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作家聶紺弩已作古有年,他終其一生,特立獨行、耿直正派、襟懷淡泊,且經歷曲折,富有傳奇色彩。聶紺弩早在大革命低潮期就結交了一位身份特殊的朋友,此人名叫高晶齋(以字行世,唐人名著《金陵春夢》中稱其名高傳珠),乃是聶紺弩留學蘇聯中山大學時的同學,回國后初任國民黨中央軍校政治教官,后改任蔣介石的侍從室秘書。聶、高兩人志趣相投,成為好友,且保持友情多年,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聶紺弩極少向外界提及高晶齋。而高晶齋這位南京藥學院(今中國藥科大學)的資深俄文教授,生前亦只是在個人自傳等材料中才幾次提到他與解放后同樣“運交華蓋”屢受沖擊的好友的關系,且都是稱贊之詞,肯定聶為革命作出的貢獻。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殊屬不易……
(一)
1928年7月里南京酷暑難當,一天,在城南大集成京蘇菜館門口,時任中央通訊社副主任的聶紺弩意外地見到了留蘇同學高晶齋,很是高興。那時高晶齋還未進入蔣介石侍從室工作,只是在中央軍校任政治教官,他是和兩位山東老鄉來這館子喝酒的。當下就邀聶紺弩入席,共敘別后之情。這兩人都生于1903年,經歷卻大不相同。
聶紺弩19歲那年在福建泉州北伐軍東路討賊軍指揮部任中尉文書。他喜好詩文,人又聰明,追求進步,得到時任指揮部副參謀長的湖北同鄉潘宜之的提攜,在軍中主辦了一份作戰簡報,后一度離職赴緬甸辦報,宣傳反帝。1924年入黃埔軍校二期,曾參加國民革命軍第一次東征。留蘇回國后在上海,聶紺弩見到了老上級潘宜之。那時蔣介石已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潘宜之時任北伐東路軍指揮部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是白崇禧主要助手之一。他受命辦《中央日報》,邀聶紺弩當編輯,聶只干了月余便主動辭職,卻又因同情橫遭國民黨政權鎮壓的共產黨人及進步人士而遭到警告,幸有潘宜之出面打了招呼才免于牢獄之災。在滬上聶紺弩人生地不熟,謀職都成問題。賣文為生半年多后,迫不得已又向潘宜之求助。恰好中央日報社和中央通訊社都遷往南京,聶紺弩遂被安排進中央通訊社當新聞部副主任。迫于“白色恐怖”的氛圍,他不能不謹慎了些。
而高晶齋的經歷就遠比聶紺弩簡單。他是山東惠民縣人,1923年在北大學習時就加入國民黨。畢業前一年,由于高晶齋的學分已達到畢業要求,出于對革命的向往,他打報告申請到蘇聯學習,獲得批準。當時正值國共第一次合作時期,孫中山先生倡導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廣得人心,也使國共兩黨合作有了政治基礎。在北京負責審查學生們赴蘇聯留學的小組由李大釗為首。高晶齋首審即獲得通過,于1925年暑假踏上赴蘇求學之旅,同學中有鄧小平、卓琳、烏蘭夫、楊尚昆、伍修權、傅學文、羅方中、王明(陳紹禹)、博古(秦邦憲)、蔣經國、鄧文儀、賀君山、蕭贊育等400多人,可謂人才濟濟。
聶紺弩稍遲于這批人赴蘇聯,與高晶齋并不熟。留蘇學生中懂得英語的21人編進第一班。高晶齋的英語挺不錯,也在此班。班里同學有張聞天、王稼祥、沈澤民(沈雁冰弟弟)、林巖、邵志剛(邵力子之子)等。而高晶齋恰與后來一度成為共產黨總書記的張聞天同桌。這個班的同學幾乎都是共產黨員或共青團員,惟有高晶齋是國民黨員。他從這些同學身上學到不少東西,自覺獲益匪淺。
在中山大學學習期間,高晶齋頗為活躍,他與聶紺弩的關系一般,與他交往最多的是鄧文儀和蔣經國。蔣是留學生中年齡最小的,和高晶齋為爭論問題打過一架,卻“不打不成交”,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高晶齋回國后得以進入侍從室工作卻與蔣經國無關……
有一次,同學在一起喝酒聊天,談到“濟南慘案”,聶紺弩注意到高晶齋神情激昂,甚至批評政府過于軟弱,居然繞道北伐,以避日軍兇鋒。聶紺弩對他頓生好感,無形中在心理上拉近了距離。但在談到對共產黨的看法時,高晶齋謹慎多了,顧左右而言他,且反守為攻,主動問聶紺弩:“我聽說潘宜之竟在上海娶了一名叫劉尊一的在押女共產黨員為妻,將她保釋出漕河涇監獄,送回自己公館,還悄悄舉行了婚禮。不知是不是有這回事?”聶紺弩欲言又止,岔開了這敏感的話題……
在這次接觸后,聶紺弩又去了幾次四牌樓高晶齋住所玩。那時高已成家,妻子魏菊逸也是山東人,讀過中學,賢慧知禮,她從不參加丈夫與客人的交談,只忙著炒菜、蒸饅頭或包餃子以待客。聶紺弩發現這位留蘇同學保持著正義感,對政府的內政外交批評頗多,但因軍校教官的身份所限制而感到壓抑苦悶。某日在高家,高晶齋對聶紺弩透露:就他所知,蔣介石急于增加兩位侍從室秘書,但前提是必須是黃埔軍校生,且文筆好,忠誠可靠。高問聶是否感興趣,聶則表示一點不感興趣,也不需要高從中引薦相助,高晶齋也就作罷。隨著交往日增,兩人結為朋友。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軍悍然出兵沈陽,炮轟北大營。由于蔣介石頑固推行“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政策,堅持不抵抗。月余內,我東北三省淪于日軍鐵蹄之下。全國上下掀起抗日浪潮,平、津、滬等市上萬學生云集南京,在國民政府前集會請愿,聲勢浩大。南京中央大學、金陵大學成千上萬名師生也涌上街頭游行抗議。聶紺弩因公開批評當局的媚日妥協立場而不能在中央通訊社繼續工作,被迫辭職,東渡日本求學,在東京與妻子相聚,開始了新的生活。
(二)
在日本,聶紺弩結識了青年作家胡風(張光年),志趣相投,結為好友。經胡風介紹:聶紺弩加入了“左聯”東京分部,并因回國后在上海主編《中華日報》的“動向”副刊而又先后結識了魯迅、茅盾(沈雁冰)、丁玲、郁達夫、巴金、王任叔(巴人)等“左翼”作家。聶紺弩詩文俱佳,文風犀利潑辣,思想性深刻,得到魯迅的好評。1934年經吳翼如介紹,聶紺弩秘密加入共產黨,從事“左聯”革命文化事業。
1934年6月,聶紺弩接受了“左聯”領導人馮雪峰交待的秘密任務,從上海趕到南京找已當上蔣介石侍從室秘書的高晶齋,欲通過他設法營救出在上海被捕后已移押到南京的革命女作家丁玲和另一個在南京被拘押等待判決的進步作家葉紫。在碑亭巷曲園酒家里,聶、高兩人見了面,點了幾樣湘菜,要了一瓶金陵春曲酒,邊對飲邊聊。聶紺弩出于必要的警惕,推開包間的門看清楚沒有身份不明的人盯梢,才放下心來,漸漸轉入正題。請高晶齋設法相助。高考慮了一會兒,嚴肅地表示:他不便出面營救丁玲,因為她的知名度太高,她的作品《母親》、《莎菲女士日記》等在社會上擁有成千上萬的讀者。況且,丁玲的被捕廣受國內外輿論關注,宋慶齡、徐悲鴻等社會知名人士紛紛發表聲明或談話,呼吁當局愛惜人才,慎重處置,就高晶齋得到的消息可以判斷國民黨當局還不至于殺害丁玲,眼下又已由張道藩出面,假惺惺地對《中央日報》記者表示:“已暫將丁玲改為軟禁,帶離中央看守所,讓其閉門思過云云……”還當眾出示了丁玲在東郊某洋房里坐在藤椅上讀報的照片,旁邊并無警衛看守。
至于葉紫,高晶齋表示:鑒于他被拘押前就使用假名俞守進(葉紫原名俞鶴林,湖南益陽人。1926年參加革命,其父、兄均為農會骨干,在清黨反共狂潮中慘遭殺害),且以文藝青年面目而出現,兩年前首次從上海流落南京時以在《扶輪日報》干校對員掙點錢糊口,還與女工湯永蘭結為夫婦。若果真從未暴露真實身份,而且在南京警察局沒有留下過案底,又未上過中統的名單,那么還是可以讓警察局放人的。聶紺弩表示,他已通過“左聯”南京外圍組織的兩位熟人了解過了。葉紫這次被拘押是妻子前男友因失戀報復而向當局檢舉其有“共黨分子嫌疑”,但未被抓到什么證據。高晶齋嘆了口氣,慨然道:“我就試一試吧。3天后,你聽消息吧,還是在這兒碰頭喝酒……”
聶紺弩回到文友路翎的北門橋住所等了3天,又去曲園酒家見高晶齋。他仍穿著一身卡基布軍便服,很樸素,桌上放一只從法國帶回的黑色公文包。胸前加佩了一枚景泰藍軍委會證章。他笑稱以后外出都得佩帶上這證章權作護身符,就不會被警探盯梢。他告訴聶紺弩,經他向王局長打招呼,人已放了。但依高晶齋之見,葉紫最好帶上妻子離開南京,不妨去北平、天津或許安全些。聶紺弩表示衷心地感謝,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兩人又對飲幾杯酒,聊聊時局和文化界動態,然后才分手。聶紺弩趕回上海向“左聯”組織匯報……
高晶齋何以有這等面子呢,這就要說說他的“侍從室秘書”新職務了。從1928年到1933年初,高晶齋任中央軍校教官4年多,得到副校長楊杰、教育長張治中的好感。時兼校長的蔣介石也旁聽過他的幾節課,留有一些印象。1933年,張治中推薦軍校15名教官赴歐洲四國考察軍事教育,但蔣介石只批下4人,其中就有高晶齋。當年6月,他們搭乘“胡佛總統號”郵輪成行,去了英、法、德、意四國,參觀了20多所軍校,令高晶齋眼界大開。一年后回國,由陳布雷擬出名單,推薦8名歐美、蘇俄各國留學生到蔣介石的侍從室擔任秘書,他們是徐慶譽、傅銳、張彝鼎、高晶齋、徐道鄰、羅貢華、何方理、李毓九。8人中大部分是南方人,徐道鄰是北洋皖系將領徐樹錚之子,為徐州銅山人,只有高晶齋是道地的北方人。這份名單獲得了蔣介石的批準,他選上高晶齋主要還是考慮到利用高去聯系北方的將領。半個月后,8名秘書均到職。據高晶齋20世紀80年代初回憶:侍從室秘書平日都穿中山裝或卡基布軍便服,服飾很一般,直接上司便是主任秘書兼中央副秘書長陳布雷。高晶齋兩次受到蔣介石單獨召見,問及他留蘇時的情況、與蔣經國的關系,看得出蔣介石對兒子未卜的命運甚為牽掛。他還問了高的家世和婚事,以及高對北方主要將領們的看法,指示高晶齋多與宋哲元、韓復榘、石友三、孫殿英等將領聯系。
1934年夏,坐鎮南昌指揮“剿共”戰事的蔣介石又一次匆匆前往廬山,在海會寺中央軍官訓練團開班儀式上發表演講,堅持其“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政策,表彰了10多位與工農紅軍作戰有戰功的將領。還在小禮堂放映由軍委會南昌行營政訓處攝影隊在贛、鄂、皖、湘等地戰場拍攝的“國軍作戰記錄片”,對共產黨領導的紅軍多有污蔑之處。
高晶齋秉承蔣介石旨意,連日里天天晚上去中訓團軍官們下榻的牯嶺新村小樓群進行活動,重點是聯絡北方的軍官,如山東韓復榘部下師長展書堂、曹福林、孫桐萱等,與他們喝茶聊天,敘鄉情,還代表委座給他們分發紀念品(主要是蔣介石戎裝簽名照片及禮金,每人都是2000元現金支票)再三講明這是委座對各位的關懷,聊表心意而已。這些師、旅長都笑納了,并請高晶齋代為向蔣委員長轉達謝意。其實這些小恩小惠并不能起到多少籠絡人心的作用,但至少減少了不少北方籍帶兵軍官對蔣介石任人惟親、重用江浙人的怨恨情緒。高晶齋還告訴展書堂等軍官,回駐地后,有什么想法乃至委屈盡可以給他寫信,他一定代為處理,必要時他可直接向蔣介石稟報。這一招還真起了些作用。
1935年9月,國民黨在南京召開了四屆六中全會,會議期間發生了志士孫鳳鳴刺殺蔣介石誤傷汪精衛的“驚世大案”,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高晶齋在事發當日正巧也在湖南路中央黨部大院內,是和李毓九協助陳布雷整理匯編會議文件。他也著實吃驚不小。他通過這一轟動性事件敏銳地感到蔣介石頑固推行的媚日妥協、堅決反共的政策愈加不得人心,就是在國民黨內,黃埔系將領們和CC系人馬也大都主張抵抗日本的侵略。而蔣介石似乎無意改變立場,他繼續調集主力部隊20多個師追擊工農紅軍,督促張學良的東北軍和楊虎城的西北軍也加緊備戰,參與對付紅軍。而且,他沒放松籠絡北方將領的工作。他授意高晶齋私下拜訪來南京開會的宋哲元(時為二十九軍軍長兼北平軍政分會主任)、秦德純(二十九軍副軍長兼總參議)、韓復榘(山東省主席兼保安司令)、傅作義(山西晉軍重要將領)、馬步芳(青海省主席)等北方西北軍政大員,分別向他們送禮金、紀念品。每人是5000大洋,這在當年是一筆重金了,但對于這些地方實力派人物來說,并不缺錢。他們也明白蔣介石的用心,反正不要白不要。也正因有這一背景,后來高晶齋受山東我地下黨王哲等同志委托,出面跟韓復榘、宋哲元等北方將領打招呼說情,讓他們釋放了一些宣傳抗日救亡的共產黨員,并讓山東“萊陽學潮”得以解決,被捕師生全部獲釋。
1936年3月,某日晚高晶齋在南京的六朝居酒樓又重與闊別了幾年的好友聶紺弩聚首,樓下秦淮河上流漾著月光燈火,兩人點了幾樣風味菜肴,把酒對飲,感慨頗多。高晶齋身在南京國民黨高層中樞工作,卻一直牽掛著這位有著強烈正義感,特立獨行的好友。酒過三巡,聶紺弩看四周無人注意,輕聲告訴高晶齋,就他從劉大杰妻子李芳群(武漢大學畢業生,郁達夫門下高徒)那兒得到的最新消息:馬西凡因在武昌中華中學、漢口省立商專等校散布對政府不滿的言論而被武漢中統區特務逮捕,遭到酷刑拷打。聶紺弩請高晶齋利用特殊的地位伸以援手,救救這位黨外文化人士。高晶齋很早就認識馬西凡,感到此人有才華,尤具劇作天賦,人又正派,自己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于是,他表示會盡力幫忙。
回到家,高晶齋顧不上休息,便給武漢中統區區長劉連漪寫信,要求他放人,還以自己的名義擔保,說就他所知馬西凡只是個藝術至上主義者,平日喝了些酒,愛發點牢騷,其實與共產黨并無任何聯系云云。劉連漪不便自行處置,立即請示中統兩湖區特派員兼武昌行營少將偵緝處長與武漢警察局長蔡孟堅。蔡孟堅調出馬西凡的材料,看了兩遍,并未看出有多么嚴重的問題,相反此人對省主席楊永泰(政學系政客)貪贓專橫行為的斥責還令他有同感。因為蔡孟堅和楊永泰早就貌合神離,已受夠了氣。蔡當下便指示劉連漪盡快放人,于是馬西凡得以重獲自由。
(三)
抗戰初,平津陷落,接著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又被日軍侵占,熊熊戰火中,武漢成為國民政府領導抗戰的中心,國共兩黨已實現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高晶齋已被調離侍從室,改任軍委會政治部軍事教育處處長。那時他歸一廳廳長康澤領導。與三廳廳長郭沫若及田漢、洪深、金山等進步文化人士并無什么交往,互相了解亦少。但他敏感地發現,時兼軍委會政治部常務副部長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對他表示出友善,一次在漢口壇華林三廳辦公室,周恩來主動過來含著真誠的微笑與他握手,握得親切有力,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這令高晶齋激動不已,回到住所一夜失眠。他從這位中共領導人身上感受到高尚的人格及成熟政治家的魅力。事后高晶齋才知道,是也在武漢參加抗日文藝工作的至交聶紺弩向周恩來介紹了自己一向左傾,幾次冒險幫助共產黨的事跡。
高晶齋未到職前,陳誠部長已請了些人編寫了幾本教材,如馬寅初的《中國之經濟》、陶希圣的《中國之社會》等,另外竟還有中共大叛徒葉青(即任卓宣)寫的《中國之政治》。高晶齋發現這本教材中有不少辱罵毛澤東的話,并稱共產黨創建的陜甘寧邊區是“紅色割據”。他便請示陳誠:團結抗日時期,最好不要印這本書。陳誠叫高晶齋斟酌辦理,于是他決定不印發這本教材。在武漢,聶紺弩兩次約高晶齋見面,考慮到高的身份,聶都安排在漢口璇宮大酒店。這樣可免除國民黨特工的懷疑,因為若安排在武昌或漢陽的僻靜的茶樓或小酒店見面,反而會引起特工們的疑心。在見面時聶紺弩表示了感謝,希望高能夠繼續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利用一切機會,說服同事們堅決維護國共合作的格局,共同抗日。高晶齋及時透露:就他所知,陳誠抗日但反共,他的親信少將情報處處長張振國亦是如此。中共長江局和武漢黨組織不必寄希望與張開展合作,但他還不至于像軍統戴笠那樣一味搞反共,對付日特、漢奸卻百般無能。聶紺弩將這些情況及時向組織上作了匯報……
1945年8月,八年抗戰終于取得勝利。一年后,高晶齋出任山東省府委員兼山東省敵偽財產保管委員會主任委員,主要處理敵偽財產。當時,有位經濟漢奸的房子搬空,高分配給省民政廳作為單位的宿舍。而省政府調查室的軍統分子就報告給省主席王耀武,想用這座房子監視對街的一幢據稱是共產黨活動地點的房子。高晶齋沒買賬,結果結下怨恨,軍統特務們翻舊賬,給高羅織“通共”等罪名,并與省法院勾結,將他陷害入獄,判刑12年,終身剝奪政治權利。
1948年9月,我華東野戰軍解放濟南,活捉省主席王耀武和龐鏡塘等,黑牢被解放軍部隊打開,飽受折磨的高晶齋得以獲得自由,重見光明,痛定思痛,他決心竭盡所能為共產黨干些事情。經過共產黨員王哲的引薦,他去濟南市人民政府見到原在華東局城工部搞情報工作,現主抓蔣管區策反工作的王一偉,主動申請分配任務。王一偉請示上級批準后派高晶齋利用與國民黨軍界眾多熟人關系搞策反工作。
高晶齋辦的第一件事便是給駐守山東泰安的國民黨第二十七集團軍總司令李玉堂寫信,請他認清形勢,倒戈起義。李玉堂。山東人,1899年生,黃埔一期生??箲鹬衅谌蔚诎塑娭袑④婇L,驍勇善戰,在贛湘鄂戰區率部抗擊日軍屢立戰功。抗戰勝利后,李玉堂一向反對打內戰,同鄉故交高晶齋的秘密來信更堅定了他的立場,遂消極避戰,故而三野部隊解放泰安很順利。李玉堂旋遭蔣介石撤職查辦。之后,高晶齋安置好家小便冒著生命危險去南京開展工作。那時聶紺弩因共產黨員身份已暴露,不能繼續留在蔣占區,去了香港。他已與高晶齋失去聯系好幾年,仍惦念著這位朋友的安危,兩人的心靈是相通的。
當時淮海戰役正在進行中,徐州地區兵荒馬亂,炮火連天,津浦鐵路運輸中斷。高晶齋取道尚在國民黨軍劉安琪部控制下的青島,乘海輪到上海,來到南京即按王一偉囑咐,與地下黨干部胡以虹接上頭,并在一位好友家住下,以在南京五中當歷史教員的身份為掩護開展工作。數日后,在復成新村三號洋樓,見到時任國民黨山東省主席兼青島特別市市長秦德純。這位將軍心神不寧,神色憔悴而陰沉,他是來南京向政府請求增調船只去青島接運困在海灣一帶20多萬軍民政府職員的,與李宗仁、吳忠信等糾纏了幾天,只爭取到3艘海軍運輸船,大家都意識到國民黨敗局已定,大勢已去,無不憂心忡忡。
在兩人喝酒時,高晶齋分析了形勢,請秦德純勸駐徐州的兵團副司令馮治安與他一同起義。秦德純顧慮重重,拿不定主意。他認為敗局已難以扭轉。他曾任二十九軍副軍長,抗戰勝利后,升任軍法執行總監部副總監、軍令部次長,被授上將軍銜。1947年10月調任南京政府國防部次長,后臨危受命主政山東,已無力回天。他表示要考慮考慮,還勸高晶齋行事小心點,以后也不可再登門找他,因他懷疑自己已受國防部保密局特工監視。
在南京,高晶齋又去浦口與駐軍第九十六軍軍長于兆龍聯系,做其工作。兩人舊有師生之誼,于審時度勢,同意起義,撤開防線,但他已受到當局的懷疑。京護衛戍總司令湯恩伯找于兆龍談話,并調其部隊去安慶駐守,將其置于堅決反共的十八軍軍長楊干才的密切監視之下,這次策反功敗垂成,殊為可惜,高晶齋對駐蕪湖的二一四師師長張奇(中央軍校七期生)的策反工作卻取得一定的成功,促成張奇師兩個團渡江至江北裕溪口起義,并接受我三野司令部的改編……
高晶齋在南京搞策反之初,國民黨方面并不知道。他的留蘇同學時任國防部新聞局局長鄧文儀還兩次請他吃飯,表示擬保薦高任國防部少將銜秘書。高晶齋不置可否,但他言語間流露的左傾態度已引起鄧的懷疑,后來不再提此事。解放前的南京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一日,我地下黨振一同志密告高晶齋,他已被保密局列入220人的黑名單,叫他速隱蔽起來,他只好暫時停止策反工作……
解放后,高晶齋夫婦安家于南京。他被安排到南京藥學院(今中國醫科大學)外語系執教,主教俄語,他還擔任民革南京高校支委、民革市委委員,新中國成立后,聶紺弩從香港回到北京,后歷任中南區文教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理事兼古典文學研究部副部長、香港《文匯報》總主筆、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等職,與文化事業結下后半生情緣。他特立獨行、正直敢言、嫉惡如仇,易得罪人。上世紀50年代后期,他屢次受沖擊,迭遭磨難,仍坦然自若。據高晶齋生前回憶:1955年,他去北京參加教育部舉辦的全國高校俄語教學會議,特抽空去看望了老友聶紺弩,在后海邊一家小飯店吃了頓飯,聶建議他以后別通訊聯絡為妥,因他是個廣受關注的文人,易給朋友們引來麻煩。高晶齋不免有些不快,但他明白,這位名滿天下的老友確是為了他們這些朋友著想,他表示了理解。1957年,聶紺弩果又受到沖擊,然而,遠在南京的高晶齋也在劫難逃,他也被定為“右派”,蒙受了極不公正的待遇,經歷了20多年不堪回首的日子。
1979年高晶齋的冤案終獲平反昭雪,仍在南京藥學院任教授,1985年辭世,終年82歲。留有俄文譯著數部。高晶齋有7個子女(其中女兒高慧敏已于1976年辭世)皆事業有成,繼承了父親的愛國精神。至于聶紺弩,他吃的苦頭可比高晶齋多多了。“文革”浩劫中,他差點丟掉性命?!八娜藥汀笨迮_后,1979年,聶紺弩又復出,還出版了自己的詩文集,再次成為國內外新聞人物,多家報刊爭相采訪他。近年,章伯鈞的女兒章詒和在她的書中用“藍章文字”談到對聶紺弩、周穎夫婦的印象。當然,聶紺弩已讀不到這部書和其他人的相關回憶錄了。他已于1986年辭世,與包括高晶齋、胡風等在內的眾多故舊好友相聚于九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