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年輕,算是正午12點以前的太陽吧,性子火暴,愛計較,凡事必爭個輸贏。就是在那樣的背景下,讀到英國詩人蘭德的詩: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熄了,我也準備走了。
剎那間,心像被什么敲了一下,沒想什么,只是很快將這首小詩抄了下來。然后,久久陷入沉思,發呆,是因為干凈簡練的文字,還是詩人超然淡定得非同一般的心境,自己也說不清楚。
此詩系蘭德75歲時所寫,是看透世事之后的平靜自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詩人爬滿皺紋的瞼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一雙已有些渾濁的眼眸,閃爍著智者清澈的光芒。宇宙浩瀚,人世間無謂的紛爭何其渺小,爭吧,爭吧,日月星辰、江河湖海,都在那兒發笑呢!
蘭德懷揣一顆率真、達觀之心,在溫暖的生命之火邊,一直坐到89歲。
和誰都不爭,似乎與莊子的“無為”思想有相似之處,不是不為,而是不妄為,不亂為,蘭德不屑于沒有意義的爭執,卻不會放棄他所鐘情的大自然與藝術。和誰都不爭,并非弱者的表現,一個內心不夠強大的人,絕無這樣的氣魄。
又一次翻閱到這首詩時,那些略顯凌亂的筆跡,已是10年前的記憶。10年時間,不長,性子里的急躁、要強,并未被磨掉多少;10年時間亦不短,看待事物,到底也成熟了一些。
隱約覺得,有個人,一直在無意間詮釋著蘭德的詩,那是我的祖父。
祖父是個農民,解釋不了什么叫做大自然,更不懂藝術,一個人守著鄉下的小樓,兒子、女兒,誰也接不走。說是不習慣城里的生活。90歲了,手里不握拐杖,握鋤頭。我去一次鄉下,便會到地里摘下他拾掇出的蔬菜水果,塞滿一只只塑料口袋,讓回去的腳步變得沉甸甸的。
不時會有人偷菜摘果,聽祖父說起,家人自是氣憤難平,九旬老人種的菜,也是隨便能偷的嗎?老人家倒是豁達得很,“偷嘛,偷得完喲?”很像昔日鄉鄰間為田邊地角爭得一塌糊涂時,祖父最愛說的一句話:“啥子都爭,爭得完喲?”換在以前,我會認為這是祖父的軟弱,其實,他何曾弱過?地里照樣綠油油的,枝頭上照樣黃澄澄的,他揮著鋤頭,站成土地上一棵最健壯的莊稼。
重孫圍過來已是一群,怎么著也不該是上坡下地的勞力了,為此一大家子軟磨硬纏的要他別再做了,可祖父總是“嘿嘿”一笑:“做不得,就不做了。”從來,都是這句話。
夕陽下,祖父荷鋤而歸,緩緩移動的身影里,黃昏靜美而從容。
祖父乃一介農夫,說不來“我和誰都不爭”,更說不來“烤著生命之火取暖”,他也不可能認為,自己是把那些爭執的時間,用在生命的火焰旁取暖,他無非是平心靜氣地過著自個兒喜歡過的生活罷了。
人生在世,或許有太多需要去爭的東西,才不辜負那團燃燒的生命之火;或許也有太多不需要去爭的東西,火熄了,幕謝了,又有什么東西帶得走?
和誰都不爭,隨意地生活,多好。走在慢慢變老的路上,時常會想起蘭德的這首小詩,盡管很難達到如斯境界,但至少,知道在慢慢地向那個方向走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