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50歲的避孕藥,被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它使婦女在性、生育和工作上得到了自主。然而,在中國它的命運卻迥然不同。
避孕藥沒有什么花哨的名字,就叫做——the Pill,然而它卻被評為最偉大的藥物之一。今天,全世界有超過一億的女性每天服用一片避孕藥(the Pill,COCP),數量之大,甚至于服用者排泄物中的殘余藥物擴散到河流湖泊中,已經讓一些魚類發生了性別改變。
然而這一切似乎與中國無關。即使是在藥房里,也需要多費口舌來解釋:不是類似“毓婷”這樣事后補救的緊急避孕藥,而是“媽富隆”這樣的短效避孕藥,每日口服一片即可實現無害避孕。不論是避孕套或者“威爾剛”,早已混入各種流行文化中,成為了新時代生活的閃亮圖騰,與之對比明顯,避孕藥卻默默無聞,在中國很少有人記得它的50歲生日。
■ 教堂與醫院之間
然而避孕藥研發的最初目的,是治療女性不孕癥。
避孕藥的主要研發者之一,來自哈佛的約翰#8226;洛克(John Rock)曾是不孕癥領域的專家。當時人們早已知道雌性激素會抑制女性排卵,而洛克在1950年代的研究思路是,讓患者在4個月之后停止使用藥物,期望出現反彈效應,讓女性開始排卵。
他的試驗取得了進展,但是格雷格里#8226;平卡斯(Gregory Pincus)加入之后,研究開始改弦易轍。為何不用激素作為避孕手段?平卡斯是研究節育的專家,得到當時節育運動上百萬美元的資助,但是他沒有進行臨床試驗的執照。
他們的合作是成功的。避孕藥在兩人手下誕生了。并沒有大張旗鼓,1960年5月11日,美國食品與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批準了世界第一種口服避孕藥Enovid,這一天被當作避孕藥的誕生日來紀念。但事實上,早在1957年Enovid已經獲批準上市,當時它所標識的作用是“調整婦女經期”,只是在副作用一欄里此地無銀地加了一句“它會抑制女性排卵”。這種藥片很快就被用來避孕,1960年的批準只是為它正名而已。
洛克本人卻陷入了矛盾中。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在天主教的傳統教導中,自然的生育不應當受到節制,避孕與墮胎的話題,甚至左右過美國總統的選票。但是洛克認為,避孕措施并非“不自然”。洛克曾在危地馬拉一個香蕉種植園見到了中美洲的貧窮和災難性的生育,無數因為過度生育與苦于養活膝下兒女而不成人形的女性。當他成為一名醫生之后,他致力于依照女性自己的愿望,不管是治療不孕還是避孕,要孩子或者不要孩子。
他期望教堂和醫院的和解。1963年,他出版了《是時候了:結束節育的爭論吧,一個天主教醫生的建議》(The Time Has Come: A Catholic Doctor's Proposals to End the Battle over Birth Control),向教宗發出避孕措施合法化的呼吁。洛克覺得勝利在望。前教宗庇護十二世曾經支持過避孕藥,雖然只是贊成女信徒使用它調理月經。
但是這個希望沒有實現。繼任教宗保羅六世雖然是社會進步主義者,帶領天主教面向現代世界,卻同時也是一位宗教保守主義者。1968年,他的《人間通諭》(Humanae Vitae)明確禁止了天主教信徒使用避孕藥。
從那時起,78歲的洛克醫生再也沒有去教堂望過彌撒。
■ 工作的權利與身體的自由
避孕藥誕生時,正好遇上了歐美火熱的七十年代,民權運動和女權運動的年代。和其他避孕措施不同,避孕藥讓女性在性和生育方面獲得了自主,因為避孕藥的吃還是不吃,是女性自己說了算。
女性生育的自主首先帶來的是工作的自主。盡管美國有一系列完善的反就業歧視法,1978年更是通過了《反孕婦歧視法》,但是雇主們也有自己的苦衷:誰也不愿意看到女性雇員工作了兩三年就回去生孩子。這也是女性升職道路上“玻璃天花板”出現的原因。避孕藥的出現,奪回了生育主權的女性開始能夠經營自己事業。
1967年《時代》的一篇文章上,一位女性教師如此述說她的職業經歷:“我還在大學讀書期間就已經結婚了。那時我覺得我的生涯到此為止了。但是我現在可以用自己教書的薪水買下一處房產,因為服用避孕藥可以讓我不用擔心一次意外就毀掉這所有的一切。”
在避孕藥普及的1970年到1975年,女性平均結婚年齡從23歲推遲到了25.5歲。與此同時,女性因婚姻而輟學變得更為少見,獲得高等教育的機會也成倍增加。而1960年代雇員的短缺,也使得雇主們不得不接受了“職業女性”的形象。
而性的自主帶來的是身體的自主。米歇爾#8226;福柯的《性史》一書中,對身體的享用已經成為了顯學。為了性的快樂而享用身體,被認為是正當的、無罪的?;橐霰旧硪呀浻缮钠跫s,變成了性伴侶之間的關系。相反,育有子女的無性夫妻被視為不正常的。
每天早上的一片粉紅色避孕藥,名正言順擔起了穩定、安全性生活的保障。按照美國國家生物技術中心(NCBI)的資料,今天美國有1200萬女性長期服用這種藥物。而在英國,這個年齡段的女性有1/4服用避孕藥。開明的天主教徒神學家早已提出自己的異議。在1970年的時候,就已經有2/3的天主教女性采取了節育措施,其中超過1/4服用避孕藥。1999年,《經濟學家》將避孕藥評為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進步,認為它對人類的貢獻超過相對論與核反應堆。
但是還有另一些指責。性解放的反對者認為,避孕藥讓女性毫無顧忌地濫交。但是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種偏見。避孕藥只是一個保護女性的發明而已,用以保證她們身體的安全和自主。他們找出1950年代成書的《金賽性學報告》,上面記載著早在避孕藥出現之前,通奸、性伴侶交換和濫交早就不新鮮了。
如果他們見到今天的中國,也許會得到更多的論據:在性越來越開放的中國,對于避孕藥仍然陌生。
■ 避孕藥在中國
避孕在中國,不是毫無聽聞也非避若虎狼,中國甚至還曾主動研制,但因為避孕藥發明之后遇到文化大革命,以及文化、社會的不同,卻一直未能在大眾中廣泛發展,并成為女性們的主動選擇。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仿效蘇聯鼓勵生育,生孩子多的母親被尊稱為“英雄母親”。當時毛澤東認為:“中國人口眾多是一件極大的好事?!?/p>
但是到了1950年代中后期,盡管官方口號仍然是“人多力量大”,然而上層一場關于計劃生育問題的爭論已經開始了,并極大地影響了此后的經濟和社會發展。
這起始于1953年公布的第一次人口普查,當年6月30日24時全國擁有的人口數量為58260萬人,不到四年,就比建國時的“四萬萬七千五百萬”多出一億多。9月29日,周恩來在一次報告中說:“我們大致算了一下,我國人口大概每年平均要增加一千萬,那么十年就是一萬萬。中國農民對生兒育女的事情是很高興的,喜歡多生幾個孩子。但是,這樣一個增長率的供應問題,卻是我們的一個大負擔?!?/p>
10月12日,毛澤東在同南斯拉夫婦女代表團談話時指出:“過去有些人批評我們提倡節育,但是現在贊成的人多起來了。夫婦之間應該訂出一個家庭計劃,規定一輩子生多少孩子。這種計劃應該同國家的五年計劃配合起來。目前中國的人口每年凈增一千二百萬到一千五百萬。社會的生產已經計劃化了,而人類本身的生產還是處在一種無政府和無計劃的狀態中。我們為什么不可以對人類本身的生產也實行計劃化呢?我想是可以的。我們有一位民主人士叫邵力子,他就提倡節育?!?/p>
從對“英雄母親”的極度推崇,到領導隱約表態要“對生產進行計劃”,暗暗透出了一個縫——中國也要節育。
于是1956年,國家投資200萬元在廣州建成中國第一條避孕套生產線。同時從1953年至1959年間衛生部發出的有關避孕、人工流產和絕育的文件有8件之多。1956年8月衛生部根據中央指示精神和形勢發展需要,拍攝了《避孕》科教片,上海拍攝了《節育》科教片,圖文影并茂地向大眾宣傳“避孕”的重要性。
盡管有了自己的避孕套生產廠,避孕用具仍然緊缺,不容易搞到,還要省著用。有人這樣回憶道:“1959年時,28歲的我就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我本來不想那么早要孩子,但是那時候根本沒有人談論避孕,壓根兒不知道怎么才能將‘每四年生一個,共生三個孩子’的計劃付諸實施。好不容易托朋友搞來幾個避孕套。我每次用完了,就用肥皂洗干凈,晾干后抹上滑石粉,下次再用?!?/p>
■ 計劃而非自由
1965年1月9日,毛澤東在和美國友好人士埃德加#8226;斯諾談話時,斯諾問:“主席對中國計劃生育的進程感到滿意嗎?”他說:“不滿意,在農村還沒有推廣。最好能制造一種簡便的口服避孕藥品”。
實際中國的口服避孕藥研究從1963年開始。僅用了4年時間,上海仁濟醫院的肖碧蓮所在的實驗室就研制成功了兩款低劑量口服避孕藥。1967年,國產的口服避孕藥通過了國家科委鑒定,開始推廣試用。在北京,許多人仍然記得當時避孕藥推廣的情景,這些避孕藥是由單位免費發放試用的。但不幸的是,國產避孕藥的誕生正好遇上了文革的混亂。即使肖碧蓮在文革中繼續避孕藥的研究,也無法進一步推廣她的國產避孕藥。
1968年,毛澤東指示為群眾搞一種簡便的口服避孕藥。于是,協和醫院的專家們成立了攻關小組。1969年初,小組成功研制出復方甲基炔諾銅,這是中國首創的低劑量短效口服避孕藥。
從埃德加#8226;斯諾從北京發給《時代》的一篇文章,可以看出當時的情形:“流產是免費的,而且只要女方提出要求就可以。避孕藥也是免費供應的,從1968年起,在中國很流行的每月吃22天的避孕丸的方法越來越代替了避孕環和其他的避孕辦法?!?/p>
斯諾還記錄道:“林大夫告訴我,每月吃二十二天的那種避孕丸沒有任何副作用。如果(二十二天里)每天都吃的話,其有效率是百分之百,但是,絕大多數婦女仍然不夠經心。所以繼續研究一種一個月只吃一次的理想避孕丸?!执蠓驅ξ艺f:“我們的研究小組,我們叫作計劃生育戰斗組,也在研究新的長期避孕方法。我們還在試驗一種三個月吃一次的避孕藥,我們還想搞一種有效期為一年的避孕丸或者注射劑。”
同時,中國科學家們也在試驗男女都可用來避孕的草藥注射劑。當時在北京,大約70%生育年齡的婦女在避孕,三分之二的人服用避孕丸。在首都周圍的農村,一百個成年婦女中有四十個服用避孕丸。
但是,在中國,避孕藥的“社會暗示”與西方差異很大。在西方國家,避孕意味著更大的自由,加速了女性個人角色的轉變。而在中國,避孕則是整個社會“生育政策”的一個部分,是減少人口快速增長的新法。正如毛澤東說的:“我們是無產階級的計劃生育,和資產階級為了個人享樂搞節制生育不同”。
1970年代,中國計劃生育政策開始正式實行,首推的節育手段并不是避孕藥,甚至不是避孕套,而是宮內節育器,也就是常說的“子宮環”。
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國家計生委開展了“避孕方法知情選擇”的措施,計劃生育的強制性開始弱化,女性有權選擇自己認為最好、最安全的方法避孕,而不再是由單位和醫院說了算。這項人性化的改變導致了避孕藥使用的下降。據北大人口研究所的調查,避孕藥的使用率從1990年的5%下降到了2000年的2%,表明避孕藥并不受中國人的歡迎。
直到2010年,《德國之聲》的報道也稱:避孕藥已成為最重要的避孕措施之一,它在歐洲使用相當普遍,但在中國卻不然——人們更青睞其他避孕方法,比如避孕環、安全套或只是“多加小心”。
而且不僅是已婚女性,新一代的年輕人也更傾向于使用避孕套。對于把性與生育分開來理解的年輕一代,代表著性的是杜蕾斯、杰士邦,或者威爾鋼,而非需要定期服用的短效避孕藥。
中國在變,然而避孕藥的尷尬處境似乎一直未變過。
■ 事前還是事后,這是一個問題
避孕藥為何在中國不受歡迎?這當然與宗教傳統無關。中國的傳統中,節育和墮胎并沒有被賦予多大的道德意義。
按照一些醫生的觀點,這是因為避孕藥的副作用被夸大了。另一種觀點認為,對避孕藥的拒斥表現了東方國家對于藥物,特別是長期服用的藥物的反感。
這種反感并沒有為女性帶來真正的保護。高達6%的人工流產率(20-29歲),倒是真正損害著中國女性的健康。而另一個危險是緊急避孕藥的泛濫。在中國,還有很多人認為避孕藥就是只有緊急避孕藥一種。通過廣告上的“三分鐘,輕松解決你意外懷孕的煩惱”的宣傳,緊急避孕藥的銷售竟然占了所有避孕藥的2/3。許多人習慣于用它作為補救措施,即使是銷售者也始料未及。實際上緊急避孕藥從來就不是作為主流藥物出現的。它比短效避孕藥出現得晚,副作用也嚴重得多。它在愛爾蘭等國仍然遭到禁止,在美國等國家也僅限于有特別執照的醫生使用。
短效避孕藥和緊急避孕藥之間,中國和歐美的選擇恰好相反。這似乎不是哪一種保護更安全的問題(因為答案是現成的)。有一種觀點認為,需要定期服用的短效避孕藥,代表了穩定的、可計劃的性生活方式;而事后補救的緊急避孕藥則代表了充滿意外、不可預知的性生活方式,而這兩種性生活方式也是兩種生存狀態的縮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