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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家的狼

2010-12-31 00:00:00梁慧賢
延河 2010年9期

1

狼趴在街邊的防護欄上。天色未亮,小城裹在厚厚的霧氣里睡得死氣沉沉。

狼出神地盯著天上某個地方,知道板結的云層裂開一條銀亮的細隙,細隙狀如閃電跳動不安,似乎想對狼說些什么。狼癡心地盯著它,等它開口,就像癡心地蹲在猴子墓前等猴子出來,可狼的等待往往落空,一言不發,哪怕狼等得脖子發直眼淚婆娑也沒用。

狼比較了解街上的事情,特別是一夜丟棄在街邊的那些垃圾的心思,它們雖然也不說話,但狼了解它們就像了解自己裝在背帶褲里的大尾巴。

每天這個時候,萬物將醒,風卻要睡上一會兒。在這座被稱為“沙”的小城,風是個聲名狼藉的家伙。

你知道清明節嗎?對,就是大家都去掃墓那天。百靈子不知道清明節,看見別人買花圈她也買花圈,別人買了花圈獻在亡人墓前,她買了花圈送進法院。百靈子一旦有了好東西都想送進法院,法警不許她進,她就扯亂自己的頭發,或者把衣服脫光。

百靈子會學鳥叫,她坐在垂柳下叫幾聲,引來一群鳥跟她比嗓音,狼聽著聽著就想帶上百靈子跑進山林再也不回來,可百靈子不跟狼走,其實狼自己也不能走,他得等猴子從墳墓里出來。

百靈子還會剪窗花。狼的母親拿起百靈子剪下的窗花對著亮光看,她說,百靈子的剪刀比照相機還好使。

說到照相機,狼就想到老貓。那年秋天老貓從省城弄回一棵玉蘭樹,早春開了兩朵花,漂亮得像兩只要飛起來的小白鴿。老貓站在花下手里把玩著車鑰匙仰頭往樓上喊他老婆拿相機來。樓上一陣開拉抽屜的聲音響過,老貓的老婆裹著睡袍趿著拖鞋下來,手里提一個豬頭大的相機,這時,小城的風突然刮起,夾雪帶沙,剛開的玉蘭花倏地敗了。騎在自家煙囪上的狼大笑,老貓撿起花壇里的鵝卵石照狼臉上砸來。狼沒有躲閃,老貓這家伙向來不達目的不罷休,狼想,與其躲來躲去讓他把屋頂的瓦片砸個稀爛,還不如教他得一下手算了。

“不許打人!”狼的母親在院子里抗議,風“呼”地卷走她的話,空氣里只留下細微的嗡嗡聲。狼嘿嘿笑,風太厲害了。

小城年年清明前夕都有人盼下雨,據說清明無雨日后要刮七七四十九天大黃風,你是個傻子也能想到,刮七七四十九天大黃風,日子怎么好過。

然而狼知道,小城街邊的廢紙團塑料袋之類都喜歡風,特別是這個時候,它們做夢都想讓風踢上自己一腳,以便滿天飛。易拉罐也等著,它們實在都等不及了,肚里生出又酸又臭的怨氣大罵風他娘呢!易拉罐如此暴怒事出有因,撿破爛的就要來了,他們是小城最早起床工作的人,比清潔工還早,看見易拉罐,他們眼里就會發出一道強光,易拉罐碰上它就蔫了,任憑人一腳踩扁扔進蛇皮袋子。

狼確信易拉罐脾氣很壞,因為這小子跟鐵沾邊兒,狼認為世上凡跟鐵沾邊兒的脾氣都說不上好。狼有資格這么想,狼的父親就是個鐵匠。

“跟我上山砍柴。”狼剛能提動筐子,父親就在狼耳邊說,“山上有馬蘭花。”馬蘭花狼很熟悉,母親常給狼講馬蘭花和馬郎的故事,母親說不準馬蘭的顏色,它在狼的想象里發出金色的光焰。

上了山,父親并不尋找馬蘭花,而是把狼吊在樹上抽陀螺玩兒。父親的鞭子又準又狠,每抽一下狼就得空轉十幾圈兒。狼剛有點兒覺得不像開始那么痛了,父親又改變了玩兒法。他把繩子一頭兒挽成活套兒套在狼脖子上,把另一頭兒甩過樹杈。狼記得,父親走到樹下撿繩頭時好像發現手上粘了什么,他拍了拍手,山里便響起一連串的回聲,恍惚有很多人將他們父子密麻麻圍住不停地鼓掌。父親驚惶地揚起臉,成百上千的鳥兒從他頭顱里爭相飛出,嘈雜的振翅聲令狼頭皮發麻。父親往天上看,又往大山更深處看,狼也跟著看,可除了滿眼青天白云青山綠樹又能看到什么呢?父親把手放在褲腿上擦擦,咬牙拉動了繩子。狼感到自己像一桶水也許更像一條死狗被高高吊起。狼嘴里的舌頭吐了出來,肚里的腸頭也垂了下來,狼正擔心自己的眼珠也要掉出去,看到天上下來一個人,狼眼前一片血光還是猜到來人是他母親,母親身上淡淡的清涼油味兒讓狼生出一肚子眼淚。

父親是個鐵匠,因為跟鐵有關系所以脾氣很壞。他把黑皮膚的狼往井里推。天生的黑皮膚能泡白嗎?狼抓住井轱轆決心跟父親講講這個道理,父親沒有耐心聽狼說話,他‘嗨”地一聲舉起鐵錘,內心打鐵的硬氣大浪一樣向狼沖來,狼失手掉進了井里。井水太涼了,狼的肚子疼了起來,狼擔心自己會拉肚子弄臟井水。那時一口井供十幾家人吃用,每天早晨大家都要排隊打水,起晚了只能打到半桶泥水,甚至只能打到鐵桶撞到井底的“哐當”聲。如果狼弄臟井水,人們還不得上門罵他家十八輩祖宗,也許有人還要加上一句“老鱉蓋”,火爆的父親聽到這句話又得嘴唇哆嗦,睡在炕上幾天不吃飯。

狼在離井口較近的地方停止了攀爬,父親的影子大山一樣壓在井口上,他身上的煙草味兒辣中帶甜。狼算計父親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他拉上去,于是仰頭叫了聲“爸爸”,父親手里的鐵錘應聲砸在狼的頭蓋骨上,狼呲牙慘叫,叫聲撞回井底激起一層又高又白的水柱,柱頭張著滿是尖牙的大口飛到井臺上咬住父親的脖子。父親雙手一抖,鐵錘輕飄飄掉向井底,輕得似乎不是一把鐵錘而是一張廢紙。

父親決計離家出走。母親追到巷口扯住他的藍的卡外套,父親的身體靈巧地從外套里脫出,像魚掙脫了網。父親的影子投在地上,狼踩住影子,父親舉手一劃,影子丟在地上,他不回頭地走了。

2

風說醒就醒,街邊的廢紙團塑料袋張揚地飛起來做出各種快樂造型,易拉罐被風推著滿街跑,美得就像老貓坐在大奔里,嘴里唱出跑調的歌。

狼搞不懂,為什么不論什么東西,包括一個易拉罐,一旦高興就要唱歌呢?耳朵又不像眼睛,眼睛不想看什么就可以閉上不看,耳朵是個倒霉垃圾筒,什么破爛玩意兒都能塞進去,有時某種尖嘯不期而至就像那天百靈子的父親斜刺撞向汽車,弄得狼毛發直豎一身虛汗。K歌廳的聲音更糟糕,它就是一把磨鈍了的鋸子,它在狼耳里鋸個不停,鋸得狼心麻腿軟仿佛病得不輕。狼把耳朵用手捂嚴用被子捂嚴能起點兒作用,可時間稍長就會捂得渾身難受像生了虱子一樣。

狼換上運動服在他家旁邊的K歌廳門前的小廣場上打拳,K歌廳轉眼就空了,人們都來看狼打拳。

打拳的活兒狼很拿手,拳王猴子曾經是狼的師傅。就像老貓不是貓,猴子也不是猴子。老貓打小兒肥嘟嘟的,猴子精瘦,舞起花棍跟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一樣神武。

有一年,西街和北巷的男孩子打群架,雙方事先下了戰書,約好打架的時間和地點,狼早早爬上電線桿等待觀戰。

北巷是小城北邊一大片地盤的總稱,七拐八岔住著百十戶人家。狼先前躺在茶館南窗下曬太陽,聽到有人談起北巷,說北巷已經不是一條小巷子了,根據它現在的規模,他認為應該將北巷改叫北城或城北。狼不同意這個說法,例如現在沒有鐵匠爐了,鐵匠也走了,大家還叫他鐵匠家的狼,誰也沒說要改一改呀。狼湊過去想跟那人探討一下,卻被澆了一臉開水。

西街就是西街。在十字街口買半袋兒瓜子向西走,嗑不了幾顆就到縣聯社。每年臘月年關狼都會跟母親去縣聯社買紅紙鞭炮,數九天,小城的空氣凍得灰里透紫,縣聯社里卻暖融融的。

狼平時也來縣聯社閑逛。年貨下了柜,縣聯社里只能聞到鋤頭犁具的鐵銹氣,生硬又冰冷。跟百貨公司筆直的柜臺不同,縣聯社的柜臺像個圓球似的向外鼓出,讓人根本不能自在地靠在上面擺出一副沒有錢但時間十分寬余的樣子。

狼羨慕地看到一個小女孩兒竟然坐在柜臺上面的有機玻璃板上。她穿一件白底紅點的小紗裙,腕上的玩具手表發出真實的光澤。她不像別的小女孩兒,她不怕狼,發現狼站在那里看她的手表她不僅沒有尖叫反而微微一笑:“上來。”她向狼招手,還拍了拍柜臺,意思讓狼快點上來。

狼坐在小女孩兒身邊,聞到她身上有一股令人愉快的香蕉水的味道,狼猜出她剛才買香蕉水喝了,狼也喝過香蕉水。小女孩兒問狼愿不愿意讓她在他腕兒上畫一只手表?狼感激地伸出手。小女孩兒從鉛筆盒里取出一把小剪刀,非常認真地在狼手腕上刻下了一只大盤手表,時間是9點10分25秒。狼又哭又叫幾次想抽出自己的手都被小女孩兒用一種嚇人的眼神制止了。望著她嚇人的眼神,狼確信如果他敢動一下她就敢用手中的剪刀刺瞎他的雙眼。

出了縣聯社再往西便是一望無際的農田,掉轉頭再看西街,臨街七八戶人家,女孩子多男孩子少。西街女孩子漂亮,鐘家一對姐妹花最惹眼,穿同樣的卡腰黃軍上衣,梳同樣的齊肩雙辮兒,扎粉紅色蝴蝶結。他們的弟弟小軍也跟猴子學過拳,連個虛步也扎不好被猴子踢過屁股。百靈子也是西街女孩兒,猴子說她最漂亮,狼以為這是因為別人見了猴子都叫猴子她卻叫猴子哥哥的緣故,狼想,如果哪個女孩肯叫他哥哥,他也會把她看作最漂亮的一個。

那天,猴子穿著雨衣雨鞋戴著防水鏡和醫用大口罩,手握一把特制的兩頭都能掃的大掃帚在十字街頭面北而立。鐘小軍跟幾個西街男孩兒先后抬來兩口黑鐵大鍋放在猴子兩側然后退到女孩兒的隊列里。狼看見了百靈子,沒法不看見她,她也穿了雨衣雨鞋戴著防水鏡和醫用大口罩,手里還拿一朵深紅的睡蓮。

猴子穿的那雙雨鞋狼能認得,鞋頭上對稱補了兩塊肉紅色的自行車內胎,是鐘小軍他爸鐘師傅的。

鐘師傅是小城唯一會懷小孩兒的男人,狼親眼看見有人拍鐘師傅的大肚子問他幾時能將小孩生出來。懷著小孩的鐘師傅曾經快跑近一站路追趕狼,他把狼壓在當街上,嘴里噴出攪著豆腥味兒的燒酒氣逼狼叫他爸爸。狼起先不肯,他便一手伸進狼的褲腰揪住狼的命根,一手從雨鞋里抽出一把小尖刀橫在狼眼前。狼叫了他幾聲爸爸,同時記住了那雙雨鞋,補著肉紅色的自行車內胎,眼下正穿在猴子腳上。

猴子穿的那件雨衣也是鐘師傅的。狼跟蹤過鐘師傅,知道他在飼養場工作,有時他穿一套半舊的灰色中山裝走出家門,進了飼養場便換上雨衣鞋往一個大作坊里走。大作坊像個巨大的盒子扣在飼養場南面的沙梁前,外墻上罩著一層砂灰,上面隱約有些血跡,黑色的是已經風干了的,暗紅的是剛才從門里出來的那個人順手抹上去的。狼知道大作坊就是屠宰場。屠宰場門口汪著一腳深的污水,大塊頭的鐘師傅大搖大擺走過污水踩起一片響亮的水花。

狼認定鐘師傅是個屠夫,有段日子狼像怕狗似的怕他,老遠照見他的人影兒,狼便藏在門背后躲進墻角里或者靠在樹干上機警地轉向不易發現的方向。有一回在大嘴食堂眼看就要與他迎面相遇,狼趕緊趴在地上把頭伸進柜臺下,卻在那里撿到一塊錢。這時聽到有人批評鐘師傅做的豆腐水太大。狼把一塊錢裝在袖筒里,有點兒憤怒地從柜臺下抽出滿是灰塵的腦袋,看見鐘師傅正彎腰抱著一篩豆腐正往灶房走,豆腐水從篩眼里漏出來淋在他的雨衣雨鞋上。

北巷為首的張姓三兄弟率一群男孩喊聲震天地來了,他們手持搟面杖大瓦刀長把兒鐵熨斗以及板磚石頭,看上去殺氣騰騰。

正是夏日漫長迷人的黃昏。狼爬在電線桿上可以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也看到了霞明云淡的天空下綠浪滾滾的麥田。此時,麥穗剛剛飽滿尚未成熟,摘一串嘗嘗,甜甜嫩嫩仿佛某種時令水果。狼不等把麥穗勾出的饞唾咽進肚里就聞到露天公廁的臭氣,只見猴子跳起來兩腳左右一掃掀開身旁的兩張鍋蓋,將大掃帚兩頭分別在兩口鍋里狠狠一攪,抖動手腕耍起他絕色的花棍。

風聲呼呼,一把飛旋的大掃帚將猴子前后左右遮得密不透氣,子彈大炮也難近身,北巷男孩兒在鋪天蓋地的污物穢雨中落荒而逃。一場預期的血戰眨眼之間臭氣熏天地結束了,而戰敗方的災難才剛剛開始,他們多數被家長扔到河中沖刷然后毆打,張姓三兄弟中的大哥被他父親吊在大梁上一天一夜沒給一口水喝,而張大哥沒說一句軟話沒掉一滴眼淚。幾年之后,也許是十來年之后,狼記不清這些,但肯定是在猴子被子彈打爆腦袋之前,張大哥變成了烈士,被人裝在一個小木匣里抱回小城。

猴子望著張大哥的小木匣久久不愿離去,狼感覺猴子也想成為一個烈士,但不可能,因為猴子死不了,而烈士都是死人。

猴子死不了。他曾在小木橋上對狼說了些秘密話:“總替小鬼們抬轎,我他媽沒日子死了。”狼想了又想,給陰間的小鬼做事大概也只能得到死不了的好處,但他拿不準“死不了”算不算一種好處。橋下的河水綠得發藍,緊挨橋墩的地方開了一叢深紅的睡蓮,靜幽幽又鬧哄哄的。狼想下河看看,狼已經丟下猴子往河畔走了,又想起自己是來給猴子繳學費的。

學費是他倆在井道里說好的。

那天剛吃過早飯,狼發現井道上空煙氣繚繞,一陣沉甸甸的笑聲貼地傳來震得狼腳板兒酥麻。狼溜過去探過斷墻往井道里瞧,看到地上撒落一層撲克牌,較為隱秘的東北角上三個青年正把猴子打得跪地求饒。這三個人,統一飛機頭喇叭褲,小城沒幾個人不躲著他們,狼一見他們就肚子疼腿抽筋。

猴子發誓再挨一下打他就跳井,三青年這才停下來。領頭那個叫烏龜的把兩根手指頭生硬戳進猴子鼻孔,鼻血從猴子嘴角流出來。

“記住,你欠我們一塊錢。”

狼替會耍花棍的猴子嘆了口氣,烏龜轉過臉露出一口煙熏牙叫了一聲:“狼!”然后不懷好意地笑了。狼沒有跑,他認為跑也跑不掉,白費力氣。

烏龜順耳朵把狼提進井道,扒下狼的褲子,請大家欣賞他的作品——菊花,那是早先他用香煙頭兒燙出的一片疤痕。除了猴子,其他人都興奮地站起來也要在狼身上燙個圖案。烏龜打開一張從中藥店順手牽來的針灸穴位圖,建議按圖上的穴位燙,他說,沒準兒還能把狼燙出人樣來。

天色漸晚,狼全身的毛都著了火,烏龜他們往狼身上撒了尿,又把猴子踢了幾腳,下館子去了。

猴子蹲在狼跟前說:“給我一塊錢,我教你打猴拳。”

狼沒想過要學猴拳,但他正好有一塊錢,就是在大嘴食堂撿到的一塊錢,壓在家里炕席下。

狼把一塊錢遞給猴子,猴子看看錢又看看狼,臉上有點兒高興又有點兒難過,喉嚨里發出“咻咻”的喘氣聲,聽上去像是有人在老遠的農田里趕麻雀。

狼認為,猴子有氣管炎所以才住在中藥店旁邊。那個中藥店據說已經開了一百年了,中藥味兒隔街過巷都能聞到。猴子說中藥味兒苦中帶甜就像一道好茶,聞到中藥味兒他的病況就會大大緩解。每次經過中藥店猴子都要張大嘴拼命地吸氣,活像一條玩過了頭一不留神蹦到了岸上的魚。

3

你見過中藥店的老郎中嗎?他不像在百貨公司拐角處擺攤的算命先生那樣留著一把陳年古舊裝作什么都懂的白胡子,相反,他的臉刮得很干凈,手上盡管遍布老年斑十指卻仍然修長柔韌,他從不板著臉也不是笑呵呵的樣子,沒人看病買藥他的目光就會落在門外某處,那時候他的眼神會十分奇特,仿佛玻璃上蒙了一層水霧,玻璃里邊的情景透露不到外邊,玻璃外邊的情景里邊人也看不見或者不在意,因此狼走進中藥店站在老郎中眼皮底下,他也沒什么反應。

店里的小學徒在老郎中背上瞟了一眼,很有含意地對狼一笑。狼沒搭理他,

狼順著老郎中的視線看見門外有條他從沒見過的街道鋪著大塊青磚,天上下起大雨,街上很快積起一層水,水面被雨柱敲出蠶豆大的水泡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有人站在對面大嘴食堂門口往中藥店張望,可是狼找不到大嘴食堂,替換它的是一家布鞋店,貨架上七彩八素的布鞋發出棉布特有的溫軟的光澤如同此刻老郎中臉上的表情。那人頭發剪得很短,如果深藍色的襖襟下沒有挺出明顯足月的大肚子,簡直認不出她是個女人。女人巴巴地往中藥店望過來,哀求的目光一團一團撲上狼的臉,狼感覺自己的心也潮露露的,忍不住想出去看個明白,剛伸出頭,白色的雨“涮”地澆到他脖子上,他連忙縮回中藥店。

女人消失了。大嘴食堂的小喇叭不知疲倦地廣播:“肉粉湯五角一碗,素粉湯兩角一碗。”一條西街行人寂寂,一輛自行車由西往東駛來,車架上的紅旗標志似乎在迎風舞動,騎車人一路打著轉鈴,聲音清脆得讓狼發呆。

狼坐在木凳上,一只手習慣地伸進一個小紙盒抓山楂吃。老郎中手邊放一個黃銅等子,等子锃明透亮,狼想把家里的銅馬勺也擦洗成這樣,曾向老郎中討方兒,老郎中一會兒指著太陽說用日月打磨,一會兒指著掛鐘說用時間打磨。誰也別指望老郎中告訴你什么方子,狼不止一次看到,有人頭疼,老郎中在他屁股上拔火罐兒,有人拉肚子,老郎中在他腿上刮痧,病人多數好了,給老郎中送來錦旗,然后靠在柜臺上吞吞吐吐想問治病的驗方兒,老郎中坐在椅子上只笑不說話,好像自己不是個中醫大夫而是個魔術師。

老郎中撮了一等子山楂倒進紙盒里,順手摸了摸狼的額頭。狼困惑地望著老郎中,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發燒了。

發燒可不是個好滋味。怪誰呢?母親說大雪天狼不該在街上游蕩,陌生人問路用手大概指一下就行了,狼不該貪玩兒給他們帶路。

狼很貪玩。狼最喜歡跟老貓一塊玩兒但不喜歡“演電影”,可老貓每跟狼玩兒必定要“演電影”。狼一般只扮演一個固定角色,就是那個想白吃西瓜不給錢的日本翻譯,后來被游擊隊員用西瓜砸了頭。西瓜多貴呀,又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老貓便用板磚替代。

剛想到西瓜狼又想到睡蓮。

睡蓮開花的時候西瓜就上市了。狼天天都想在農貿市場新搭的西瓜棚前溜達,然而母親這些天卻與狼寸步不離,連上廁所也要狼在外面等她。公廁用碎石爛磚壘砌的矮墻只遮到母親腰部,母親一邊解褲腰帶一邊皺著眉頭叮嚀狼要活得像個人。

公廁里響起急促的撒尿聲,狼在混合著土腥昧兒的尿騷氣里看見猴子撿起一塊西瓜皮啃了幾口,又輪圓胳膊將西瓜皮扔上對面老遠的西瓜棚。狼叫了聲好,猴子卻不看他。猴子瞅著腳底傻笑,狼也笑了,他猜想猴子一定是發現了一根較長的煙蒂,或許是有人剛點著沒來得及抽就扔掉了。這可不是常能遇上的好事,即使你踩著猴子的肩膀鉆進電影院按他的指示進行地毯式搜索也難撿到這樣一根。猴子煙癮不輕,主要靠撿煙蒂,手頭兒闊綽了也會塞給狼一毛錢:“去,給哥買盒羊群。”

狼氣喘吁吁跑進副食公司把錢遞給坐在板凳上閑得拍腳丫的男售貨員:“給哥買盒羊群。”男售貨員呲起牙,抓起算盤在狼頭上猛敲一記,同時把香煙扔上柜臺說:“我是你爺爺。”

猴子點著煙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兒,直等到煙圈漸漸擴大消失,他才縮起雙肩對狼擠眼笑,并將那只夾著煙蒂的手向后有力一揮——狼感到一陣強勁的吸力,身體失控地往前閃了閃,心里非常想跟猴子走,但是母親站了起來。

等到農貿市場的西瓜堆成了山,母親就會買一顆回來。

狼坐在炕上看見母親兩手抱著西瓜用肩膀掀門進來,臉上的笑涼絲絲甜津津的。

狼想,熟透了的西瓜砸在頭上也許很軟和,說不定還很舒坦;但是板磚砸在頭上疼極了,一點都不好玩兒。狼這么想著卻蹲在老貓指定的地方不挪身。

老貓“演電影”從來不走過場不說臺詞,他總是麻利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塊板磚在狼頭上拍斷就走。狼也總是不顧鼻青臉腫甚至滿頭是血抱住老貓的腿掩住老貓的袖子苦求不止:“再玩兒會兒,再玩會兒。”

據狼推測,老貓跟狼同年生,因為狼覺得他每次跟老貓或者老貓的同學一起玩都像一棵白菜長在白菜地里。

老貓的同學比老貓好說話,他們同意狼扮演好人,地下工作者,他們扮演軍統特務。狼喜出望外趴在長凳上任他們綁起來。

“說!”假特務手里拿著真皮鞭。

皮鞭是從搬運隊庫房偷出來的。沒人懷疑搬運隊趕馬車的那幫老頭兒曾經是一伙兒英勇無畏的青年,曾經在戰爭年代多次冒著槍林彈雨為革命隊伍運送過戰略物資,尤其是他們駕著滿載貨物的三馬大車從物資公司門前那條大約一公里長的斜坡上沖下來時。你看,黃塵攪得陽光洶涌,他們的馬車就像走在云中,他們就像一群神仙,再不是幾個又老又破的趕車人。老貓坐在大奔里哪有那陣勢?

狼覺得被人用皮鞭抽打的疼痛還能忍幾下,上老虎凳也可以撐一會兒,可灌辣椒水烙紅鐵柱十指縫里釘竹簽子幾乎要了他的命。

母親帶狼到公安局告狀。民警靠在門上吸著煙,半笑不笑地看了看狼全身上下的各種傷痕,狼也看他,覺得他靠在門上把制服都弄皺了,更不應該卷著一條褲腿。。

“你有證據嗎?”民警問母親。母親給狼穿好衣服,問他什么是證據。

“可以證明狼被人打傷的東西。”

“你不都看見了嗎?”

“我只看見一個狼,身上長滿疤痕。”

“疤痕是長出來的嗎?”母親問。

“狼是人生出來的嗎?”民警反問。

母親大哭而歸,告誡狼再不許跟老貓玩兒。狼做不到,只要老貓爬上墻頭輕輕叫一聲:“狼——”,狼就會在最短時間里跑到老貓身邊。

4

狼希望猴子下次給鬼抬轎的時候帶他一起去。狼非常想見到鬼,主要想問鬼一個問題:“來世我會變成什么?”這個問題不是狼想出來的,是那個算命先生。

狼走到百貨公司門口被算命先生叫住。

“干什么去?”

“給我媽買線。”

“買什么線?”

“一團天藍線,一團海藍線,一團夜藍線。”

算命先生呵呵笑:“你小子快成人了。”狼粘住他,問自己什么時候變人。算命先生請狼先付錢后算命,狼把身上的6毛錢全給了他。算命先生拉著狼的手左看右看,一本正經地說:“要變人你還得三世輪回,下輩子你會變成一只老鼠。”

狼很不滿意,想要回自己的錢,算命先生死攥住不給,狼踢翻他的攤子揪下他幾根胡子。

狼在前面跑,算命先生在后面追。狼一直跑到河畔,扭頭看不見算命先生才停下來。

河水泛出淡灰色的柔波,睡蓮又開了,白的,藍的,綠的,沿河畔開出一條幽香的小路。

那些深紅的睡蓮仍然開在橋墩下,神秘兮兮地簇在一起,讓狼想起最近在小城盛傳的關于百靈子的某種謠言,仿佛還看到猴子追問百靈子為什么不理他。百靈子不回頭地說:“我爸爸不喜歡。”狼覺得百靈子的爸爸是個怪人。那天,猴子咬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交狼送給百靈子。百靈子不在家,她爸爸打開了門,看見狼站在面前,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臉上沒有露出狼慣常在別人臉上看到的那些表情,好像他看見的不是狼而是其他什么人,這讓狼很驚訝。他對狼說:“你好。請問有什么事?”狼從來沒見過這樣說話的人,于是往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獸!獸!獸!”

算命先生到底還是追上來了,他站在高坡上鼓動兩條野狗朝狼撲來。狼聽說只要人站著不動狗就不敢下口咬人。可他是狼,他無論站著還是跑著狗都不放過他。狼一邊拼死掙扎一邊想,幸虧他不是一件毛衣,不然今天就要被咬成一堆爛毛線了;又想,就算他不是一件毛衣,今天也免不了被咬成一堆爛毛線了。狼發出絕望的嚎叫,他看見自己的叫聲像一只打足了氣的皮球,一竄跳出他的肚子,又一竄跳過了河岸,隱沒在老遠的樹林里。樹林里跑出一個人,是猴子,他叫罵著將手里的藤子棍隔河扔過來,兩條野狗夾著尾巴逃了。

猴子給狼清洗傷口,河里白的藍的綠的睡蓮被狼血染得一色紅。猴子掰開狼嘴敲了敲他尖利的狼牙問他為什么不以牙還牙?

“用牙?”狼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又不是狗。”

猴子說:“你不是狗,但你他媽是狼。”

“我是不是一只狼昵?”這個問題就像一根自己會攪的棍子在狼腦子里攪來攪去攪得狼頭痛難忍。狼想趕它走。可它偏不走。它賴在狼腦子里就像現在天天在車站乞討的老賈有段日子賴在狼家炕上:狼從早到晚不給他好臉色看。沒用,狼用手推他,用雞毛撣子打他,也沒用;狼發狠在墻上撞他,撞得自己東倒西歪眼前金花四濺,還沒用。狼翻出鐵匠當年的那把柴斧在盲道上磨了三天。

除了狼,沒人看出盲道是磨斧的好地方,磨刀也不錯。第三天太陽將落未落之際斧刃發出一聲蜂鳴,一道白光騰空而起,一個過路的瞎子睜開雙眼,贊道:“好利斧!”狼便曉得磨斧的事成了。狼用報紙包嚴斧刃回了家,老賈跑了。“我是不是一只狼呢?”——這個問題還在狼腦子里,還像一根自己會攪的棍子攪得狼頭痛難忍。

“你,走不走?”狼最后一次問它。那家伙根本不理會,狼甩開膀子搗了它一斧頭,房子搖晃了半天,那家伙還一動不動,狼只得剝掉報紙調轉斧刃向它劈去,結果被母親奪下柴斧。

狼躺在醫院病床上,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來坐在地板上把一根三寸長的鐵釘往腦袋里敲。

“他想死。”狼把男人指給母親看,母親問狼是不是在做夢。狼搖了搖頭。

狼認為自己不會做夢。老貓說他常能夢到平日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比如考試前一天得到了試題;他打青同學的眼睛,老師卻讓他當了班長。狼也想做一個夢,他想夢見自己變成人。狼經常在睡著以后狂奔不止試圖在醒來之前找到自己的夢,但是那條睡著以后鋪開在他面前的道路就像老貓放在陽臺上的跑步機,你~口氣不歇地跑,跑到只剩一口氣,也到不了夢想去的地方。

猴子提著一盒餅干來探望狼,狼問猴子自己為什么病了,猴子說不上來。狼只記得那天下了很厚的雪,他在電影院外邊看新掛出來的大海報,兩個陌生人湊過來抱著膀子冷呵呵地向他問路。狼見他們頭上系著麻繩腰里也有,心里就明白他們急著趕路,狼家里也來過幾回這樣裝扮的親戚,進門就給人磕頭,不是說他父親死了就是母親死了,一個個全都忙亂亂的,有的站起來還喝口水,有的直接就走了。

狼決定給他們帶路。經過小城西面的紅果林,他們突然不走了,提出要跟狼玩一會兒,接下來的事狼全忘掉了。猴子說遺忘是人體內最高強的內功,它保肝護心清腦健胃,比老郎中十全大補方兒管用得多。

狼捉摸猴子話里的意思是:狼不是狼,是人。狼非常感動,他把母親給他做的揪白面片全給猴子吃了。

猴子給狼喂水,那個男人依然坐在地板上,不厭其煩地將鐵釘往腦袋里敲。狼讓猴子過去勸勸他,猴子不明白狼在說什么。

猴子告訴狼,他在紅果林找到狼的時候,狼差不多已經死了,他把狼背到中藥店,老郎中只看了一眼便栽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打顫;他又把狼背到縣醫院,肛腸科的醫生命護士把狼推進手術室。

“你應當拿牙咬,咬死那幫孫子。”猴子又一次提醒狼用牙,狼打翻了猴子手里的水杯。

狼一出院就去了中藥店。小學徒留起一字胡坐在老郎中的椅子上,老郎中在治療室叫狼進去說話。

狼走進治療室卻看不見老郎中,治療用的窄條兒床上躺著一個病人,狼想問他知不知道老郎中上哪兒了,卻發現他就是老郎中。狼想起猴子說過老郎中病了。老郎中沒有在自己身上扎那些長長短短的銀針也沒有拔什么大大小小的火罐。狼似懂非懂地笑了。

治療室的床太窄了,狼很擔心老郎中會掉在地上,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老郎中,老郎中裝沒聽見。狼不得已,只好盼著老郎中馬上掉下去,這樣就能證實自己的擔心不是多余的。

狼在老郎中身旁呆了很久,可是老郎中在窄條兒床上睡得很平穩,兩只眼睛說不清酸甜苦辣地望著狼一句話也不說。狼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兒什么。

“有人想用釘子釘死自己。”

“他又活了很多年。”

“他是誰?”

“是我。”

“你是誰?”

“我是你爸爸。”

“我才是你爸爸。”

狼在老郎中胸口搗了一拳,老郎中終于從窄條兒床上摔下來,翻出了白眼。

5

鐘聲響了,小城學校的鐘聲,狼的意思是它應該響了,很多年前它總在這時響起,緩慢悠揚地送走小城一夜的睡眠。狼忘不了那個瘦高的敲鐘人,他始終穿著一套看不出式樣的黑布衣服,過長的沒過臀部的上裝也沒能使他的長腿顯得稍短一些。他敲鐘,狼蹲在大門柱上看他,他站在鐘架下單薄筆直就像一道直豎起來的影子,他敲出的鐘聲就像一杯略帶甜味的溫開水,而后來的電鈴聲卻像一繩串刺猬扎在人赤裸的心上。狼經常想念那鐘聲,雖然它從來不曾為狼響過。

母親曾經想讓狼上學,狼當然也想上學,像老貓那樣,鐘聲一響就背起書包離開家,書包里還裝著一塊饃或半張餅。

校長跟副校長在辦公室下棋。

“他上學?”校長以為自己聽錯了。副校長說:“你問問哪個班主任肯收他。”母親走出校長辦公室真要各班去問,跟在她身后的狼被學生們看見了,女生哭叫,男生撿起石頭土塊兒往狼身上扔過來。狼忍著不動。校長催狼和母親快回家去,他說:“人貴有自知之明。”

母親找居委會主任評理,主任正擇韭菜葉兒,她說下班時間不談工作。母親找到革委會主任,主任說狼上學一事得講民主,請狼的母親廣泛征求學生家長的意見。母親坐在縣委大院的花欄上哭了一陣,拉起狼的手說:“程仁,我們回家。”

狼以為除了母親再不會聽到誰正兒八經地叫他的名字了,可世事往往超出想象。

小城每天都有新鮮事。有一陣子大家都在議論民主選舉。老貓端一碗燴菜蹲在人行道旁的松樹下說得顧不上吃。狼坐在樹上數了數,有二十三個人擠在老貓跟前,接著又變成二十五個,乞丐老賈攜著他的小孫子也擠進來。老貓說人人都能給自己想支持的候選人投一票,得票少的候選人,哪怕他是上級派來當縣長的,對不起,也得滾蛋回家。

“選票什么樣兒?”老賈戳了一下老貓。“跟車票一樣。”答話的是鐘師傅,他滿頭銀發,人也瘦小了許多,像個縮了水的茄子,狼都快認不出他了。

“不會。”老貓往嘴里吸了一根粉條兒,“應該跟戲票差不多,戲票大。”

狼不認識什么候選人,手里也沒有選票讓他投到哪里,但他可以去看熱鬧,他有的是辦法鉆進會場坐在小城人民代表中間。

會議往往令人昏昏欲睡。狼經常參加各種會議,狼十分同情那些夾著公文包到處開會的人,他們比不上狼,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們卻得硬熬著。

“程仁,程仁同志一票。”

狼無聊得正想走,主席臺上叫他的名字,還稱他為“同志”。會場突然靜下來,就像正說書中彈斷了弦,但斷弦很快又續上了,臺上臺下笑成一團,所有的眼光都聚焦在狼身上。

狼往主席臺前擠,他要領回自己的那一票。保安人員將狼押出會場,狼不肯離開,叫嚷不停,執意想領回自己的一票,保安人員只得動用拳腳好使他快點兒清醒。

乞丐老賈坐在馬路牙子上咧嘴笑,他的小孫子專注地啃著一顆蘋果。老貓開著大奔經過,從車窗里扔給老賈一個空飲料瓶。

老賈對狼說:“老貓沒有,我和我孫子也沒有,你瞎嚷什么!”

還是說說狼打拳的事兒吧。

狼在K歌廳前的小廣場上打猴拳,起先人們只是圍上來看看,時間一長就有人跟著狼一起比劃,也有人拿著刀槍棍劍穿得很武林開始演練各自的功夫或者教授一些徒弟。冬天雪晴之后小廣場上來了十幾個老太太提著錄音機跳了一會兒街舞受到熱烈歡迎,她們便天天來跳風雨無阻。老貓的奶奶不跳舞,她在K歌廳門面墻上倒立,據她自己說這樣可以延年益壽,還說不信你上網查。春末玫瑰花兒開了,中年婦女的腰鼓隊打進了小廣場,她們就像決堤的河,應該說她們引來的觀眾就像決堤的河。狼把自己正扎的弓步改為小馬步,又改為并腳立正,單腿站立,可他的腳上很快又疊起別人的幾只腳,狼只得跳上樓頂。人越擠越多,K歌廳的簡易二層樓轟然倒塌。

狼坐在廢墟里,發現老貓的奶奶壓在一塊樓板下直喘氣,想起她說過的延年益壽的話,狼撿起一只皮鞋在她身上拍了一下,老貓奶奶蹬了蹬腿,像老郎中一樣,死了。老貓把狼送到公安局。

從哪天開始呢?狼不斷進出公安局。在狼看來,這里的一切都隨院子中央的大樹一起生長:大門越來越大、辦公樓越來越高,就連寫字桌都越來越闊。

“砸東西了?”

“破壞公物有罪。”

“打人了?”

“打人犯法。”

寫字桌后面年輕警察的臉憤怒得變了形:“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徹底解決掉。”

狼腦子里“啪”地響了一聲——猴子的腦袋被子彈打爆了,紅白相間如同一顆半生不熟的西瓜。狼又聞到人腦特殊的香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槍斃犯人沒什么新花樣兒,犯人一例由大卡車從公判大會現場拉來,五花大綁。猴子那天穿一身黑,他把腳上的白球鞋都尿濕了,當然只有狼看他的球鞋,其他人都盯著猴子的臉。猴子臉灰如土。不知誰叫了聲“猴子”,猴子猛地睜大眼睛,像被人從夢里叫醒:“不是我干的,冤枉。”

北巷當年的男孩子們揮著拳頭喊:“狗熊!”

人群里傳出一陣噓聲。百靈子出現了,光著身子,手里仍然拿一朵深紅的睡蓮,她父親抻著一張大被子滿頭大汗跟在她身后跑。

百靈子既不看猴子也不理其他人,口中自言自語:“法院搬哪兒了?”猴子擤了擤鼻子,似乎想哭卻又沒掉下眼淚。狼想聽猴子說一句話:“我死不了!”可猴子垂下頭閉緊了嘴巴。

槍斃犯人真沒什么新花樣兒,子彈飛出槍膛,猴子的腦瓜“噗”地炸開,像一只燒爆了的小燈泡。人們失望地“嗨”了聲,普遍認為槍手的槍法不好,槍法好的會讓子彈從犯人后腦勺打進去再從前額鉆出來,犯人頭上只留指甲蓋兒大小的洞,流不到半炒勺血。

法醫拿一根筷子在猴子腦里攪了攪,宣布猴子死了。狼站在離法醫大約兩步遠的地方笑,他笑法醫被猴子騙了,猴子給鬼抬轎,死不了。

狼一心想見鬼,猴子總不答應,有一天不知為什么又答應了,教狼當晚九點到北郊玉米地來,并且又一次提醒狼,急難關頭要用牙咬。

九點之前狼來到北郊。蟈蛔在狼耳里有規律地吹著口哨,猴子喉嚨里趕麻雀的咻咻聲悄悄溜進來,盡管聲音很低狼仍然聽了出來,狼對自己的耳朵很滿意。

“他媽的,晚了。”猴子扔掉煙蒂伸出手腕,狼看到他手表盤面上的夜光綠螢螢的像一圈狗眼。玉米地夜晚的空氣涼得像一杯冰水,狼后悔自己遲來一步與鬼錯過,他“下輩子會變成什么”的問題不知又該去問誰。

月亮出來了,又大又圓,狼看到一只七星瓢蟲安穩地睡在一片邊緣發黃的玉米葉上,玉米下面躺著一個長發女子,身上散發出一種白花花讓狼憋不住想尖叫的氣味。她手腕上也戴一塊夜光表,跟猴子的那塊一模一樣,不用細看她的臉狼也認得她是百靈子。她好像已經死了。

“出去守著。”猴子把藤子棍塞在狼手中,一邊脫上衣一邊像快要斷氣似的喘著,狼聽著喘息聲,忽地把發生在紅果林的事情全想起來了,他覺得自己有點兒明白猴子想干什么,也許他已經干了什么。狼問猴子:“你說我到底是狼是人?”

“有什么不同!”猴子沒心情搭理他。

“狼不使棍子。”

猴子笑了,笑里發出苦辣辣的中藥氣兒,一點甜味兒也沒有,狼莫名地想起落葉滿地的秋天,猴子穿一雙破黃膠鞋推著板車在建筑工地上打臨時工給百靈子賺手表錢。狼想,也許他應該聽猴子的話到玉米地外面守著,卻聽到猴子說:“我認為,你他媽是人。”

狼一棍打蒙了猴子。

那時還沒有夜市,夜晚靜得像真正的夜晚。北街國營食堂林老兒的叫賣聲遠遠傳來——

“燒雞,香噴噴的燒雞。”

狼似乎看到林老兒提著香膩的燒雞籃子游走在昏暗的街燈下,影子在背后拖得很長很長。

狼走過整個夜晚,走進了公安局。

狼說:“猴子把百靈子……打死了。”

小城沒人拿狼的話當真。有一回狼看到國營旅社二樓朝北的一間客房往外冒煙,連忙呼叫救火。門房老頭兒從油黑的鋪蓋卷上支起身,看見是狼,便拿起喇叭筒喊來幾個青年把狼拖進廁所扔進便坑里。狼從便坑里爬上來時,火已經要燒到天上了。然而狼告發猴子的話卻似乎百分百被當真了,沒多久,猴子就被判處死刑。

行刑前幾日,百靈子從早到晚站在法院門口,脫得一絲不掛,她爸爸抻一張大被子有氣無力地遮著她的背影。

狼遍體奇瘁,就像鉆進了毒蚊子窩。

狼再次走進公安局,找到那天給猴子立案的民警,告訴他百靈子還白花花的活著呢。民警怪異地笑了:“原來你小子也懂。”說完便把狼趕出辦公室。

“狼打死了我奶奶。”狼感覺老貓在公安局里這么說,也許老貓并沒有真這么說,總之當老貓跟那個想把狼徹底解決掉的年輕警察小聲談話時狼以為自己會被槍斃。

“啪!”猴子在狼的回憶中又一次倒在槍口下。“啪!”狼在自己的想象中也倒在槍口下。狼心里生出完債的快感。

把狼送往監所的路上狼的母親哭個不停,老貓遞給她一沓紙巾,向她保證他會把狼保出去,只要她肯把那個破鐵匠鋪讓給他。母親把紙巾扔在老貓的臉上。

看到監所狼很興奮,小城的大小機關門市包括前幾天擺出來的活動公廁狼都進去過,唯獨監所是個缺項。狼早就想進監所轉一轉。

狼在監所遇見的第一個熟人竟是烏龜。烏龜端著一個大塑料盆往水房走,看見狼他便跪在了地上,塑料盆里的一堆襪子褲頭兒倒在走道上,惡心的氣味兒熏得狼也差點兒跪下。

這是烏龜第二次給狼下跪。第一次是在猴子墓前,大雨天,他跪著求狼不要再等猴子了,他說猴子死了,死人不會再從墓里鉆出來。他說猴子是他害死的,又說不是他,是猴子命不好撞上了“嚴打”,不然也不至于給人斃了。

狼不信烏龜的話,小城人都知道烏龜瘋了。烏龜跟他那幫朋友在青海搞運輸,同一天在同一個彎道三輛貨車全滑進了深溝,只留下烏龜一個活人,烏龜當場就瘋了,見人就下跪,說百靈子是他們一伙兒騙到玉米地輪奸的。烏龜回到小城公安局自首,公安局把他送進瘋人院,瘋人院又把他攆出來。

狼猜想瘋人院不收烏龜是因為他瘋得太離譜了,果然就聽到他在縣委政府門口鬧上吊,還打了大紅條幅:我要認罪。后來又聽說他背了幾麻袋報紙去炸公安局。折騰了一些日子,他真的被收進了監所,在那里做長期臨時工。

狼幫烏龜把襪子褲頭兒拾進塑料盆,看到烏龜頭上生出許多草莓疙瘩。烏龜告訴狼,他依舊喜歡打牌,這些草莓疙瘩全是因為輸了牌天長日久被犯人們彈腦瓜蹦兒給彈出來的。狼盯著烏龜看,越看越覺得他不像烏龜,這時烏龜突然抓住狼的肩膀問:“真有猴子這個人嗎?”不等狼答話,他又問:“為什么就像沒有一樣?”

6

狼聞到了太陽的香氣,一只看不見的手從小城西北角伸出來扯走了霧氣,小城像突然摘掉帽子的禿頭晃得狼瞇起眼睛。河里的睡蓮又開了,狼看到了它們映在天上的影子,也看到了那座木橋。睡蓮在河里是什么顏色映在天上還是什么顏色,木橋映在天上就變白了,橋上還站著一對小人兒執手相望,他們也是白的,帶著一股棉花糖的甜味兒。

百靈子死了之后,狼時常整日整夜坐在河邊看睡蓮。猴子說睡蓮一年只開一回,可狼每到河邊睡蓮都開著,他不知道是一年比一天還短還是一天比一年還長。河上的木橋有時探身到水里看望狼,狼對它說:“漂亮毯子。”木橋點點頭。狼又說:“睡在上面很漂亮。”木橋又點點頭。百靈子就是睡在花上死的,衣服扔在岸上,一頭天生的長在腰際的卷發纏住了花莖,撈尸人下了九次鐵鉤才鉤起她。

家里飄出濃郁的中藥味,的確像猴子說的那樣,苦中帶甜,但狼不確定它是不是真像一道好茶。

中藥是老郎中生前送來的,在狼的記憶中那是他第一次到這兒來也是最后一次,他小聲對狼的母親說:“必要的時候,如果實在沒有別的辦法……”狼的母親把他趕了出去,但并沒有將中藥一起扔出去。

“程仁,回家喝藥。”

聽到母親的叫聲狼最后往天上看了一眼,終于看見了猴子,在云端里,縮起雙肩對狼擠眼笑,那只夾著煙蒂的手向后一揮,狼又感到一陣強勁的吸力,比從前任何一次都更強勁。但是狼的身體卻一動沒動,狼向猴子點點頭,意思讓他略等一等。

母親把藥湯分成兩碗放在桌上,她在狼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像是有什么話要對狼說,狼也有話要說,他想說,往后鐵匠鋪歸老貓家了,他再不是鐵匠家的狼了。但是他覺得應當先把藥喝了,兩碗全喝,一滴不剩。

母親的哭聲在狼眼前越來越稀薄的黑暗里變成空曠的明灰色的天地。沒有云彩,也找不到猴子,狼站在無邊無際的風里,不知自己該往哪里去。耳際傳來鏗鏘的打鐵聲,狼驀然回頭,又看見鐵匠爐里撲出鮮艷的熱烈的火焰。拉風箱的那人頭發剪得很短,如果深藍色的襖襟下沒有挺出明顯足月的大肚子,簡直認不出她是個女人。

責任編輯:劉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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