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

不知為什么，劉可最近總是夢到陶靜文，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她小麥一般的膚色，翹翹的鼻子和笑起來時左邊臉蛋上那個小酒窩兒，都讓人難忘。劉可想把陶靜文畫出來，可他畫了五六張都不滿意。好像陶靜文只愿意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當他醒后，又故意躲著他。他倆是初中同學，最近的同學聚會劉可都沒有去。聚會無非是在一起吃吃喝喝，同時大家都試圖找回自己上學時的影子。可回憶是經(jīng)不起熱鬧的，一熱鬧記憶就越發(fā)跑遠了，所以還不如一個人靜著，可能離記憶還近些。還有一個原因，劉可怕見到陶靜文，原因是劉可以前喜歡過陶靜文，他不知道再見到陶靜文該說什么。

他們都八九年沒見了，其間下了多少場雨雪都記不清了。這并不是因為劉可的記性不好，而是生活的節(jié)奏實在是太快了，留給回憶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大部分時間都被“忙”占用了。走在大街上，劉可經(jīng)常能聽到有人對著手機大聲說，我正在參加一個會議，現(xiàn)在沒時間啊。就連熟人見面打招呼的習慣都變了，原來熟人見面時大都問:“吃了嗎?”而現(xiàn)在呢，只要是有點兒交情的人見面都會問:“怎么樣?最近在忙什么?”面對這樣的提問，大家都很高興，然后把最近在忙的事情透露一點。也有人不適應，因為他著實沒什么可忙的，但他又不能如實回答，說我不忙。那樣的話，提問的人就可能會輕視他，所以他只好編造一些忙的理由。實在編不出來的時候，就裝作很隨意地來上一句“瞎忙”，看看，都瞎了，還忙呢。

羅易打來電話說同學又該聚會了，劉可本想照慣例謝絕，但這次羅易沒給他機會，說他如果不來參加，一定會后悔一輩子的。羅易這么神秘兮兮的，讓劉可一時拿不準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最后劉可還是決定去參加，畢竟大家畢業(yè)都這么長時間了，東一個西一個的，還能聚在一起，實在不容易。另一方面，他也想看看羅易能給他變出什么花兒來。

聚會上劉可發(fā)現(xiàn)，大家都變了許多，除了名字和上學時互相起的外號沒有變，其他方面都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由于劉可好幾次聚會都沒參加，險些連老同學都沒認出來，幸虧有羅易在旁邊打圓場，他才不至于很尷尬。劉可看著大家都西裝革履的，只有自己和羅易穿得很休閑，就埋怨羅易怎么不早告訴他，他也好找身正式的衣服。羅易一聽，不屑地哼了一聲，低聲說:“都是同學，裝什么洋。”羅易還是上學時的脾氣，直來直去，雖說有些簡單，卻也透著幾分可愛。這就是劉可喜歡他的地方，好像他不受時間流逝的影響。劉可沒急著追問羅易許給他的驚喜是什么，他相信羅易。

陶靜文的到來使同學們都眼前一亮。當然，劉可也在其中，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個上學時經(jīng)常和男生們一起調皮搗蛋的瘋丫頭搖身一變，變成了個明星似的人物。畢業(yè)這些年，難道陶靜文走進了演藝界嗎?陶靜文出眾的儀態(tài)使她成為聚會的焦點，不少男同學和她攀談。羅易又看不過去了，他低聲跟劉可說，他們都是瞎搭，陶靜文是你的。劉可馬上制止了羅易，讓他不要瞎說，并說他喝多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聚會的氣氛漸漸平和下來，大家開始叫著上學時的外號笑鬧起來。劉可則端了一杯水，找了個沙發(fā)坐了下來。看著老同學們這么高興，仿佛又回到了上學的時候，而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就是課間休息，只不過上課的鈴聲再也不會響起了，那寬敞明亮的教室也像是一個久遠的夢。陶靜文坐到了他身邊，問:“你一個人在這兒傻樂什么呢?喝多了?”劉可說:“沒，沒想什么。就是感覺又回到上學的時候了。”說完他把手抬到臉上摸了一下，想摸摸看自己傻樂時是什么樣子。陶靜文喝了一口酒說:“是呀，咱們都老了。”劉可沒想到陶靜文會這么說，他扭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陶靜文正看著他。劉可說:“看你說的，你一點兒都不顯老，光彩照人嘛!”陶靜文嫣然一笑:“真的?我愛聽這個。”看來聚會的目的達到了，同學們興致很高，仿佛都找到了逝去的青春。

聚會過去一周了，劉可了解到了陶靜文的一些近況。陶靜文并沒有進演藝界，她畢業(yè)后沒多久就出國鍍金了，在國外待了四年，回來后應聘到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外企，又通過自己的努力，進了管理階層，收入可觀，難怪她現(xiàn)在混得這么光鮮。劉可又想到自己，說好聽了是自由職業(yè)者，說不好聽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平時靠給幾家雜志畫畫插圖，每個月能掙到兩千多元就算不錯。想當年，他幫陶靜文做了多少美術作業(yè)啊。陶靜文也親昵地叫他可可。有時其他同學會突然問陶靜文渴不渴，陶靜文以為是別人關心他，就回答:“渴了。”話答過了，卻不見那問話之人送上水來，反而一臉壞笑，接著問:“渴到什么程度了?”她按習慣嬌嬌地回答:“好渴啊。”此時，那人便把劉可招呼過來，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提高嗓門說:“我怎么看不出他哪里能解渴呢?”陶靜文這才知道上當了，臉上不由得紅了一下，站起來追打開玩笑的同學。那天聚會上，那個開玩笑的家伙也在，他總是粘著陶靜文說話，但劉可知道他再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了。看來大家都變了不少啊!

劉可沒想到陶靜文會給他打電話，更沒想到陶靜文對他的近況很了解。陶靜文說:“當時上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俗，看來我還真看對了，沒想到你現(xiàn)在成畫家了。”劉可說:“哪里，哪里，畫家不敢當，混口飯吃而已。”他想問問陶靜文怎么會想起聯(lián)系他，可還沒等他問，陶靜文那邊就說:“你稍等一會兒，我現(xiàn)在有個電話要接，一會兒給你發(fā)短信。”劉可答應了一聲，陶靜文就把手機掛了。看來陶靜文挺忙的。甭問，他的情況肯定是羅易透露給陶靜文的。看樣子不像是隨便了解一下，莫非陶靜文是有心打聽的?

他心里一美，點了一支煙。他已經(jīng)好久不吸煙了，現(xiàn)在高興，他又不能大聲喊出來，就通過叼在嘴上的煙說出來吧。煙頭被他嘬得一亮一亮的，好像隨了心跳的節(jié)奏在閃爍。當煙霧環(huán)繞他的時候，他把眼睛閉上了。但眼前馬上明亮起來，陽光下凈是熟悉的景象，深藍色的籃球架子，有些掉漆的地方已經(jīng)被磨得很亮很亮，用來加固籃球架子基座的條石上坐著三四個服裝統(tǒng)一的毛毛頭。她們的眼神被籃球牽引著，使得她們的腦袋也不由自主地來回擺動，這擺動又是那么整齊，還傳出陣陣笑鬧聲。其中就有陶靜文的笑聲。當他剛想把這聲音聽清楚，眼前的景象卻飄遠了。手機響了，是陶靜文發(fā)來的短信，約他晚上吃飯。劉可答應了。

地方是陶靜文選的，劉可先到。這家店很有檔次，中西合璧的混搭設計估計費了老板的不少心思。墻壁上星羅棋布地貼著老板和明星大腕兒們的合照，老板和他們勾肩搭背，儼然一副都是自己人的神態(tài)。聽說這家店最近還上了一個正在熱播的電視劇呢，難怪來這里用餐的男男女女都像是從屏幕里走出來的演員一樣。要不是陶靜文約他，劉可才不會到這種地方來吃飯呢，他覺得來這種地方吃飯?zhí)珳悷狒[了，也太矯情了。他找了一個安靜包間等著。包間不大，但墻上掛的東西可不少。本來一個安靜的小地方，卻被布置得很鬧騰。劉可有些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的人總那么愛熱鬧。還沒看到陶靜文，就聽到她的聲音了:“好了，好了，我現(xiàn)在要吃飯，回頭再聯(lián)系。”她掛了電話后，邊跟劉可打招呼邊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包面巾紙，用指甲摳開包裝，從里面抽出一張雪白的、帶著淡淡香味的紙巾，把桌子擦了擦，才把手機放到桌子上。那是一部新款手機，她并沒有把手機裝到包里，像是做好了隨時接電話的準備。他們點了菜，還要了酒，陶靜文拿著酒瓶并沒往杯子里倒酒，而是在手里晃著。隨后她問劉可知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酒，劉可說:“當然知道了，你的第一次嘛。”聽他這么一說，陶靜文嬌嗔道:“討厭!”但陶靜文臉上出現(xiàn)了兩抹紅暈，劉可看在眼里。那還是上學的時候，記得有一次他們一幫同學因為老師下午要出去開會，臨時決定下午給他們班放假，把他們高興得無法無天。但高興之后又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一個下午呢，總不能各回各家吧?劉可這時隨口提議一起去喝酒，大家都覺得這個想法很新奇，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通過了，少數(shù)不愿意參與的就背著書包溜走了。可去哪里喝呢?去餐館，他們沒什么錢，馬路邊又顯得太痞了。還是劉可的主意，就在班里喝。這下這幫人一下子又興奮起來，在班里喝酒，那可是破天荒是事情，可能整個學校都沒人敢這么做，包括老師在內。那次他們喝得很盡興，喝到最后，大家臉上都紅紅的，話里灌滿了酒氣。后來劉可不記得其他人說了什么，只記得陶靜文說她自己是第一次喝酒。同學們故意把“喝酒”二字省略掉了，說成是陶靜文的第一次，劉可愿意把陶靜文的第一次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他不由得說:“太美了，真是太美了!”陶靜文知道劉可是在說她，因為她能感覺到劉可那目光的力度，這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說:“哪里美啊，大畫家，您過譽了。”她提到了畫，這正是劉可希望的，劉可說:“我說的是真的，你可以入畫。”陶靜文說:“那你可以畫我嘛!”劉可說:“這正是我想說的話，你替我說出來了。”

當天晚上，劉可失眠了，他是激動的。他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一幅完美的畫作。夜里下起了大雨，雨點在天上聚集了足夠的能量，然后縱身躍下，直指地面。因了這天賜的勁道，雨點把所有能碰到的東西都撞得啪啪作響，興許是把自己撞疼了，劈劈啪啪四散而去。一滴雨水是這樣，兩滴雨水是這樣，無數(shù)的雨點都是這樣。它們像在比賽，想在聲音上分個高低，比賽的選手多了，就有了氣勢。劉可把這種氣勢聽到了，他覺得這是歡歌，是老天為他奏的歡歌。

劉可已經(jīng)畫過不少人像了，有老人，有少女，還有兒童。他每每都能畫得惟妙惟肖。那是他善于抓住人物的特點。人的特點在眼和手，不是有句老話嘛，畫人難畫手，畫獸難畫狗。手是人類特有的，其它動物叫爪子，爪子只會上上下下地劃拉和撓吃，而手呢，會攥，會掐，會捏，會夾。這么說來，手是靈活的，透著靈氣。眼就不用說了，總說畫龍點睛，其實點的是神采，所以眼的重要性自然高于一切。按說他畫起來應該得心應手，可是他現(xiàn)在有些心慌。因為他要畫陶靜文，他怕自己畫不好，那樣他不光對不起陶靜文的信任，也對不起自己。

陶靜文遲到了，約好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分鐘，她還沒來。劉可沒打電話催她，他怕把陶靜文催急了，影響她的狀態(tài)。劉可這么想著就在心里告誡自己，耐心點，耐心點。他昨天晚上把地拖了三遍，足夠干凈了。早上刮了胡子，現(xiàn)在下巴光光的。以前他畫畫的時候總是穿一件圓領運動衫，而今天他穿了一件襯衫。他把兩個袖口解開綰到小臂上，陽光照到白色的扣子上，發(fā)出柔柔的亮光。手機響了，是陶靜文來的電話，她說她已經(jīng)到樓下了。劉可答應著，讓她在樓下稍等，自己馬上去接她。掛了電話，劉可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又把襯衣的領子立了立。

劉可住的是座老樓，走廊上有些不好的味道，陶靜文皺了一下鼻子。劉可馬上解釋說:“這樓上養(yǎng)寵物的人很多，味道是它們互相爭奪地盤的時候留下的。”陶靜文笑了一下說:“它們膽子還挺大，在人住的地方也敢搶地盤。”劉可笑了一下，說:“狗仗人勢唄。”

屋門打開，一股濃烈的顏料味撲面而來，雖說有些刺鼻，但陶靜文覺得好聞，她說:“好香，好甜!”屋子里很寬敞，那是因為家具很少，最顯眼的就是那一人多高的畫架子。劉可指著畫架對陶靜文說:“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婆，姓畫，叫架子。”陶靜文撲哧一下樂出聲來，說:“人家嫁給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不光瘦得皮包骨頭，連衣服都沒有。”劉可說:“是，我這位是典型的骨感美女。”

劉可本想給陶靜文畫一張頭像，陶靜文卻不樂意，她的解釋是，只畫一張頭像，怎么對得起這么高的畫架子。劉可說:“當全身模特可是很累的。”陶靜文說:“累?要是怕累我就不來了。”

劉可把畫紙鋪在畫板上，又用手從畫紙中間向兩側輕輕地展了展，直到確定畫紙完全平貼在畫板上，才在畫紙的四個角摁上摁釘。但還沒完，他又用透明膠帶沿著畫紙的四個邊貼了一圈。這樣一方面能加固畫紙，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畫面的整潔，當畫兒畫完后，把透明膠帶一揭下來，畫面就自然出現(xiàn)一個潔白整齊的框框。平時劉可在粘膠帶時為了方便，總是用牙齒把膠帶截斷，但他今天卻是用剪子，他覺得齜牙咧嘴的樣子被陶靜文看到不好。一切都準備好了，劉可把陶靜文安排在事先選好的位置上坐好，剛要動筆，陶靜文提出要補個妝。隨即從手提包里又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包，把小包上的拉鎖拉開，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攤展在自己面前，逐一往臉上涂抹。坐在畫板旁邊的劉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不能催陶靜文，陶靜文要把自己收拾得更美一些，他能理解。他想反正之前都等了，就再等會兒吧，等她把妝化完就消停了。劉可沒見過女人化妝，當然他自己也沒化過妝，所以他不了解化妝的復雜性。他以為陶靜文會很快把妝化完呢，看來他想錯了，只見陶靜文拿著小鏡子，照了左眼照右眼，描了眉毛上唇彩，十多分鐘過去了，陶靜文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這讓劉可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他覺得自己和陶靜文的角色調換過來了，畫畫的不是他，而是陶靜文，她像是把整個空間占滿了。好在陶靜文還不時地看劉可一眼，要不劉可真覺得自己很多余。其實陶靜文不用化妝已經(jīng)很好看了，那是種自然的、純凈的美，劉可要畫的就是她那種美。可看著她把各種化妝品一個勁兒的往臉上拽，劉可也沒辦法。也許陶靜文覺得化妝能使自己更出眾，更漂亮。陶靜文最后又全方位地照了一下鏡子，確定沒有任何問題了，才說:“好了，開始吧。”

鉛筆在紙上發(fā)出細細的摩擦聲，這聲音是那么有節(jié)奏，那么熟練，這聲音是屋子里唯一的聲音。盡管外面的世界還是那么吵鬧，但屋子里是安靜的，墻是安靜的，窗是安靜的。安靜得似乎能感到空氣的流動，能聽到陽光的律動。但這份安靜馬上就被打破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從陶靜文的手提包里傳出來，它的節(jié)奏是著急的，是催人的。劉可停下畫筆，讓陶靜文先接電話。陶靜文迫不及待地拉開手提包的拉鏈，把手機貼到耳朵上，那速度好像手機就是一塊吸鐵石，而她就是一塊鐵，啪地一聲，它們倆就合在一起了。畫紙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陶靜文的輪廓，劉可拿起橡皮把那些打稿的線條擦掉了，擦完之后，紙上殘留了些許橡皮屑。要是在往常，劉可會習慣性地用手撣掉，但這次他從畫箱中取了一把軟毛小刷子，輕輕地把橡皮屑刷掉了。

陶靜文還在講電話:“你最近怎么樣?我挺想你的，你想我了嗎?我最近挺好的，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應該聚聚。”這些話劉可都聽到了，但他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就連對方是男是女他都無法判斷。劉可等了等，見陶靜文還沒有掛掉電話的意思，就起身去拿水喝。他喜歡喝飲料，盡管朋友們都說飲料對身體不好，但他還是很少喝白開水。他覺得白開水淡不唧的，一點兒味道都沒有。陶靜文終于把電話掛掉了，但她并沒有把手機裝到手提包里，而是放到了手邊，伸手就可以抓到。劉可連飲料還沒完全咽下，就拿起畫筆接著畫。畫紙上，陶靜文漸漸清晰起來。劉可把眼睛瞇起來，看看畫，又看看陶靜文。他并不是眼睛有問題，而是繪畫時養(yǎng)成的習慣，眼睛一瞇縫，眼前的物體似乎就被推遠了，就呈現(xiàn)出全景。時不時地找找全景，是一種自我糾正的方法。如果不用這種方法，所畫的對象就會越來越近，近到貼臉貼鼻子，那樣就會畫走形，畫就毀了。好不容易安靜了，突然，窗外一個破鑼一樣的嗓子喊了一聲:“磨剪子磨刀!”這聲音蠻橫地闖進來，使劉可驚了一下，腦子里嗡了一陣，一個推著自行車的身影仿佛撞到他的眼前。劉可忙停了筆，起身把窗戶關嚴。劉可回到畫板前定了定神，準備接著畫時，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又響了起來。陶靜文還沒經(jīng)他同意，就又把手機吸到耳朵上了，陶靜文說:“姐們兒你好呀!什么，你請我泡溫泉，好呀!這會兒我的一個同學正給我畫像。沒錯兒，畫像也得趁年輕，等紅顏老了，再畫就成老黃瓜了。你也會畫?歇了吧你，我還不知道你，等我扒了你的畫皮再說……”劉可把手里的筆狠狠地攥了一下，他的指甲在手掌根部留下了幾條紅紅的短線。這時，門鈴響了，劉可見陶靜文正在接電話，就起身去開門。他原以為是收水電費的，結果卻看到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兩人穿得都很正式，男的皮鞋很亮，女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兩人不等劉可開口，上來就是一番恭維，還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好像多親一樣。劉可想說句話都插不上嘴。后來，劉可終于逮到一個空隙問:“你們是誰呀?有什么事情嗎?”這時那個男的跟變魔術一樣，從身后拎出一個袋子，然后滿臉堆笑地說:“這是我們公司新推出的產(chǎn)品。”原來是推銷的，劉可一撤身，正要關門，那女的又喊了一句:“免費的。”砰!劉可毫不猶豫地就把門關上了，心說:“扯淡。”陶靜文掛了電話，樣子顯得很著急，一邊收拾包一邊跟劉可說:“哥們兒，下次再畫好嗎?我有急事。”然后道了再見，匆匆地走了。陶靜文走的時候，連門都沒有關好。門外黑乎乎的，能聽見陶靜文漸漸遠去的高跟鞋的聲音。劉可呆住了，然后連看都沒看，就用一塊布把畫蓋起來了。

半個星期過去了，陶靜文沒有再來電話。劉可想她不會把畫像的事情忘了吧?他給陶靜文撥了電話，陶靜文接了電話，第一句就是:“劉可啊，你最近怎么樣?”她把劉可問愣了，劉可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最后還是硬著頭皮把畫像的事情跟她說了。陶靜文那邊卻恍然大悟似的干笑了兩聲，說:“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明天就過去，這一次我一定好好配合你。”

陶靜文再來的時候，劉可沒有去接她。落座后，劉可給她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希望陶靜文在當模特的時候把手機關掉。這個要求似乎讓陶靜文有些為難，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把手機抓在手里，說:“我要是把手機關掉，公司萬一有什么急事找不到我怎么辦呢?”劉可說:“陶靜文你放心，離開你一天半天，你們公司的天不會塌下來。”陶靜文想了想，見劉可很堅持，說:“那好吧，你最好畫得快一點兒。”才不舍地把手機關掉，放進手提包里。陶靜文這次表現(xiàn)不錯，她掏出小鏡子，掌起面來，很快地把自己審視一下，說不補妝了，就這樣吧。她調整了坐姿，并做出了微笑的姿態(tài)。劉可說:“好，很好，蒙娜麗莎不過如此。”陶靜文說:“少貧，趕快畫你的吧。”然而，劉可剛畫了一會兒，陶靜文不安的情緒便流露出來。陶靜文的眼睛老是往手提包那里瞥，瞥一下，剛回過眼來，又瞥過去。陶靜文的手提包是世界名牌，價值一萬多塊。劉可明白，陶靜文關注的并不是手提包，而是手提包里面的手機。陶靜文看手機看慣了，一會兒看不見手機，就像失去了自己。同時，她的兩只耳朵支棱著，像是隨時在捕捉什么信息。手機明明是關閉狀態(tài)，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捕捉。關掉手機，對她來說很不適應。好比手機是她通向外界的一個門戶，手機一關，等于把門戶關閉了，她就中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掩飾不住焦躁情緒的還有陶靜文的手，她的手握手機握慣了，手機仿佛成了她的手的一部分。這會兒手機不在手上，她手空心空，沒著沒落，手指禁不住在腿上亂點起來。她大概意識到自己的手不應該亂點，就自我克制地握了握拳頭。可她剛把手松開，手指竟然痙攣起來。這時，陶靜文提出想上個廁所，劉可不能不答應。陶靜文笑了一下，沒說什么，拎起手提包去廁所了。陶靜文腳步匆匆，樣子有些急切，好像她實在憋不住了，再不去廁所，就會尿在褲子里。

二十分鐘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陶靜文還在廁所里。劉可有些擔心，莫非她身體不舒服?這么一想，劉可有些懊悔。他朝廁所走過去，剛想問問陶靜文怎么樣，就聽到里面輕輕碎碎的說話聲。劉可把頭探得離廁所門近一些，張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他不得不佩服陶靜文，她太有才了，她居然在廁所里打電話呢。

陶靜文終于從廁所出來后，劉可用最快的速度把畫畫完。劉可畫的是陶靜文正準備接電話的樣子，他還把手機畫上了。他為什么要這么畫呢?因為陶靜文這個瞬間最有神采，不接電話時她的眼神是散的，是空的，好像是失去了焦點。只有聽到電話鈴聲的時候，她的眼神才聚攏起來。

陶靜文看到畫以后，興奮地叫著:“真棒，真好，真像!”劉可干笑了兩聲說:“好吧，這張畫送給你了。”從此，劉可再也沒見到過陶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