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陽和平的父母被譽為“白求恩式的共產主義戰士”,他們在中國養奶牛62年。父母在中國的理想和踐行孕育了他的精神河床。
“我是‘雞蛋’,白皮黃心”
盡管出生在北京,講一口京腔中文,陽和平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
2010年6月8日,他的母親寒春在北京病故,享年89歲。而他的父親陽早在七年前過世。6月21日,兩位老人的骨灰被一齊撒在陜北定遠縣三邊牧場——這是在六十多年前,他們為了追尋革命的信仰,最早來到的土地。
他的父母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從美國來到延安,開始了他們的“國際共產主義者”生涯。他們在中國養奶牛,研究農業機械化,也轟轟烈烈地學大寨,鬧革命,貼大字報,送子女上山下鄉。
2004年,寒春獲得中國第一張“綠卡”。
這一家美國人,以獨特的方式見證著新中國的歷史。
陽和平送走了母親寒春之后,與早已在國外定居的弟弟妹妹不同,他說愿意在中國一直住下去。他說,“有些中國人是‘香蕉’,黃皮白心;我是‘雞蛋’,白皮黃心。”
陽和平毫不諱言自己是一個“左派”。
“我在中國接受馬列主義,在美國接受西方主流思想。兩種思想老打架,我困惑了好長時間……很多人都是從信仰危機的深淵里爬出來,有人爬到左岸,有人爬到右岸。我爬到左岸去了。”
宋慶齡為其取名“和平”
陽和平今年58歲,在22歲前從未離開過中國。他的人生大致可以以1974年為界,前一段生活在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后一段則主要生活在資本主義美國。
三年前,陽和平還在美國特拉華大學教經濟學,但他開始困惑,自己到底圖什么?“也就是混飯吃。學校里面沒人能溝通思想,而中國有好多有共同理想的人,有好多談得來的人……”
加之母親寒春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回到中國長居。他在對外經貿大學找到了教授計量經濟學的教職。
作為陽早和寒春的長子,陽和平是標準的“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
1952年,已懷孕七個月的寒春應宋慶齡邀請,從陜北來到北京,作為美國代表參加亞太和平會議。隨后,宋慶齡替她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和平”。
寒春還叫Joan Hinton時,她是美國一名年輕的核物理學家。作為“中子物理學之父”費米的助手,Hinton參與了研制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當美國將原子彈投向廣島和長崎之后,Hinton和其他一些科學家感到“靈魂被出賣”,她不能想象自己醉心研究的科學竟被用來制造殺人工具。
1948年,在未婚夫陽早(原名Erwin Engst,美國康奈爾大學農牧系畢業,因為受《西行漫記》的影響,1946年來到延安——本刊注)為她描述的紅色中國神秘色彩的吸引下,寒春來到延安。他們帶著黨交給的任務,帶著83頭荷蘭奶牛落戶陜北定遠縣三邊牧場。1949年,在掛著毛澤東和朱德像的窯洞里,寒春與陽早成婚。
記者問陽和平,母親放棄在美國做科學家,來到中國養牛,會不會感覺有些可惜?陽和平露出笑容:“沒有中國革命就沒我了,可惜什么?”
出生40天后,陽和平就和母親一起回到陜西西安的草灘農場。直到14歲之前,陽和平的童年時光都在這里度過。陽和平說母親說過,在陜北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盡管物質條件匱乏,但精神很愉悅。“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理論學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在寒春看來,這是一種理想的社會模式,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沒有等級和壓迫。
1966年,寒春夫婦被調到北京。陽和平很快發現母親已參加了造反派組織,每天開批斗會、寫大字報。但單位還要接待全國各地的“紅衛兵”,食堂人手不夠,于是陽和平就去食堂幫忙揉面做饅頭。
1969年,17歲的陽和平被分配到北京市光華木材廠,用熱壓機做膠合板、塑料貼面板,成為一名工人。
孫悟空不懂米老鼠
“文革”時,陽和平的弟弟、妹妹都被送去了安徽茶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最好的玩伴之一,表姐卡瑪卻回到了美國。
對于孤獨的陽和平來說,卡瑪來信中對美國的描述,幾乎同當年父親為母親描述的紅色中國一樣充滿神秘色彩,也煥發出巨大的吸引力。1974年,陽和平決定去美國,看看自己父母的國家。
盡管有種種設想和心理準備,陽和平還是對資本主義美國發出驚嘆。在舅舅的農場里,他發現舅舅居然一個人能管理一千多畝農場!
但很快,陽和平感到孤獨了。他聽不懂美國朋友們講的笑話,他沒有看過其他美國人在童年看的動畫片。“他們講米老鼠唐老鴨,我聽不懂,也不覺得好笑;我給他們講孫悟空,他們也不懂”。
帶著被孤立的情緒,陽和平有些生硬地強行讓自己融入美國社會。他先后在各地的農場、修理廠、汽車廠工作,充分體會著“資本主義的剝削”。
想家——就是想中國時,他甚至特地買了一臺收音機,就為了在晚上最安靜時,隱隱約約聽一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是新聞播報時間”。
之后,他結婚、生子,并于1981年開始半工半讀上大學,一直到讀博。
拿到了博士學位,他卻依然難以完全融入美國。在貓王和鮑勃·迪倫的年代,他不喜歡搖滾樂,聽到爵士樂更感覺像“拿指甲擦黑板的那種聲音,是一種折磨”。他同樣不喜歡美國的派對文化,對酒精、大麻統統不感冒。偶爾陽和平也想在音樂中跳跳舞,可他似乎就是一個羞澀的東方人,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舞動。
從動搖到堅信
而陽和平在北京的父母,也終于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養牛。1982年,他們從北京南郊的紅星農場搬到了北郊的沙河小王莊農場,開始迎接中國一個嶄新的時代。
陽和平每隔兩三年就要回中國看看。每次到中國,帶給陽和平的沖擊都難以言表。他的父母也不斷面對新事物——從發獎金、按勞分配到“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從“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到“發展是硬道理”。
農機院前黨委書記李維民還記得,自己和寒春發生過關于“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最終達到共同富裕”的爭論。盡管誰也不能說服誰,寒春卻總記著這件事。
大約是在1990年的一天,延安有一封來信寄給陽早、寒春。由于字跡潦草,他們就請李維民代為閱讀。李維民記得,信的內容大約是:
“老陽、老寒,當年我們在延安一起養奶牛,負責擠奶送給毛主席喝。現在我退休了,企業很困難。去年一年看病的醫藥費沒給我報銷,今年1~6月的退休金現在也沒發給我。你在北京,能不能去跟中央領導說說,把我調去一個能發得出退休金、能報銷醫藥費的單位?”
讀完后,陽早當時就掉了眼淚。寒春指著信問李維民:“老李,這個退休工人,他什么時候能共同富裕啊?”
在資本主義世界中摸索生活的陽和平,回到中國后也與父母爭論各種問題,認為父母在有些問題上不夠開化。陽早和寒春此時已是農業機械部的副部級顧問,但依然固執地住在小王莊農場的平房里,桌子是磚頭壘了架起來的,沙發也早都壞了,坐著甚至會覺得彈簧有些扎人。
陽早和寒春在中國越來越煥發出活力的30年里悄悄地老去。他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奶牛場。
中國工人研究網主編張耀祖剛認識寒春、陽早時常在思考一個問題,“革命和養牛到底有什么關系?”后來他發現,“他們的革命不是喊口號、當領袖,而是常人也能做到的東西,在一點一滴的細節里。”
陽和平說自己通過知識的積累,慢慢找回了分析社會、明辨是非的自信。他與父母的觀念越來越靠近了,他說自己“堅定了”。想到之前就“姓資姓社”等話題跟父母的爭辯,他有些慚愧。
陽和平在中國的這些年,寫文章、作講座,從自己的父母講起,講自己的思想變遷——從動搖到堅信。
暑假,陽和平退了城里的房子,住在母親樸素的平房里,唯一顯得有點“資產階級情調”的,就是地上一只臥著的花貓。
(曹世明薦自2010年8月5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