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是一位小說家。“富士康員工連環跳樓紫杉事件”其實是一篇難以逾越的傳世佳作。這篇小說的標題就叫《十二跳》。從文學作者的角度來看,我認為至今國內的作家,都無法望其項背。我甚至認為,連卡夫卡的《變形記》都無法與《十二跳》進行比擬。雖然它們有著同一的荒誕性,有著一樣的令人屏息的驚悚。
當格雷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只很大的甲殼蟲時,他還想著如何去上班。他試圖克服對工作的恐懼。而《十二跳》中的主人公,從或許同樣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有沒有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機器手臂亦或別的什么呢?《十二跳》中并沒有進行清晰的交待,而是直接用一個從高樓上飛身而下的姿勢,將敘事的懸疑性推到一個頂點。我覺得這也是富士康比卡夫卡要高明的地方。他用一個生命的自我終結,給了小說一個高起點的更富吸引力的開端。也給了讀者更開闊的想象空間。他不是讓人去變成丑陋的動物,而是讓人去直面自身的處境,去對自我的生活環境與生存意義進行生死拷問。
在《十二跳》中,富士康一開始就在塑造與自身相對抗的戰士。很顯然,這樣一個戰士顯得過于勢單力薄,為了使小說更具張力與戲劇沖突,富士康的傳神之筆,緊接著安排了另一個生命的劃破夜空的起舞與跳躍,在讀者尚未喘過氣來的時候,《十二跳》以搖滾樂的閃電節奏,在此書寫了我們文學的終極命題——面對死亡——有無所畏懼的戰士紛紛探出頭來——將小說的情節一次又一次推向我們難以想象的高潮。所以在我看來《變形記》根本不可能與《十二跳》同日而語,從文學容積率方面來衡量,我覺得《十二跳》其實相當于眾多卡夫卡小說之和,它是《城堡》(富士康就是一個很富象征意味的城堡)+《變形記》(數十萬的流水線上的員工在里面上演“變形記”)+《在勞改營》(過著毫無差異的標準化的勞動生活,詰問勞動改變命運)+《饑餓藝術家》(在一個沒有交流的環境中,自我異化)+《筑洞》(用可能的夢想在黑暗中打洞)+《審判》(城內城外都投來關注的目光)+《判決》(搶在社會的狂亂宣判之前,以非正常死亡進行自我判決)+《在流放地》(必須面對絕對的權力,正視父權與暴君)+《中國長城修建時》(就像修筑長城的磚塊看不到長城是什么樣子)+《美國》(異域的召喚,資本的勝利)。但富士康還有一個比卡夫卡狡猾的地方,他發動了,或者說被動地發動了社會各界來參與他的創作。這種跨界式的聯合寫作方式,或許是卡夫卡永遠不可想象的。
在卡夫卡的時代,當他閉門孤獨地寫作時,他絕對想象不到,許多年后的中國,龐大的社會機體,一起同構小說的情景。但我們還需要回過頭來進行另一層面的比對。《十二跳》并未逃離卡夫夫所書寫過的文學母題——現代社會中人的處境,人是如何被異化的?值得慶幸的是在《十二跳》中,這一母題有了新的發展——被異化了的人,作為書寫的主體,其精神特征已發生根本性變化——他們是作為戰士,作為對抗的主體,出現在這樣一篇小說中的。而這種改變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小說是在媒體、網民、政府、社會團體的共同參與下,來進行書寫的。作為企業的富士康,與作為文學中帝國意象的富士康,與小說家富士康,在內心激烈的沖突與對撞中,在與社會各界進行可能有效的溝通之后,做出了合乎情理的互文處理。它以隱蔽的口吻,以十分符合現實邏輯的寫作線索,展現著小說中驚心動魄的畫面。
半明半暗的夜、高樓之巔、血、飛翔的戛然而止、巨響、模糊——被目擊、保安、鐵馬、警戒線、被抓拍的頭發、人群中唯一靜止了的工裝、輪廓消失了的臉……
這一再重復出現的畫面,像一組立體鏡頭,構筑起一個不規則的十二面體,有如城市廣場中的巨大裝置(抑或如矗立在我們城市的開發區的雕塑與紀念碑),無論我們站在哪一個側面看,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雖然那緊貼著水泥地面的輪廓消失了的臉,與我們并無相像。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寫作手法呢?能緊緊抓住我們在冷風景中游離的躁動心跳,使我們愕然如面對恐龍的鱷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修辭?讓我們沉迷在對不可能看到的細節的猜想中;這是一種什么寫作,令作為寫作者的我,倍感挫敗與自卑呢?令我感覺寫作再一次喪失了意義呢?
十分有必要對富士康的寫作方法進行簡要的分析與概括,在我看來,富士康才是屬于真正的“生命寫作”。那些宣稱自己是用生命在寫作的作家,在面對富士康的寫作時,是否會感覺到自己的無力矯情而羞慚呢?富士康用十二個年輕的,我們或許永遠都無法知曉其名字的生命,用無敵的青春,用凄麗與華美的姿態,用相當冷峻的筆法,書寫了現時代在資本渦流與工業機器的連接中難以看到生活意義的生命的絕唱。
如果要對富士康的書寫進行題材歸類,《十二跳》無疑屬于新城市文學,它充滿了破碎的城市意象。這些夢的碎片,在現實的熔爐中,化作天空中的羽灰,并定格在每一位讀者的大腦中。它顯影的底片中疊加的背景,就是深圳這座嶄新的、有著燦爛的不眠燈光的城市。它的白天在流水線上,在人流鼎沸的街區永不落幕。富士康在形體上有如深圳城市譜系中最碩大的“日不落帝國”。它以每年上億的利稅撥動著這個堅硬城市的心弦。然而在它的內部,有著更堅硬的制度鋼模,將工人注入不動的同一規格的模型。連同他們選擇死亡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我們時代的荒誕文學,正在向年輕的生命、向青春的身體進行尖銳的購買與廣闊的尋租。他們用低廉的租金占有了鮮活的生命的素材。當這些生命變成新聞紙與互聯網上的文字與圖片,被定格的生命也成為我們時代的瞬間性不動產,成為貨幣的別樣表現。它們沒有溫度,如果有,也是負溫度,是冰冷的非文學性的吞食。富士康作為這種文學尋租的代表作者,占住了我們時代的核心版面。文學的發表機制也隨之改變,可喜地回到一個人人都愛昕故事的前傳播時代。這種震撼人心(令人震驚?)的寫作方式,引起了我們時代的強烈共振(抑或共鳴?)。
然而需要提出質問的是,富士康是如何成為一個文學作者的?是如何成為一個小說家的?是因為我們的作家太無能,無法來書寫當下,無法來面對城市生活的裂變,無法處理當下的文學經驗么?是因為我們的作家筆下的文字,蒼白得不能給任何心靈以慰藉?還是因為讀者本身就像羅蘭·巴特所說的,“為使寫作有其未來,就必須把寫作的神話翻倒過來:讀者的誕生應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來換取”?那么在富士康的寫作當中,讀者又是誰?在政治寫作與資本寫作之間,心靈寫作的空間還是否存在?
羅蘭·巴特宣布了“作者的死亡”,我們看到應聲倒下的,其實是許許多多自稱具有寫作原創性的個體。這種倒下,并不可怕,即便是作為其中的一員,頂著死者的名聲繼續寫作。可怕的是作者作為權力,作為存在于社會機體內的毒瘤的轉移。個體意義上的寫作者死了,語言的寫作死了,變體的作者與變異的寫作卻蓬勃地生長起來,并像GDP一樣具有夸張的繁殖能力。他們是企業、政府部門、某些團體、傳媒、黑社會、股票交易、集裝箱、超級市場、交通工具、手機、互聯網等等。他們以你不得不接受與閱讀的社會現實為寫作樣式與作品形態,并以粗暴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命令你進行閱讀。這些龐大的超越常人想象的寫作者,正以超出傳統寫作形態的極速,令傳統寫作者倍感窒息與絕望。唯有他們真正掌握了后結構的奧秘。我們的作家面對這樣的城市生活經驗,面對富士康這樣一個超級冷面寫手,將集體失語一你永遠無法寫出《十二跳》這樣的作品,無法將其超越,即使花上畢生的精力。如果我也以行為的方式進行寫作,自殺十二次,我會被這個時代看作一條瘋了的死狗。然而富士康不會,他以血肉模糊的素材,以不怕被詬病的殘酷的青春寫作,吸引了全球的目光。這是詭異的資本寫作的魔法。他對今天仍然以個人身份進行的寫作者,乃至文藝工作者構成了絕對威脅,并提出了嚴厲的拷問——我們的寫作還有何意義?我們生產的垃圾(放眼我們的電影與電視屏幕,何處不是垃圾)如何去與其媲美?我們憤怒的自卑如何逃離《十二跳》的陰影?那十二個被當作寫作素材的年輕生命、無敵青春,如何才可能在我們的筆下,重獲溫度,顯現出普通生存者的清晰輪廓,以亡靈的面目獲得生活的尊嚴?
責任編輯: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