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朝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初夏,一條傳言在北中國最繁華的港口城市天津流傳:來華傳教的外國修女以育嬰堂為幌子,實則綁架殺死孩童作為藥材之用。和所有的傳言一樣,沒人能找出其確切的源頭,但在口口相傳中,經過無數人的加工潤色,傳言聽起來越來越像真相。目睹洋人殺害小孩的證人、被殺死的孩子數目、干傷天害理之事的具體教堂和教士的名字……有鼻子有眼的,恐慌與憤怒集體情緒在天津乃至整個華北民間飄蕩。只差一根火柴。
6月21日清晨,天津知縣劉杰帶人犯武蘭珍去望海樓天主堂對質,與前來保護該國僑民的法國駐華領事豐大業發生沖突,豐大業開槍打死了知縣的仆人,圍觀的民眾激憤之下,豐大業及其秘書、10名修女、2名神父、另外2名法國領事館人員、2名法國僑民、3名俄國僑民和30多名中國信徒, 焚毀了法國領事館、望海樓天主堂、仁慈堂以及當地英美傳教士開辦的4座基督教堂。
這就是近代史有名的“天津教案”,事后證明所謂洋教士殺死中國小孩做藥材乃是無稽之談。但這條現在看上去荒誕不經的傳言幾乎引起第二次鴉片戰爭后,英、法等國和滿清再一次兵戎相見。奉旨前來處理此事的直隸總督曾國藩不得不賠禮道歉、賠償巨額錢財、處死了十幾位帶頭鬧事的人,終于避免了一場戰火。但一代中興名臣為此背上了“漢奸”的罵名,悲嘆“外慚清議,內疚神明”,次年在痛苦中逝去。
考諸歷史,從“天津教案”到上世紀7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之前,這一百來年中,中國爆發類似“天津教案”由謠言引起巨大社會風波的事件還不少,且每一事件中,謠言或小道消息的社會背景、流傳方式、事件發酵過程、引起的社會危害,和“天津教案”非常相似。將這類事件放到歷史的的坐標中比較、觀察,基本上可以總結出這么一些規律。
一、能夠興風作浪的謠言或小道消息,一定有現實的社會基礎,迎合流行的民間情緒,也就是說,謠言必須“借勢”才能發威。以“天津教案”為例,其社會基礎就是部分外國傳教人員憑借領事裁判權橫行霸道,干涉教民與非教民的民事爭端,庇護入教的不法華人。而地方官吏害怕洋人,但求短期的社會穩定采取息事寧人態度,對教士的霸道行為一味姑息。如此,痛恨傳教士和教堂是當時流行的民間情緒,而謠言符合廣大民眾對洋教士的合理想象。早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一條“剪辮”的謠言發端于浙江,很快席卷了山東、直隸、湖南、湖北等地,謠傳有人要剪萬人發辮,用來攝魂造橋。其社會基礎與“天津教案”很類似。甚至1976年周恩來總理逝世后,社會流傳的“總理遺言”亦是如此,其社會基礎是“四人幫”所作所為引起了民怨沸騰,而普通人對掌握巨大政治權力的江青等人無可奈何。而在周總理“文革”中保護了一批老干部、盡最大努力減少運動的副作用,便成為民間反抗“四人幫”倒行逆施的道德符號,“總理遺言”的出籠,和這樣的民間情緒十分契合。
二、謠言能發威,一定是社會矛盾比較尖銳的時期。1909年到1910年間,江蘇許多地方流傳著官府調查戶口,查清每個人的生辰八字,乃是要把被調 查者的靈魂賣給 洋人修建鐵橋。謠言的廣泛流傳激起了慌恐不安的鄉民們和官府的對抗。這幾乎是乾隆年間“剪辨”謠言的翻版。此時,清廷“預備立憲”的承諾一拖再拖, “皇族內閣”的組成讓公眾包括一些漢族士紳看到滿清統治者沒有一絲一毫“還權于民”的誠意。朝廷和各級官府的公信力流失殆盡,官府的“辟謠”不但難以讓人相信,反而有可能對謠言推波助瀾。
三、謠言能傳播迅速,產生巨大的社會破壞力,乃是專制政府控制信息、鉗制言論的愚民政策必然的結果,官府受謠言反噬是典型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謠言能夠肆虐,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正常的信息傳播渠道不暢通;二是民智不開,公眾的現代科技知識和人文知識普遍低下。這兩個原因又是相輔相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直被中國古代各個時期的統治者封為圭臬。再以“天津教案”、“妖術攝魂”這類謠言為例,謠言的內容顯然違背現代科學常識。然而在一個科學不昌明、神秘主義盛行的時代,這類謠言卻有很大的市場,因為涉及到人的生命安全,往往普通人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統治者極力想控制信息傳播、鉗制言論,使科學難以戰勝蒙昧。近一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中張揚的兩面大旗:民主與科學,也正是針對專制與蒙昧的兩劑良藥。只有在民主的制度下,言論自由得到充分保障,正常的信息渠道暢通,現代科學知識與人文知識才可能在公民中得到無障礙地傳播,而具有現代科學知識和人文知識的公民,又反過來促進民主制度的完善。
在一個公民言論自由有充分保障、信息傳播暢通的社會里,各類傳言自有其求證、甄別的機制,如是,謠言就失去了插上翅膀蠱惑大眾的基礎,如烈日下的冰雪,不多久就會融化。在信息相對透明的西方社會,關于世界末日的傳言版本很多,流傳也很 久,時不時還會發酵一下子。災難大片《2012》上映后,還真有不少人打聽如何購買電影中的方舟船票。當然可以把這種事當成笑話看,但這笑話至少說明:一是人類的恐慌是永恒的,決不會因為科技的發達而消除;二是公眾對社會管理者的質疑也是永恒的,無論一個國家的政體如何,人們有理由懷疑管理者會對公眾隱瞞 些什么。但若言論不自由,信息不暢通,這類謠言會被強化,直至引發巨大的社會風波。而若有中立的、自由的、有公信力的新聞媒體存在,通過專業傳媒人士的深入采訪,全方位報道,謠言的外衣會被一層層剝離掉,因謠言帶來的群體性恐慌也會較快地消失。
謠言止于信息公開和社會開放。中國古代社會,謠言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殺傷力,是因為當時的統治者的統治之術,是反信息公開、社會開放之道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