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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票

2010-12-31 00:00:00
鴨綠江 2010年12期

瑞嫻,女,山東作協會員,編劇,著名劇作家沈默君關門弟子。曾在報社、雜志社做過編輯、記者、副主編,現居北京,為央視某欄目組編導。少年時期開始文學創作,曾在《詩刊》《中國文化報》《北方文學》《時代文學》《青海湖》《散文詩》等報刊發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飛過》,42集電視劇本一部,電影劇本一部。

村子小得一扇瓢就能扣過來,七十六口人,一下子就讓土匪給綁去了四個。

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又都窮得很均勻,總共用笤帚疙瘩打掃打掃也沒有多少東西,你說土匪這不是自找麻煩嗎?再說,這幫那道兒的人馬一茬茬來洗過多少回了,就是肥腸也洗得沒油了。村里人一塊兒喳咕這事兒,猜測可能是線人牽錯了線兒:屁大的村子,又沒有特別的富戶,要飯的都嫌門少,兔子都懶得在這兒拉屎,也值得跑一趟嗎,也值得一下子綁去四個嗎?不過——有長輩咬著旱煙袋略有所思地說:也難說啊,土匪窮急了眼,也會閻王不嫌鬼瘦的。

被綁的過程,說來有些滑稽——

先是最老的白神仙。白神仙現年虛歲七十三,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也是村里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老人家。平日價渾身上下灰絲兒不帶,仿佛不是這個塵世中的人,不在油鹽醬醋茶中活著,沒有一點污濁之氣。他讓人綁了去最最不該,一村七十六口人保護不了最受尊敬的一位老人,是全村的恥辱。但青天白日的綁票從來沒有過,始料不及,誰也沒法子。

正是收秋時節,村里人大都上了坡,雖說日頭已在西天發了紅,但忙糊涂了的人們還沒回來幾個。白神仙搓好了驅蚊的艾繩,剛捻著白胡須在天井里擺下茶壺茶碗,綁票的就來了。白神仙腿腳不便,從后門跑出去沒多遠,就在軟綿綿的花生地里被逮住了。

第二個被綁的是薄飯二哥。薄飯二哥有趴墻頭的嗜好,那天他就是在這個尷尬的時刻被土匪捉住的,讓他那老娘事后在眾人的評說里又丟了一回臉——你說你正在干啥被人逮住不好,都忙活活的,你這塊閑肉偏偏趴在人家女人的墻頭上。這可好,不但好人捉你,連土匪也捉你,你還到哪兒做人投胎去?薄飯二哥膽小,若被好人捉住也就罷了,哪料想是土匪,被抓著腳脖子從墻頭上拽下來的時候,他還提了提洗得發白的卯藍大襠褲子,想厚著他那原本很薄的臉皮狡辯一番,等看明白了是土匪,他就哆嗦得上嘴唇找不到下嘴唇了,撲地一聲癱在地上,像一具沒了筋骨的臭皮囊。

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杌子兄弟倆,這倆活寶純粹是無事找事、自討苦吃。那時,他倆剛用木杈堆完了豆子,正在場院里瞎玩兒。杌子拿個“皮嗖子”(彈弓)這里瞅瞅,那里瞄瞄,想打兩只家雀燒著吃,秋天的雀兒,肥。板凳才六歲,沒這個本事,只能玩點低級的——他打溜兒,一個尖尖的溜兒,像奶奶踮起的小腳,在他的小鞭下滴溜溜地轉,靈活得像只眼珠子。正好好兒地玩著呢,聽到遠處雞飛狗跳的聲音,知道又是土匪來了,杌子拉起板凳就往家里竄。板凳還舍不得他的溜兒,死拉硬拽地掙脫杌子的手又跑回來,將溜兒抓到手才罷了休。杌子家西屋里有幾個泥壘的糧囤,后面可以藏身。兄弟倆抄著手,你依我靠、屏聲靜氣地擠在黑洞洞的糧囤后面,呆等著綁票的到來,驚慌,又有些興奮。

果真是綁票的來了,挨家挨戶地翻,終于到了杌子家。就聽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又嘈雜又響亮,將地面跺得噔噔作響。咿呀一聲,木門尖叫著被踢開了,驚起的沉灰爆土飄到黑沉沉的西屋來,嗆得板凳忍不住要咳出來,杌子趕緊將他的嘴捂住了,心里說:兄弟,你不想要命了俺還得要啊,俺十五歲了,眼看就得說媳婦了呀!

綁票的這里翻翻,那里掀掀,沒有多少收獲,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抱怨這家太窮,沒有油水,讓弟兄們白白弄了一頭一臉的土。有一個半啞嗓子說今日價穿的麻底鞋可是老婆一針一線剛給納好的,本想出來試試新,沾點好運氣,沒想到一進門就踩了一腳底雞屎,晦氣啊!板凳聽了在黑暗里縮著脖子,豁著個沒門牙的嘴巴傻笑,哈喇子把杌子的手都弄濕了——這個不知輕重的東西!杌子又氣又惱,恨不得把他剩下的那兩顆蟈蟈牙也給掰了去。

這家翻不出啥值錢的東西,一看就是吃了不拉死過日子的主兒。土匪的時間珍貴,哪有這個耐性。潦潦草草地翻動了幾下,就陸續罵罵咧咧地走出門去。

杌子這才松了口氣,以為萬事大吉了,誰知這時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捂著板凳的手剛一松開,這個禍害就急著開了腔:“哥哥,人家走啦!”一個小個子土匪剛巧在草垛那里方便,突然聽到個小孩的聲音,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抓著褲子就循聲找到西屋,將兄弟倆從糧囤后一手一個拖了出來,黃鼠狼拖雞似的。

小個子土匪急忙忙喊幾聲,已走出門去的土匪都回過頭來看,其中一個憨頭憨腦的大個子對小個子說:“帶走那個大的,不要那個小的!”哪知板凳連哭帶叫,跺著腳,死拽著杌子的衣襟不放,小個子想上去將他撕巴下來,他逮著人家的手就咬,還把眼淚鼻涕的往人身上蹭。門口的那個大個子不耐煩了,將蒲扇似的大手一揮說:“算啦算啦,一塊兒綁了吧,我日他爹的,贖錢多少還不知道呢,先得喂活兩張嘴!”小個子朝門口拋個飛眼,蠻有把握地說:“放心吧大哥呀,這莊里雖說是沒有大戶,日子卻都過得勻稱,家家戶戶多少都有點地,沒有在外打長工短工的,不至于贖不起票。再說等收完了秋,誰家的糧食還賣不成錢呢?”

就這樣,連同白神仙和薄飯二哥在內的四個人被土匪草草地一綁,蒙著眼,捂著嘴,像捂毛驢子似的,被推著搡著磕磕絆絆地出了村。

走到一片樹林子時天就暗下來了。土匪估計這時誰也不會認得回去的路了,就將四個人的遮眼布捂嘴布給扯下來。一扯下來板凳就開始張牙舞爪地哭叫,土匪只好重新給他堵上嘴。但板凳即使咬著一團臭布也還是嗚嗚有聲,兩條小腿怎么邁都不跟趟兒。小個子不耐煩地嚇唬說:“再哭!再哭把老皮猢子精引來,俺們就把你扔下,讓他把你背回洞去喂小皮猢子!”板凳嚇得不吱聲了,只有兩只如豆小眼在越來越黯淡的夕照里閃著光。白老漢是個識字解文的人,自小很少摸鋤把,也沒走過這么不堪的路,感覺直要毀了這條老命——不用說,土匪是怕碰上人,放著好好的路不走,專撿這些人煙稀少、野獸長蟲出沒的溝溝岔岔。

夕陽消失了最后一根發絲,月亮出來了,金燈籠換成了銀燈籠,兩眼烏黑,越走越費勁。草棵子絆絆拉拉,纏手纏腳,白老漢上氣不接下氣,喘著喘著就坐倒了,架也架不起來,板凳也趁機開始嗚里哇啦地鬧騰。綁票的無奈,七八個大漢子,只得輪換背著這一老一小走,深一腳淺一腳的,可遭了罪了!背的人十分委屈,抱怨老大今日價算錯了賬,愣是綁了兩個累贅!半啞嗓說:“弟兄們起早貪黑,有出去的門不一定有回來的路,容易嗎!咱爹咱兒子也沒撈著咱這樣背過啊,是啵?”另一個說:“可不嘛!奶奶的,干脆,將這一老一小兩個禍害扔在荒山野嶺里喂野狗算了!只留那個墩子樣結實的小伙子和那個趴墻頭的娘娘腔!”

那個大個子,看來是個小頭目,在前面噔噔地走著,干咳了一聲,低聲喝道:“你倆屁聒羅個啥?背不動了就說,讓別的兄弟背!你們要是扔票,和扔錢有啥區別?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不吃苦受累,人家會白白給咱送錢來嗎,你以為咱的錢是毛驢子腚眼拉出來的?”

背人的倆人立時就都鴉雀無聲了,只有遠遠近近的秋蟲還在瑣瑣碎碎地彈著弦子……

一幫人踢踢踏踏走了不知多少里地,直走得腿也不是自己的了,自己也不知自己是誰了,才總算是到了“家”——

借一盞半明不暗的燈籠,杌子看清是兩間鋪著豆秸的小土屋子,兩屋之間有個破柵欄門,農家豬圈上常安的那種,被人摸得油光光的。外間是看票人住的,里間是被綁的票住的。外間有窗戶,里間沒有。綁人的和被綁的都累得不輕,一進屋都橫七豎八地躺倒在豆秸上,哎喲嗨天地叫著,嘴里呼呼地吐著臭氣,一時間都淡漠了本來的意圖,怕的也顧不得怕了,恨的也顧不得恨了,就是讓逃也顧不得逃了,頭在這里,身子在這里,愛咋的咋的吧,要死也要先睡過去再說……

杌子醒來的時候,透過柵欄門,發現綁票的都走了,只留下外間一個老頭子看門兒。外面的風不小,將昏黃的燈光吹得明明滅滅,看門的老頭子坐在幾塊磚搭起的門板上,正吧嗒吧嗒地抽煙,杌子這才看清這老東西原來是個駝子。

駝子用來睡覺的門板是在門口搭起的,叫頂門鋪,是擋在門口防止人外逃的。駝子腳下放著一把小镢頭、一把長桿鐮刀,看來是用來防身的——老東西,警惕性還真高!借著外屋的燈光,杌子看到板凳枕著他的腿,嘴里念念叨叨地說著夢話;白神仙倚著土墻坐著睡去了,在夢里還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薄飯的睡相最■磣,蜷縮在豆秸上,像一只被煮熟的蝦。杌子的腿讓板凳枕麻了,憤憤地將板凳的頭搬下來放到豆秸上,這才發現他們的腳踝上都拴了鏈子,他和板凳拴在一起,白老漢和薄飯拴在一道。拍著木木的腿,杌子不由得傷心:落到土匪手里就不是人了,等著受吧!

杌子一傷心,肚里的腸子也跟著咕嚕叫,聞著豆秸的味兒,他更感到惡心得要命。杌子干咳了一聲,朝外屋悶聲悶氣地吆喝起來:“嘿!有吃的嗎?餓死俺們你們可就啥也得不著啦啊!”駝子看票都看油了,啥刺頭沒見過,怎會聽這楞頭青的威嚇?他頭不抬眼不睜,將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兩磕,慢條斯理地說:“深更半夜地你吆喝土地爺哪?有這么對人說話的嗎,缺爹娘教養!我這把年紀了還配不上你叫聲爺爺怎么著?”

杌子輕蔑地說:“你做這缺德營生,叫你爺爺你好意思答應嗎——你個老不死的!”駝子不火,照舊慢吞吞地說:“說話怎么跟掄小镢頭似的?有本事別上我們這兒來嘛!告訴你,綁你還是眼里有你,你要是窮得像我這樣,想找人綁都沒有!”

杌子吼:“綁了俺們來咋不管飯哩?”駝子說:“你也不想想,叫你們吃飽了干啥,和我撞?你們四個,我一個,讓你們吃飽了,我還能看住你們嗎?”杌子恨得牙齒咬得嘣嘣響,卻一點招兒沒有。想一想家里的爹娘,倆兒子丟了一雙,還不知怎么著急呢,不由得落下淚來。偏偏板凳又磨牙嘖奶地忙活個不停,把這里當成自家熱炕頭了,想今兒這事全是這家伙惹的禍,杌子便恨不得將他的小圓腦袋當成葫蘆拍了!

第二天早晨,陽光透過外間的木窗,吝嗇地投在豆秸上。三個大人都醒了,你拍拍腰,我捶捶背,喊痛的喊痛,叫餓的叫餓。駝子這會兒卻蜷縮在門板上,睡得呼嚕滔天。杌子張嘴又要罵,被白老漢一聲喝下了。白老漢說:“杌子,這不是在家里。咱現在是階下囚,虎落平川被犬欺啊,掉到人家的鍋里,人家要蒸要煮,一句話的事兒,少惹點事兒就少吃點虧,以后你可得掂量著點兒啊,孩子。”薄飯也點頭哈腰地連聲附和。

杌子惡狠狠地白了薄飯一眼。薄飯小鼻子小眼睛,帶著一臉小氣,杌子越看他越不順眼。杌子的眼睛大而鼓,看誰時都死盯著,直愣愣地不拐彎兒,好像跟誰都有仇似的。杌子長得大,哪兒都大,大個子,大手,大腳,大鼻子大嘴巴大眼睛,卻大得粗制爛造,好像是女媧娘娘隨便捏了兩把,就將他扔到人間來了。杌子仗著自己有的是力氣,能吃能干,能吃苦耐勞,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尤其薄飯這種好吃懶做的人。

薄飯在村里名聲不好,他有兩大好:薄飯(稀飯)和女人。他生在鄉下,卻長了副南方人的腸子,吃不得硬飯,一吃就干結。這好打發,他自小沒爹,與老娘相依為命,又懶得東手不捏西手,橫草不捏豎草,也只有哧溜哧溜喝稀粥的命。薄飯雖然好女人,也只有趴在人家后窗上、墻頭上望梅止渴的份兒,四十大幾的人了,還沒找到能為他做薄飯吃的女人。在鄉下,人不怕長得丑長得怪,就怕軟塌塌地沒力氣,男不男女不女的,狗見了都懶得咬,何況心高氣傲的杌子。杌子已經十五歲了,粗壯得像根樹墩子,喉結也鼓出來了,嗓門也粗了,正極力地擺脫那一片童心,向男子漢堆里靠攏。見了薄飯不撇撇嘴吐口唾沫表示一下自己的鄙夷,就覺得顯不出自己是個爺們。和這個娘娘們們的薄飯一同被綁票,被關在同一個屋內,杌子覺得是一種侮辱,不由更加沮喪。

板凳也醒了,揉著眼睛要撒尿。駝子這才慢吞吞地從頂門鋪上下來,把鋪挪開,從油漬麻花的耳枕子下面掏出串鑰匙,哆哆嗦嗦地開了柵欄的門,又開了外門,然后用那只樹枝似的爪子隨便向外一指說:“一對一對地去吧!”板凳搶著要先去,提起褲子就往外拱,差點被腳上的鏈子拽倒,幸虧被杌子一把提了起來。

小屋門前拴一條黑狗,黑得跟煤似的,正閑得難受,見拴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出了門,忙爬起來,急急忙忙地咬起來。板凳和杌子配合不好,絆絆拉拉跌跌撞撞地走出不幾步,板凳就忍不住開了閘門,還回過頭來故意對著黑狗亂呲。黑狗氣急敗壞,想讓板凳見識一下它的厲害,無奈左掙右跳,怎么也掙不脫繩索的限制,只得在原地虛張聲勢呲牙咧嘴地轉著圈兒,光生氣,干著急。駝子到門外來邊鎖門邊吆喝著:“別在門前尿——小孩兒,聽見沒有?到屋后去,別弄得門前一股尿騷味兒!”說著就小步勤挪地緊攆上來——駝子頭大,腿短。

板凳就瀝瀝拉拉地邊走邊迎風播灑,看上去很愜意,小孩子都是不等瘡疤好就會忘了痛的。杌子一走到陽光底下,鼻子就又有些酸:你說這是啥事兒呀,昨天還在場里翻曬豆子呢,今日就在這鬼地方了,平白無故的。好在還可以出來方便方便,趁機看看天,看看地,否則在那小黑屋子里不得憋出尾巴來?

他這才看清小屋所處的地形:它原來是在一片荒郊野外,屋前是茫茫一片雜草棘子,遠處是零零落落的人家,后面不遠就是幽深的林子,隱隱地傳出河水的喧響,卻不知道響自哪里。屋外的世界對杌子他們來說,惟一的意義就是可以出來“方便方便”,出了門,隨便在哪兒一蹲就是廁所,在這鬼地方用不著什么規矩!杌子邊方便邊想:跑吧!四個人還治不了這么個頭大身子短的駝子嗎?正胡思亂想著呢,駝子像渾身長著眼睛似的在后面說話了:“別尋思事兒,想跑的話可不是那么容易。小班子哎,你想到的俺當家的早就想到了,能讓你隨隨便便跑了不成?留著心思在屋里長長肉吧。莊戶人,一年到頭難得放下鋤頭摸镢頭,在屋里享享清福,你們就實實落落地等著家里來贖吧。聽俺的話沒錯兒,不聽老人言,可是吃虧在眼前啊,你家里人沒教過你嗎?”

杌子把大襠褲子一窩就走,不理他。駝子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手里拖著個割秫秫頭用的長把鐮,臘木的,鐮頭是東北人常用的那種,彎彎似月牙,又薄又鋒利。板凳小聲跟杌子打喳喳:“哥哥,這老漢厲害,咱可別讓他一伸鐮刀把咱的頭給割了去哎。”杌子訓斥說:“閉上你的烏鴉嘴,說多了當心他割掉你舌頭!”

轉過墻角到了門口,剛剛蹲下的黑狗忙又爬起來上躥下跳,駝子朝它喝道:“咋呼啥,還不到你顯本事的時候!”黑狗意猶未盡地嗚嗚了兩聲,有些尷尬地罷了休。杌子聽出駝子話中威嚇的意思,不屑地冷笑了一聲:“這老不死的!”

早飯是豬肝似的秫秫餅子,結實得能砸死人,盛在一個破布袋里,也不知是誰送來的,和駝子在外面喳咕了幾句,扔下就走了。薄飯一看秫秫餅子就哭喪了臉,沖駝子求情說:“大爺,咋早晨起來就吃這個?怎么也得有口薄飯軟和軟和心吧?”

這半生來,薄飯喝那些不咸不淡的薄飯喝得三根筋挑個瘦頭,臉上全是褶子,連笑起來都滿是苦相,老太太似的,這等時候,他仍是離了薄飯活不了。白老漢反感地說:“快別提你的薄飯了!你以為這是在家里嗎?你還早飯、晚飯分得怪清楚,在這里還分早飯晚飯嗎?有口吃的,餓不死你就不善了。”說著哆哆嗦嗦地摸起一塊秫秫餅子來,一手往嘴里填,一手接著碎末兒,萬分珍惜的樣子。

杌子在家里時就不嫌飯糙,正是吃石頭都化的年紀,只要填飽肚子就行。幾乎頓頓飯都是狼吞虎咽,不等嘗出味兒來就咽進肚子去了。他輕蔑地瞥了薄飯一眼,抓過一個餅子,嘴巴只惡狠狠地動了幾下,餅子就不見了,接著又摸起一個,也不管弟弟是否咽得下去。

板凳正噘著嘴,讓那餅子愁得直掉眼淚呢。他氣鼓鼓地倚墻躺著,幻想著那秫秫餅子里包著大棗紅糖……哥哥香甜的吧嗒聲吸引了他,他盯著哥哥的嘴巴不放,希望他能嚼出大棗紅糖來,直到杌子一個餅子進了肚才徹底死了心。但他又生出別的希望來——幻想著一會兒爹娘就來接他,捎著一箢子包著紅糖的大餑餑,一掰開,紅糖就粘粘膠似的往下淌……板凳越想越餓,眼里也無了光,枕著白老漢的腿開始有氣無力地哭哭啼啼,牙痛似的。杌子正忙著吃懶得理他,白老漢捏下一點餅子的碎末兒,剛填進板凳的嘴里,就被他用舌頭頂著吐了出來。

薄飯愁眉苦臉,肚子空得都快貼到后背上去了,還是對那秫秫餅子望而生畏。在家時人人都知道他的饞,聞著點香味兒他就伸著瘦長的脖子一個勁兒地咽唾沫,他對人解釋說那是他肚里有饞蟲——不是他薄飯饞,是蟲子饞,饞蟲聞著味兒就會往外竄,將他吃進去的營養都吸收了,所以他才會這樣瘦。像現在這樣挨餓,不知他肚里的蟲怎么受得了。

等杌子又感到餓了,抓起餅子再吃的時候,薄飯和板凳還是拒不吃一口,把年齡最長的白老漢愁壞了。

日頭落到最后一根窗欞了。白老漢挪挪發麻的腿,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召喚駝子前來,要和他談判。

駝子將屁股下的板凳往前挪了挪,隔著柵欄門兒,叼著長煙袋抽旱煙。聞著那誘人的煙味兒,白老漢不由得閉上眼,暗暗地嘆了口氣。他伸手摸起把豆葉搓碎了,放在鼻子底下貪婪地聞著……

在家里時,白老漢面前的小桌上總是擺著茶壺、茶碗、玉嘴兒的長煙袋——那煙袋在村里是最高級的,幾乎成了他身份的象征。那時他一把煙袋端起來,那對龍鳳胎的小重孫子、重孫女兒就嘻嘻笑著,爭著搶著過來給他按煙絲兒。煙是自家沙窩頭里種的,在煙屋里籠過,長長地吸一口,這片土地的香氣就會透出來,經了他的嘴,然后芬芳滿屋。那時候他真覺著自己像人家說的,是神仙了。活著,不愁吃穿,子孫繞膝,干干凈凈,清清靜靜,不麻煩人,不拖累人;閻王爺叫了,能從從容容地換上早就準備好的送老衣裳,把眼一閉、把腿一蹬就走人,了無心事,多好啊。白老漢很知足,活著的福他覺著是享盡了,日后供子孫拜祭的相也早找畫匠畫好了,靜等著閻王爺來叫的那一天了——修得好,走得安詳,給子孫后代留一個好印象,是白老漢最后的理想了。他一輩子與人為善,無欲無爭,自覺修個這樣的結果已是水到渠成,哪料想還有被人綁了來做階下囚的一天,連個囫圇尸首也未必保得住了。他沒害過人,沒得罪過人,臨秋末晚的卻遭了這么一劫!看來這世界上,也不是有因就有果,有果就有因的。

駝子知道白老漢要說什么,但他沉得住氣,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白老漢不開口他也不搭腔。駝子長得古怪,上嘴唇短下嘴唇長,倒扣牙,小耳朵,脖子一縮,越看越像只老猴子。杌子一看他就來氣,恨不得將他拽過來捶個半死。白老漢等駝子把一袋煙吃完,就把事兒提出來了,他說:“管事兒的,你們這樣讓這些孩子餓著也不是法子啊!”——薄飯都四十大幾的人了,白老漢還是將他當作孩子。

駝子回他說 :“怎么,嫌糙?多少人連這個也吃不上哩!你們自己家里都有地,不知道沒地的人家里都吃些什么!我們村里的老七,一家四口連同老娘都是活活餓死的!那年鬧災,我餓得吃土吃石頭吃炭,這些小班子他們受過這罪嗎?蹲在這里什么活也不用干,還想吃好的,哪有那樣的好事?便是我,也得在這看著你們這些票才能掙下頓飯來!”

“誰讓你們把俺綁來的,老不死的!”杌子的金魚眼又鼓起來了,脖子上蚯蚓似的青筋亂跳。白老漢按了兩把才把他按住,薄飯摟著已經睡過去的板凳,嚇得不停地眨巴著小眼睛。薄飯自小膽小,娘拿他嬌慣,十來歲時,一聽到村里的驢歡狗叫聲他還嚇得把頭臉埋在娘懷里,渾身打戰。

駝子不理睬杌子,頭不抬眼不睜地說:“小班子,俺不稀和你叨叨!守著俺們這倆老的,有你說話的份兒嗎?看樣子不多吃陣秫秫餅子,你是難得明白事理呀!”

白老漢朝駝子擺擺手,勸說道:“罷了罷了,老兄弟,孩子小,說話沒數,咱不和他一樣!要緊的是咱得先商議商議眼前的正事,總不能生生地把這倆孩子餓死呀 。”

駝子的口氣這才軟了些,他往麻鞋底下磕著煙袋鍋兒,說:“餓死你們俺們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個理兒俺能不懂?可是弟兄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平日價也輕易撈不著吃口好的,又要養上你們這四個活人,要是碰上你們家里人過日子舍不得出血,拖著老是不來贖你們,那還不得把俺們拖垮了?再說,俺也只是個看票兒的,你們吃啥拉啥哪是俺說了算的?”

話雖這么說,駝子悶坐了一會兒,還是把那些剩下的餅子收拾收拾,將里外的門鎖仔細出去了。就聽他在門外扔給黑狗一個秫秫餅子,又虛張聲勢地訓斥了它一通,才撲踏撲踏地走遠了。

天完全黑下來時,駝子回來了。用包袱兜著一沓子地瓜煎餅,倆咸菜疙瘩,一小壇煮熟的咸豆粒,還有幾根大蔥,幾頭大蒜。莊戶人,平日價粗茶淡飯,即使在家吃這個也算好的了,綁票的給他們吃這個,已經是天大的恩賜。駝子后面還跟著一個縮頭縮腦的半大小子,捧著個臟乎乎的小布袋子,頭剃得跟狗啃的似的,穿著一雙露著腳趾頭的爛鞋,把頭好奇地往里一抻,還沒等看明白個究竟,就被駝子厲聲叱得縮了回去。駝子將他攆到門口,又對他敲點了幾句,就揚揚手不耐煩地打發他走了。狗沖著那小子的背影猶猶豫豫地叫了幾聲,卻并沒有追著惡咬的意思,看來和他也不熟絡,一時分不清是敵是友。

地瓜煎餅比秫秫餅子細致,口勁也好,板凳愛吃。白老漢給他卷上豆粒,他還不干,說那樣煎餅就不甜了。白老漢牙口不好,嚼了幾口就累得下巴的掛鉤痛。一個煎餅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埋頭大吃的人全都視而不見。杌子抓起個煎餅,卷巴卷巴幾口就進了肚,跟吃紙似的。駝子看不慣,在一旁罵罵咧咧地說:“這真是顧了小的,顧不了老的——這些小班子,光有自己,沒有別人,一點兒不知道疼人,我日他爹,這年頭真是倒過來了。”又沖杌子說:“你那個吃法,好門好戶的也得讓你吃窮了。”杌子頭不抬眼不睜,自豪地說:“一樣,能吃就能干。”說著,譏諷地瞥了薄飯一眼。

這是比雞罵狗,反說自己不能吃也不能干——薄飯心里明白,但他沒有回敬杌子的膽兒。他從那半大小子提來的布袋里倒出一些炒地瓜面,倒進粗瓷碗里,沖上水小心地攪成糊糊,貼著碗沿哧溜哧溜地吸著,心里說:要是都像你們家爺們兒那樣吃法,一頓一笊籬地瓜一茅囤窩頭,房梁也被吃空了。你們家的人能干活不假,那也是仗著身體本子好,吃得多也未必都變成了力氣,還天天拿這個在人前顯擺,真是無趣。俺又沒礙著你家啥事兒,得空就作踐俺,都落到這里邊來了還真顧得!

其實,平常時薄飯二哥自己也不是不苦惱,他很羞愧自己讓薄飯養成了這么一副女人身子,一口娘娘腔,手軟得像面條子,扶不得犁,握不得锨,只好挑副擔子,走街穿巷地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噢——”嗓口倒是練好了,凄厲又高亢,如同唱大戲的花腔,可是誰聽了誰頭皮一■一■的。

一碗地瓜面糊糊進去,胃里舒坦了,身子也似乎又給泡得軟軟乎乎的了,薄飯慶幸在這地方還能喝上這口。見白老漢倚著墻,手里捏著半截煎餅,薄飯這才恍然發現四個人里,只有自己手里有一只碗,專用來喝糊糊的,慌忙遞上去,讓白老漢也沖碗嘗嘗。地瓜面面看樣子是急三火四現炒的,半生不熟,香味兒沒炒出來,但白老漢喝得很香。看著白老漢一口口喝著,薄飯蒼白的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笑容。

薄飯想起天天為他做薄飯吃的娘來了,苦命的娘啊,你攤上我這么個無能的兒子,跟著受人欺,討人嫌,上頓下頓的不是喝地瓜紅豆的稀粥,就是地瓜面、玉米面糊糊,連口干的都吃不上,腸子都餓細了,唉!如今自己落到這步田地,還要靠白發的娘來贖。娘啊,兒對不住你啊。薄飯端著個空碗,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

杌子吃飽了,又抱怨連個放碗筷的石桌石凳也沒有。駝子說:“給你石桌石凳好尋死啊,你是不是想拿腦袋當西瓜葫蘆,撞出個紅瓤白瓤來?”杌子不餓了,也就懶得再理他,只回敬他一句:“老不死的!”

眼瞅著月亮在木窗欞上落下去了,家里還是沒有一點消息。白老漢憂心忡忡,只兩天工夫,他的腮幫子就陷進去了,頭發似乎更白了,胡子亂蓬蓬的,那幾根長長的長壽眉也好像更細了更長了。他擔心的倒不是自己,自己的年紀大了,在哪里倒下哪里就是家了。這一輩子,他的心都操在別人身上了,沒承想老來老去的卻要別人為他操心了。他覺得對不住子孫,都這把年紀了,還得麻煩子孫來贖,這就如同丟了晚節,丟臉啊!為了贖人,他們在家還不知該怎么操持呢!他又擔心這幾個一同被綁的孩子,經事兒少,沉不住氣,在這里面郁悶、憂憤,萬一憋出個毛病來,讓他這個身為長輩的怎么對得起他們的爹娘呢?

第五天傍黑,好歹有人來了,不知是誰,小聲喚出駝子去一五一十地交代。

駝子回屋時,夾著一個鋪蓋卷兒,說送傳票的去過你們家了,都接上頭了。知道了你們的下落,也都放了心,你們也不用再掛著了。贖金贖期都說好了,說死了,到時候不來贖,那是你們家的事兒了,弟兄們要打人要撕票誰也沒法子。各家都捎來了東西,送信的也記不清誰的是誰的了,都卷在鋪蓋里呢,你們自己分吧。駝子敞開柵欄門,將鋪蓋卷兒撂了進來。

敞開鋪蓋卷兒,都像見到了親人,不用分辨,各人的東西都認得。毯子和夾襖是白老漢的,還有那玉嘴兒長煙袋、煙絲兒、煙袋包子——這些玩意兒誰忘了,那對龍鳳胎也忘不了。嗨嗨,想到那一對人參果兒似的小家伙,笑意就從白老漢的眉間、嘴角溢出來。白老漢這一生是在煙霧裊繞中活著的,離了飯也離不了煙,離了煙他就不是“白神仙”了。這兩日他也真叫那口煙饞毀了,癮上來只好搓些豆葉放在鼻子底下聞聞。這會兒見了那象征著自家身份身價的綠玉嘴兒煙袋,真是百感交集。

薄飯他娘捎來的是半袋子炒玉米面,里面沒忘了放上一把匙子,好像薄飯正處在吃奶的年紀。板凳他娘給捎來的是一個大尿葫蘆,這玩意兒在自家的園里年年都結得上搭下掛。板凳有晚上起來撒尿的習慣,為娘的一定是怕他起來凍著。杌子是啥都沒有,不是當娘的偏心,她知道杌子的脾氣,他煩這些婆婆媽媽、■里■嗦的玩意兒,走到哪里,他只要捎著手捎著嘴就行了,有手干的活就有嘴吃的飯,這是杌子堅定不移的人生觀。他家的人個個都是過日子的人,夏天到河里撈幾尾干魚也要曬出來留到冬天吃,衣服上打的補丁也舍不得用新布,若是和薄飯他娘一樣往里捎東西,杌子以后出去了一定會跳著高罵他娘“敗家的娘們”的,他罵起娘來就像他爹一樣兇狠。所以事先他爹娘也一定合計過了:東西不能帶進去,在土匪那里就得吃土匪的,不能讓他們白綁一回,咱們也不能白花錢贖一回!而且,一同被綁的有四個人呢,說不定會被他們分了吃呢!

聽說贖期訂下來了,幾個人臉上都有了笑模樣,好像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但駝子這老東西嘴巴嚴實,不說日子,讓你糊涂著。杌子首先沉不住氣了,隔著柵欄大張旗鼓地問駝子:“嗨!俺家里和你們訂的啥時候來贖俺?”口氣很是得意。駝子不冷不熱地說:“你家里啥時候來贖你問你家里人去!年紀不大,心事不少。”杌子的眼珠子又要往外鼓,被白老漢喝下了。

趁駝子出去的工夫,薄飯壯著膽子小聲小氣地勸說:“別惹乎他了,反正咱快出去了。”杌子咬牙切齒地說:“這老閘蟹,瞎活了這么大年紀,吃了槍藥似的,一開口就嗆人,脖子后背著口鍋,肚子里還凈蒜兒。”白老漢把毯子卷起來,倚在上面說:“扁嘴也別說那鵝■腚,看著別人看不著自家。我看你和他一樣,一個驢槽里跑出來的豁鼻子叫驢,都是受摸不受嗆的脾氣!”說得杌子也難得地露出口白牙,嘿嘿地笑了。

白老漢趁機敲點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有多大本事就造多大孽,沒本事的就只有認命,死個人跟死只雞一樣容易,窮人死了都不知怎么死的,誰能為你主持公道?所以咱們得心中有數,惹不起就別愣惹,說句好話小不了人,躲著點、防著點沒虧吃!”

薄飯連連點頭,板凳跟著薄飯學,也連連點頭,表情還怪深沉的。

有了盼頭,大家都變成了好脾氣,杌子說話也不那么橫那么沖了,到了晚上,燈籠在外間照著,鋪著豆秸的小屋甚至有些其樂融融。風從外間的小窗里絲絲縷縷地吹過來,清爽中帶著些涼意。不被人綁到這小屋里來,還真不知道外面的好,現在,家成了大家共同的憧憬。薄飯恍恍惚惚地笑著,口中念叨著:“娘,快見著俺娘了……”板凳急著回家吃糖餑餑,找他的溜兒——他那溜兒在被綁時丟了,怕讓耗子倒進了洞里去;杌子一想回家手就癢了,秋收完了其實事兒最多,在人家收完了的地里用镢頭倒地瓜、倒花生,倒出多少是多少,白拾。這樣的好事兒一年就一次,可不能讓別人家沾了便宜。

白老漢卻不那么樂觀。他心里明白,事兒不是那么簡單的。要是接著就來贖的話,家里不會費事捎這么多東西來。一定是土匪要價高了,家里一時湊不出。土匪綁一次票也是豁上命冒著大險的,好歹綁成了,還不得往死里敲,哪能潦潦草草就將人給放了?

白老漢將香香的煙絲兒裝滿煙袋嘴兒,抖抖地用指頭按結實了,正欲抽,駝子不讓了,說怕引燃了里屋的豆秸。杌子正用豆秸剜手上的繭子,聽后就撇撇嘴輕蔑地說:“怕是相中了人家的煙袋吧,那可是玉嘴兒的,不是替人家看票的人能抽得起的!”駝子惱了,臉紅脖子粗地叫罵不已:“啥玉的金的,俺們有口煙絲兒抽就知足了,不稀罕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要是稀罕的話,早在路上就讓送傳票的人留下了,還有你見著的份兒?我看你人不大,心眼兒歪,處處拿自心比人心,到老沒多大出息的東西!”——從沒見過駝子這么生氣。

白老漢對杌子也有了些反感。杌子有好話也說不到鮮處,卻還自命不凡,處處點火引柴,和駝子針尖對麥芒,一說話就抬杠,全不顧自己的一時泄憤會給一屋子人招來多大麻煩,這個蟬龜兒掉進尿罐里,轉悠著挨呲的東西,歲數不大,自私自利卻是刻進骨頭里的!想到杌子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白老漢不忍用難聽的話呲他,但他實在無法喜歡他,雖然他有著那么多農家孩子的長處:勤快,吃苦耐勞,節儉……

白老漢心里有了氣,就不再看杌子一眼,直沖著駝子說:“老兄弟,俺們都沒活夠吶,怎會舍得把自己當地瓜燒了?別人不知道,您又不是不明白,咱抽煙的人就靠這口煙兒撐著呢!您就放心吧,我小心點兒就是了!”

駝子也就不吭聲兒了,吭哧吭哧擦著了火鐮,兩人隔著欄門把煙袋嘴湊到了一塊兒吧嗒吧嗒吸著了火,一個玉嘴兒的,一個瓷嘴兒的……

又是不知多少天過去了。里面的日子,每天都一樣,過著過著人就糊涂了。贖票的事兒,駝子再也沒提過——好像從來都沒提過似的,好像是一個夢,醒來后就茫然了。

白老漢出去方便時,每天都會撿回一粒小石子,堆在一起,也有餑餑大的一堆了。板凳躁得不行時,就擺弄這些石子玩。有一顆像眼睛的紅卵石他最喜歡,沒事就盯著那只“眼睛”看,他說他在那只“眼睛”里看到了一間黑屋子,里面坐著四個人——不,是五個,外間還有一位駝子爺爺,都長得跟他們一模一樣。不過,黑屋子外面有太陽,有綠樹,有紅花,有小鳥,有紅糖大棗,就是沒有一條兇巴巴的黑狗。

那枚石子后來板凳也玩膩了,就將它當寶似的用手托著,遞出柵欄送給了駝子。駝子也真的笑容滿面地揣到懷里去了,也不知道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

鄉下的孩子,好歹潑實,板凳曾在對糖餑餑和溜兒的憧憬中,情緒高亢了幾天,但終于像日頭底下的小草兒一般,蔫了,常常哭哭啼啼,杌子一惹他他就犯性,下口就咬人,氣得杌子罵他小瘋狗——大瘋狗當然是指門口貨真價實的那只了。不過這條狗跟他們熟絡了,放松了警惕,脾氣綿了不少,屋里的人出去方便,它也懶得上躥下跳地折騰了,甚至還搖著尾巴曖昧地打個招呼,大概狗也寂寞。黑狗見了板凳還特別興奮,看來狗也喜歡孩子。這時候,杌子就朝板凳聳聳鼻子說:“有本事你別咬我,咬它去!”板凳也像模像樣地哼一聲,有點兒得意,找一個螞蟻窩,將一泡長尿盡情地滋下去。

駝子的脾氣喜怒無常,成天沉著臉,滿腹牢騷,包住上唇的下頜像要掉下來,好像誰欠了他二百吊錢似的。他和杌子脾氣其實差不多,就像白老漢說的——一個驢圈里跑出來的倆豁鼻子叫驢,一說話就抬杠。駝子也有高興的時候,只是誰也不知他為何高興。這時候他就嘮嘮叨叨地和白老漢拉閑呱兒,這一屋的人,他只跟白老漢還能你來我往地對茬兒兩句。這么些日子了,大家連駝子姓啥都不知道,今個兒白老漢才想起來問問:“老兄弟姓啥呢?”“孫。”駝子一個字不多說。“好,姓孫好。莊莊戶戶的姓孫就不糙,那孫大圣也姓孫,三鬼(三國)時候東吳孫權也姓孫,本事都大著呢。”

白老漢跟駝子拉得多了,也套出點事兒。他知道了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和尚屯后的荒林子。和尚屯白老漢知道,丘陵多,地糙,又澆不上水,種草也不肯長,他小時候跟老人來看戲,看到滿嶺的秫秫瘦得跟茅草似的。和尚屯離他們家不遠,也就二十多里,卻屬于另一個縣了,因而駝子的口音聽起來和他們不大一樣。這二年反了土匪,這兒一股那兒一股的,亂得難分難解,真成氣候的也就胡大疤眼和劉三剩這兩股,仗著人多勢眾,有槍有刀,說拾掇誰家就拾掇誰家,說撕票就撕票,剜眼剁指,說一不二,心狠手辣,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兒。和尚屯的這股還真沒聽說過,看來拉桿子的時間不長,小打小鬧,沒多大造行,也沒造下大孽。白老漢試探地一問,果然,綁他們的這一幫不過是些游兵散勇,平日也種種地,做做小買賣,打打長工短工,近二年因為窮,村里大都干起了這打家劫舍的營生,開始不過三家五家合伙,趁著農閑時偷偷摸摸地干,后來嘗到了甜頭,就都互相不忌諱了,時常湊在一起交流交流經驗,還選出了個略識文字、又有計謀的人來做總頭兒,平日里各干各的,哪幫預謀著干大事了,人手不夠,一聲令下,就匯集成了一支。白老漢聽說這和尚屯早先叫壑上屯,因為窮得出名,漢子多數說不上媳婦,所以有媳婦的就常常和弟兄們共用,很是傷風敗俗,就被人叫成了“和尚屯”。白老漢揣摩著好模好樣的都說不上媳婦,這駝子肯定更沒指望,因而回避著這問題不談,沒想到駝子自己開了腔。

駝子說起他小的時候——他也有小的時候呢,板凳捂著嘴嘻嘻地笑。駝子說他那時雖然長得不咋地,背卻是直的,是有一次在井臺上拽著井繩提地瓜,又凍又餓,一恍惚倒著頭豎到地瓜井里,才跌成了這副模樣的。當時頭都撞進了胸腔里去了,是被家里人硬拽出來的,此后就成了這副弓腰縮脖的怪相。正是長身子的年紀,要不是這件倒霉事,說不準他也能長成一個彪形大漢哩!老爹老娘就他這么一條根兒,怕斷了香火,就砸鍋賣鐵地給娶上了個不丑不俊的媳婦,這在和尚屯可是轟動一時的壯舉。

可是爹娘給娶的媳婦瞧著駝子不順眼,終于跟村里一個木匠跑了,跑的時候身上還懷著他駝子的孩子,都三個多月了。據說跑到了東北,那木匠拿她不當人,一喝醉了酒就拿她往死里造,還沒等孩子生下來她就死掉了。駝子爹娘在對孫子的盼望中活著,總覺得有一天媳婦會領著孩子回來,聽到這信兒都挺不住了,一前一后地歸了天。從此駝子就徹底地成了孤家寡人。早些年身子骨還好,給人家打個長工短工,老來老去沒那本事了,就蹲在荒郊野外的小草屋里給人家看瓜看園看林地,看來看去的讓村里出去綁票的人瞅上了,就讓他干上了這看票的營生。看門人大都死板教條,性情古怪,六親不認,駝子是個一命人,這幾樣一樣也不缺。這一輩子,他好像注定跟村外的某間小草屋有緣,村里已沒有他的位置,小輩的人已很少認識他——當然他也不認識他們。他再也無法回到村里去了,看來就是死了,也只能做個孤魂野鬼游蕩在荒郊野外了。

一屋子的人都聽得呆呆的,只剩下兩根長煙袋在煙霧繚繞中發出■■的聲音。半天,白老漢才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天也逼人,人也逼人。這年頭,窮人都活得不易呀!”

駝子也嘆一口氣,倒扣的下巴抖得像個老太太,這會兒他才開始拉幾句人話,他說:“你們就耐心等著吧,不要再尋思其他的了!實話說吧,別看這里是荒郊野外,跑是不大容易的,人家綁了你們來,能把你們放在個不放心的地方嗎?這地兒溝溝坎坎的,有河,有嶺,有老林子,就像個甕,肚大口小,鉆進來就別想鉆出去。再說,村里人大都干這個,誰也不避誰,哪家綁的票要是跑了,滿村的人都拿著锨镢二杈鉤子追,驢喚鬼叫,追賊似的,還往哪里跑去!”

駝子再說下去,已經有了推心置腹的意思:“弟兄們綁你們來,只不過是圖錢,不想害命,你們也不要忌恨,其實都是些莊戶人,沒有多大的道行,不過是為了自己能吃上口飯。你沒上他們家看看,破屋狼舍的,比你們還可憐。看你們也都是些本分人,我才好言相勸的,要是綁了那有錢的,臭了肉不跌架子,他斜著眼看咱,咱還蒜臼子打水——不擺他呢,肩膀不一樣齊,哪里有啥好說的!我不讓你們遭罪,你們也別讓我為難,我是個絕戶人,死了沒有人摔盆子,墳頭沒有壓紙的,我要錢要物干啥,留給誰?我不稀罕那些玩意兒,也不想造孽,只要有口飯吃,就足了,好死不如賴活著。老天給的一條命,囫圇圇的,總不能自己隨隨便便就扔了吧!”

杌子撇撇嘴,不大客氣地說:“想不到您老命也這么賤。”不知有沒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意思,但駝子第一次沒吭聲兒,弓著腰一瘸一拐地出去了,出柵欄門時,無聲無息的。遠遠看去他背上的“鍋”比頭還高,蒼老的背影和天下所有的老人并沒有什么區別。

薄飯瞅瞅杌子,瞅瞅白老漢,縮了縮脖子,暗想:駝子或許活得比俺們還絕望呢!杌子小小年紀,嘴巴可夠損毒的!滿屋子的人,他到底瞧得上誰啊?好像除了自己的一身力氣,他誰也瞧不上,誰也信不過,連最德高望重的白老漢,駝子都高看一眼的,可是杌子卻好像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薄飯正胡思亂想著,卻見白老漢咂著煙,自言自語地說:“人之初,性本善哪,他生來也不是個看票的。”

牛和牛對峙,牛角互抵,四目大瞪,劍拔弩張地累了,便會漸漸恍惚起來;人和人相處磨合日久,再尖的角也會變得遲鈍,氣氛便在松弛中不知不覺地緩和下來。現在,小屋里的人雖然還是兩個心眼子,卻都懶得再想別的了,只把情緒共同交給了眼前的事兒。看得出來駝子雖然還有防備的心,卻不再開門閉門地提著個防身用的家伙了。在白神仙的攛掇下,薄飯一口一個“大爺”叫著,板凳也一口一個“爺爺”叫著,叫得倍兒甜。

嘴甜的孩子餓不著。板凳就這么“爺爺”“爺爺”地一叫,駝子有了好吃的,也就不好獨享了,嚼幾個炒花生也會隔著柵欄往板凳的小手里勻一點兒,一老一少咯嘣咯嘣地嚼得很是香甜。駝子有時和他們一樣吃送飯,有時自己在外間開小灶,炒點豆腐渣、蘿卜條啥的。外間有一口小黑鍋,被駝子刷得錚亮,鍋臺上般般樣樣地擺著油鹽醬醋。駝子很愛干凈,并且看似很珍惜自己這條不值錢的命。

只有杌子懶得理睬誰。半大小子一頭豬,杌子自打進了這里面,肚子就沒圓過,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撒泡尿一照,才發現餓得只剩下倆眼珠子了!其他人飯輕,有時會剩下點頭頭巴巴的干糧,杌子就輕薄地說:“俺來拾點‘狗剩’吃吃吧!”說著就抓著剩干糧扔進自己嘴里。沒人跟他計較,既然連“狗剩”的都不嫌,大家也就情愿做狗,留下口讓他吃了長肉。可惜杌子吃了也是白吃,不會對誰感恩戴德,他覺得這一屋子老小將就他是應該的:白神仙老得都快要拉不出屎來了,吃一口瞎一口;板凳小,吃好東西的機會多得是;薄飯是狗肚子服不得參,吃了也不消化。所以這一屋子的人,就他杌子該吃。

吃完了,杌子就開始找茬,跟駝子抬杠。有時這抬杠不是因為仇恨,而是因為寂寞。兩個受摸不受嗆的驢脾氣,真正地是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樣一天天的消耗、消磨,不知不覺地就把人變成了這個樣子,把票和綁票的,變成了這樣一種荒唐的狀態,叫人哭笑不得!

這期間有人來過兩次。先是來了三個人,前面走著一個,個頭不高,人長得干凈,穿得也清爽,白對襟粗布褂兒,腰里有手槍。后面跟著兩個,都虎背熊腰的,腰里揣的是盒子槍,拴著紅纓兒,怪膻乎的。板凳早聽說手槍打得近,盒子槍打得遠,都比皮嗖子強,就趴在哥哥耳邊嘀咕:“哥啊,咱拿咱的皮嗖子跟他們換行嗎,咱就跟他們說,打了雀兒咱跟他們分著吃……”杌子一聽他又說瞎話,想當初自己就是這么窩窩囊囊被抓來的,火又上來,照他的脊梁就是一錘,一時把板凳打愣了,打啞了,半天才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前面的那個人聞聲過來,讓駝子開了門,先呵斥了杌子兩聲,又來摸著板凳的頭,板凳看他留著個小平頭,慈眉善目的,把淚一抹,豁著個沒牙的嘴脫口說:“你長得怪像我舅舅!”小平頭聽了哈哈一笑,問他在里面好嗎,板凳噘著嘴說:“除了不用干活,哪有俺家里好哇。”就掰著指頭數落起來:“也沒有糖餑餑,也沒有溜兒,也沒有皮嗖子,饞死了,躁死了!薄飯二哥還老放屁,臭死了!”說著,拿小手胡亂扇著,真事兒似的。連小平頭后面松松垮垮站著的兩個人也忍不住哼哼唧唧地笑了。

小平頭又問在這里挨打不挨打,吃得飽吃不飽。板凳翻了翻白眼說:“你是這里的官嗎?”小平頭說:“那當然啦,我是這里最大的官兒,他們都得聽我管。”又用手指了指駝子說:“他也得聽我管,不過你可不能惹他生氣,我還得叫他二叔呢,你得叫他爺爺,惹爺爺生氣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你們在這里有什么事兒,比方說吃不飽啦,挨打啦,你都對我說,我拾掇他們。”板凳說:“沒挨打,孫爺爺和我們都說好了的,我們不跑,他也不打。不過呢——”板凳用小指頭摳著耳朵,歪頭看著他說:“孫爺爺說只能讓俺們吃個半飽,要是讓俺們吃得太飽了,太好了,俺們有勁了,就會逃跑的!”小平頭又問板凳想吃什么,板凳說:“糖餑餑啊,紅燒肉啊!”小平頭就從腰里摸出幾個銅板來,打發一個人立馬去買。又扔給駝子幾個,讓他平日里給這一老一小買點好吃的,改善改善生活。

小平頭又客客氣氣地向白老漢問長問短,一口一個大爺叫著,白老漢不亢不卑,一一道來,讓駝子在一旁也覺得很尊嚴。小平頭略含責備地說:“您看你們家里的人,心也忒大了!老的老,小的小,在俺們這里蹲著,難道就這么放心?不聞不問的,也不來接你們,就算是住親戚吧,住的時間太長了,俺也照應不起呀!俺這兩天正要打發人去你們家里協商,你們都有啥要捎的話兒沒有?老人家,俺聽說您是位先生,識字解文的。俺們的話兒您家里人可能不聽,但您老人家的話卻一定好使的。您這么大年紀了,在這里俺們也伺候不周全,就是周全也終歸是遭罪!所以還是您寫句話,讓家里人來贖您回去吧!”說著讓后面的人拿過紙筆板凳來,讓白老漢給家里寫個信兒,無非是催家里人快點操持著來贖的意思。

白老漢一肚子的學問,沒想到在這么個地方又派上用場了,拿起筆來趴在板凳上寫的時候,心里傷感,手有些抖,也不掩飾,重重地嘆了口氣。后面那兩個跟班的不識字,不知道白神仙寫了些什么,便顯出幾分膽怯和萎縮來,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兩步。滿屋子鴉雀無聲。

這時,板凳卻突然跳了起來,去解平頭腰里的槍,一時所有人都呆住了。后面的兩個人慌忙去掏自己腰間的槍,駝子也下意識地去抓小镢頭。小平頭牢牢地捉住板凳細得跟麥秸似的小手脖,低下頭去親切地問他:“你想干啥啊,孩子?”板凳伏在他耳朵上說:“商議個事兒,讓我玩會兒行嗎?”小平頭把槍解下來,放到板凳手里,哈哈笑著說:“好!好啊!就給你玩會兒,你若是真稀罕槍的話,說不定二十年后也是一條好漢!”

十一

小平頭捏著白老漢寫的信走的時候,犀利地斜了駝子一眼,駝子趕緊跟出去。只隱隱約約地聽他厲聲呵斥了駝子幾句,就帶著人撲踏撲踏地走遠了。秋天風多,從窗戶里看見的一角天空,灰蒙蒙的。

這天傍黑時來了兩個人,一高一矮,背著光,看不清嘴臉,先后將腦袋匆匆伸進來一探,其中一個瘦高個子就粗聲粗氣地罵開了:“打!再不來贖人就打,吊起來滑大梁!先滑那老的,再滑那小的,看他們家里人知道不知道心疼,吃得住吃不住!”另一個說話磕磕巴巴卻是個急性子,搶著發泄滿腹牢騷:“日、日他爹的!真、真是小莊人家小、小心眼兒,死講義氣,湊夠一份贖、贖一個不就成了嗎,偏要等、等著一起,說有、有福一道兒享,有罪一、一塊兒受,你說這是啥、啥事兒,這不是缺、缺心眼兒嗎?”

倆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罵著,又東扯葫蘆西扯瓢扯到了被綁的這四個人身上,抱怨當家的沒心眼沒經驗,綁了這老老少少的一屋子爹來,論人頭不少,卻都是不值錢的貨,還把這里當成旅店住著不想走了。“當家的又優柔寡斷,下不了狠心,竟讓人家討價還價起來,要是劉三剩、胡大疤眼他們,誰敢這樣啊!這些挨綁的貨色,日他爹的是吃柿子單挑軟的捏,越來越精了,欺俺們外行。這營生,真是越干越難干啦,唉!”

越罵越火,瘦高個子便回頭沒好氣地對駝子說:“你干啥吃的,俺們在外豁著性命創家,你倒蹲這兒活得滋潤!傳票的人可是去對他們家里說了,再不來贖,囫圇進來不一定囫圇出去!你得使使招兒讓他們受受,知道知道滋味,別成天和他們一塊兒耗著混飯吃,沒你啥事兒似的!”駝子頭不抬眼不睜,擦火鐮點著了罩子燈,不慍不火地說:“覺著你們打天下就是有功之臣了,我守家就該低你一等是不?瞎喳喳啥,你不就是大擺擺在窯子門口撿的那個孫子嗎,知道你爹娘是誰嗎?”就見燈影里,那個家伙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用殺人的眼神死盯了駝子一刻,才在磕巴的推搡中驚天動地地摔門而去。那一刻很像杌子。

磕巴返回來,用粗指頭指著駝子低聲責備說:“老叔,俗、俗話說罵人別揭短,你、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這、這不是攪和爺、爺們們不和嗎?”駝子吐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我開始看票的時候,他還在娘腿肚子里蹲著呢,也敢到這兒撒野?他也不買上四兩線紡紡(訪訪),連當家的見了我,也得恭恭敬敬地叫我叔呢,從祖宗排下來的輩分,他竟然敢亂了,教訓起我來了!”駝子說這話時,一臉的兇神惡煞。

磕巴當和事佬不成,也來了氣:“我、我可告訴你啊老叔,你、你也別當著這、這些票得寸進尺,耍威風,咱們這、這一行,本就不、不該講人情,若是講、講人情,大家八百年前都、都是一家子,連這些票,都說不準是、是七拐八拐的親戚……”駝子不耐煩地摸起把掃帚將磕巴往外一掃:“滾!等把舌頭捋利落了,再回來跟我論道理!”

磕巴蹦一個高出了門檻,在狗的狂吠中,急急忙忙地追趕他的同伴去了。夜色很深,深得無邊無際,掉進一兩個人去,跟吞進倆蚊子毫無區別。

兩個來找茬鬧事的晚輩走了,屋里的氣氛倒有些尷尬,連白老漢都不知該怎么安慰駝子才好,擔心一不小心就會站錯了立場,說錯了話。他既同情駝子,又覺得他自己也有洗不清的罪孽,走到今天給人看票這個份兒上,他自己應該有數兒,不是純粹的被逼無奈。所以有些話白老漢就左右為難,不好出口了。他想拋開眼前這些恩怨對駝子說幾句知心話,又怕被杌子他們聽見,產生誤會,就只好在鞋底下磕磕煙袋,含混不清地朝駝子笑了兩聲,又尷尬地沉默下去。

駝子方才被內部的小的們輕慢,似乎也覺得臉上無光,頭低得更厲害了,那張烏鴉嘴卻還在不依不饒:“不懂理不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連村里的大當家的見了俺也敬俺三分,該叫二叔叫二叔,你落草才幾天,輪到你來教訓俺嗎,有爹娘生沒有爹娘養的東西!看來不去砸斷你條腿,你還不知你爺爺俺姓孫——孫大圣的孫!”

十二

一屋子人陸陸續續地知道了家里遲遲不來贖的原委:先是白神仙家的那對龍鳳胎病了,一個發大熱說胡話翻白眼兒,另一個也跟著發大熱說胡話翻白眼兒,攀伴兒似的。家里本湊著錢要贖他們的老爺爺,但事兒到了這個份兒上,老的得救,小的也得治。急病亂投醫,大夫也請了,仙家也求了,攢的錢折騰得差不多了,孩子的病還是稀里糊涂地不見好,并排躺在炕上,讓一家人擦鼻子抹眼淚的,圍著他們團團轉,成了推磨的。

薄飯娘更是倒霉。她砸鍋賣鐵、求親告友仍是湊不夠土匪要的數目,就咬咬牙去賣家里最值錢的老黃牛。那牛也好像有知,眼淚汪汪地看著人,任憑人拖著拉著,把它的鼻子拽出血來,仍磨磨蹭蹭地不肯往前走。但最后它還是被換成了一大包紙幣。薄飯娘抱著那一大包紙幣就像抱住了她兒子的命。她從沒見過那么多錢,炕洞里、雞窩里,這里放放,那里放放,都覺得不妥當。最后放在牛槽里,又趕緊取出來了——萬一被牛嚼了咋辦哩?竟忘了牛已經賣了,而這錢正是那頭牛啊!

薄飯娘最終還是決定把錢放在門外的草垛里,哪個偷兒會料到那里面有錢呢!薄飯娘沒料到自己還有這么多拐彎抹角的心眼兒,看來心眼兒都是讓“有”給逼出來的。

第二天一大早,薄飯娘就趁黑端個簸箕去草垛里取錢,哪料想扒出的都是些碎紙屑子,她癡了,呆了,最后一屁股坐下拍打著紙屑大哭起來,哭得傷心欲絕!她一心想防偷兒卻忘了那伶牙俐齒、無處不在的老鼠了……這些該死的老鼠,一夜間就吃掉了一頭牛啊。(這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兒在當地傳揚一時,幾十年后仍會被當作奇聞軼事,供子孫后代們笑談。)

杌子和板凳的爹娘還年輕,贖人的錢早就湊夠了,并且沒有因生病花掉,沒有讓老鼠吃掉,卻一直猶猶豫豫。別家沒去贖,他們也不想當這個出頭鳥。

杌子爹娘都吃苦耐勞,過日子摳門也是出了名的,比那些老輩有過而無不及,平日價精打細算,恨不得吃了不拉。他們很少跟村里人交往,也不犯人情世事,因為覺得自家勞動力壯實,用不著別人什么。杌子沒上過學堂,十來歲時,一到夏天還穿著碎布頭連成的小肚兜兒,很是難看。現在都是極好的勞力了,還沒有件像樣的衣服,基本都是拾爹的,包頭包腚,顯得人晃晃蕩蕩地像個鬼魂。板凳自然得重復昨天的故事,爹娘保留著哥哥從小到大的全副武裝,等著他一年一年地撿呢。夫婦倆也不是不疼孩子,看看他們自己的穿戴就知道了:人到中年,正該是要好的年齡,可是兩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補丁摞補丁,便是過年出門也是這么副打扮,惹得眼神不濟的老人以為要飯的來了,趕緊回身關門。只有那些剛娶了兒媳婦的老人拿他們當教材,一語雙關地這邊夸那邊罵:“看人家杌子他爹媽,多少年了不改本色,一看就知是過日子的好手哇,哪像時下的那些敗家的,光求浮華!”

倆孩子被綁去了一對,親戚們都急得不行,說那兩家沒錢贖不要緊,咱們錢既然湊夠了,就先把孩子贖出來,畢竟誰先出來誰少受罪啊!可是這夫婦倆遲遲疑疑的,非要等著大家湊齊了一塊兒去贖。杌子爹是當地有名的“小算計”,他面上和人家說這是要同甘苦共患難,實際是怕自家先去了,什么地方算計不明白,吃了虧。杌子娘私下里掉眼淚,杌子爹就粗聲安慰說:“反正咱家的兩個孩子潑實,頂摔打!錢沒到手,土匪也不敢拿他們怎么著。一個白神仙,一個薄飯,一個上了年紀,一個有氣無力,人家熬得住,咱家的孩子也熬得住!”杌子娘嫌他說話不好聽,哭得更厲害,杌子爹就憨憨地,撓著頭不知說啥好了,半天才火冒三丈地冒出一句:“俺就這么個人了,怎么著,莊戶人能干活兒就行,耍那些好嘴干啥?俺這樣省錢,還不是為了他們倆嗎?現在能省的不省,日后拿什么給他兄弟倆娶媳婦?過河要隨大流,人家不贖,咱搶著贖個啥勁頭?你這個不會算賬的娘們!”

杌子這爺倆兒是大樣扒小樣兒,說話一樣的口氣,噎不死你也會嗆得你直翻白眼兒,何況杌子娘原本就是一張像棉褲腰一樣厚拙的嘴,聽了杌子爹的幾句話,也就不敢再吭聲了。

十三

聽到家里一時還不能來贖,自己還得“當”在這兒,杌子一下子就泄了氣。每個人的情緒都起了變化。

白老漢憂心如焚,感覺胸中的濁氣越積越沉,上不去,下不來,形成結結實實的一團,兩天過去,臉、唇漸漸都變成青灰的顏色。薄飯本來就沒筋沒骨的,總好躺著歪著,這會兒沒了支撐,仿佛最后一根骨頭也被抽去了,蜷縮在豆秸上,像一條半死不活的狗,連哼哼幾聲的勁兒都沒有了。只有板凳的情緒還是一個孩子的情緒,喜怒哀樂基本還是受眼前的事兒左右。他天真無邪,時常想著他娘的糖餑餑,卻并不知道想人,家在想到溜兒和糖餑餑時才顯得重要。白老漢摩挲著他的頭,說:“板凳啊,也幸虧你不懂事啊!”一聲嘆息,就壓得滿屋子的人喘不過氣來。大家都知道白老漢又添了心事,他的那對小孫兒病得昏沉,吉兇難料,怎能不叫他心亂如麻?滿屋的人都小心翼翼,怕惹他傷心,就連駝子也不再大聲咳嗽,走路躡手躡腳,詭秘得像一只貓。

薄飯少言寡語,心卻細致得很,白老漢一嘆氣他就慌忙從豆秸上爬起來,捶背、倒水地伺候。小屋里沒有女人,薄飯的兩大好,就剩了愛喝薄飯這一好,整個人倒顯得干凈清爽,也不那么討人嫌了。

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白老漢覺著胸中愈發堵悶得慌,就借口出來小解,和薄飯往西多走了幾步。天上是色彩斑斕的火燒云,腳下是干凈細軟的沙地,頭頂,綠得憔悴發黃了的樹葉兒發出干燥的沙沙絮語,鳥兒清麗委婉的啼叫聲來自遠處,那里,有一片餑餑似的墳丘,在霞光里打盹。白老漢突然感到生和死是這樣貼近,生和死相依共存,甚至并沒有明顯的界限。早晨,人還可能感覺自己是個小伙子;夕陽西下時,人便老了。

薄飯也無緣無故地濕了眼睛。他想:等樹上簌簌地落葉的時候,娘就會包著個頭巾,挎著筐扛著耙到村后林子里摟樹葉了,那么碩大的草筐,將小個子的娘壓在底下,只看得見兩條腿在挪動,兒不在身邊,誰會扶娘一把呢!薄飯的鼻子酸酸的,一遍遍在心里喚著:娘,娘啊!你原諒兒吧,兒不孝啊!

白老漢披件青色的夾襖,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呆呆的。瞬息萬變的火燒云,把大地也燒變了顏色,把他蠟黃蠟黃的臉鍍上一層虛幻的紅色。薄飯扶著白老漢,大氣也不敢喘。他發現,平日里直腰站立的白老漢,背駝了。他架扶著他的胳膊,像一根糠了、空了的秫秸那樣輕,那樣涼,如果不是在他的攙扶中輕輕地抖動著,薄飯甚至覺得那已經不再是一條胳膊了。

駝子在小屋前喊起來,說再不回去就放狗了!黑狗聽到叫它的名字,得意忘形之下叫得更兇,跳得更高。薄飯只好扶白老漢回去。白老漢的腿好像快要抬不起來了,只是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地上拖著長長的痕跡。薄飯不由偷偷將臉背過去,擦一把淚。自從進了這間黑屋子,他親眼看著白老漢由一個神清氣爽的人,變得如今如此老態龍鐘。他真想像村里的老娘們那樣,坐在地上捶著地痛哭一場,可是他知道不行,他是個男人——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

薄飯不知突然哪兒來這么多淚水,怎么擦都擦不盡,怎么流,都流不盡他心中的無奈和悲哀!

十四

究竟進了這間荒野中的鬼屋子多少天了,沒人說得清;外面的世界究竟起了什么變化,沒人知道。

每人每天只能吃個三成飽,并且飯食越來越粗糙不堪,可是身上該長的地方還是一樣長:頭發快遮住眼睛了,指甲快成鷹爪了,自己看著都害怕。每天都渺渺茫茫地盼著,每天都是失望,每天都生著同一副面孔,這樣的日子叫人怎能記得住?

白老漢每天早上都要借著方便的機會,在駝子和狗允許的范圍內,和薄飯出去短促地轉一圈,他貪婪地看著早晨新鮮的景色,目光里有說不出的留戀。有幾次薄飯都聽他喃喃自語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俺今年剛好七十三了……”

每當這個時候,薄飯心里就害怕,想催著白老漢回去,卻又嚅嚅著不敢開口,只好害冷似的縮著自己的身子,亦步亦趨地緊隨在白老漢身后。心想如果他老人家歪倒了,我也可以扶一把;即使扶不住,我這喝薄飯的身子軟和和的,也可以給他墊個底,不至于摔壞了他。往回走的時候,白老漢總會小心翼翼地撿點東西帶回去,走動的地界有限,自然沒什么珍貴東西,有時是幾根麥秸,有時是塊繪著童子和草花的碎瓷片,有一回還撿了半塊桃木梳,拿回去誰也不敢用,不知道是什么人用過的,被杌子一腳踢到柵欄外,差點蹦到駝子熬著地瓜粥的黑鍋里去。惹得駝子又是跺著腳比雞罵狗一番,唾沫星子撲撲地落到豆秸上,杌子捂著嘴巴偷笑,也算是給這間死沉沉的黑屋子增加了點生氣。

薄飯手巧,把撿回去的幾根麥秸撫弄幾下,手指左挑右轉,一個金黃的草戒指就編成了,戴在板凳的小手上,很是讓板凳新鮮了一會兒。板凳戴著它和薄飯用石子下大棍兒,拾蛋蛋兒,輸了就耍賴,煩了,就將草戒指擼下來,讓薄飯拆了給他編一頭小草驢。薄飯犯了愁,說毛驢兒太大了,這根麥秸編條驢腿也不夠。板凳就說:“那就螞蚱吧,螞蚱也成!螞蚱不成的話,蟈蟈也成!”薄飯撓撓頭:“嘿嘿,還不是一樣難!東西雖小,啥零件也不缺!”

板凳百無聊賴了,枕著白老漢的腿,又要生出事兒來,白老漢只好強打精神教他唱一個童謠:“瞎話兒瞎話兒,窗臺上按著二畝仔瓜兒,瞎漢看瓜兒,聾漢聽瓜兒,新生孩子偷瓜兒。瞎漢也看著了,聾漢也聽著了,新生孩子也逮著了,抓起頭發一看啊,還是個禿絲兒……”板凳一聽就嚷嚷開了:“不對不對,全說錯了,瞎漢怎么看瓜,聾漢怎么聽瓜,新生孩子還吃奶呢怎么偷瓜?”屋里的人都笑,白老漢摸著他的頭說:“板凳啊,你不明白這大千世界,整個兒就是一個大瞎話啊!”

杌子近期已經懶得跟任何人說話了,起初,他對白老漢還保持著應有的尊重,覺得他說不準會帶他們逃出去,或者在關鍵時候給他們出個主意,可是他看出來這個老東西只求平安,并不想冒險。他總是強調說:“和尚跑了廟跑不了,咱們撒開腿跑了,沒事兒了,那咱們家里人怎么辦?他們要把咱們的家一鍋端了,還不跟端個鳥窩似的容易嗎?你好好想想吧,孩子,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杌子聽得很不耐煩,恨不得撕把豆葉塞住自己的耳朵。

有一次,杌子計劃著先收拾了駝子然后再逃跑,讓白老漢用眼睛逼著縮回去了,事后他自己也發現不遠處有人盯著,跑的確是不大容易。還有一次和板凳出去小解時,他頭腦一熱,又想逃了,心想若是板凳不配合就先一錘擼倒這個狗日的,可是沒等他真去辦,小屋那邊的駝子已經毫不猶豫地將黑狗放過來了。第一次獲得了自由的黑狗,在秋后的豆秸地里瘋竄,那是一種什么架勢,嚇得板凳屁滾尿流地哭喊著“爺爺”,杌子滿是痘痘的臉也變了顏色。那次若不是白老漢和薄飯求情,若不是駝子及時喝住了活蹦亂跳的黑狗,后果不堪設想。盡管這樣,杌子還是有些記恨白老漢,因為他覺得若攤上別人,一定會想辦法帶他們逃出去,而不是這樣窩窩囊囊地困在這兒等死。

此時,杌子煩悶得想死的心都有,他已經用豆秸把手上的繭子一個個剜遍了,又開始撕手上的皮兒,把手撕得血乎乎的。實在沒事干了,他就啃指甲,啃得咯嘣作響。杌子啃一下,薄飯的肩頭就神經質地哆嗦一下。

杌子啃著啃著,突然嗷地一聲,胸腔炸了似的,牙齒咬得嘣嘣響,手捅到土墻上,抹著麥糠的墻皮簌簌地直掉下來……

十五

這天,在清晨的霞光里,白老漢看到攀附在酸棗棵上的搭蔓子花(喇叭花)開得神氣活現,艷麗無比,粉的、紫的、紅的、白的……一朵朵噙著滾動的露水,朝著太陽吹著聽不見的喇叭,好像在召喚什么到來,又召喚什么回去。這叢花白老漢每天都要看看,一直不舍得采,但這天他掐下了幾朵紅的白的,笑呵呵地帶回去給板凳。薄飯暗想:他真是改了常。

幾朵花濕漉漉的,里面藏著露水呢!一絲絲花蕊像亭亭玉立的美人兒,在微風中跳舞,散發著一種香甜的味兒。板凳將它們一朵一朵朝著手心倒控,手心里很快就匯集了一大滴透明的露水,活生生地滾動著,像只透明的玻璃珠子。板凳樂不可支,他把玩了一會兒,就將它吱溜一聲吸進了肚子,看得一旁的薄飯怪可惜的。板凳又沒事干了,就將花插到白老漢撿來的那堆圓圓的石子上,趴著左端詳,右端詳,突然冒出這么一句:“像座墳啊,嗷,墳頭上開花嘍,墳頭上開喇叭花嘍!”

滿屋子霎時鴉雀無聲。

這天晚上,板凳睡得格外沉,嘴里不停地咕噥著夢話,牙齒咬得嘣嘣作響。白老漢在黑暗中往他頭上一摸,燙手,趕緊吆喝駝子點燈籠。駝子提著燈籠過來了,薄飯才好歹將杌子捶起來,這家伙,睡得真死。

板凳沉沉大睡著,渾身干烙,手腳卻冰涼。喘氣聲音很粗,嘴唇焦干,蜷縮著的身子不時一抖一抖的。白老漢拿手指按在他腕上一試,脈跳得又兇又急。駝子提著燈籠推磨似的左轉右轉,想不出法子。薄飯只好拿自己的匙子不停地給板凳喂水,水有時是咽進去了,有時順著脖子淌下來。駝子拿過半瓶老燒酒來,讓杌子給板凳脫光身子搓。搓得滿屋子酒氣,越搓板凳卻抖得越厲害,最后縮成一團,上下牙齒亂撞,好像冰天雪地中冷得不行的樣子。

眼看著板凳的臉由紅變白,杌子到底是慌了,他把弟弟抱在懷里,不由得也跟著抖起來。白老漢這時突然想起一個偏方來,問駝子有沒有生雞蛋。駝子抖抖地從笸籮中摸出一個布包,層層抖開,露出倆雞蛋。白老漢把兩個一碰,控出蛋青來,又讓駝子從外間的鍋底下掏來點干灰,用根豆秸攪和勻了,灰鼻涕似的半碗,全抹在板凳的肚臍眼兒上。

一屋子的人提心吊膽地熬著,熬到天快露明時,板凳的燒才逐漸退下來,那蛋青和灰卻在肚臍上被烘成了餅,揭下來的時候,白老漢說:“這板凳身上的熱,多虧它給吸去了。但這只能是權且之計,暫時緩解一下,身上是因為有了病才發燒的,治標不治本,燒退了,還會再升上來的。”

駝子說:“那可咋好?日他爹的,造孽啊,不要說這方圓幾里找不到大夫,就是找到了,當家的能讓外人來給孩子看病?”白老漢說:“老兄弟呀,有些話我思忖了這么多日,不得不說了,板凳還是個孩子,身子嬌貴, 在這里面萬一有個好歹……平日價一口一個‘爺爺’叫著,叫我們這些老東西如何向他們的爹娘交代啊?再說, 你們當家的也肯定不愿出這樣的事兒。孩子就是個鳥性,哪是可以關在籠子里的……”駝子伸出短粗的手掌,阻止了他。其實不用多說,駝子心里明鏡似的。

傍晚時,板凳就被人用小推車推回去了。走的時候,燒又升上來了,身上干烙,嘴唇干得發白,眼紅成了小白兔。人也沒精神,聽說回家,把薄飯用麥秸給編的螞蚱和幾塊撫弄得像鳥蛋似的紅石子裝進口袋,摟著白老漢和薄飯的脖子有氣無力地哼哼了幾聲,就被捂上眼睛抱上了車子。沒見他對回家有多高興,也沒見他對離開這里有多留戀。

望著板凳被推著遠去的身影,站在小屋門口的駝子揚了揚手,似乎想說什么,卻終于什么也沒有說。板凳走了,這里便再也沒人叫駝子爺爺了。

坐在小推車上的板凳只感到前面有一片模糊的紅,燒得眼花繚亂,頭暈目漲。獨輪車吱扭吱扭地叫著,好像也在說:疼、疼、疼……

到了板凳家的村口,天全黑了。推車的人把板凳抱下來,將一封信塞在他的口袋里,又敲點幾句,就看著他晃晃悠悠地走進黑暗的嘴巴中去了……

十六

沒想到送走了板凳,又進來了一個。

是幾天后深更半夜綁來的,這次是個大漢子,塊頭很大,塔似的,也是蒙著眼睛被推進來的,咕咚一聲,地都被震晃了一下。摘了蒙眼布,大漢的眼睛仍是死閉著,眉頭皺成團疙瘩,看來跌得不輕。白老漢瞇著老眼看他,恰巧漢子也慢慢睜開了眼睛,四目在黑暗中電光似的一碰,白老漢心里不知為何就咯噔一下。他覺得這個人不大一般。漢子四十多歲年紀,四方臉,胡子拉碴的,眼睛很大,在黑暗里格外地亮,這樣的眼睛據說只有練武的人才有。

一旁的薄飯暗暗在心里稱奇:這伙土匪,看來還真有本事,這么大一條漢子,愣也給綁來了!只有杌子還在事不關己地酣睡,鼾聲震天。

漢子很快和他們熟絡了,帶來了不少外面的消息。他說:“按你們來的日子算來,你們被綁來一個多月了!這些時日,外面更亂了(也許原本就是這樣,只不過他們小村小店的,消息不靈通而已)。”漢子說:“聽說日本鬼子洋槍洋炮地開進中國來了,在東北正殺人殺得兇,好在在咱這里還沒鬧騰起來。不過,生逢亂世,哪里也別想過安穩日子,很多偏僻地方都有了‘燒烤隊’。”啥叫“燒烤隊”?大家都圍上來聽新鮮,連駝子在柵欄外都豎起了小耳朵。但漢子故意壓低聲音不讓他聽見,急死駝子狗日的!

漢子說:“‘燒烤隊’是對一種殺人放火、打家劫舍者的稱呼,但他們比土匪更狠,更直截了當。‘燒烤隊’的人其實也是村里的平頭百姓,他們白日里戴著斗笠下地干活,一到了夜里就成了魔鬼。這年頭,誰都有成為土匪的條件和可能。他們常常現時生心,幾個人一湊合,要拾掇哪家就拾掇哪家,看著白日里好茬好戶的,一夜間家里就被收拾空了,光剩下幾間空房子了。‘燒烤隊’的人不綁人,嫌那樣麻煩,他們的招兒就是將人直接架到火上,現場烤。如果你不怕你的家人被烤糊了烤焦了,就讓他們生生烤下去,直烤得滋滋冒油,嗷嗷直叫,到那時候不怕你不把家里最值錢的家當交出來。”

漢子別看生得粗糙,卻很會講故事,就像給小孩說瞎話似的,叫人越聽越想聽。漢子說:“有一戶人家,老婆給一個大戶人家當保姆,主子不知犯了什么事,下了大牢,家也被抄了。都傳說,這保姆替主子藏起一個包袱來。但也只是傳說,既沒有人見,更沒人說出那里面有什么寶貝東西來。結果這捕風捉影的一件事兒,就讓這家遭了災。有天夜里,幾個蒙頭捂嘴的人跳進來,逼著保姆往外拿包袱。拿不出來,就抱來一堆玉米秸子,點燃了,將她不到兩歲的小孫子剝光了衣服,放到熊熊的火上烤。孩子哇哇慘叫,像只鮮活的青蛙那樣手腳一個勁地刨蹬。燒烤隊那些狗日的,心真是狠哪!保姆一家人跪在天井里磕頭作揖,頭都磕出血來了,孩子也哭得都背過氣去了,燒烤隊看他們實在拿不出包袱來,才罷了休,孩子這時已經被烤得半熟了……”

一屋子人聽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脊背直冒涼氣:這燒烤隊的人,說不定就是本村的,說不定與被烤的人白日里見了面還打著招呼互問“吃了沒有”,說不定還一塊兒蹲在街上端著碗喝粥呀!這世道,人咋就比虎狼更可怕了呢!就這樣亂下去還了得?

駝子在外面,也嘆了口氣,不知道他這口氣嘆的是什么。

晚上,趁駝子出去小解的時候,漢子趕緊招呼他們坐起來,目光炯炯地說:“天亮到頭就黑,黑到頭就亮了,反正啥事兒到頭了都會反過來,凡事都是這個理兒。咱在這里面,即使家里人拿不出錢來贖咱們,也肯定不會呆一輩子。要想出去,無非兩種可能:要么依靠外面的人,要么依靠自己。”

漢子長得粗壯,心思卻很精細;漢子話少,卻句句里面有針線,有條不紊,有理有據,極平常的事兒,也能講出一個大大的道理。人人都覺得這個人不簡單,有主意,有骨頭,是個和他們不一樣的人(雖然猜不出他到底是個什么人)。怨不得駝子和門口的黑狗都對他有敵意。

自從漢子來了,黑狗就叫得格外勤,格外狠。漢子的待遇也和這屋子里的票不大一樣:他脖子上帶著一個鐵圈,兩只手束在圈里,腳上拴著鏈子,一動,嘩啦嘩啦地響,動靜很大。他一出門,黑狗就呲牙咧嘴地跳起來狂叫,讓這死氣沉沉的四野變得不安靜起來。那天來了幾個人,臨走時將漢子和杌子拴到了一起,大概他們認為這樣更能防止這兩個身強力壯的人逃跑吧。

關于被綁的經過,漢子說得輕描淡寫。他說他是山前洼里人,那天正在山上割荊條呢,來了幾個人,穿得破舊,坐在山石上抽旱煙,和他搭訕了幾句,就順手抓起了他捆荊條的草繩。漢子看事兒不好,一拳打倒一個,鼻血在石頭上滴滴開成了花。仗著自己人高馬大,又跟人學過三拳兩腳,漢子全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那幾人只會拼死勁,打人的竅門丁點兒沒有,盡管將漢子圍在了中間,卻只有團團轉著挨打的份兒。漢子正打得痛快,見人家已經將槍掏出來了,漢子知道那玩意兒的厲害,一時又弄不明白這伙人的身份,就沒再硬拼。幾個人就用自己的草繩,將他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杌子聽了很羨慕,覺得漢子真是條漢子。薄飯與他相比,那就是一攤爛泥了。只有白老漢心里不知想啥,他對漢子被綁的過程不感興趣,卻追問漢子原先是做啥的,不會一直在山里割荊條吧?漢子憨厚地笑一笑,含混地說他在外面做買賣,有很多弟兄,這次回來,是看他的老父親,沒想到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綁了來,窩囊啊,就盼著早日出去,還有大事要干哩!

白老漢拍拍他的肩膀,呵呵笑了。這一拍,他心里就有數了。漢子的肩哪是扛鋤頭的肩,那絕對是扛槍的肩。他有個表親的兒子就是在隊伍里扛槍的,來他家走親戚時脫光了膀子讓他看過,扛槍的肩和扛鋤的肩,是絕對不一樣的。

漢子的話令杌子無限神往。他覺得漢子一進來,出去就有希望了。薄飯是條架不起的藤,白老漢又是個走兩步看三步的人,要是光聽他的話,只怕得和這豆秸一塊兒爛在里面。有了這個大漢,杌子感到有了主心骨,那被困住的勁兒又一點點地回來了。他像一只關在籠中的豹子,隨時都準備著爆發;他眼里的兇光,也越來越凌厲。

憋屈的時候,他還是找茬跟駝子抬杠。他倆一抬杠,屋里的人就精神些,甚至嘴角有了些笑意。杌子和駝子,一個被綁票的一個看票的,注定是針尖和麥芒的關系。駝子一說話,就好像在針尖和麥芒上走路。杌子更是出言惡毒,一開口就直奔主題,撞死誰是誰。這一老一少,不知是哪世的冤家,誰看誰也不順眼。一開口,便是刀光劍影,險象環生。杌子嘲笑駝子活得無趣,說他無兒無女無父無母,死了連個摔盆子的人都沒有,也沒個在墳上添土壓紙的,還活得什么勁兒?要是他,早用腰帶吊死在房梁上,或者把自己扔給門外的那條黑狗了!

駝子說:“笑話俺沒上墳添土的,你給俺上墳添土摔盆子就是了!”

杌子的那對金魚眼幾乎氣得鼓出來:“等著吧,你個老不死的!”

駝子:“好,俺就等著!”

杌子:“別等了,你馬上打個旋兒就死了最好,老不死的!”

駝子不卑不亢:“急什么?這刻不知下刻的命,睜著眼活一天是一天吧,多活一天就賺一天!”

杌子咬牙切齒:“活那么久干嗎?我怕你活太久了,成了禍害!”

十七

秋天的氣溫,中間熱,兩頭冷。風是越來越涼了,漸漸滲到人骨頭里。晚上,底下鋪著駝子拿來的散發著油灰味兒的破褥子,上面蓋著硬梆梆的毯子,幾個人擠在一起,還是會感到如霜地涼。白老漢披著夾襖坐起來,哆哆嗦嗦地抽煙,火光明滅,輝映著他幽深眼睛里的微光。有貓頭鷹在無邊的黑暗里笑,笑得人心驚肉跳。聽見貓頭鷹的笑是很不吉的,誰聽見了誰就要倒霉,世世代代,人們都是這么傳說的。

駝子冷眼旁觀,發現杌子這兩天興奮異常,而白老漢的臉色是一日不如一日,灰白的頭發長過了耳朵,胡子亂蓬蓬的,眼神很渙散,好像再也凝聚不起從前那種亮亮的光了。

這天,有人來將駝子叫出去,在狗叫聲中打著喳喳。來送過飯的那個半大小子也來了,躲躲閃閃地瞅了瞅屋里的人,就在駝子的鋪上坐下,摸摸這,動動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連駝子的那個破煙袋他看了也好奇。白老漢咳嗽一聲,把他嚇得一哆嗦。好半天回過神來,突然慢吞吞地冒出一句話:“他們說,您家那對龍鳳胎死了,從這兒放出去的那個孩子,也死了。”好像拉冒話,拉鬼話。

半大小子反應遲鈍,聽滿屋子人突然沒了聲息,呆了半天,才害了怕,貼著墻根悄手悄腳溜了出去。

駝子再進來時,一看屋里的氣氛就明白了。臉青得像塊磚,悶頭抽了半天煙,眼睛不看任何人,說:“不用多說了,板凳他……他死在自家的炕頭上了……你們村里的人,還有板凳那糊涂的爹娘,卻把這不是怨到俺們頭上。聽說你們村里的人買了槍,要來找俺們撞一撞,當家的惱了,嫌我沒把票看好……唉,你們這些做當頭的,有罪受了!”

杌子一聽板凳沒了,跳起來瘋了似的往柵欄上撲,拿頭往柵欄上撞,邊哭邊破口大罵。門外的狗似乎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也拼了命地咬,像秋風中的蟬那樣聲嘶力竭。

這天晚上,一屋子的人都睡不著,也并不是心怎么痛——心都痛麻木了。半夜了,風還是不息,像只發情的貓上墻爬屋地尖嘯。駝子蜷縮在外面的地鋪上,翻來覆去地烙餅。白老漢一直沒有一句話,手里握著下午的煙袋,卻再也沒有抽一口。家里送來的煙絲兒早就沒有了,要抽抽的也是豆葉。只不過幾個時辰過去,白老漢的腮和眼都陷進去了,盛滿了濃重的黑暗,眼里最后的微光,也熄滅了。

每個人心里都明白:聽駝子的口氣,倒霉日子要來了。家里要合伙和土匪撞一撞,是不是真有那個膽,真有那份決心,誰也說不準,但狗急了跳墻,既然贖錢拿不到,土匪是不會再讓他們這樣安生了。

漢子說:“咱們得好好想想法子了,要不,就只能活生生地等死,您說呢,大爺?”

白老漢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握住了漢子的手,重重地拍了兩下,又拍了兩下,說:“托付您了!”

漢子的心里一沉。他沒想到白老漢的手還這么有力氣,那一握,仿佛是用盡了他這一輩子的力量來囑托。

這天夜里,幾個人終于渾渾沌沌地睡過去,隱約聽到白老漢似有似無的一聲嘆息:“后悔啊!”

幾個人都在夢里和那些不在了的孩子糾纏,沒有人能掙脫出來問一聲:悔什么?您老到底悔的是什么?

天放亮的時候,幾個人都同時聽到了薄飯的號啕大哭。杌子睡不安生,死閉著眼還想重新回到夢里去,就擰著眉頭不耐煩地說:“哭個屁,你娘死了嗎!”薄飯伏在白老漢的腿上,已經哭得哽咽難語。漢子一骨碌爬起來,去摸白老漢的手,如同摸到了一塊石頭。抬頭看白老漢的臉,見他倚在土墻上,頭歪向一邊,眼閉著,嘴巴卻張著,像正在打著一個長長的呼嚕,卻沒有聲音。他的手中端著玉嘴兒的煙袋,煙袋鍋里裝著還未點燃的豆葉。

白老漢已經死了。

十八

薄飯和漢子給白老漢擦了臉,用揀來的半截木梳給他梳好了花白的頭發——那是被杌子踢走了又被白老漢撿回來的。屋里沒有一件利器,揀來的大石子早被駝子拿走了,只留下小的。薄飯就用小石子耐心地給白老漢磨著長指甲。死人的長指甲劃破了活人的手,一粒血珠子慢慢從薄飯薄薄的肌膚里凸出來,像熟透的野酸棗兒。

兩個人來抬白老漢的時候,薄飯的活兒還沒有做完。來人有些不耐煩,抬起人來要走,跪在地上的薄飯瘋了似的拿白老漢撿的那些石子去敲來人的腳。薄飯平時膽小溫順,低眉順眼,誰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敢打別人,連蹲在外面抽悶煙的駝子都感覺意外。石子還不如一個肉丸大,卻將來人砸惱了,踹了薄飯一腳,薄飯被踹倒了,卻還是頑強地給白老漢磨著最后一個指甲,神情專注。他干什么活兒都這么認公認母地仔細。

被薄飯砸了腳的那個人氣得一腳踢翻了一個夜間盛尿的瓦罐,然后被另一個推著搡著,來到外間,氣咻咻地坐到駝子的鍋臺上等著。駝子正萬分珍惜地摸著白老漢的玉嘴兒煙袋,將自己的煙絲兒往里裝。那人見狀撇撇嘴,冷笑一聲,算是恭喜駝子撿了一個便宜。

來人用卸下的門抬著白老漢走時,發現他已經輕如一只蝦皮,一節枯枝。剛走了幾步,駝子急急追上來,端著裝滿了煙絲的玉嘴兒煙袋,塞到白老漢貼身的夾襖里,像對活人一樣嘟噥著:“你這么急著走是做啥呢,該受的罪受了,該吃到的卻還沒吃到,該看到的也還沒看到,走了你就沒心事了嗎?給,含著這煙袋上路,否則到了那邊,你還得抽豆葉……”

抬門板的人嫌駝子■嗦,沒等他說完就走了。

白老漢就這么潦潦草草地被埋在荒山野嶺之中了,埋葬他的地方,或許就是他平日出來方便時曾經站立過的地方,遙望過遠處的地方,一只螞蚱落下的地方,一只麻雀飛起的地方。準備多年的送老衣服沒穿上,棺材沒躺進去,連自家的林地也回不去了。對莊戶人來說,這些都是最忌諱的,死在他們的心目中從來都比生重要。可憐白老漢一生潔身自好,與人為善,卻沒修得個善終沒落得個好死。

看來再明白的人,也無法安排自己的結局啊。

德高望重的白老漢就這么死了。可是黃泉之下,他向誰要他的命去,到哪兒要公平去?亂世里人的命,本來就不值錢!

從天明到天黑,杌子抱著自己的腿,悶聲不吭。薄飯伏在漢子的肩上哭了又哭,哭了又哭。也許他這半輩子喝的都是薄飯,所以淚水多……

漢子抬起他的大手,意味深長地分別在薄飯和杌子的肩上拍了拍……

十九

白老漢走了,駝子也好像更加衰老了,累得不行了。夜里,他的鼾聲不管不顧地穿過柵欄,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仿佛天要塌,他也得先睡醒再說!

駝子不知道,在他睡著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醒著,在仔細地計劃著怎樣對付他和那條狗,怎樣涉過滿坡的荊棘和那條一直沒看見的河,怎樣瞞過耳目跟漢子去找他東北的弟兄們……

這天半夜里,還在睡夢里的駝子被粗暴地喊醒了。杌子目光炯炯地說他要撒尿,捱不住了!

駝子說:“里面不是有盛尿的瓦罐嗎?”杌子說:“白日里往外拖白神仙時,不是讓你們那兄弟給踢碎了嗎?我又不好尿在豆秸上!那樣臊氣熏天的,您老受得了啊,您不是最愛干凈的嗎?”

駝子抖抖地爬起來點亮了罩子燈,又睡眼惺忪地從油漬麻花的方形耳枕子下面摸索柵欄門的鑰匙,耳枕子涼得像塊鐵,鑰匙沒在。駝子想起什么,又往被褥下摸,才摸到了。

駝子一手開了門,一手遞過自己用的瓦罐,剛要說句什么,脖子被杌子的大手一把攥住了。

駝子霎時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急忙忙地說:“別、別禍害俺!”

杌子把瓦罐隨手一拋,跌個粉碎,傲慢地說:“為啥啊?”

駝子在杌子的大手里艱難地囁嚅著:“俺、俺這輩子沒行下好,下輩子,還不知道托生個啥,俺還想活著,好好……修修。”

薄飯也在一邊戰戰兢兢地替駝子求情:“杌子,留他條命吧,好歹,他是認了板凳當干孫子的……”

一提板凳,杌子勃然大怒,他面紅脖子粗地罵一聲:“滾!”一把將薄飯推個趔趄!

駝子還想辯解:“我看票,只、只不過為吃口飯,不、害命……”

杌子朝駝子笑:“你還想托生啊,死了這條心吧!你不害命,我害命!我這一下就要你九條命!”

說著,杌子的大手使勁一攥!駝子的脖子滿是皺紋,細得跟雞脖子似的,惟有喉結夸張地突出,硌手。杌子感覺到駝子的喉結在他手下仍是頑強地一動一動的,似乎要在死前搶著再跟他斗一會兒嘴,但杌子再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無數次在這間黑屋子里咬牙切齒地斗嘴磨牙,為的就是痛快淋漓的這一刻!

駝子已經被勒得雙眼外凸,嘴角淌出饞水,還是用雞爪子似的手死掰著杌子的大手,舌頭別拉著,艱難地說:“該跑、就跑吧,小、小班子,別、別禍害俺……”杌子雙眼暴凸,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個老禍害!”手上一用勁,就聽咔嚓一聲,駝子的頭就頹然向后仰去,有什么從他雞爪似的手里滾了出來,當啷砸到外間的小镢頭上。

薄飯聽見那咔嚓一聲斷響,嚇得魂飛魄散,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口中殺豬般地嘶喊著:“救命啊,殺人了!”屁股上頓時挨了漢子結結實實的一腳!薄飯屁滾尿流地爬出柵欄門,扶著駝子的頂門鋪怎么也站不起來了。

外面的狗幾乎瘋了,上躥下跳地狂吠,要沖進來,爪子將門撓得啪啪響。

狗這樣的叫法很快就會將土匪引過來的。杌子和漢子急忙跑到外間,漢子稀里嘩啦地忙著找鑰匙開他們身上的鎖,杌子趁機把駝子掉到小镢頭上的東西揣進懷里,然后摸起小镢頭,又補給駝子幾下子。看著他像具皮囊癱在地上,七孔流血,估計再托生也不大可能了,杌子才松了口氣,朝地上吐了口濃稠的唾沫。

漢子沒找到開身上鎖的鑰匙——狡猾的駝子,不知道他放在哪兒了,或許他早有防備,藏起來了吧?杌子又咬牙切齒地罵起來,引得門外的狗愈發瘋狂。漢子說:“找不到了先不找,要緊的是先逃出這鬼地方去!”說著就猛力將駝子的頂門鋪拖開去開門。

門一敞開,黑狗就呲牙咧嘴地差點撲進來,兩只眼睛瞪得像燈籠,夜里看上去,已經不像條狗了,而不知是什么可怕的山貓野獸!杌子突然想起白老漢撿回來的那堆石子,竄進里屋抓起一把,朝狗就砸去過,狗正囂張地叫著,一粒石子飛進了它的喉嚨……

狗的眼睛和嘴巴都流出血來,它躺倒在地踢騰了幾下,就再也沒有聲息了,只有身上的毛在夜風中仍然颯颯地動著,好像隨時都會跳起來撲上去。遠處傳來人的吵鬧聲,幾簇火把正往小屋這邊移動。

三個腳上還拴著鎖鏈的人開始瘋狂地逃命……

二十

那一夜,杌子他們按照漢子的計劃逃亡,好歹沒有被土匪追上。他們越過了溝坎和扎人的棘子叢,渾身被棘子劃得沒有一處囫圇地方;他們還越過了無數暗坑和樹林中那條曾經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河,還好它并不深,河水也還不是很涼。天快亮時,三個人還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身,只好趴在墳地的荒草叢中。中午時有個婦人挎著箢子來上墳,翹著屁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得怪傷心,燒紙時引燃了野草,風一吹,便浩浩蕩蕩地燃燒起來,把石碑后面藏身的薄飯嚇得魂飛魄散。

盡管沒有被土匪找到,但三個人都戴著鏈子,漢子還和杌子鏈在一起,行走艱難。三個人一想再想,實在想不出駝子會將鑰匙放哪里。人說結巴脾氣倔,駝子心眼多,看來一點不差!他們雖然逃了出來,但戴著鏈子又能跑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怎樣了,土匪會不會找到家里去——見薄飯和杌子憂心,漢子就給他們分析說:“你們村里人既然已經買了槍械要和土匪拼命,那么土匪也一定有所忌諱了。他們即使進了村,村里人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怕他們。再說,他們干的是打家劫舍見不得人的營生,斷不敢去公開挑釁要人的。你們啊,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樣怕土匪了,他們其實沒什么怕人的,亂世里鋌而走險的一批野蠻的鄉巴佬而已,連亡命徒都算不上。”

好容易捱到了晚上,月光朗朗,像一面銅鏡,仿佛一敲就會當當作響。杌子提議再回那小黑屋子找一找鑰匙,說說不準在哪個耗子洞里或者豆秸堆里能翻騰出來。漢子不同意,怕有埋伏。杌子說:“屁!哪有跑了還敢再跑回去的?土匪一定不會想到咱們有那個膽兒!”漢子想想也別無選擇,只好鋌而走險一回。

沒想到果真被漢子猜中了。幾個人爬到離小屋不遠的地方,發現有微弱的火光一閃一閃的,不知誰在抽旱煙,然后聽到稀里嘩啦撒尿的聲音,而小屋黑洞洞的,保持著虛假的平靜……幾個人嚇出一身冷汗來!幸虧聽了漢子的話,早有防備,沒有貿然向前!

漢子示意大家趕緊逃,別弄出聲響。沒想到薄飯又犯了倔脾氣,一定要到白老漢的墳上去道個別。杌子怪他多事,他的眼淚就在月光下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了。他哽咽說:“要走你倆先走,俺自己過去!俺和老爺子在那間黑屋子呆了那么久,不能不說一聲就這么走了!”說著,就像條瘦豆蟲似的往白老漢墳頭爬去,漢子和杌子只好跟著。

白老漢的墳孤零零地坐在月光底下,透過那沙土,薄飯竟覺得白老漢就坐在眼前一樣。他的家人不知道他死了,更不知道他葬在這里,他的屋頂上連一張紙錢也沒有!薄飯的眼淚把袖子都打濕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白布褂子,突然發恨似的用牙咬著撕下來一角,壓在墳頭的青磚底下,權當白紙用。沒想到白布放下的工夫,丁零一聲細響,有什么從磚下的沙土里滾了出來——

漢子忙用手抓起,在月光下一看,竟是一串鑰匙!他意識到什么,忙用它們去開薄飯腳上的鐵鏈,開了;又去開鎖著杌子和自己的鏈子,開了;最后,杌子打開了漢子脖子上的鐵圈。

幾個人都呆呆的,莫非……莫非駝子是有意把鑰匙放在這兒的?如果是的話,那么說明駝子已經意識到了他們早晚會逃,他是故意給他們機會走的?可如果駝子是有意的,為何不主動放他們走,到底搭上了自己一條命呢?——或許那是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放了人,土匪也不會放過他的——是這樣吧!

但駝子為何要將鑰匙放在白老漢的墳頭上呢?是考驗他們的良心嗎——如果他們不來白老漢墳頭最后道別的話,是得不到這鑰匙的……杌子和薄飯正胡亂猜測著,卻聽漢子低聲說:“先別想了,以后慢慢琢磨吧,日子長著呢,咱們還有大事要干,逃命要緊!”

杌子突然想起那晚駝子在自己手里倒下時,那件滾到小镢頭上的東西。杌子趕緊去摸口袋,它竟然硬硬地還在。杌子將它摸出來托在月光下,發現那是一枚橢圓形的卵石子,顏色有點兒紅,在月光里晶瑩剔透,有點兒像玉了。它像冰一樣涼,又像火焰一樣灼熱。杌子一臉茫然,他認得它,那正是白老漢出去小解時撿回來送給板凳的,板凳玩膩了又當成寶貝送給了駝子,他托在手心里越過柵欄遞給駝子時的情景大家也看到了,純粹是小孩哄大人的小玩意兒。白老漢曾經說這塊石子很有些味道和看頭,因為一圈圈的水波紋里面,有顆黃豆大小的黑點,像一只團團包裹著的眼睛,在看著這個混沌得難以分辨的世界……

杌子又恍然記起,駝子在倒地的時候,雞爪似的手上還戴著一枚戒指,在燈光下亮閃閃的,杌子誤以為是枚金戒指,忙用手去擼,結果一捻就碎成了粉末兒——原來那不過是一枚草戒指,就是薄飯為板凳用麥秸編的那種。這一枚,無疑是板凳玩膩了隨手扔了的。

杌子站在比水還涼、比刀子還割人的月光里,與卵石里那只重重疊疊的眼睛對視著,對視著,像被無邊無際的水銀定住了一般,整個人都蒙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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