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難得的瓢潑大雨,秋園的一切都被雨所籠罩著,能見度被大雨打了折扣。
我明顯感覺到被錚帶起來的秋湖水汽,夾著錚吐出來的焦怒的溫度,正好比劈里啪啦打在湖面的大雨一樣,煩躁不堪,不得安寧。我緊跟著前面濺起朵朵水花的鞋,欲攔又遲疑著,最終過了秋湖,到達了某個結界。
錚攜著奔赴而來的過五關斬六將的氣勢,開門見山,石老師,這次我為什么不能入黨?您說說我究竟哪里不夠資格,我想比照一下其他同學,看看自身的不足,也好改進。
哦,是智錚啊,這事我也很遺憾,正想找你談談。坐在辦公桌旁的石老師抬起一直埋在電腦屏幕下的腦袋。這是制度。因名額有限,機會必須給予那些最有資格的同學,沒選上的就要延后至下學期再與其他入黨積極分子一起參評。一直以來,我們都是依照這個慣例來進行的。
錚拿出了身正不怕影子斜,真金不怕火來煉的底氣,充分發揮她未來律師的雄辯之才。慣例?制度?老師,我們學法的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第一,我從來沒見過有關這個規章制度的明文規定和操作流程,便不具備確定性和后果可預測性。第二,客觀上,我已符合了預備黨員的提名要求,怎么說我沒有資格或者不如他人有資格呢?第三,從主觀上,我一向積極向黨組織靠攏,思想端正、學習上進、工作積極、尊敬師長、團結同學,為了能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不斷努力著。這些老師您都是知道的,也曾經給予過大力肯定的。
室內,其他兩位老師投來異樣的探究射線,錚和石老師之間似乎生成了一個若有若無的硝煙團。我暗自為錚捏了把汗。
錚似乎也突然有些窘迫地意識到剛才那一瞬間的莽撞,緩了緩氣息,老師,我是全家人的希望,父母指望我能出人頭地。我真的不能辜負父母對我的殷切期望。
石老師聽著,態度依舊堅決,應答不緊不慢。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希望,每一個家庭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你應該相信學院。我們照規矩辦事,不能因為你而破了先例,否則以后凡事都進行不下去了。
學院要求我退讓,總得給我個心服口服的理由吧。新生晚會我們班捧回了一等獎杯,團日活動我們班贏得了服務單位授予的錦旗,校辯論賽我們班的表現獲得了一致的好評,為此我們班得到優秀班級的榮譽稱號。作為組織者,班長和團支書都功不可沒。既然這樣,為什么作為班長的王翔能成為預備黨員,而作為團支書的我卻落選了呢?是我的工作能力或貢獻不及他嗎?錚不甘示弱。
你的優秀,大家有目共睹。首批參選的同學,都是學院的骨干精英,老師一視同仁。這次你沒選上,我也很遺憾。現在結果已經公布,板上釘釘,老師希望你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不要埋怨或氣餒,更加努力爭取下次成功。
錚的臉漲得通紅,聲調高了八度,說,你們這是歧視,就因為王翔是男生,而我是女生,就拿我當軟柿子捏么?什么一視同仁,這其中的貓膩當我不知道嗎?
之后,錚再沒用言語反駁,而用行動頂回了老師的苦口婆心,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辦公室,甚至沒叫上我。
辦公室內的狀況我無暇顧及,就匆匆跟上了錚的腳步,只聽到背后石老師的一句喟嘆:這些八零后的孩子啊,說話做事太偏激!
錚和我一前一后沖進了大雨中,大雨用力拍打錚的肩頭。我忙拉住了錚,將錚一起置于傘的庇護下。
秋湖湖面像剛進行了場爆破,水汽如煙,正如此刻的困惑,迷蒙著我的心。我暗忖,錚今天是怎么了,為什么如此沖動,這可不像我所熟悉的遇事沉著冷靜的錚呀。
我印象中的錚,近乎完美。我們初識于去年秋天,并成為舍友。學期伊始,她便像勤勞的小蜜蜂,天天赴秋湖之約。她喜歡找個固定的角落,偏安一隅,同時汲取初陽和書本的精華。她白皙的臉在朝霞的映襯下愈發明媚,在側面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從那副不潮卻蘊藏內涵的紅邊眼鏡,可以想象那鏡片背后透出的聰慧。她曾說過,作為學生,學習始終是正當而明了的主線索,把握住它,它會指引你一條康莊大道;忽略了它,它會回報你一場鏡花水月。所以,錚取得了專業課全優,排名班上三甲之列的好成績。作為她的舍友,我自愧不如,以至于覺得她那跟我一般高的身軀分外偉岸,連同她灑落在地上和倒映在秋湖里的影子都比我修長得多。我和錚一起在湖邊打水漂,她能激起四五朵,我只撲通一聲往下掉。石塊打碎了倒影,她的倒影粼粼,悠悠散去,也比我的美。
錚還是個工作、學習兩相宜的典型。在開學一個月后的班長、團支書競選中,她的毛遂自薦,她的妙語連珠,讓我刮目相看。錚剛走馬上任便遇上宿舍大調整,我們班的同學差點被拆得七零八落,分配到條件最惡劣的底層,大家怨聲載道。錚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承擔起這數十份沉重的期待。她從過去學院給予我們班的不公待遇,說到這次同樣的“特殊照顧”,以獲得盡可能多的同情分;再從細微處對同學們情緒的影響,分析到大局中具體正當的措施,以爭取公平抽簽的機會。錚對老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將事情評析得條理清晰,頭頭是道,最終力挽狂瀾,使糾紛偃旗息鼓,為我們班贏得了一個滿意的結果。她就是這樣,以一種自信穩健的姿態和卓爾不群的能力贏得同學的信任和支持。不得不說,錚是個頗有領導氣質的人,這正與她的面相和那一頭簡潔的短發給人的視覺效果契合。她可以做到不怒而威,辦事清晰妥帖,工作效率和工作成績相當突出,在學生工作中如魚得水,深得老師的贊賞。
錚像會發光發熱的恒星,我總能從她身上汲取到自己所缺乏的物質和能量。想當初,我便是深深被她的磁場所吸引,兩個圓由遠及近,相切,隨著時間推移,圓心距開始小于兩圓半徑之和,交集產生。我們形影不離,開始了高度一體化進程。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我眼中的最真實的完美化身,今天卻也做出頂撞老師這種很不理智的糊涂事,讓我非常納悶。有句話說,關心則亂,也許某些事,錚看得很重吧。
我和錚并肩走在秋湖畔,青石板上小小的坑坑洼洼點點地積著天淚,沾濕了褲腳。飛翔的思緒被仍舊毫不客氣的大雨和可與之力量相匹敵的話語所阻斷。
錚把手指向斜后方的辦公樓,忿忿地說,你看那幫裝腔作勢的老家伙,不就是把名額給了王翔嗎,說不準暗地里收了人家多少好處呢。
不會吧,我看石老師不像是做這種事的人。我小心翼翼地勸著。
不會?哼,人心隔肚皮,只有你這種單純到無知的人才會相信世界上都是好人。再說那王翔吧,更不是什么好東西。前兩天才私下里跑來跟我表白,想讓我做他女朋友,說以后一切都聽我的,配合我的指揮,好話說得天花亂墜,一副情深意重,恨不得以死明志的樣子,結果呢?呵呵,現實利益面前什么都變質了,明目張膽地跟我搶預備黨員名額,唱對臺戲。媽的,男人都一樣賤,兩面派,用得著你時,對你搖尾乞憐跟狗一樣地撒歡,過后轉眼就成魑魅魍魎,對著剛才抱的腿就咬。想起他那虛偽樣,我現在就直惡心。錚說得咬牙切齒的,還做出夸張的嘔吐狀。
我不是很認同錚對王翔的評價,其實在我眼里,王翔其人,相貌堂堂玉樹臨風,是一個會讓許多女生眼冒桃心的人氣帥哥。他常戴著一副眼鏡,那對鏡架如雙臂般環抱著他的臉,一雙鏡片把書生的意氣和奮發的斗志復制成了雙份,襯托著他文質彬彬而又陽光開朗的形象。從平常的接觸中,我對王翔的印象很好,他為人真誠,待人和善,作為“親和班長”與錚這個“冷面支書”相互配合,在班級工作中自然無往而不利。而且王翔心地善良,樂于助人,每個月他都從自己的生活費中省下三百塊錢資助班里一個家境不好的同學。他行事低調,若不是那位同學告訴我,我至今都不得而知。這樣的一位集才貌人品為一身的萬人迷,在對待感情方面也是格外認真的,一直喜歡并默默地關心照顧著錚。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不能過分去駁斥錚,就安慰她說,你這是在氣頭上呢,在我看來,王翔對你是真心的。不過話說回來,入黨也就那么回事,現在競爭激烈,就業形勢嚴峻,誰不想給自己身上鑲金鍍銀?退一萬步說,這事要真暗藏玄機,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看開些吧。
錚接過話頭,誰說不是呢?網絡流行著“博士生一走廊,碩士生一禮堂,本科生一操場”的說法。所以人人都搶著入黨,爭當優干,多一個硬件就多一分砝碼,多一分砝碼才能多一分勝算。我又怎么可能甘心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從我手里搶走呢?
話題又不自覺地攀上了前途和就業問題,我心里也開始很不是滋味,暗藏的恐慌又翻涌而出。想來,當初報考法學是因為看了電視劇《律政佳人》,向往那四位美女律師的白領生活,以為考了大學讀了法律就能功成名就了,卻不想這只是開始。現在看來,以后做什么,還迷茫得很。家里說公務員的鐵飯碗好,可我被那人人擠破頭的慘烈傳言唬住了腳步;轉而欲加入考研大軍,又被其浩大的動作和聲勢搞亂了陣腳。
我一邊嘆氣一邊說,你說我以后該怎么辦呢?我不像你那么有出息,而法學又是走精英高端路線的專業,我是沒什么出路了。
錚說,女人,你有點志氣好不好,別跟林黛玉似的整天多愁善感。跟我比起來,你已經幸福多了,起碼你家在城市,而我家在縣城。在我們那種小地方,是難以有所作為的,從小我就立志要走出去尋找自己的一片天空。高考成績使我上不了心儀的大學,所以這四年我要臥薪嘗膽,努力學習,培養自己的各方面能力,在大學期間一定要通過司法資格考試,接著考X大的研,將來進入政法系統的金字塔頂端,做金牌律師。到時候我倒要看看,那些現在把我踩在腳下的的臭男人們能囂張到幾時,我要他們都匍匐于我腳下。
我看著錚的那副眼鏡聚焦著她眼里閃爍出的冷光,聽著錚這番斬釘截鐵的雄心壯志和步步為營的目標計劃,我毫不懷疑其實現的可能性。我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感到我與錚的世界相錯,當我還是養在溫室里不諳世事的弱花嫩草,錚已經是翱翔于天際看遍人間滄桑的蒼鷹。
2
即將到來的期末考,如秋園廣播里常播放的時代主旋律一樣,以壓倒性的姿態顯示著其無與倫比的地位。大多數人去了自習室,自習室人頭攢動,圖書館晚點去都沒位子。但錚偏喜歡在風景優美的秋湖畔自習,美其名曰易于勞逸結合。所謂勞逸結合,就是她讀書,我們便都得好好讀書;她若累了想休息了,便拉我笑鬧,也不管我是不是讀完了或是還想讀。我本意是不愿的,但拗不過,只好陪著去了。
在看書的間隙,我不禁想起這兩天困擾著我的那件事。在這個臨考時期,各級干部也到了或升官或退休的年齡,新的領導班子即將出爐。我猶豫不決,便問錚,報名選部長的事,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你給個主意,我到底要不要去做啊?錚說,不就是個院文藝部長么,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也堅決不做宣傳部長,都要大三了學習才是最重要的。我想了想,點點頭說,也是。但到了晚上,我又突然有些不甘心,有點躍躍欲試,就又跟錚嘮叨起這事。錚說,你真沒出息,舉棋不定,以后能成得了什么大事?我只好打電話找父母商量,父母說如果我能做到兩相不誤,喜歡就放手去做。第二天,我遞了報名表上去。
又到了晚上,我開了電腦準備放松一下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上了校內網,看看新鮮事。我看見舍友穎和云都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盯著我,欲訴還休的。我用眼神詢問,又不見她們的回應。這時,錚有事起身出門。穎立即鯉魚打挺般彈起來,扯了扯我,再瞄了瞄外面,一副神秘樣兒,我便順勢到了她的電腦前。穎說,她不許我們告訴你,還設置讓你在校內上也看不到,但是我想有些事還是應該讓你知道,不過,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我一看屏幕上的內容,血差點就沖破了腦門,要是天靈蓋真的有個洞,那么將會是一束很壯觀的噴泉。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什么是你這位紅顏!
“我以為你淡泊名利高情遠致,不想你也是利欲熏心虛偽成性的俗人一個。我以為你氣質高潔溫良如玉,不想你也喜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上位姿態。不就是能歌善舞嗎?古代戲子亦然。不就是沽名釣譽嗎?還裝清高賢淑。你有你的陽光道可走,我也有我的獨木橋要過。你遇風云便化龍,我依舊當我的池中物。我這燕雀安知你那鴻鵠之志?文藝部長,真高,你比那珠穆朗瑪還高。對不起,我仰視不起你,也不敢俯視你。你我既然殊歸,又何必同途;你既已翩然走遠,我又何須死纏爛打?夏蟲不可以語冰,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是錚的校內日志上洋洋灑灑呈現在我面前的第一段文字。錚?你,為什么?我不敢相信這是與我親密無間的你敲出來的文字。信任,像搭高了的積木,開始搖晃。而錚依舊幾天如一日般無害地笑著,認真地讀書,安心地寢食,有事沒事喚我兩聲。
日子就這么溫吞吞地過了些個位數,發榜了,我榜上無名名落孫山。我終究不是“文藝部長”的歸宿。失落,也是難免的,所以對他人的安慰我都照單全收,沒必要矯揉造作。錚說,有什么好難過的,早勸過你,不聽我之言,吃虧在眼前,平白無故找氣受,有意思么?這夾槍帶棒的冷嘲熱諷,聽在我耳里就如觸電一般的刺激。
是,我就一古代低賤的戲子,哪能入得了您老人家的法眼呢?你不也已經看透我虛偽成性沽名釣譽了么?大不了哪涼快我哪呆著去,不敢礙著您老。我一時氣極,吧唧吧唧一堆混話,耐不得數日的積而不發。
被捅破的窗戶紙很尷尬地懸在半空,隨風還能蕩一蕩。宿舍里一陣詭異的靜默,不均勻的呼吸聲頓時成為了唯一奢侈的響動,某種潛在似乎一觸即發。
好容易噎住的氣流沖破了穴道,直擊聲帶。率先打破平衡的是穎,一場強有力的對決開始上演。錚,無論你對婷婷這事再多不滿,也不能把這情緒散播到網上去吧。網絡這東西的效率奇高,會對婷婷的名譽造成很大的損害。
有嗎,我沒指名道姓,來訪記錄上也沒多少個人,哪里來的損害?
這事不在于絕對數量,平時再怎么鬧也還是關起門來自個兒宿舍的事,可是一到網上,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們學法的見的那些案例還少么?
這能怪我嗎?我就是看不慣,做的是什么事,一會一個樣,百變天后么?平常嚷嚷不想做,事到臨頭就變卦,不就是個烏紗帽么,全世界都要圍著她轉啦?
我就不明白了,你對這個事怎么反彈那么大呢?本來做不做文藝部長就是個選擇題,考量時有所猶豫是再正常不過了的。婷婷愛好文藝,自然想在這方面嘗試突破。
你瞧她那點出息,明明說好大三好好學習拼前程,結果卻擠破頭爭個破干部當,還被人給穿小鞋刷了,真是自作孽。
那也是婷婷自己的事,她自己可以做主。那你呢?怎么那干部名單上有你的大名呢,貌似是宣傳部長吧。我就納悶了,高舉大三無官主義旗幟的是你,挑起干部大梁的也是你。敢情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聽著穎為我出頭,與錚爭鋒相對,步步緊逼,我的心從怨懟到欣慰再到糾結,就像數學的函數曲線圖一般,一波三折,心緒百轉千結紛繁雜亂。我氣憤于錚的無理取鬧,欣慰于穎的打抱不平,又糾結于因我而起的星星之火竟開始有燎原之勢。我實在是想說些什么,但是腦袋沒開光,一堆混沌漿糊,若是附和著穎為自己辯駁則是火上澆油。
一直默默不語的云適時開了腔,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提做什么,我覺得只不過是大家看問題站的角度立場不一樣罷了。錚,我知道你是為婷婷好為她急,對不對?穎她也是因為關心婷婷說話才有點沖的。同一屋檐下這么久了,你也知道她就是直腸子一個,藏不住話的。
就是說,作為旁觀者,我看得最清了。穎似乎是和錚卯上了,分不清形勢慣性使然,起始原是為著我的,漸漸就把她平日里的念頭給曝光了,越說越帶勁。平日里婷婷待你多好,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你呢,對婷婷只是呼來喝去,稍不如你的意你就刁難她,她難過的時候你只會說風涼話,還到網上去扯人后腿,無故潑人一身臟水。你們倆竟是要好到這種地步?
錚更是不甘示弱,我怎么就沒對她好了,我照顧她為她做事的時候你們都沒看見,我們倆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有什么資格在這對我評頭論足的?
可穎的嘴巴一張一翕,就像停不下的機關槍,一發不可收拾。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心里都有數。錚,你不是最要強要面子的嗎?當你像潑婦罵街一樣呵斥婷婷的時候,你就沒想過,你的形象是怎樣定格在了大家的心里?真正該要面子的時候,你……
蹬蹬蹬蹬,噗嗤,啪,嘶……一陣緊促而清脆的聲響劈開了天炸開了鍋,登時掩過了一切人聲和天籟,震得各人心底咯噔地跳。手腳頓在半空,嘴沒了合下的動力,就像沒有預警突然斷電的機器一樣,而所有動能似乎在一瞬間全部轉化到了那人的那一系列的動人心魄中。好一會定身術失了效,我才意識到此時的境況。隨著下床踩踏聲,錚瀟灑一揮,把我書架上的書和小擺飾囫圇掃到地上,又扯了我幾本書撕了開來。漫天飛舞的,一地飄散的紙頁殘骸,叫囂著為錚伴奏和弦。好你個婷婷,你真有道行,別看你平時自甘弱勢,原來算盤是這么打的。自己泥菩薩過江,還扯出一堆爛攤子給誰收拾呢?!
我不明白除了驚愕,為什么此刻我腦海里會映射出《紅樓夢》里某瘋丫頭撕扇的場景,那尖銳的笑聲和烈紅的長指甲像走馬燈般晃眼,只是配著畫面的不是嬌俏的容顏而是猙獰的怪物。任是誰都知道,這毀的是我的物件,可這沖天的火光是向著別人發的,典型的指桑罵槐。我心疼那一地的書物,更被愧疚穿刺了肉骨。穎,對不起。我心里默念并祈禱著。
漫長的鬧騰如何終結的,我已經沒了概念。只記得,落幕的前一刻,錚爬上我的床,咬我的耳朵說,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自己決斷。余音裊裊,不絕于耳。
一夜未眠,天已大亮。穎用足以讓全宿舍人聽清的音量說,錚,對不起,昨晚我是有口無心,而且在沒真正了解你們的關系的時候確實也沒資格說話,希望你不要介意。話音已逝,良久都沒回音,我不禁看向錚。錚背對著穎,沒說話,可眼睛微瞇,一邊的嘴角略略抬起了些弧度。正好在她側面的我,捕捉到了那勝利后的得意。面子,貼上了,還塑了個金的;臺階,鋪好了,還是個人肉踏墊。
汗毛不自覺地學起了仙人掌上的刺,無數的話語秘而不發郁結在胸,好幾天后才逮著個空,跟穎接上了頭。此刻,我正與穎繞行于秋湖。湖水也在走,過憑欄,穿主干橋,淌過應景的小拱橋,接納彎彎垂入的柳條,搔癢著爬滿了藤蔓的林蔭走廊。林蔭走廊,呵,又一個溢滿了表情符號的故事林。
穎,對不起,要不是因為我的事,那晚也不會鬧成那樣,更不用委屈你跟她道歉。
婷婷,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如果我不那么口沒遮攔,錚也不至于把你的書整成那個樣。算了,這年頭禍不單行,別提這事了,還是說說我的王翔吧。我都要郁悶死了,前段時間還好好的,這幾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說不想傷害我,要跟我分手。
聽著穎的嘟囔,我的大腦不禁調出了某些信息。穎,家私萬貫,是個現實中的千金小姐,為人熱情開朗,心直口快,不驕不縱,跟傳說中揮金如土浪蕩敗家的富二代相去甚遠。幾個舍友曾經互相打趣,說要是集體穿越了,能歌善舞的我在才藝上也許還能跟漢代的趙飛燕一較高下,云比較適合做采菊東籬的雅士。錚定會是個女強人女政治家,混得風生水起,即便是顛覆歷史改朝換代也未嘗不可,說不定武則天就是她的前生。而穎呢,她這樣的性格要是穿越了,弄不好就做成嘻嘻哈哈的還珠格格了。后來,穎喜歡上了王翔,開始一輪又一輪地發起主動進攻。穎作為女生,倒追王翔卻追得很辛苦,但最終還是感動了王翔,瓦解了他的抗拒。我偶爾能在秋園大道上看到他們倆共同的身影,有時也在林蔭走廊散步時巧遇他們。林蔭走廊的每一步,穎那時都是如詩一般走著。
我覺得此時的風真冷,不禁縮了縮脖子,把下巴探入高領的地盤,心中甚是擔心湖中的幾尾魚會否跟我們一樣被凍壞。瞧這幾尾魚,也怪有意思的,老頂著腦門上的兩顆珠子,吐泡泡。嘭,我似乎聽見了泡泡幻滅的聲音。嘭!是穎無意識掉落在地的水杯最后的悲鳴。絕唱,粉身碎骨。不規則的骨灰刺痛了魚兒的眼,魚兒潛伏到水底。
湖堤的那邊樓梯上出現了兩個正談笑風生的身影,與我們形成瞬間對視。對面那一抹很艷的紅,僅以一秒的誤差,勾住了王翔的手,然后用十指緊扣的姿勢將手臂以一定角度揚起,就像合唱中的經典動作一樣。誤差一秒,剛剛好,快卻逃不過視覺的抓拍。一抹不自然的歉意瞬間掃過王翔的眼底,似有掙扎卻最終如他手的動作一樣停滯。錚與王翔的耳鬢廝磨,我們的擦肩而過,重疊。這時,我發現,剎那的刺痛換得穎一場停不住的笑。穎緊緊地扯著胸前的玉,紅線沒崩斷,卻在穎的脖子上克隆了一圈又一圈。
穎以飛一般的速度奔回宿舍,沖進浴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隨后一陣壓抑的嗚咽聲從里面傳出來,最終演變成一場排山倒海的號啕大哭,約摸十分鐘后,哭號又轉為低泣。終于,浴室的門鎖動了,穎木木地出來了,臉上已沒有淚,只是那眼白上密密的網狀血絲和膨脹了的眼袋泄露了天機。
穎,看你這么傷心,是發生了什么事嗎?不明所以的云關切地問。
穎強裝的平靜在看見剛進宿舍的錚后又瞬間轟塌。穎質問著,為什么?你當我的眼睛是黑的,當我的心是盲的,當我的神經中樞被屏蔽了嗎?
事情不就是你所看到的那樣嗎?別作深宮怨婦狀,不要輸了人,還輸了風度。錚不以為然地回了句。
穎哭訴,好惡俗的劇情啊。你是做給我看的嗎?故意當著我的面跟王翔牽手,炫耀么?你做到了!你怎么能這么公然地搶舍友的男朋友!你太過分了!
錚或許是在我們凜冽的目光下,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挑了挑眉,又裝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開始反唇相譏,呵呵,你弄錯了吧,我才沒那么無聊跟你搶男人。當初是你自己甘愿那么辛苦去倒貼王翔的,可你大概不知道,王翔喜歡的一直是我,很早以前是,現在也是。過去他追了我很久我都沒接受,現在我不過是沒再拒絕他,他就屁顛屁顛地跟過來了,他從來沒喜歡過你。你知道王翔是怎么說你的嗎?他說你一點都不識時務,太不知趣,跟八爪魚一樣觸角無所不及,其實不過是眼高手低的半吊子富家小姐。
你是在挑撥離間嗎?王翔不可能那樣說我的。我和王翔已經是男女朋友了,你還憑什么來插足破壞?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自己做了虧心事,竟敢大言不慚地嚷嚷,你就是喜歡把人凌遲了,還不忘撒把鹽的主兒!穎大哭不止,想來是從來沒受過這份窩囊氣。
為了個男人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的,你不害臊嗎?只有像你們這種胸無大志的笨女人,才會天天陷在情情愛愛中不能自拔。早點清醒吧!錚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標榜著她的哲學,而在我看來卻是漏洞百出。記得有次,錚在看完一個臺灣政壇女強人的視頻訪談后,對里面那句“結婚,是為了六十歲以后有人陪伴”倍加推崇。那時她說,男人算什么,不過是成功女人用來排遣寂寞的玩偶。我想,錚既然如此鄙視男人,又何故再招惹王翔,徒增感情是非?可笑,自相矛盾!
我上前輕輕抱住穎,勸她不哭,想給她力量,更想幫她止住悲傷與無助。穎有掙扎之意,但最終沒有動。對這事,我已不知該作何評價。說實話,雖然是親眼所見,我仍不敢相信錚會做出這么不地道的事。愛情果然是善變的,那友情呢,道義呢?這天冷,可人心更冷。穎的痛苦,我是沒辦法分擔的,只希望她能早點走出失戀的陰影重獲陽光。
時間于人們而言,就像黑洞對光,推翻洗盤,重新來過。時間能漸漸拂去穎的淚光,也能招致其他的瑣碎俗物。這不,大大小小的論文,紛至沓來,讓人難以招架。所以什么“下崗”的、失戀的都暫時拋開了其他恩怨糾葛,打算利用這個周末,好好地惡補一場。就在這當口,好巧不巧地,宿舍的網絡到了期。如今寫論文,沒了電腦,沒了網絡,怎么成?被斷了網的我們,猶如折了翅膀的鳥,唉聲嘆氣捶胸頓足,恨不得直接拔根蜘蛛絲就能連上了。適逢周末,錚不在學校,宿舍里只有我、穎和云。我們三人商量著,認為論文拖不得,要馬上去續費,然后對辦理的套餐和應交的費用達成了共識。
云有點不放心說,我們沒有事先跟錚商量,不知道錚會不會生氣?
我說,放心啦,這點小事,錚應該不會放在心上。時間緊迫,現在就去交錢吧,錚的那份就由我先墊付。說著,我就操起手機給錚發了個短信交代了下。
我們這三只補好了網的蜘蛛,開始在網上捕食,不知不覺半天過去了。這時,嘭地一聲,宿舍的門洞開,又嘭地一聲,門的后背磕上了墻壁,尖叫著反彈了回去。宿舍里的三人頓時被驚了一跳。錚帶進了外頭的氣息,然后重重把包摔在桌上。
我不解,你怎么才去半天就回來了?不是說明天晚上才回來么?不會是忘帶什么東西了吧?說著,我又把頭轉回了屏幕前方。好半天沒聽見錚的回答,我也沒在意,繼續用手指在鼠標和鍵盤上光榮地勞動著。不知又過了多久,我終于一按保存鍵,大功告成。我揉了揉酸脹的眼睛,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余光不禁跑過了錚。就那么一下,我就發現錚那陰兀的臉上的陰暗的目光正陰沉地凝結在我的身上,唯有那做北斗七星狀的青春痘在她面龐上醒目地點綴著些許生機。我原本大好的心情突地被踩疼了。
這時,臉泛紅暈的云從浴室中款款走出,那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散落在后背,瀟灑如飛瀉的瀑布。我一時看呆了,撫上那縷縷青絲,由衷地贊了一句真美。這時,錚在背后冷不丁地冒了句,還是短發比較精神,長發老氣橫秋的。有些東西適合有些人自然是美,但有些人卻不適合有些事情,勉強起來便是自討沒趣了。說著,錚故意甩了下她的短發,示威著。唉,我不過就簡簡單單說了一句,錚怎么就這么敏感,無端地諷刺別人呢?
過了一會,錚突然又轉過來對我說,你爸死(bath)了沒?
我剛吸進的一口氣瞬間噎在了氣管口,隨同我的人一起愣在那。
你爸死(bath)了沒?錚又問了一遍,表情無辜且認真。
一時間憤怒在我心間油然而生。
這時,云說,錚是問洗澡了沒有,是不是?英語中洗澡是bath,可是這音發的,不免讓人產生一些歧義。
哦哦哦,錚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后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我暗忖,呵呵,利用諧音來侮辱人,你真當我是個沒有感情的布偶么?我強忍著怒氣,大人不計小人過,小不忍則亂大謀。真是流年不利啊,不知道又觸了什么霉頭了,更不知道究竟哪里招惹了這位喜怒無常的大小姐,以至于拿我開涮。
錚見我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趨勢,似乎對沒達到預期的效果不甘心,于是走到我面前,挑釁著高高抬起她的腿,把鞋底正正地朝著我的臉面,距離不過十公分,整整五秒后才瀟灑落地。這短暫而漫長的五秒鐘,我清楚地看見她鞋底的紋路和沾著的某些污穢物。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今天是哪里得罪了你嗎?我終于忍不住了。
你問我怎么回事?我倒想知道你想干什么呢!錚冷笑了一聲,哼哼,我出去才不過半天,就有人急不可耐要翻天覆地改革開放了。你是想著導演一場瞞天過海偷梁換柱是吧?話音未落,錚便怒不可遏地一記飛射,踹了我的椅,然后環視了下宿舍,目光在其余的兩位舍友身上也做了短暫停留。
我瞪了錚一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吸星大法啊,你把我的生氣給吞掉吧。癩蛤蟆你叫什么叫得這么歡,收起你的聒噪吧,學學人家趴在那邊的王八,別在我面前班門弄斧丟人現眼。盡管我心里的戰鼓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猛響著,緊握的拳頭和愈發緊鎖的眉頭出賣了我的心情,可我終究守著淑女最后的矜持和端莊。
還敢瞪我!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吧。你個狗娘養的,沒經過我同意就敢自作主張交錢付款,一天兩天不上網你就會死啊?最可惡的是連問都不問我一聲,是嫌我家徒四壁人人可辱,看不起我是吧?知道尊重兩字怎么寫嗎?小學都沒過關,就跑來給別人搞包辦,你算哪棵蔥哪棵蒜?
云走過來,試圖緩和氣氛,你是怪我們上網的事嗎?也真是不好意思,這兩天大家都急著寫論文,才匆忙去續費的。而且我原本以為,這斷網就跟桶裝純凈水喝完了一樣,沒了就自動續上。我們仨一討論,意思表示一致,就……
意思表示一致?只是你們的一致吧,實質上就是先斬后奏。錚盛氣凌人,興師問罪,烽火有了蔓延之勢。
穎在一邊也耐不住了,指著錚說,有必要這樣小題大作嗎?婷婷還算好心好意幫你墊錢了,你非但沒有任何感激之意,反倒喊打喊殺,你這人怎么回事!
拿開你的手,你不知道用手指指人是件很不禮貌的事嗎?真沒教養!錚怒瞪著穎,雙目如同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煅燒過一般。
穎立馬接錚的話尾說,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我與你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云扯了扯穎又輕推著錚說,大家都是同一宿舍的,鬧成這樣不怕外人看笑話嗎?
笑話?呵呵,真是笑話!錚大概是當刺猬當上癮了,逢人便扎,轉而又把炮口瞄準我這個“罪魁禍首”,使我再次成了炮灰。我真玩兒不過你,你這么虛偽成性善于交際縱橫捭闔,卻又扮嫩裝純嚷無辜,讓我成為眾矢之的,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不照照鏡子瞧瞧,給我提鞋都怕臟了我的腳!我今天就讓你知道后悔兩個字怎么寫!
啪!暴跳如雷的錚用力地甩了我一巴掌,那狠勁直接將我的臉帶過了90°,震得我的腦袋一時間產生了一系列共振。
我本能地捂著愈漸火辣的臉,可以想象那五個血紅的手印正如何在我的臉上張狂地炫耀著。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錚,從小到大,連我父母都沒舍得打我一下,今天竟然被錚破了功。
更戲劇性的是,錚這時用另一只手撫著剛剛打我的手,說了句,疼!這手真疼!跟你這樣的人同住真是種折磨。不過看你這樣皮糙肉厚的人應該連疼都不知道吧?你壓根連我的巴掌都配不上。
好,好,是我不配。我在這里給你誠懇地賠句不是。今天是我錯了,全是我的錯。這件事都是我自作主張,跟她們兩個無關,你也別怪錯好人。我走上前,拉過錚的手,輕聲細語,聲聲如水般婉轉動人,可心卻如冬夜里的湖底,黑暗,冰冷。經過一連串的視覺聽覺沖擊,我反倒平靜了下來,都快達到老僧入定心如止水了:跟這種人生氣,就真真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了。
峰回路轉,錚沒想到我的態度會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逆轉,還沒撒夠的氣被掛在了半空,但氣息上又掩飾不住飛來的得意,罵罵咧咧了幾句,又低聲道,好在你也不全無可救藥,起碼還懂得認錯。在這兒,也只有我傻兮兮會對你貼心好,哪里還有人肯愛你?然后錚轉過身,順手端起了水杯,似模似樣地低頭品茗。
3
日子又開始周而復始地運行。我和錚之間的關系有所緩和。錚照舊跟我笑鬧吃飯,熱情地攜著我這個附屬品,當著她的連體嬰兒。但我心底明白,有些事畢竟回不到從前了。
一日,錚興致勃勃地說,各位姐姐,我也將尾隨你們,光榮地奔二了!我爸爸說了,二十歲生日挺重要的,要我邀請幾位舍友光臨寒舍,舍下略備些薄酒淡菜聊表心意,以期與各位共赴良宵。
我們三人一聽,先是面面相覷。而后,我看見穎微蹙了下眉,眼底的不屑暗涌著,以極小的音量嘟囔了聲“鴻門宴”,好在錚沒聽到。一時間,尷尬如風跑遍了宿舍。
好不好嘛,姐姐?錚摟著我的胳膊晃了晃,用上了少見的嗲氣。小妹在這誠邀各位姐姐,你們的光臨,定會使寒舍蓬蓽生輝。錚對我眨巴著那雙無辜的眼睛,示意性地努了努嘴,這其中深意我自是領會。
難得錚的爸媽邀請我們去,盛情難卻不是?再加上,聚在一起熱鬧熱鬧,開開心心地為錚慶生,也是應該的。大家那天都騰個時間出來吧。錚的授意使我不得不做個說客。見我這么說,云和穎默示著表了態。還好,我還是有些薄面的。看著勉為其難的穎,我吁了口氣。
錚生日那天,天朗氣清,陽光普照。一早,就有一輛通體黑色散發著貴氣,牌號為連續吉祥數字的轎車停在我們宿舍下面,就連見過大場面的穎也贊嘆它不菲的價格。穿著西裝的司機下了車,畢恭畢敬地說,大小姐,請上車。
一時,我調皮的心弦沒能抵制住震蕩耳膜的那聲響動的引誘,咯噔一蹦:大小姐?好影視化的一個稱謂,這架勢就跟人丁興旺的豪門家族一般。
錚率先進入副駕駛座,我們也陸續上了車。車子發動,旅途開始。
錚的家在學校旁的一個縣城,該縣位居全國百強縣之列。道路兩旁每隔若干米就立著一個石雕,石獅、石象、佛像、人像等,在視野里快速倒退著,迫不及待地向來客展現石雕之都的風采。
車終于緩緩駛入一片別墅群區。
前方電動鐵門徐徐拉開。一陣高亢嘹亮的犬吠先聲奪人。一開車門,錚樂顛顛地跑向被拴著的藏獒,摸著那廝一身的毛,很是親熱地叫著它的名字。
這時,別墅的門開了,一個女人從里面步出。我不禁上下打量起來:她約摸四十多歲,發型老氣,臉色暗黃,面容憔悴,眼角的魚尾紋很有張力地高唱著滄桑,整一個樸素的中年婦女形象。錚熱情地撲過去,直叫著媽媽。這就是路上我想象的那個在家翹著二郎腿吃著山珍海味的闊太太?和錚的氣質也差得忒遠了。
錚錚,你回來啦,我等你們很久了。你放心,那兩個昨天就出去了,今天不會回來,你們可以好好玩。錚的媽媽慈愛地看著錚,又笑瞇瞇地對我們說,快進來吧,別站在外頭。她的聲音如水般溫柔。我心中又冒了個問號:那兩個?錚的家里還有其他客人啊?
過了玄關,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魚缸,立在一層大廳的中央。魚缸有著流動的燈光,搖頭擺尾的都是些五彩斑斕的名貴魚種。
忽然,我聽到穎的聲音:你們看,魚。原以為她說的是魚缸里的魚,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去,我兩眼放光。這一層客廳的地板一半是用玻璃鋪的,玻璃下方有清澈的流水,水中有許多穿梭嬉鬧的魚兒在欣賞著這一室的富麗堂皇。經介紹得知,這水通向后花園,魚是從那兒游過來的。我暗自贊嘆,錚家里的魚池好奇特,真應了那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到了飯點,一桌佳肴,各自落座。錚讓我們不必客氣,自行開動。我忙問,怎么不見你爸媽上桌呢?主人還沒到齊,我們做客人的怎么能開席?
錚解釋說,我媽媽正在里間上香禮佛,她是吃齋念佛之人,不開葷。我爸剛才打電話說臨時有外商到公司來洽談,走不開。我們四個吃吧,這樣更自在。
穎聽到這開了腔,你爸爸在公司和外商談生意?那你爸爸的事業一定做得很大吧。有機會,我真想去參觀一番,也好學習學習。
好啊,反正也不是太遠,等會飯后讓司機送我們過去吧。錚滿口答應。
午后,當車駛進了掛有“宏發石雕有限公司”牌匾的大門后,我們下了車。錚的爸爸迎了上來,西裝革履精神抖擻的,一看便知是一個成功有為的企業家。我現在知道了,錚的英氣是遺傳自她爸爸的。
我們開始了參觀之旅。在那個很新的寫字樓后面,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場地,場地中放置著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石雕,個個精雕細刻,纖巧靈動,惟妙惟肖。我們三人左看看又摸摸,贊嘆不已。
穎用很夸張的語調和表情說,錚同學,想不到你家大業大到如此境地,我家跟你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你作為你爸爸唯一的繼承人,將來這些都是你一個人的了。我說未來的CEO,我就不明白你還要做金牌律師干什么,不是白白地跟別人搶飯碗嗎?
話音剛落,錚瞬間烏云遮面,毫無預警地上演川劇變臉。這光景,就像剎那被針扎泄了的氣球,又像被武林高手突襲點了死穴,神采飛了,血色掉了,人蔫了。
好一會,錚才用空洞洞的聲音說,參觀完了,我們回去吧。在錚轉身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的下唇被她的上牙蹂躪得慘白慘白。
主人下了逐客令,一干不知所謂的人也只好帶著一肚子的疑惑啟程返。
那天去錚家,遺禍不小,以至于回來的這許多天錚越發郁郁寡歡了。昨天一大早,錚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出去了,直到今天才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回來。錚還是選擇了身邊最親近的我作為她最忠實的聽眾,將一肚子的苦水傾倒而出。
我和錚并排坐在秋湖畔的石椅上。錚的目光無焦距地散落在面前的秋湖里。錚深吸了一口氣,似乎為了下面將要開啟的話題下著最后的決心。還記得那天沿街的條條大字嗎?呵呵,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后人。多好的國策呀,多理想的天堂啊。可在我家就是一堆狗屎,不,比狗屎還惡心!你不可能明白我是生活在一個怎樣荒謬的世界里。沒有良心,沒有公道,沒有天理,就像永無超生的阿鼻地獄一般。我那可憐的媽媽呀,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相夫教女,為了這個家她犧牲了多少,消耗了青春,預支了健康,多么好的女人啊!可是,她現在被我爸逼得要去出家了呀。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怎么會搞成這樣?我問。
話不過兩分鐘,錚的聲線就已經明顯不穩。我們家的那些破事,說出來沒人會相信,都可以編成電視劇了,說不定還會大紅大紫呢,呵呵。錚苦笑了聲,哽咽著說,這算起來還要翻二十年前的陳年舊賬才行。那時的媽媽年輕漂亮,還開著一家小作坊,做點石雕生意。我爸原先是縣中學的一個美術老師,經常替媽媽的廠里搞設計,兩個人就這樣認識,后來結婚,不久媽媽就懷了我。我出生時,守在產房外的爺爺奶奶聽說是個女孩,就不停地唉聲嘆氣,而爸爸一怒之下直接扭頭走了,根本不顧身體虛弱的媽媽。在我滿月后,我爸借口說那時正是媽媽石雕作坊轉型的關鍵時期,小孩顧不過來,就把我寄養在外婆家,一待就是好幾年,偶爾去看我時我也從不叫他們爸爸媽媽。為了再生一個男孩,爸爸跟媽媽商量,毅然辭去了中學教師的職位,到媽媽的作坊里一起打拼。結果,天不遂人愿,媽媽還是生了個妹妹。她在這個家里開始變得沒有地位,而且沒多久爸爸竟然瞞著媽媽將妹妹偷偷送人了。媽媽知道了以后,傷心欲絕,一蹶不振。回到家,她堅持將我從外婆那兒接回來,從此開始虔誠信佛,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條,全身心投入到家庭中,只圍繞著家庭和我轉,不再過問廠里的事,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就這樣漸漸落伍,變成爸爸說的黃臉婆,脫離了社會,被社會所邊緣化。而此消彼長,爸爸獨攬廠里大權,又趕上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浪潮,事業愈發如日中天。都說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夫妻尚能做到相互扶持,可那些良心讓狗啃了的男人富貴后轉身就把結發之妻拋諸腦后,風流進溫柔鄉了,做著他從沒停歇過的兒子夢。錚的眼眶開始泛紅,堅強如斯的她卻連連輸給了這短短的時間。她將視線從秋湖上移開,故意把頭仰著,是想讓水汽直接向上蒸發而不至于落下吧。
我靜靜地聽著錚接續起剛才的尾音。老天爺就是見不得人好,愛玩陰招,晴天霹靂。就在那天,我爸左手牽著個女人,右手抱著個小男孩,堂而皇之地領進家門,還大言不慚地要我媽媽善待那對母子,他可知懦弱的吃齋念佛的媽媽是如何屈辱地接受這一切,連同蒙在被窩里日日絕望的哭泣聲都不敢讓佛祖知道。我的爸爸,竟然還要我叫那個女人小媽,叫那個狐貍精小媽!你知道嗎?我竟然有個小媽!說到這,錚倏地一下從石椅上站起,就像臀下裝了大力彈簧一樣。錚的面容開始有些扭曲,從一鼓一鼓的腮幫上可以看出她上下牙此刻的較勁。她的手使勁拽住石椅靠背的邊緣,一個個指節發白,形態突顯。
我看著錚痛苦掙扎的模樣,很是不忍,便也站起身,撫了撫錚的肩頭。其實聽到這,我大致明白了那天錚黑了臉的緣由。
錚繼續說。昨天,我接到電話,那邊說媽媽去了寺廟好幾天都沒回家了。我趕去那家寺院,看到媽媽一副心灰意冷看破紅塵的樣子,我心都碎成粉末了。我抱著媽媽搖啊叫啊,直到后來媽媽和我一起抱頭痛哭。媽媽執意不肯回家,她說她實在無法面對那些人和那個已經不是她家的家。那種絕望和悲哀是你永遠體會不到的。我想回去質問爸爸,更想讓爸爸勸媽媽回心轉意。可回到家,我卻看到爸爸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微笑地抱著弟弟,一幅父慈子孝的畫面。他看到我,沒有詢問媽媽的情況,只是對我說,“閨女,你將來總歸是要嫁出去,做別人家的媳婦的。而你弟弟,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脈,是我們家族的希望和未來。你一定要好好愛護、保護弟弟。”你知道我聽到這個是什么感覺嗎?我,我當時差點氣得暈厥過去。那一幕深深銘刻在我腦海里,我不敢忘懷,不能忘懷!兒子就一定比女兒成器嗎?只有兒子才能傳宗接代嗎?他那樣對媽媽,就是因為媽媽生不出兒子嗎?!錚原先抓著椅背的手已緊緊地攥成拳頭,重重地砸在椅背上,絲毫沒有留余地。血肉之軀怎么能肉搏冰冷的石頭?可是那種疼也未必敵得過錚剮心之痛吧。
我有些畏懼地看著身旁激動的錚,怕她會做出什么喪失理智的事,更怕她會傷害自己。其實,我心里也同樣不平靜。我是獨生女,在我的家庭里,起碼在我能感知到的范圍內,是沒有重男輕女的,更不用說這種另類的經歷。我甚至一度幻想過,如果爸媽再生一個,我還能有個伴,不至于孤獨。我一直天真地以為那些腐朽的傳宗接代的觀念,已經給教科書中死去的封建社會作了陪葬,還總不屑于計劃生育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口號,可哪知它卻以自己的方式頑固地根深蒂固地植入無數的中國人的腦子里,甚至融入了這個社會的骨髓里。
錚似乎在剛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泄,穩了穩情緒,說,我們都知道,《婚姻法》里規定,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享有同樣的地位和權利。是啊,現在真平等!當真是與舊社會不同了,妻和妾都能平起平坐了。如果我和媽媽不主動離開,保不定哪天,爸爸就會親自把我們掃地出門了,而那個女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那豪宅的女主人,她的兒子就能名正言順地轉正為婚生子!
不會的,你不要這么消極悲觀嘛。你把一切都往最壞的方面去想了,說不定你只是杞人憂天,最后什么事都不會發生。我絞盡腦汁地安撫著錚。
你錯了,事實擺在眼前,我媽媽都已經要出家了,怎么還容得下我自欺欺人?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學法,為什么要當金牌律師嗎?首先,從媽媽的身上,我吸取到了一個教訓就是,女兒要當自強。牽牛花美,卻只是藤蔓植物,需依附他物。做人,就要做木本一樣的人,有自己發達的根莖,才能自力更生,枝繁葉茂。現在的女人,已經不再是操持家務、相夫教子的生育機器了,女人不必做男人眼中的自己,女人要敢做自己,要善待自己,靠自己的奮斗,體現著自我的價值,不僅要融入這個社會,還要直接站在世界的尖端爭輸贏。所以,我必須不斷強健提升自己,獲得較高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才有能力保護我軟弱無助的媽媽不再受欺辱,才能讓自己不再重蹈母親的覆轍,活出作為女人的精彩。
你真是個有志氣的孝順女兒。我由衷地說。
不,我也沒有那么高尚。學法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掌握維護自身利益的武器。在這兩年,我關注過畫家陳逸飛的妻兒爭產案,臺灣首富王永慶三房九子女爭產案等豪門遺產案,再試著自己結合《繼承法》的有關規定做出分析,總結其中的利害關系和經驗教訓,還是頗有收獲的。我并不是覬覦爸爸的那些財產,因為我相信靠自己也能打拼出一片天下,我要為媽媽為自己爭到這份應有的權益。
我們沿著湖畔,邊走邊聊。唉呀!錚突然叫了一聲,縮起了腳。我低頭,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小石子。那不起眼的小石子,卻有著尖尖的棱角。錚猛一抬腳,向那石子狠狠地踹過去,像踢開某種嫌惡痛恨的東西一般。那石子以強大的加速度沖向半空,旋轉,又突地摔進湖中,咚的一聲,沉湖而死。湖面,圈圈漣漪蕩漾開去,驚散了魚群,染花了投影。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