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們:為裙子而戰

1987 年9月28日，科幻藝術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星際迷航》第二部“下一代”(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開始在美國播出。眼尖的“星際迷”們，在“遠點遭遇戰”中發現了個有趣的鏡頭:一群太空戰艦船員的后排，赫然站著一個穿裙子的男人!而且，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星際迷航:下一代》的整個第一季中，有不少穿著短裙的男性船員，默默充當著若隱若現的“人肉背景”。可就在越來越多觀眾注意到這些“短裙男”的時候，他們又集體消失了。這個“詭異”的事件，在當時甚至引起了一個不大不小話題。

“短裙事件”仿佛是一個預兆。電視外，一種被男人拋棄、蔑視了幾百年的服裝，又被他們重新穿到身上。相比電視劇，它的擁躉們等待的時間，何止十倍。

它就是裙子，男人穿的裙子。

其實了解一下風尚史，就會知道，相比對褲子的依賴，男人穿裙子的時間實在長出太多太多。如今，這種幾乎消失了兩個多世紀男性審美的回潮，是一種香火延續、推陳出新，更是一次對現代社會經典男性形象的顛覆與解放。

■ 不穿褲子的男人

在荷馬史詩《伊里亞特》中，有這樣的描寫:“這些話，讓馬卡昂激動不已，他們穿越阿開奧斯的軍陣，來到了金發的墨涅拉奧斯受傷的地方。……他利落地從腰帶扣處拔下箭頭，鋒利的倒鉤向后斷開，又伸手解開腰帶，裙圍和精制的布帶。”

是的，你沒有看錯，神話中的斯巴達國王，為奪回海倫而浴血沙場的墨涅拉奧斯，穿的正是——“裙子”。

事實上，裙子是人類最古老的服裝之一，對于男性也是如此。以埃及為例。因為氣候炎熱，簡單透氣的裙子就順理成章地坐上“第一順位”。古埃及男士最普遍的打扮是上身赤裸，下穿短腰布裙(schenti，也譯為纏腰布)。Schenti用一整塊矩形面料制成，圍住臀部后將末端相互折疊，垂于身體前端(為了防止脫落，有的會再用腰帶系牢)。

現存的古代埃及壁畫、雕塑中，我們經常能看到短腰布裙的身影。法老和貴族的短腰布裙會用細條紋亞麻布制作，布面常帶有是藍、綠、黃色的縱向條紋，通過上漿，能壓制出很細密的百褶。法老所穿的schenti，還有些特殊的裝飾品，比如后面有時會垂下一條獅尾，象征法老的權威與力量。

除了超短裙外，埃及男人還有連衣裙。古埃及歷史的重要文物納美爾石板(Palette of Narmer)上，畫著一位國王頭戴上埃及白色王冠，揮動著權杖正要擊打跪著的戰俘。國王裙子的上端一直延伸，直到跨過左肩，并用搭扣固定，成了斜肩式短裙。

埃及如此，希臘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希臘人不愿意過分袒露軀體，他們鐘愛的是寬松、自然、舒適的“套頭連衣裙”:西頓(CHITON)。古代希臘服飾的男女分別不大，都是用幾塊面料連接固定，以肩部為支撐點，披掛在身上的。后世的服裝設計師經常將寬松的連衣裙冠以“希臘風格”之名，殊不知這軍功章還有男人們的一半。

在風尚方面，古羅馬承襲了希臘的傳統。雖然有文獻記載，早在公元前五百年，古代希臘人已經發現不少東方部族穿著長褲，不過他們絲毫沒有要學習的意思，甚至還用“麻袋”這樣的俚語來形容波斯人或者其他東方民族。羅馬人的態度也好不到哪里去。褲子意味著野蠻，這個成見延續了上千年，男人們也和裙子相伴了千年。期間無論是希臘的英雄們還是羅馬的統治者，都沒有移風易俗的打算。甚至連神都穿著裙子。

■ 裙子與褲子的戰爭

從古希臘時代開始，褲子與裙子便開始了長期拉鋸戰，其背景乃是騎馬民族的入侵。希羅多德的《歷史》記載公元前六世紀的斯基泰人、薩爾馬提安人已有騎兵。跨坐馬背的斯基泰戰士形象，也曾屢屢出現在古希臘的藝術品中。隨著游牧民族對歐洲腹地一次次進攻，地中海沿岸居民們也開始學著改變，著裝慢慢變短，變成上下分體的樣式。

褲襪這種走“中間路線”服飾的出現，更讓歐洲人在穿著上有了些新的選擇。不過長及大腿、膝蓋的束腰罩衫(TUNIC，形似如今流行的ONE PIECE裙)，還是頑強地堅守著陣地。直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時候，我們依然能看到這位偉大的航海家的腰帶之下，裙擺飄飄……

終于，法國大革命給了男人的裙子以毀滅性打擊。第三等級的男性“制服”，是長及腳踝的寬松褲子，而不是貴族老爺們只到膝蓋的褲襪。說起來很有意思，這種流行男裝的發明者據說是著名的紈绔子弟博#8226;布魯梅爾。有人說“布魯梅爾在他的鏡子前構想出褲子和簡單外衣的理念”，其實就算說博#8226;布魯梅爾在英國引發了一場“時尚革命”也毫不夸張。從國王到士紳，人人都在學習他的穿衣風格，從此，褲子才開始擺脫粗鄙與丑陋，走進上流生活的大雅之堂。

刻意追求簡約的衣著，本不是普通市民能夠負擔得起的，單是漿洗手絹領結這種小物件的開銷就令人咂舌。但它的簡化版本卻在整個歐洲風靡一時。當看到法國人攻陷了巴士底獄，穿寬松長褲的人將穿褲襪袍裙的人送上斷頭臺時，我們真的能理解比爾博姆的那句評論:“布魯梅爾的服裝適合所有的階層和職業。不必作根本性的改變，它也適合民主。”

幾乎和褲子風行歐洲同時，在大西洋的一個角落，有一群男人卻正在為他們的裙子而戰。這些人捍衛的是古老的民族服飾“基爾特”(Kilt)——一種用方格花呢制成的，長至膝蓋的裙子。沒錯，這就是今天一提到男人穿裙子，一定會想到的蘇格蘭裙。

“基爾特”是蘇格蘭高地人的服裝，“Kilt”一詞來源于古斯堪的納維亞語，意為折疊包裹身體的衣服。最早的基爾特是用一段超過一米半米寬、六米長的未經裁剪布料，折疊裹在身上。腰間有時會用皮帶固定，為了對付陰雨寒冷的氣候，更有把布料浸透鵝油的做法，以達到進一步防水的目的。從十七世紀開始，“基爾特”就被定為軍服，成為蘇格蘭的象征。

可是到1707年，蘇格蘭與英格蘭合并了。1746年，在鎮壓了蘇格蘭人起義后，漢諾威王朝頒布了歷史上著名的“禁裙令”(Dress Act)。法律規定，除了加入英國軍隊的蘇格蘭士兵，其他蘇格蘭人只能以英格蘭裝束為標準，禁止穿著民族服裝的“基爾特”，違者首犯會被處以六個月監禁，再犯將判七年流放。“禁裙令”與禁止使用蓋爾語等一系列封殺民俗文化的措施，引發了蘇格蘭人的強烈不滿，并與之抗爭了近半個世紀。直到1782 年，倫敦高地協會(Highland Society of London)發起運動，終于成功推翻了“禁裙令”，保住了蘇格蘭這一悠久的著裝傳統。

時至今日，“基爾特”已經成了代表蘇格蘭文化的典型符號。它不僅會在傳統節日聚會慶典中準時出現，更成了不少設計師們的創作源泉。

如果說第三等級的褲子取代了貴族們的裙子，意味著民主，意味著市民階層的審美快步走上風尚舞臺，那么推翻“禁裙令”就代表著一種古老傳統的重生，象征這任何暴政也無法壓制的民族自尊心和對自由的向往。

■ 裙潮回歸

自法國大革命之后，除了蘇格蘭人依然穿著他們傳統的“基爾特”外，其他歐洲男性已經絕少把自己再套進裙子之中。而且，這次“以褲代裙”的改良推行得十分徹底，不但將男士們的衣櫥改頭換面，更讓他們確信裙子是專屬于女士的物件。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當身穿蘇格蘭裙制服的皇家高地軍團與德軍交戰的時候，德國人毫不客氣地稱他們的敵人為“地獄來的女士”。這其中，雖有對驍勇善戰的蘇格蘭士兵的畏懼，但更多的恐怕還是對皇家高地軍團制服的戲謔。

就這樣，在大革命之后，男士們與裙子漸行漸遠，直到嬉皮士運動興起，人們才開始重新審視古老民族的文化傳統。印度、緬甸、斐濟這些保留著男士裙裝的文明，被再次引入歐美知識分子的視野之中。

但讓男人心甘情愿穿上裙子的，卻是女人們。伴隨著戰后女權運動的發展，越來越多女性開始奔赴工作崗位。他們穿上長褲，打起領帶，不但要求和男性同工同酬，更要求社會地位、形象上的平等。1982年，達斯丁#8226;霍夫曼出演的電影《寶貝兒》里，講述了一位失業的演員，依靠男扮女裝成為電視明星的故事，隱隱可視為那個時代女性在職場上風光無限的注腳。

終于，男性開始重新認識另一半和自己。女人，不再是操持家務、生兒育女的機器，或者賣弄性感、排遣欲念的玩物，而自己，也無法再靠清一色的禮帽西服在這個日益多元化的社會里呼風喚雨。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必須找到能重新詮釋自己和另一半的新形象。

于是就有了本文開頭提到的“星際迷航短裙事件”。根據知情人透露，劇集的制作者之所以讓男人穿上裙子，是對《星際迷航》第一部的“復仇”。因為他們認為第一部里女船員身著的制服(火辣的短裙)，是站在六十年代男權角度構擬的女性形象，根本不能體現女性自立自主的現狀。終于，在這一部《星際迷航》里，導演開始了反擊……

靠讓男人穿上裙子來表征男女平等，看似有些孩子氣，其實這在抬升女性地位的同時，也把男性身體從刻板的套裝中解放出來，未嘗不是一種幸運。自從八十年代開始，男裙越來越多地出現，最開始也許只是一種象征符號，可后來，伴隨著男性審美多元化的潮流，伴隨著男人們重新發掘時裝在生活中的價值，男裙開始風尚舞臺上的“復興之路”。

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法國時裝設計師讓#8226;保羅#8226;高緹耶(Jean Paul Gaultier)，他成為男士裙裝回潮的重要推手。

整個八十年代，讓#8226;保羅#8226;高緹耶的設計思路就是挑戰男女性別的刻板印象，對社會給予的性別規訓提出強烈質疑。這個理念正好應和了八十年代職業女性群體的興起，所以高緹耶為女士打造的是碩大的墊肩、尖錐形胸罩、內衣外穿等一系列極富攻擊性的形象。而對男士，他則捧出了鑲有蕾絲邊的裙子。高緹耶坦言:“女人有展示自己力量的權利，男人也有揭露自己弱點的權利。關于男性化與女性化的問題，至今在女人身上已經做過太多嘗試，相反地，對于男性，時尚世界該做的事還堆積如山。”

這位精力旺盛的法國設計師是徹頭徹尾的實踐派，張國榮在與他的合作中穿上了裙子(高緹耶是張國榮千禧年熱情演唱會的服裝設計者，當時張國榮一身裙裝登場，成為整個華人世界矚目的焦點)，貝克漢姆也聽從了他的勸告穿上裙子，越來越對的時髦男性開始對裙子著迷，越來越多品牌開始推出男性裙裝產品……

就像博#8226;布魯梅爾讓大眾發現了褲子的美，高緹耶為現代男裙的興起立下了首功。男裙的卷土重來，已經和氣候炎熱全無關系，它是現代社會中男人們追求個性，強調自我選擇的結果。雖然不太可能恢復古埃及的景象，但男士裙裝回潮的速度依然讓我們驚愕。碩果僅存的男裙制造商——“基爾特”的生產者們(如Utilikilts，Sport Kilt，NeoKilt等)，在其中發現了商機。為了迎合市場需要，他們在傳統的基礎上，開發出多種配色面料，試圖為大眾提供更多選擇。幾個公司還聯手在時裝之都紐約組織“穿著基爾特(Dressed to Kilt)”活動，并邀請各路明星親身體驗“基爾特”，向大眾推銷男性裙裝理念。

有了商業、明星的介入，男人穿裙子再也不必遮遮掩掩。根據某時尚雜志對公眾進行調查的結果，接近一半人表示“男人穿裙子相當熱辣新潮，喜歡看到男人穿裙子”。由此可見，男裙并不是設計師的異想天開，或者時尚界的又一次炒作，它的存在已經有了堅實的社會基礎。就像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美國，美國捍衛男裙權力的組織“反抗褲裝暴政的勇士”(Bravehearts Against Trouser Tyranny，簡稱BATT)說的:“男子氣概不是指被周圍人們強迫參戰或夸耀自身力量，而是指擁有推陳出新的自信和勇氣。”

古希臘的英雄們穿著裙子戰斗，哥倫布和水手們穿著裙子來到了美洲，“進取號”的船員們穿著裙子遨游太空，看到這些，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指責、鄙視那些選擇裙子的男人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