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母親(外三首)

媽媽，你看，瓦梁上一片新霜

你織的羊毛衣，一個夏天過后，依舊

只有袖口的模樣

小河淌水，拐了一次彎后

它的小尾巴又短到了三厝橋

媽媽，你揉揉眼睛，看到

潘叔家的小囝用橫笛，把炊煙吹上了

你的額頭，那時我正在

龍眼樹上抓著天牛，它的觸角蟄疼了

我頑皮的手掌心，媽媽

那年我六歲

惟一會寫的字是:爸爸、媽媽

我喜歡在窗子里畫太陽，在臺風天

雨水時續時斷，你和爸爸

不說話，盯著漏水的屋頂看了一個下午

我的笑臉總也畫不好

媽媽，你拿蒲葵扇的姿勢最漂亮

小小的風，起伏著

小小的吻，下落著

仿佛童年時的白月光，輕輕

睡在我的指間，媽媽

門前的山坡快要矮下去了，公路一直沿著

鴨子彎曲的脖頸修到了夢里

你笑了，說，到我離開的時候了

媽媽，菜園里的空心菜全都被拔光

你的白發又長了一截，秋天快來了

我很想念

你輕輕喚我，叫我的小名

在我已經二十歲的年紀

入夜時分

紅嘴鷗在叫著我，喜歡光腳奔跑的

小壞蛋

稻田邊的電線桿又被白粉筆畫了一張

黃昏的鬼臉

小路上，所有的紅領巾都在招搖

一群小黃雀靠它們辨認

回去的方向

拖拉機模仿爺爺的腔調從身旁

緩緩開過，抽著一路干癟的旱煙

這樣的時辰里，野花又開始

急著尋找晚風，向它借

一個夜里飽滿的露水

太陽就在此時躲到山的那頭去

庵堂里，那些離開或者失散的鄉親

檀木牌位上，已經落了

一層很厚的土

父親正從被整修的墓園回來，肩頭扛著

一把鋤頭，和憔悴

入夜時分

總有些事物在老去

表情

白鳥棲息在荊棘和陽光里

落下的葉子

填埋著地表的空位

石子堆起的道路上，一些人

在寂寂地走著

十里的桂花，在小山村

開得不情愿，香味只飄出

淡淡的一半

生活的表情總有些無奈

像面對薄薄的蟬翼

在風中顫栗

像你努力要開出的花瓣，還沒綻放

就被人順手摘走

荷葉上停著一只蜻蜓

荷葉上有只蜻蜓，一個早上一直停著

有時，抖抖翅，跟著風兜了個圈

又停下，露出黃褐色的

小斑點，像小小的眼睛

盯著一朵還沒開放的荷花看個不停

從葉梗到葉尖，脈絡一絲一絲向上爬

卻依舊觸碰不到包裹的心事

包裹的心事，是夏天的小秘密

屬于荷花，不屬于短淺的目光

我開始反思自己，一只蜻蜓對于

美好的事物總是執拗而貼切地靠近

而我，在這么一個美妙的早上

除了傻傻地發呆、盯著一只蜻蜓觀看之外

就是將大把的時光浪費，太像荷葉上

那滴滾落的露

攜帶鄉村

父親在汗腺里種植一個秋天的時候

稻谷的表情變得誠懇，天高了起來

從大王埔到桃花溪，三三兩兩的漢子

挑著村莊的二十年走來

他們老了，和父親一樣

扛不起再輕的山坡

趟不過再淺的河流

洗衣婦在溪邊捶打我三歲時的記憶

那年，我從漂白的皂角味里

嗅到母親手掌的味道，在閃爍的陽光下

招來蜜蜂和蝴蝶

那年，我第一次下水

魚蝦輕輕咬到我的小脖子

水草在一旁，招搖、撫摸

我知道村莊的骨頭，卸去后的樣子

像奶奶滿頭的白發那般松軟，又干凈

像一個人回歸最初的自己，或者回到

一塊無人侵占的土地

我知道命運對每個人安排的道路

都不相同，一些人

會在村口剛修的柏油路上幸福跳躍

一些人，會在終年長滿稗草和荊棘花

的小道上，忍著一生的疼痛

我聽到他們的心跳，發出

不同的頻率

二十歲的身上需要攜帶

這樣的一個村落，和村落里

這樣的人事

它們交給我一種信仰，跟珍惜

讓我在離鄉的日子里，隨時辨認出自己

讓我在回鄉的途中，第一時間發現

村民們的口中還有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