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泊的生與死

它曾是眾水匯聚之地，流經(jīng)沙漠的內(nèi)陸河都將自己的生命終點交給它。因為各河的流經(jīng)，塔里木盆地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里形成了一個蛛網(wǎng)般縱橫交錯的水網(wǎng)，也正因為這個水網(wǎng)的存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不毛之地里形成了眾多的文明國家。那時，它“廣袤三百余里，其水亭居，冬夏不減”，“潛行地下，南也積石為中國河也”，是中華母親河黃河的源頭。它是羅布泊。它因塔里木河而生，它的死，也源于塔里木河。如今，羅布泊干涸了最后一滴水，徹底地化作為一個鹽湖盆，成為地球上的“干極”，羅布泊死了，生命的鏈條斷了，文明失落了。

■ 偉大的湖

羅布泊在中國人的心目里一直都是一個偉大的湖。漢代以前，中國人一直認為它“潛行地下，南也積石為中國河也”，是中華母親河黃河的源頭。因為，羅布泊實在是一個大湖，是一個“廣袤三百余里，其水亭居，冬夏不減”的西域巨澤，它的面積有記載最大時達到了2.5萬平方公里。

到了元代它的名字是羅布淖爾，羅布是維吾爾語，意為“聚水之地”，淖爾為蒙古語，意為“湖泊”。就是到了1972年徹底干涸之前，羅布泊的面積還有450多平方公里，為中國第二大內(nèi)陸湖。

羅布泊是塔里木盆地里最低的一塊洼地，來自盆地四周的昆侖山、天山、阿爾金山的河水大多匯入羅布泊，因此歷史上羅布泊是一個眾水匯聚之地，流經(jīng)沙漠的內(nèi)陸河都將自己的生命終點交給羅布泊。因為各河的流經(jīng)，塔里木盆地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里形成了一個蛛網(wǎng)般縱橫交錯的水網(wǎng)，也正因為這個水網(wǎng)的存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不毛之地里形成了眾多的文明國家?！稘h書》記載了這個大湖養(yǎng)育的人類文明:“樓蘭姑師有邑，臨泑澤”。

然而，對于這個“黃河源流所出”的地方，中國人并不能說是了解，對于它只有少數(shù)旅行家的報告;而對于西方，這里也是一個未知之地。

在漫漫的幾千年歲月里，這里完全處于一種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羅布泊完全淪落在世界的外面，直到西方探險家的闖入，一個地理及文明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掘期才蹣跚到來。

1876年12月，俄國軍官普爾熱瓦爾斯基從羅布泊一直向南，突然和一座大山相遇。翻開俄國地圖，上面并沒有山，山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這是一個很大的山脈，它如一個帽子扣在羅布泊的頭上。它那晶瑩的雪峰在傍晚的陽光下會像金子一樣閃著耀眼的光，它粗大的骨骼構(gòu)成了青藏高原北緣的骨架，它綿延向西南向東延伸，不知道終點在什么地方。直到最后，普爾熱瓦爾斯基也沒有搞清楚他看到并測量的山就是阿爾金山。不僅是俄國地圖上沒有繪出阿爾金山，就算是歐洲的地圖也全然不知道這個山的存在。普氏的發(fā)現(xiàn)在歐洲地理學界引起震動，改變了歐洲人對于青藏高原的舊說。

最早發(fā)現(xiàn)并報告羅布泊地理環(huán)境變化的還是中國人。一千多年前，東晉高僧法顯最早報告了羅布泊的死亡。公元339年他沿絲綢之路西行求法，途經(jīng)羅布泊，曾看到了這樣的情景:“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志耳?！边@段話一被當作1500年來對羅布泊的經(jīng)典寫照。

但是羅布泊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是在上個世紀。1972年，美國衛(wèi)星的照片報告:羅布泊走完了它生命的最后一程，干涸了最后一滴水，徹底地化作為一個鹽湖盆。

從一個浩淼的大澤，到永遠地告別水，走向死亡，羅布泊的這個地理生命的變化過程，至少經(jīng)歷了兩千年的時間。如果說，自上帝造好地球的高山大川的格局之后，大地上哪個區(qū)域還有翻天覆地的地理改變，并且這種改變一直都是在人類直接參與與關(guān)注之下的話，那么羅布泊就是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的地方。

雖然羅布泊早已被中國人所知，但羅布泊在世界范圍內(nèi)聞名還是因為它的游移。

引起游移湖爭論的是沙俄軍官普爾熱瓦爾斯基。1876年，他在塔里木河下游考察時，把羅布泊南面的喀拉庫順湖誤認為是羅布泊，引起了世人關(guān)于羅布泊是一個游移漂動的湖的猜測。

羅布泊真的是可以游移的嗎?為了證實這一地理奇觀，1899年，斯文#8226;赫定進入羅布荒原。在經(jīng)過了仔細的地質(zhì)勘察和水準測量后，他確定了這一說法，并且預言羅布泊水將以1500年為周期地南北返游移。這一“游移湖說”一下子震驚了世界。斯文#8226;赫定認為，真的羅布泊位于羅布荒原東北面的大洼地里，由于泥沙沉積湖床逐漸墊高，而在它南面的喀拉庫順湖盆則因烈風吹刮日漸消蝕。終于有一天，羅布湖水開始向喀拉庫順湖游移，在此形成一個新的終端湖，真正的羅布泊則成為一個干枯的大湖盆。斯文#8226;赫定斷言，1500年之后，湖水將再次北移，干涸的湖床里將再次響起水的濤聲。

赫定的預言隨著羅布泊的最后一滴水的干涸而隨風而去。這是包括赫定在內(nèi)的所有人所沒有預料到的。

■ 沙漠里的生命奇跡

羅布泊的生，源于塔里木河。

塔里木河從西南到北到東流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干流長1321公里，是我國最長的內(nèi)陸河，也是世界第二大內(nèi)陸河。

1993年，我們一伙人糾集在一起，準備拍攝一部關(guān)于塔里木河的電視紀錄片。當我們從海拔高達幾千米的喀喇昆侖山到海拔只有幾百米的羅布泊，完整地走完塔里木河全程的時候，我們就想從空中去看一看塔里木河。

在新疆軍區(qū)的支持下，我們乘坐黑鷹直升機飛近塔河。飛機從烏魯木齊飛來，在庫爾勒機場載上我們攝制組成員。我們的方案是飛兩個架次:從庫爾勒向南偏西11度，沿著塔里木河腰部向上游飛，直到三河交匯塔里木河誕生處;第二個架次是從上游返回后，再從庫爾勒起飛向東南方向，飛至塔里木河的終點羅布泊，全程飛行距離940公里。

我們在一個下午起飛，迎著偏西的太陽。起飛不久，我們就在黃色的沙漠里看到了一股閃閃發(fā)亮的大水，它像一匹匹散開的錦緞隨風飄散在大地上，我們在心底里壓住一聲驚嘆:塔里木河!

在我們手里，有一張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衛(wèi)星影像圖和一張1:50萬的大比例尺軍用地圖。在地圖上，塔里木盆地就像是一只被喀喇昆侖山、昆侖山、帕米爾高原、天山等卓大的白雪皚皚的群山圍繞著的眼睛，而塔克拉瑪干沙漠就是這眼睛的金色的瞳仁。塔里木河在大地上劃過的痕跡，就是這只金眼睛的多層褶皺的美麗的眼瞼。

我們飛過了塔里木河最豐饒的地段，它在東經(jīng)85°59′、北緯41°10′的地方，養(yǎng)育了一個沙漠大湖——洛乎羅克湖;再往西南，是它滋養(yǎng)的美麗牧場——第一牧場;再向前，是塔里木河在沙漠里的泛濫區(qū)，這是塔里木河最散漫自由的一段。

然后，就是三河交匯點，在地圖上一個標作肖夾克的地方。這里是塔里木河的產(chǎn)床。

塔里木河的三條源流河葉爾羌河、和田河、阿克蘇河在這里交匯在一起，三水匯集便誕生了塔里木河。

在高空、在無遮無攔的天上，我看到了三條河分別從北、西、南的高山上奔流而來的壯觀場面。它們從雪峰上滾滾而下，深深地劃過大地。它們扭曲翻騰著奔向塔里木河，就像一束閃電，在接觸大地的一瞬間炸裂，分成三叉，勢不可擋。光與火奔竄浪蕩，將墳墓般林立的沙丘劈開，于是，那閃電便永遠以固定的姿態(tài)站立在大地上。

塔克拉瑪干沙漠從來沒有如此馴服，如此平靜。高大的沙丘徒然地站立著，像是列隊迎接偉大事物的誕生。塔里木盆地讓出了巨大的空間讓浪花歡聚擁抱，天與地都靜默無聲，讓水的喧囂充滿其間。

地平線在翻滾，天地旋轉(zhuǎn)混淆在一起。黑鷹直升機陡然轉(zhuǎn)彎，大河在沙丘間穿行移動，巨蟒奔走，星河動搖。塔里木河牽起了那閃電的狂怒，一道耀眼的銀練劃出優(yōu)美的弧，流向遠方——另一個更豐沛強壯的生命誕生了。

塔里木河的三條源流河，葉爾羌河發(fā)源于喀喇昆侖山，和田河發(fā)源于昆侖山，阿克蘇河發(fā)源于天山。

很少有哪一條河流像塔里木河一樣擁有如此多雪山冰峰的寵愛，從這一點來說，塔里木河是河中的貴族。它一誕生，就有了豐沛浩蕩的水源和奔流不息的激情。但是塔里木河從眾多的冰山走來，一下子就跌入了塔克拉瑪干的狂沙中，就像一個命運多舛的英雄，一生多難，一生坎坷。

這種跌落是迅疾的、大幅度的和難以預料的。從海拔高達8000米一下跌落到只有1000米的塔里木盆地。短短的行程，巨大的落差，塔里木河似乎還沒有來得及伸展和生長，就遭遇到了中國最大的流動沙漠——塔克拉瑪干。

對于河流來說，沙漠意味著死亡。

塔里木河作為一條沙漠內(nèi)陸河的命運是會從一條大河越流越小，最后消失在沙漠里。它不像黃河長江一樣沿途不停地有小河加入，最終流成一條大河。塔里木河一路只有不停地消耗而沒有支持，它是一條孤獨的河。

塔里木盆地是一個完全封閉的內(nèi)陸盆地。在這個地球上獨一無二的大盆里，盛滿了流沙。這些流沙經(jīng)過科學家的檢測，已經(jīng)有7萬年歷史。從一個古海到沙漠，最后的變化發(fā)生于末次冰川期以后。

只有葉爾羌河、和田河、阿克蘇河流入了塔里木河。

曾經(jīng)的塔里木河有“河水汪洋東逝，兩岸曠邈彌望”龐大氣勢。曾經(jīng)有一個巨大的塔里木河古水系存在過，這個水系基本上覆蓋了塔克拉瑪干沙漠。

“95”國家重點科技攻關(guān)項目的科學家們，利用衛(wèi)星影像數(shù)據(jù)和MSS衛(wèi)星圖像研究了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古河道，并繪制出了“塔里木南緣古河道分布圖”。

從這個圖上我們可以看到幾十條河奔涌出昆侖山“眾水歸沙”的場景，它們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結(jié)成一張大網(wǎng)，勾聯(lián)住北部的塔里木河，罩住了整個沙漠。而眾水匯集之處，只有一個地方——羅布泊!

在塔里木盆地，長年有水的河流有144條，其中年徑流量達到5億立方米的河流有15條。從衛(wèi)星圖上看去，從雪山發(fā)源的100多條河流，沿著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北部向東南一字排開，像一把巨大的梳子梳理著沙漠。每一個梳齒，就是一條河流。但大多數(shù)河剛剛出山就被沙漠吸干了。

現(xiàn)在這個水網(wǎng)破了，眾多的河流:尼雅河、克里雅河、車爾臣河葉爾羌河、孔雀河都不再有水注入羅布泊。羅布泊死了，生命的鏈條斷了，文明失落了。

塔里木河，雖然不像黃河孕育了具有5000年文明的華夏文明，也不像長江以其遙遠的跋涉豐沛的水流而成為世界第二大河，但它卻在不毛的沙漠孕育了生命，一手牽起了東方文明，另一手牽起西方文明，使古老的印度文明、埃及文明、希臘文明和阿拉伯文明通過它的身軀相識、相遇。

■ 流浪的河 流浪的湖

中國的科學家在繼彭加木之后多次的羅布泊考察最終證實了羅布泊并不是一個游移湖。他們測到的羅布泊最低處為778米，而喀拉庫順湖的最低處為788米，兩者相差10米，而1500年的沉積只有1米厚，因此不可能出現(xiàn)斯文#8226;赫定所說的1500年游移一次。

羅布泊不是游移湖，但它確實是一個流浪的湖。羅布泊的流浪是因為塔里木河的流浪。它只是一個巨大的洼地，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湖岸。當塔里木河等沙漠河最終流到這里的時候，在這里會形成一片巨大但很淺的水域。河水縮減的時候，羅布泊也跟著縮減。沙漠河流是沒有常性的，經(jīng)常改道，羅布泊就像是綁在河流尾巴上的流浪乞兒，隨著河流的擺動而在大地上流浪。

游移，反復，生與死的徘徊。羅布泊已經(jīng)這樣“游移”了上萬年。

中國古代從《山海經(jīng)》誕生的時代起就對塔里木河的脾氣有所了解，直呼其為“亂河”。動蕩不安，飄忽不定，是它的特性。所以人們又把它稱為“沒有堤岸的河”。

塔里木河，一條不肯接受橋的束縛的河。

據(jù)說，塔里木河的擺徙最大幅度在130公里以上。塔里木河改道次數(shù)難以統(tǒng)計，在最近的一個世紀里，塔里木河有案可查的擺動就達10次以上。

塔克拉瑪干是一個巨大的墓地，隆起著一座座黃色的墳塋，吹拂著死亡的氣息。那些黃鬃毛的沙丘怪獸，陰險地蹲伏著，等待風沙吹起凄厲的號角，然后騰挪運移，向河流撲去。塔里木河不停地扭動翻滾狂亂奔走。終于，一切都消歇了，沙漠里只留下一條條痛苦彎曲的干河道，像條條倉惶逃走的巨蟒蛻下的干皮，無力地擱在荒漠上。

這就是塔里木河放蕩不羈的原因，它是在死亡擋道的沙漠里尋找一條生路。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沙丘都是活的，它們隨風而走，變換著位置。有時候它們會向河流撲來，將塔里木河一截幾段。但是塔里木河也是活的，它會迂回而走，從死亡的邊界閃身而過。

對于沙漠來說，河游走了，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所以沙與河的角逐，常常是死亡與生命的角逐。

如今，流入塔河的支流，只有3條了。確切地說，只有兩條，因為葉爾羌河已經(jīng)多年不向塔里木河注水了;更精確地說，只有一條，因為和田河也只在洪水季節(jié)下泄極少的水到塔里木河。

在肖夾克三河匯流處，每年人們都要筑一道沙壩，如果和田河有水注入塔河，那么這道沙壩就會被沖毀;如果沒有水，沙壩自然會完好無損。悲哀的是，有許許多多的年份，塔里木河都等不來和田河的洪水。

和田河在上游和中游養(yǎng)育的綠洲和人口太多了，以至于沒有更多的水流了，她就像一個多子女的老婦，孩子們一個個唇紅齒白眼神靈動，她卻乳房干癟老弱不堪。

還有尼雅河、牙通古斯河、安迪爾河、喀拉米蘭河……它們幾乎都集體終止于北緯40°。北緯40°仿佛是塔克拉瑪干埋葬河流的墳場，而科學的考據(jù)是在大約4000年前后，北緯40°是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并且已經(jīng)有人類在這里開展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即使到了漢唐時代，北緯38°30’到39°還繁榮著睹貨邏國和精絕國，而現(xiàn)在早已淪為廢墟了。

塔里木河之死，是從它的下游開始的。

塔里木河在恰拉由東西向突然轉(zhuǎn)為東南向，楔入沙漠腹地。在臺特瑪湖與沙漠南緣流來的本爾臣河匯合，然后向東流進羅布泊。這一段被稱為塔里木河下游。

從恰拉到羅布泊的400多公里，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最嚴酷的一段。這里狂沙難羈干旱無比，塔里木河在這里的沙漠中形成一條400公里的綠色走廊。綠色走廊劃破沙漠的褐黃，隔斷西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與東邊的庫魯克沙漠的合攏，為人類開辟了一個貫穿沙漠南北的通道。

218國道從綠色走廊中蜿蜒穿過，將塔克拉瑪干南緣和北緣連接在一起，也將青海與新疆連接在一起。可以說，這是新疆通向內(nèi)地的第二條道路。

這里曾經(jīng)是水天澤國，羅布人在這里泛舟捕魚;這里曾經(jīng)有世界上最大最好的胡楊林帶，樹林茂密得人都難以通行;這里曾經(jīng)有新疆虎的咆哮，有野豬的身影，有馬鹿，有各種各樣的鳥類。

但是，現(xiàn)在這里早是另一副模樣了。

塔里木河斷流近半個世紀，綠色走廊遭到毀滅性打擊。81萬畝胡楊林銳減至24.6萬畝，草場覆蓋率下降了75%。奔跑和飛翔的動物許多都滅絕了，或者很少能看到它們的影子。

臺特瑪湖，專家們把這里作為塔里木河的最后終點，并把它寫進了權(quán)威的辭書和地理教科書，實際上臺特瑪湖早已只是紙上的終點和地圖上沒有實在內(nèi)容的地名。30多年前，這個面積100多平方公里的湖便已干涸了。

昔日的臺特瑪湖，曾經(jīng)“一望草湖，村舍不斷，縮蘆為室，水鳥群飛，一派江南景色”。現(xiàn)在唯一能讓人產(chǎn)生水的聯(lián)想的是這里的一座橋。沙子已快淤滿了橋洞，一陣風來，流沙如水如霧般飄過橋底。專家們說，臺特瑪湖中的沙子已厚達10米。

當我們在臺特瑪湖中心穿行的時候，有一種特別悲涼的心情。湖中心堆滿了高大的沙丘，一粒粒白色的淡水螺殼被風打磨得潔白光亮，這里再也不會有水了，曾經(jīng)的水中生命只留下這堅硬尸骨。

臺特瑪湖實際上僅僅是塔里木河一個時期的終點。這條在沙漠里奔騰不羈的河曾經(jīng)有很多終點。有時候，它流入羅布泊，有時候，它只能到達一個小湖泊，有的時候，它甚至遠遠不能到達下游。

現(xiàn)在塔里木河的尾閭是大西海子水庫。從臺特瑪湖到大西海子水庫，塔里木河縮短了300公里。

然而，當我們趕到大西海子水庫時，再一次震驚了。這里已經(jīng)是第二個臺特瑪湖，浩瀚的水庫已經(jīng)不存在了，水庫底裸露著，只有最中央的地方還留下一汪水，一大群水鳥在那里盤旋，搜索最后的一餐。

水庫岸邊，沙山高高地壁立著，像一只虎視眈眈的猛獸，隨時準備撲向水庫。一棵高大的胡楊樹已經(jīng)被沙山埋得只剩下一點樹梢。這是一座一直向前吞食挪動著的沙山，在它一路向前迅跑時，遇到了水，猛地站住了。雙方就這樣對峙著，角力著，等待著，現(xiàn)在，沙山贏了。

實際上，作為塔里木河的現(xiàn)代終點(上個世紀50年代)，大西海子水庫里存的已經(jīng)不是塔里木河的水。塔里木河自大西海子水庫上溯100多公里也已經(jīng)斷流。400公里長的塔里木河下游靠的是從博斯騰湖里用揚水站調(diào)出的水，經(jīng)孔雀河流入的。

在阿拉干，我們找到了一個食宿站，這是218國道400多公里旅途中唯一的一個食宿站，是羅布泊南部的米蘭團場的一對夫婦開的。

風沙已經(jīng)將那棟房子埋沒了一半，注滿沙子的塔河河道就在房子的不遠處，如果不經(jīng)人指點，很難看出那是一條大河的河道了。

老夫妻在這里為過往的旅客提供簡單的飯食。最困難的是水。食宿站曾經(jīng)有一口深達15米的水井，但是這口深井里早已沒有一滴水。于是，食宿站只好在塔里木河的河道中又打了一口更深的井。為了保護這方圓幾百公里的唯一水源，他們在井上蓋了棟房子，并加了鎖。但這口深井如今每次都打不出多少水，想打滿一桶水，必須在清晨進行，還得打好幾次才行。

食宿站周圍的胡楊林大片大片枯死。粗大的枯死胡楊，一腳踩去便轟然倒下，或者“噗”地一聲化為紛飛的塵灰，或者樹心已空，里面灌滿流沙。胡楊的根可以延伸50-100米遠，扎入地下13米深，現(xiàn)在它們顯然吸不到地下水了。

食宿站的井成為林業(yè)、生態(tài)專家測定地下水位的一個依據(jù)。他們的結(jié)論是，這里的地下水位已由上個世紀60年代的2米下降到16米以下，胡楊樹的根再也夠不到了。偶爾存活的胡楊，其稀疏的殘葉含鹽量竟高達40%。野生的馬鹿、野豬已經(jīng)絕跡，30多種野生動物只剩下幾種。

庫魯克沙漠的巨大沙舌，挾著東北風穿過枯死的胡楊爬上公路，20年間中推進了60公里，與塔克拉瑪干沙漠差兩公里就要合攏。公路部門統(tǒng)計，218國道受流沙分割的地段已達197處。

一位維吾爾族老人帶著我們來到他過去的家園，這個叫做英蘇的村莊就在綠色走廊中的塔里木河邊上，現(xiàn)在只有一些斷壁殘垣。

英蘇的居民是上個世紀70年代因塔河斷流集體遷走的。走在廢墟上，老人還能辨認出自己過去的家。在村西靠河邊的地方，是一座較大的清真寺遺跡，老人虔誠地跪下默默祈禱。

與英蘇居民面臨同樣命運的，還有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農(nóng)二師的5個團場。這5個團場的45萬畝耕地，因為缺水大面積棄耕，如今遞減到18萬畝。

棄耕的土地很快沙化，這些昔日的良田沙丘遍布，渠道已被黃沙填平，再也不可能長出綠色的秧苗。而還在種植的田地里，莊稼果樹最需要水時卻沒有水。棉花剛結(jié)的桃、果樹新生的果紛紛落地，農(nóng)工們心痛得跺腳大哭。有時人吃的水也不能保證。人們?yōu)榱舜虻揭煌胺峙涞乃?，往往天不亮就要起來排隊。在一個團場，農(nóng)工們用長繩吊著孩子到井中去舀井底的一點點泥漿水維持生命。

塔里木5個團場共有5萬人。經(jīng)過幾代人的奮斗，他們已將這里建成了現(xiàn)代化的高效農(nóng)場，并建造了許多可與大城市媲美的漂亮建筑，然而現(xiàn)在他們心頭有一種愈來愈濃重、強烈的不祥預感:他們的家園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樓蘭?環(huán)境在一天天地變壞，風沙日已由上個世紀60年代的42天增至130多天，浮塵日也高達180余天，愈來愈頻繁的沙塵暴在不斷地向他們暗示可怕的前景。

研究塔里木河的專家稱氣候變熱冰山退縮是影響塔里木河水量減少的自然原因，但根據(jù)塔里木河管理局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近二十年塔河年來水量保持在49-50億立方米，上下浮動并不大，近代影響塔河的因素主要是人類的活動。

1921年，一個叫阿西罕#8226;阿吉的女地主為她的12000頭羊興建草場，便讓人在窮買里村附近的塔里木河筑壩，造成塔里木河沖入孔雀河古河道。一次造成地理學上大變動的事件，竟然源自于一個小小的事件!塔河改道，羅布人流離失所。

1950年代，一個叫烏斯曼的牧民，為澆灌他的一片草場，用坎土鏝(一種類似镢頭的農(nóng)具)在塔河中游隨便扒開一個口子，這個口子越流越大，終于流成了今天的烏斯曼河。塔河管理部門測定，1980年代，塔里木河76%的水由烏斯曼河流失。

類似烏斯曼河的河口在塔里木河上有無數(shù)條。據(jù)塔里木河管理局調(diào)查，塔河干流上共有引水口138個，其中上中游的河段就有134個。

塔河中游英巴扎水文站以下500公里的河道兩側(cè)，架有水泵520多臺。上中游無節(jié)制的引水，使得下游來水急劇減少，上個世紀未比上世紀50年代減少約80%。塔里木河流在沙質(zhì)的松軟河床上，極易擺徙，低緩的河岸，扒個口子就可引出水來。塔河中游因此形成了密如蛛網(wǎng)的河汊，湖沼遍布，洪災頻頻，甚至將沙漠淹成一片汪洋。

1950年代，人們在塔河下游修建了大西海子水庫，這是一次導致塔河下游斷流的最荒唐行動。一道大壩，將河流一刀切斷，人為地將塔里木河縮短了300公里。大西海子水庫大壩自從建好后，就幾乎沒有開閘放水，水閘下300公里的塔里木河沿岸生物，將近40年沒有等來一滴水。

大西海子水庫修建成了導致羅布泊最終干涸的直接原因。

人為了自己生存和發(fā)展，搶走了動物、植物所需要的水。以犧牲生態(tài)保住人類家園的大西海子水庫最終并沒有保護住人類的家園。大西海子水庫最終也干涸了，風沙，正一步步摧毀塔里木河賴以存在的基礎。

大西海子水庫向人類提出一個嚴正的問題:是人、動物、植物共同生存，還是人類獨活?就算人類再強大，在沒有其它生命的地方，人類真的能獨活嗎?

塔克拉瑪干的沙漠面積每年在以172平方公里的速度向綠洲擴展。連遠在大洋彼岸的聯(lián)合國官員都意識了問題的嚴重性，“不能讓塔里木河在中國的版圖上消失!”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署發(fā)出呼吁。世界銀行也為塔里木河的環(huán)保項目提供貸款，挽救綠色走廊。

而這樣巨大的滄桑變化，不過是幾十年的時間。如果我們將斯文#8226;赫定等外國探險家到達塔里木河考察作為一個人類開始探索、打量這塊特殊的土地，比較詳細記錄塔里木河的起點的話，那么從斯文#8226;赫定上個世紀初到達羅布泊至今，整整一個世紀，這一個世紀的變化無比驚人。

■ 大耳朵之謎羅布泊的死亡記錄

死去的羅布泊從萬米高空拍到的衛(wèi)星照片是一個巨大的耳朵，耳輪、耳渦、耳垂一應俱全。

1980年，地理學家夏訓誠第一次到美國訪問的時候，在曾任埃及總統(tǒng)特別顧問的艾爾巴斯教授家的客廳里看到了掛在墻上的大耳朵。埃爾巴斯教授指著照片問夏訓誠:耳輪、耳渦、耳垂，是什么?

夏無言以對，這是中國人第一次看到羅布泊如此的形象。

那張衛(wèi)星圖片像一個重磅炸彈轟擊著夏訓誠的腦海。衛(wèi)星圖片上那個巨大的耳朵是蔚藍色的，看久了，就會出現(xiàn)一種旋暈感。大耳朵似乎在一圈圈地轉(zhuǎn)，向更深邃的時空中塌陷。一會兒，那個大耳朵似乎又幻化成一個巨大的問號，在向世人提出深深的疑問:為什么?

中國人從來沒有從萬米高空看過羅布泊，也沒有想到，從這個角度呈現(xiàn)的羅布泊和現(xiàn)實中的羅布泊是那么的不同。這是一個多么奇特的角度啊!

是啊，這些耳輪、耳渦、耳垂是什么呢?夏訓誠看到這張衛(wèi)星圖片的時候，科學工作者已經(jīng)有將近半個世界沒有再涉足羅布泊了，所以面對艾爾巴斯教授的提問，夏只能感到慚愧。

當夏訓誠在羅布泊的大耳朵的溝溝縫縫中爬了無數(shù)次，經(jīng)歷20多次羅布泊科學考察之后，他拿出了自己的調(diào)查報告，回答了艾爾巴斯教授的問題:

衛(wèi)星圖片上的蔚藍色并不是水的顏色，而是鹽鹵折射的太陽光;耳輪并不是人們想象的湖水退縮的湖岸，而是湖水被太陽強烈蒸發(fā)之后猛烈抬升的鹽殼。這鹽殼完全記錄了太陽在4-5年中吸干羅布泊的全過程。太陽猛烈時鹽殼高聳，太陽黯然時，鹽殼平緩。春夏秋冬每一季里太陽的熱情不同，甚至同一季節(jié)中每一天太陽的熱度不同都在這里留下痕跡?？茖W家把這稱為鹽殼形成的“韻律線”。

“韻律線”，一個優(yōu)美而形象的名稱，深深淺淺、高高低低不同的韻律線構(gòu)成了羅布泊大耳朵的基本形狀。然而，現(xiàn)實情況是，這些起伏的線條，就是羅布泊的死亡刻度線。就像大樹在生長的時候，會留下年輪，而羅布泊在死亡時也留下了死亡的“亡輪”。

大耳朵的耳孔、是湖水最后干涸的洼地，“耳垂”是塔里木河、車爾臣河、若羌河、米蘭河經(jīng)喀拉庫順湖注入羅布泊時留下的三角洲。

中國科學院院士劉東升用一句話概括了羅布泊對于人類的重要性:羅布泊是一個地質(zhì)學的實驗室，第四紀地質(zhì)的許多問題都可以在這里得到滿意的答案。

從科學的角度來講，羅布泊的科學考察相當于人類對南極北極的考察，它是保存了原生態(tài)的、少為人類打擾的地區(qū)，是地球表面上少有的能夠了解地球變化和人類文明興衰的活標本，地理的、環(huán)境的、考古的。但是，人類應該從了解羅布泊中學到更多。

羅布泊成了亞洲中部最為干旱的地方，科學家們把它稱作地球上的“干極”，如南極北極，青藏高原之“高極”一樣。

羅布泊地區(qū)的年降水量僅為20毫米，蒸發(fā)量卻高達2600毫米，蒸發(fā)量為降水量的130倍。

地表的水分被強大的蒸發(fā)力吸走，變得愈來愈干，愈來愈硬，湖盆中的鹽殼也被曬得翻卷起來，一如剛剛深犁過的耕地。

翹楞的鹽殼堅硬如鐵，鋒比利刃，密如刀叢。瑞典探險家斯文#8226;赫定稱其為“可怕的索爾的海洋”，索爾是維吾爾人對鹽殼的稱謂。當年為搜尋彭加木，曾從上海等地運來大批警犬，但警犬的嗅覺全部失靈，原因是警犬鼻子里的分泌液全部被燎干了;考古學家曾在羅布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在極度干燥的環(huán)境下，這具女尸毛發(fā)皮膚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就連女尸的皮靴子里的虱子一個個都栩栩如生。

羅布泊讓人恐怖的還不僅僅是干，還有極度的熱。張玉軒是新疆勘探局第二水文地質(zhì)工程隊的職工，曾經(jīng)在羅布泊進行過地質(zhì)勘探工作，他腳上的陸戰(zhàn)靴到了羅布泊，一個星期就變了形，那是被羅布泊的高溫燙的。

張玉軒有一次拿了一個刻度為100攝氏度的溫度計，想量量地表的溫度，往沙地上一插，“啪”的一聲爆炸了。

每當中午，湖盆里都會發(fā)出“乒乒啪啪”爆竹般的響聲，那是鹽殼受熱膨脹后錯位移動、互相擠壓發(fā)出的聲響。

在這些鹽殼下面稍稍挖個坑，就會有鹽鹵水流出，這種鹵水一會兒便能結(jié)晶成潔白的鹽。用這種水洗的衣服，可以像人穿在里面似的站立起來，就是不用這種水洗，衣服也一樣可以立起來——衣服一次次被汗浸透，風干，其含鹽量已經(jīng)可以和羅布泊堅硬的鹽殼相比了。

在這里，最怕的是人中暑暈倒，或者嚴重脫水，兩者都可以瞬間造成人的全身衰竭而死亡。張玉軒他們在工作的時候被要求全部都要站著，因為人一蹲下就看不見了，一旦昏倒了無人知道，就要出人命。蔬菜從300公里外拉到羅布泊就變成了菜干，肉也臭得沒法吃，雞蛋的蛋清全部干在蛋殼上，只剩下蛋黃。有一次運了幾只活雞，全部熱死了。

2004年9月，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tài)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夏訓誠等29名科學家再進羅布泊進行考察，得出一個驚人的結(jié)論:羅布泊在1萬年的時間長度里，曾經(jīng)劇烈地干涸和充盈了七次，也就是說羅布泊曾經(jīng)過7次生與死的輪回，羅布泊周邊的動物、植物所有的生命都經(jīng)過了7次生而死、死而生的劫難。而且更讓人傷感的結(jié)論是，此回羅布泊之死，是永久性的，再也不可能死而復生了，羅布沙漠已經(jīng)形成，大的氣候趨勢已經(jīng)不可能改變了。

南京大學王富葆教授采取的辦法是在羅布泊湖心位置向下鉆探取樣，在4.8米位置取得1萬年湖底沉積物，一層，一層，植物、動物的生死變化清晰地寫在上面，七次巨大變化，但總的趨勢是越來越干旱。而近100年，羅布泊的變化更為劇烈，但這100年的變化，主要不是自然原因引起，而是因為人類的干擾，特別是近50年的大規(guī)模農(nóng)墾是造成羅布泊干涸的直接原因。

夏訓誠經(jīng)過測算，要使現(xiàn)在的羅布泊重現(xiàn)100平方公里、1米深的湖面，至少需要7億立方米的水，現(xiàn)在看來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