學文如學畫,學畫可臨帖,又可寫生。在這兩條路中間,寫生自然較為重要。可是臨帖也不可一筆勾銷,筆法和意境在初學時總須從臨帖中領會。從前中國文人學文大半全用臨帖法。每人總須讀過幾百篇或幾千篇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誦,然后執筆為文,手腕自然純熟。歐洲文人雖亦重讀書,而近代第一流作者大半由寫生入手。莫泊桑初請教于福樓拜,福樓拜叫他描寫一百個不同的面孔。霸若因為要描寫吉普賽野人生活,便自己去和他們同住,可是這并非說他們完全不臨帖。
許多第一流作者起初都經過模仿的階段。莎士比亞起初模仿英國舊戲劇作者。布朗寧起初模仿雪萊。陀思妥也夫斯基和許多俄國小說家都模仿雨果。我以為向一般人說法,臨帖和寫生都不可偏廢。所謂臨帖在多讀書。中國現當新舊交替時代,一般青年頗苦無書可讀。新作品寥寥有數,而舊書又受復古反動影響,為新文學家所不樂道。其實東烘學究之厭惡新小說和白話詩,和新文學運動者之攻擊讀經和念古詩文,都是偏見。文學上只有好壞的分別,沒有新舊的分別。青年們讀新書已成時髦,用不著再提倡,我只勸有閑工夫有好興致的人對于舊書也不妨去讀讀看。
讀書只是一步預備的工夫,真正學作文,還要特別注意寫生。要寫生,須勤做描寫文和記敘文。中國國文教員們常埋怨學生們不會做議論文。我以為這并不算奇怪。中學生的理解和知識大半都很貧弱,胸中沒有議論,何能做得出議論文?許多國文教員們叫學生入手就做議論文,這是沒有脫去科舉時代的陋習。初學做議論文是容易走入空疏俗濫的路上去。我以為初學作文應該從描寫文和記敘文入手,這兩種文做好了,議論文是很容易辦的。
(選自《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