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通往油城的路
從東疆第一個綠洲哈密開始,經過鄯善、吐魯番、烏魯木齊,至克拉瑪依。路途不算長,可也不算短,長短恰好到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一路搖搖擺擺,始終被加油站慫恿。那些統一的紅色逗點將一個長句串連起來,緊扣石油這個中心詞,句意再清晰不過。是的,今天,石油無處不在。當它們潛伏在地下時,如休眠的蛇,一旦突破地殼奔竄出來,便緊緊纏住人類脖頸,以不容爭辯不容猶豫的力量,勁而強地飚起一股旋風,其威力如洗衣機里轉動的波紋,整個世界被它浸染。
我的旅行逆流而上,航向石油發源地克拉瑪依。在大慶發現之前,這里是中國最大的油田,如黃昏中亮起的第一顆星。雖然它的地理位置西北偏北,像座孤島放逐于準噶爾盆地,完全可以被忽視、被省略、被計算在小數點之后。然而,從這里輻射出去的輸油管線四通八達,在忙碌地朝各地輸血,克拉瑪依因此而隱秘地占據了西北之北的中心位置,實至名歸地重要起來。
當大巴車偏離哈密市中心,駛向郊外時,我生出股強烈的受控感。原始人披發赤腳行于雜草間,無論頭發飄蓬或骨態崢嶸,皆放任于天地。可當我的雙足踏入車廂內的那瞬,我已成為受控人。我全部的世界便是車窗外閃動的短暫影像。我剝離掉空氣、水分、溫度、沙塵,只從規定鏡框中截取到預設的鏡頭。我所捕捉到的真實,不過是湖面倒影。如此考證,我去油城的探秘行動又有何意義?罷了罷了。我曠時曠分曠秒地盯著車窗,耐心守候,無論垂釣上何物,不過是將自己的偏執專悍進行到底,與大干世界并無干系。我執行著自己的公斷,賞罰分明。
窗外顯出矮墻般的稀疏林帶,約十米寬,全靠蜿蜒于地面如黑蛇般的PVC管滴灌而活。楊樹榆樹少年缺鈣,瘦小伶仃,立于焦黃枯草中,身子一律向東南傾斜。少頃,矮樹消退,闊大戈壁上一道極遠極長的地平線,令山、天、云融合。褐黃駱駝刺如疥瘡暴突。黑筷般的電線桿蛛網吐絲。此間最為突兀的顏色,是高速公路護欄的湖藍色及路旁兩米高鐵絲網的墨綠色。棕黃天地如南瓜般被高速路砍成兩半,呆頭呆腦的野生動物直挺著身子穿越公路時,把開車人驚得方向盤亂轉。突然間,道路變得好寬敞,甚至寬敞得有些過分。如此闊綽道路專為轎車、卡車、大巴車、越野車、油罐車而備,而驅使它們前行的,便是隔一段便閃出的統一裝束的加油站。
每一個加油站,都令我生出莫名憂傷。在道路并不開闊車輛并不擁擠的時代,或者,在沒有報刊、廣播和電視的時代,人們并不那么熱衷旅行與開拓,對家的歸屬感更強烈,早早安眠于夜色。我們的車身如浮游大海的船艙。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皮囊與骨架碰撞時發出的咚咚聲。路面轉讓給黃沙作舞臺,只見她妖嬈飛旋,顫抖著扶搖而上。
我曾夢到過從煉油廠騰空而起的火舌舔舐夜空,持續地燃燒,永不疲倦。那火舌與天空的磨合之聲傳導進我的內心,令我如鐵屑追逐磁鐵般奔它而去。而它實際上已在燃燒。就在我們座位底下的油箱里,如快放碟片般刷刷刷釋放能量。而其實,這條道路在沒有鋪設柏油架起護欄前,己然存在。那時,人們陷入對絲綢或信仰的狂熱,坐在駝背上,穿越幾百個沙漠戈壁中夾雜的幾百個綠洲小城,頭項是烈日風沙,架起的是一彎從亞洲到歐洲的彩虹橋?,F在,這世界的新主角是石油。
我將一路上看到的車輛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車長十幾米的重型拖掛卡車。車廂用塑料布包裹,麻繩纏繞成粽狀,偶可見裸出的粗黑鋼管。它們是道路中的大鯊魚,龐大身軀豪氣沖天,馳過虛幻沙塵時,如扎破一個巨型黃氣球,噗哧一下,陡然間從煙霧繚繞的驚嘆中浮出,一派王者歸來模樣;第二類是油罐車。以特殊形體表明自身與危險相連后的不可侵犯性。它們是金槍魚,沒時間沉思默想,始終保持一貫警惕,躲避開每一處危險,勾連起一個有序世界;第三類是大巴車小汽車越野車。無論模樣多么不同,皆表達著強悍的個人主義。這些滑溜的帶魚,經常打著自由主義的旗號超車,拖掛車和油罐車只能眼睜睜看它們絕塵而去。
沙塵愈發強烈,如大雨刷啦啦,拖掛卡車首先繳械,停歇路邊,等風小時再啟程。天地一片褐黃,雖是上午,往來油罐車卻大亮頂燈,如夜行狼眼,黃燦燦射出錐形目光。路旁蔬菜大棚頂部的塑料被吹爛,絲絲縷縷抖動。楊樹枝干統一倒向一側,如京劇武生手中提著的馬鬃豎起。巨型廣告牌書寫“退耕還牧,功在當代”。路邊小店頻繁出現“汽車修理”字樣,敞開的店門外堆滿卡車、拖拉機、推土機……這些被損壞的交通工具像一個個活生生的證據,表明人們揮霍能源時的狂野。
在梯子泉,我瞥見一棵榆樹獨獨立于戈壁,屈原般散發,結實精悍,不禁奇怪它要擁有多龐大之根系才能維持住桀驁形象!它并不像落單的外星人那樣窘迫,一派怡然自得的土著精神。它的家人呢?它是怎樣將自己的社會關系變成鴨蛋的?如果,樹也有社會關系。
而另一幕出現時,我渾身僵硬,只覺一股寒氣從指尖爬上,一路攀援到脊梁,汗毛根根豎立如針:正在修補的一截高速路被前后封死,一只駱駝,如那棵屈原樹般,獨獨行走于其上。那曾抵御過流沙的軟掌正啪嗒啪嗒拍打黝黑柏油,周遭,無一輛車,無一個人。它的脖子昂起,身軀不似汽車那般緊密,反而有種松弛的彈性。它整個就是個大彈簧,一顛一顛躍動于黑漆鋼琴鍵上,奏響屬于它的獨章。它從哪個缺口進入禁區,又將去向何方?在它的腦際地圖,是不是還沒來得及做出修改,固執地遵循母親的指點前行?它高大的身軀一寸寸挪移時,我將堆在舌尖的驚訝壓了又壓,怕尖叫花瓶般爆裂。它的命真大,偏偏上的是封死的高速路。
到鄯善前溫度升高,有燥熱感,山頂處的葡萄晾房像一張張名片,路邊涵洞被水泥抹平,涂抹廣告“汽車救援”、“礦石設備”云云。路邊小店依舊多為“汽車修理”、“農用車配件”,院內門前停滿卡車、油罐車、挖掘機……路上馳過裝牲口的卡車,上下兩層鐵柵欄,伸出牛、羊、鵝之脖頸。連木沁鎮道路兩邊亦多為汽車配件中心、修理補胎(黃皮紙上寫毛筆字)。路過一土屋,撐起根木叉,上懸一廢舊輪胎。再看,土屋頂上堆滿輪胎。再看,并無一字出現?;秀遍g,以為是哪個前衛藝術家搞的行為藝術。
出吐魯番,過鹽湖,對面山坡上的火車鐵軌高出高速公路十幾米,突然馳過一列藍白相問客車,轟隆隆如天裂開,噗噗噗如隕石飛掠,幾乎觸到我的前額,又急切切射向東方,消融于漸漸湛藍的大氣層。這個角度很奇特,我們如此低,而它,那火車,如此高。陽光中一輛油罐車迎面駛來,車身被涂抹得油光可鑒,如巨型膠囊,直追火車而去。它的身影好像從來沒有這么大過。這頭獸散發著躍入森林時的生猛兇悍,在天地的縫合處,雨滴般墜了進去。
忽覺路邊樹木規矩整齊,始知烏魯木齊到了。沿烏奎高速公路駛去,油罐車幾乎占據一半,可清晰看到車頂處標有三角形符號,并配以“危險”字樣和巨大“!”號。油罐車有著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點,光是瞥見,便覺心房晃震,躲閃不及。然而,與這脫韁野馬迎面,令我耳聰目透,如看到冰山一角浮升出水面,詞語從文章的珠串中墜落下來,叮叮咚咚滾到面前。那膠囊里承載的,是地母之血。它被運往何方,以何種方式燃燒,怎樣將復活的軀體最終消散于空間不復存在……是否,我的前身已融化為液體,正顫搖于那個橢圓體中?
對克拉瑪依人來說,離開了作為標記的采油機所占據的領域,他們就成了外人??僧斘疫M入到這個城市的市區后,卻產生了種奇怪的幻覺,好像我剛從它的轄區范圍視察歸來。我要負責的,不僅是石油的生產及運輸,還有那棵單獨的樹,那只孤獨的駝,那寫著補胎或干脆無字的路邊小店,以及那奔火車而去的膠囊油罐車。我只能像那束從煉油廠騰空而起的火舌舔舐夜空,持續地燃燒。
2、油城之昧
克拉瑪依像個新生兒,渾身上下都裹著股胞衣味——原油味。這些粘滯的家伙有重量,有體積,緊緊扼住我的軀體,令我偃而依順,任它鉆入鼻孔,深入肺部,在體內蕩起柔密黑海后,再一個噴嚏打出。我的腳板被大地吸附得更緊,步伐也失去了恒常的飄逸,整個人變得滯重起來。這感覺將我和他們分開——那些居住在此地的復轉軍人、從疆內外來的職工、大中專畢業生,以及他們的家人。在他們到達這片荒原之前,這片姜黃色完全溢出人們視線,只靜靜躺在地圖冊的某一頁酣眠。一堆爛石頭,一處亂草灘,一片干戈壁,類同月球表面。當人們看到它時,會下意識加快步伐。那一隅與其說攜帶著死亡的威脅,不如說象征了全部苦難、貧窮及病入膏肓、無可挽救的希望。直到黑油山1號井噴油,直到那胞衣味充塞進這片天地。沒錯,這座城市的原住民其實是石油。
我此前幾次到達黑油山的方式都很奢侈,坐在車里,不知怎的就到了。下車,轉一圈就走。這次,我決定徒步,期待遇到意外之事。從市區出發后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怎么到達黑油山?我在一位女士腦袋朝東一擺指示的“那邊”停下腳步,買了瓶礦泉水,步行到103路站牌下。街道拐角,一面樓群被巨幅廣告幕布遮蔽,其上閃爍著靚女俊男的青春笑容。他們,那些叫作陽光、梅子的年輕人,都被標注了號碼,期待這個城市的聽眾經過投票選出最喜歡的主持人。車站上,3個女中學生白衣藍褲站在那里,是統一的校服,但腳上卻穿著紅鞋、綠鞋、藍鞋。她們手持冰棒說笑,鼻梁上的黑邊鏡框酷似李宇春。
我從站牌上并沒有找到黑油山,只找到了黑油山公園。售票員操一口地道新疆本地話,所有音調如調料過重的大盤雞那般火爆:黑油山!公園!我在她的強勁語氣中喪失判斷,滿車人(漢族、維吾爾族、穿長裙的老太太、穿紗裙小女生)皆睜圓眼看我。車戛然而止,我如豆莢被擠出,孤單一個跌落在空曠街道。前后望去,不見一人,道路像被圈起的賽道。
公園大門斑駁,內里正有一排男人在堆滿石塊淤泥的溝里掏挖,他們滿臉汗漬地瞪著我,像目睹一個從精神病院逃離的病人。我終于看到藍牌白字:黑油山公園即將改造成老年公寓,所有游樂設施停止營業,發生意外,責任自負??晌胰匀贿M入園內。高聳紀念碑上,朱德于1956年9月的題字清晰可鑒:為鉆井兩萬口生產石油兩千萬噸而奮斗?!翱死斠烙吞锟碧介_發紀念碑”幾個字很規矩,為胡耀邦題寫。園內大湖寧靜,在一鐵銹紅石塊中央刻著“拓湖”二字。拱橋、長廊、亭子間,皆無人,驕陽下沒有一絲風。叢叢榆樹恣肆向上,樹冠任性,樹身歪斜,根部涂有白灰,至少有三十年樹齡。遠處有一鉆井模型,四周拉有鋼絲繩,紅色“克拉瑪依”四字掛在頂部。一灰工裝男子正埋頭撈魚蟲,見我問黑油山在哪,驚詫得手中漏網差點掉入湖中。他上下打量我,慢吞吞說,出公園,過勘探開發研究院,后面就是。
街道開闊,只倒映著樹叢和街燈的身影。藍項銀柱的站臺上無人等車。在丁字路口處,一藍色標牌上書寫三個白字:黑淮山。且畫出朝北箭頭。此時此刻,我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畫面:整個街道空蕩無人,樹木茂盛,陽光透明,然而,沒有人,沒有車。路邊小樹被前后左右四根木棍撐起,受到盡心扶持;街角邊黃紅兩色垃圾桶擦拭得異常干凈,金屬邊緣反光。能聽到草坪中的水管子正在向外噴射的聲音,蚊蟲展翅飛翔的聲音,小鳥尖銳嗚叫的聲音,微風拂動葉尖搖晃的聲音。獨我一人凝立。
順著箭頭走下去,這段路暴露于陽光之下,沒有樹蔭遮擋,路旁多紅磚矮房,大門上涂抹的白灰斑駁。
我終于見到黑油山,且踩到它。和近旁這個不到60歲的城市相比,蘊藏在這里地下的石油至少有1億年以上高齡,而這座山頭則是160萬年前開始形成的。所謂黑油山,不過是一群天然石油瀝青丘。它的意義在于,至今仍有原油向外自溢。也許它根本不配叫山,也談不上丘,不過是個隆起的土包而已。綻開于地表的油泉沉淀著黑鏡面,四周用碎石堆成圈。油泉噴溢口像產婦乳房,汩汩冒泡。有個很大的泡,從正中心完美滑出,在它的周圍,沉淀著一片安靜的油面,但在油面周圍,堆積著至少有上億個大小不等的黑泡族類,如一串被無限放大的葡萄,一個顆粒挨著另一個,圓型橢圓形,四邊形六邊形。還有些細碎小珠,密密麻麻凸起。
那自溢口的泡泡像只魚眼,且釋放氣體。濃烈氣味扯起厚布,幾乎要將鼻孔遮蔽得透不上氣。地表酥軟,像案板上發好的面團。原油漫流出來,淹沒了荒灘的碎石枯草,在陽光下反射出的華美流線如一件展開的銀裙。從黑流質中逃生的蘆葦真是奇跡,將纖弱身影從汪洋中頂出,葉片飽含青色,將植物的驕傲倒映在黑鏡面上。正是這些黑泡泡,將地球億年的酣眠昧裹挾出來,一點點炸開在空中,結成了一個細細密密看不見的網,將整個克拉瑪依的后腦勺全部罩住??吹阶约旱拿婵妆环瓷浠貋?,我不覺驚嘆。
這個自溢口持續地給人帶來興奮,亦帶來詭異。這里像個舞臺,像個不愿謝幕的舞臺,將地層最深處的奧秘用一種舞蹈的形式暴露出來。遙想2.3億年前準噶爾盆地形成,加依爾山隆起,黑油山正坐落在山丘高點。其后地殼下降,山丘隱沒入水,成為古潛山,沉積了三疊系、侏羅系地層。到8000萬年前,黑油山被抬高,由于上面沉積地層很薄,經長期風化剝蝕,居然將三疊系含油巖層暴露于地面。石油沿地下斷層和巖石孔隙向上方運移,流出地面,便形成油泉。而人們,正是尋著這些油泉,架起第一口鉆井。
夕陽下黑油山微微凸起,來這里參觀的,還有一家維吾爾人。老人白胡須黑恰袢套鞋,老伴、孩子們和他同行。夕陽下的克拉瑪依,和任何一座城市一樣,高樓重疊,但它又和任何一座城市不同,它是從黑油山派生出去的頭生子。對本地人來說,幾年或十幾年都不會來黑油山一次。對他們來說,黑油山不存在于那個土坡之上,而在他們心里、血脈里、生活里。也許他們的父親就倒在黑油山,也許他們就出生在黑油山。
3、與魔鬼伴生的城
魔鬼城并非克拉瑪依獨有。在東疆哈密有魔鬼城,在南疆拜城亦有,不過是風蝕地貌的統稱。干旱、荒涼、如同一個符號化的死亡之臉。這里的沙土攢聚在一起,共同書寫一部壯觀的毀滅史。進入城中的人,渺小如芝麻粒,膽怯如亂繭中的一根細絲,顫巍巍如小舟飄搖浩渺大海。人造世界與蠻荒世界將極限逼問到臨界點,此地的生死對決之激烈,之大幅,之決然,絕非政治老城或江南小鎮可以效仿。時間停滯于黃泥土墻之上,死了一般岑寂。魔鬼城與高昌交河樓蘭米蘭不同,那些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古城,到處殘留人類文明印痕,而魔鬼城的主人是歲月長河中的風。風怎么都不肯謝幕,將手指按在唇上,繼續退后,說要謝幕了,可還是走不到燈光深處。然而這里卻成了周末克拉瑪依人消閑的好去處。原來,密布于魔鬼城下的沙石中有模樣奇特透光性好的,可賣出好價格。
我隨一群撿石人清晨上路,前往魔鬼城。夾雜在市區與魔鬼城之間的,有稀疏農田,栽種著碧綠蔬菜。在一個小鎮的十字路口,賣戈壁石的小商販臉龐赤紅,目光如炬,能從顧客的細微舉動中判斷他是否具備購買力。他們對我很怠慢,而我亦很享受這種愛理不理。我對發光的石頭的興趣并不比我對這些賣石人的興趣更強。到達魔鬼城后,我背上雙肩包,裝上礦泉水,拿上鐵鉤子(設備皆為狂熱采石人備好的),開始撿石頭。每一個石頭或大或小,或灰黃或紫綠,在我眼前都一模一樣。很快,我便厭倦了這種風沙迷眼呼吸焦灼的行為。老實說,我并不認為自己生就了一雙尋寶人的眼睛。我坐在沙堆上看那些四散而去的人群,他們每個人都嚴肅認真,彎腰如辛勞農夫,不斷耕耘,一心變廢為寶。我卻懵懂如沒睡醒,環顧四周,除了一片片格外相似的石頭外,便是沙丘、土坡、不斷點頭的采油機。
現在,整個魔鬼城獨屬我一人。高大土坡如斯芬克斯,天空鼓蕩著灰白帳篷,驕陽下喝進去的水即刻被蒸發,身體依舊干枯,空氣中躍動野性沙粒,令我熾熱難以呼吸。古怪的幻覺來自于那些凸起山包的陰影。它們曾經被海水浸泡過嗎?如今,這些失水后的形體居然散發出一股咸澀味,令我的身體里也滲出股咸澀味。風沙不斷傾訴。作為傾聽者,我的寂寞是一點點疊加起來的。風沙如一個絮叨老婦,輸送著囈語。我三緘其口,無法回應這風聲。
我曾爬上哈密五堡的魔鬼城,并從山頭裂開的一道罅隙中拍攝到黃昏不屈的光線;而到達拜城魔鬼城時是夜晚,一輛中巴車載著昏沉沉的旅人已超過12小時。彈盡糧絕,疲乏困倦時,車輪偏離柏油路駛入黃塵小道,周遭突然聳立碩大黑影,鬼魅如妖,果然如魔鬼城,可第二天專程來玩時,卻見日光下一片土堆分外庸常。這座克拉瑪依近旁的烏爾禾魔鬼城,一樣的大土包,一樣的干涸焦躁,卻令我的胸腔砰砰砰鼓響,真如撞見魔鬼。此時此刻,我單獨一人。
我被擱置在某個時間點上,滯留下來,與它面對面。我起身,腳下陷進大坑小洼。亂走時,我只有一個念想,找到那個拿車鑰匙的人,坐在車里等。我一心一意要緝捕那星芒身影,驟然,見它迤邐而去,我措手不及,著慌跟進。一道枯干河道擋住去路,我不敢冒然從陡坡滑下,便朝緩坡地帶走去。這邊的沙土格外松軟,腳面陷進去,傳出噗哧噗哧的聲響。我看到那點星芒正要脫離視野,不覺突奔起來。我炙燙的眼睛幾乎快冒出煙來。這時還未到正午,而分手時的約定,是傍晚再聚。他們是職業撿石人,好不容易來到戰場,怎能輕易滯留某處。我若不盯牢,一旦閃脫,再難尋覓,而我,亦只能枯坐沙丘苦等到落日西下。
我下滑,我上升,終于來到河岸對面平坦之地,看到那裹一身草綠色迷彩服的人正對著石塊發愣。瞥見我時,滿眼迷惑,居然像野人看到人類那般突兀。我說車鑰匙在你這嗎?他點頭,掏出鑰匙,遞給我,大睜著那雙不錯眼珠的眼睛。從那里射出的光,令我如芒刺在背。唉,遭到恥笑是必然的。他們這些撿石人,揚言愿意每天都在戈壁灘度過。我悶悶地坐在車里等待日落,推測他們的活動范圍離車身有多遙遠。我不再恐懼,因為這封閉的車廂,這冰涼的皮沙發。
很快,沙塵暴凸起,天地問一片黃雨,除了腳面,看不見1米外景物。不得不提前結束撿石行動令撿石狂人們很懊喪,而我卻覺得結束來得恰到好處。車子滑動起來,晃悠悠奔上回城道路。黃沙蒿草幾乎是一眨眼就不見,連綿的黑藤蔓道路通往遠處那片樓群。
在飯桌上得知,很多石油工人都愿意利用假期去采石。魔鬼城對他們來說是豐饒的文明之地,一點也不枯燥,難怪他們結伴撿石,樂此不疲。
從魔鬼城出來后,我患上迷戀植物癥,常凝望葉片發愣許久,想仔細研究那些內藏的紋脈如何傳遞水分。就是這些葉片,無知覺地區分出一個世界的兩半??死斠郎钤诠I化進程的破曉時分,而魔鬼城則生活在荒原世界的黃昏時分。與一幢幢樓房同時拔地而起的霓虹燈閃爍強光,令肅穆的風蝕城堡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
事實上,克拉瑪依與魔鬼城是一元的,靈魂即身體,荒蕪即繁華;在獲得、占有、獨享時,亦在減損、割舍、失去;在進入生命時亦在告別生命。
4、這個城市的絕版青春
我坐著帶拖斗的皮卡車,跟巡井工一起出工后才知曉,那些站在國道邊的采油機是受到VIP待遇的。盡量不讓它們因疲倦或疾病而怔怔不動,盡量讓它們保持不斷工作的模樣,它們被假定成鋼鐵戰士。在沙漠深處,這種裝飾效果被消解。有那么一兩臺機器的保溫盒散落在地,驢頭不再運動,光桿定格,腳下沙土中摻著黑油,還未來得及清理。更駭人的一幕,是新建的采油機身旁,一大片赤裸之地如手術后還沒來得及縫合,粗細不等的血管原生態地暴露著,高高低低,各有歸屬,禮貌地交錯后向前延伸,嚴密審慎。每個采油機都是一個點,抽取出的原油通過輸油管線送入小站,再匯聚到大站,送到煉油廠加工后,通過管線輸出。一切皆完成于管線中。我想起在油泉路3號市救助站門前佇立的那個片刻。兩根粗壯如白楊腰身的管線自樹叢中探出,橫越大門,又扎入另一旁枝椏,絲毫不覺得自己是闖入者。
這就是克拉瑪依。它因石油而誕生的時間還不到一個甲子,活脫脫一個大孩子,舉手投足間便泄露了底牌。作為典型的資源型城市,這個城市的人早已對那些地上地下的管線熟視無睹。在這個被藝術化的城市,管線如現代裝置,上演著一出商品化、市場化的戲劇。這座城市的上空沒有燦爛的文明光環,這個城市的角落亦看不到歷史遺跡,這里不是不勞而獲的江南,也不是龐大滯重的京都,這里新得連剛剛生產完的母親都驚嘆:那孩子臉上須毛還未褪盡,就已邁開步子跑了起來。這里的風時常用大掃帚抽打孩子的屁股,讓它知道在成長中挨打是必修課;這里的革命不是反戈一擊,更不是戰場殺伐,而是人如何面對荒原上自己的倒影。人在蠻荒地表豎起第一座鉆機時,亦在地窩子里制造出第一聲啼哭。
居住在克拉瑪依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大地與天空與黃沙與風暴浸染,他們不能不強悍,不能不豁達,不能不勇武。并且,浪漫、獨立、堅韌、自足等一系列在其他城市難尋的稀有品質,在這個戈壁小城依舊能尋得見。夜市上幾個年輕人烏蘇啤酒下肚,便袒露心扉,追溯歷史,可到了父母那代就戛然而止。他們的外公外婆或爺爺奶奶,是后來才來的。他們中的郭詩人寫了一首名為《我是克拉瑪依土著》的詩歌:石油,讓我的父親早早離開耕地/也是石油,誘我的母親一次又一次幸福地懷孕/我是克拉瑪依20萬戶籍里/最純種的土著……
上世紀八十年代,郭詩人和一幫小兄弟正值十八九,他們的父母,這個城市的第一代主人,正以各自努力規范著這個從頭發根到腳后跟都簇新的城市。他們忙得四腳朝天,他們的孩子,在野地和平房間亂竄。這樣一群孩子,居然也接收到文學天線散發出的信息,開始在稿紙上碼起了字,將滾燙的青春及過剩的雄性荷爾蒙發泄出來。他們笨拙地努力著,想要構造文學天堂。這個時候,他們睜著清澈新鮮嬰兒眼,沒有知識、學問、意識形態、資訊的障礙,只憑借探索真理的那股子活潑勁寫作。
那一晚,在郭詩人的帶領下,文學社青年預備好酒菜,為慶賀眼鏡詩作刊登于一大型詩歌雜志上。在主角還未到場時,郭詩人獲悉,眼鏡詩作乃抄襲……話音未落,霍霍然郭詩人看到天空裂開,鉆出銀色閃電,他沮喪地站在濕漉漉冷雨中。他嘩啦一聲傾倒,滿地杯盤狼藉,不堪收拾。眼鏡出場后心虛環顧,找不到支點站穩,低眉垂目,唯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郭詩人將他拽出屋,厲聲道:把鏡子摘了。不摘。把鏡子摘了。不摘。他替他摘下,揮出一拳,鼻血砰然;又抓起頭發,朝肚子踢去。施暴比受暴更痛苦。郭詩人好想熄滅心頭怒火,卻又找不到理由。一下下跟進的拳頭,打在對方身上,亦打在自己身上。眼鏡自地上爬起,彷徨無主,如站立于不知所歸的十字路口默語道:我不怪你……
郭詩人青春血性,和一伙人打架時嘴巴磕在石頭上,大牙變得參差不齊。怕父親訓斥,深夜拖出工具箱,拽出矬子,咬緊牙關如關公刮骨療傷般,銼了起來。血水混合著汗水淚水一起流淌,他看到自己癱坐在地上像只困獸,又像摩登原始人。那個時候,這個城市還沒有那么多大樓,大地顯得格外空曠,孩子們到處亂跑。當草莽與鄉野氣強悍地進入到年輕血液中時,他覺得拳頭比語言更有效。為什么打,如何打,已不重要。有時候一個人沖過去,有時候一群人沖過去,拿磚塊、石頭、木棍,血流如注。打架時并不會感到驚惶,這種火拼,拼的是氣勢,不會出人命。
另一次,郭詩人為幫一兄弟與一群混混對打,敵不過,逃到一間教室,一人守門,一人守窗戶,拼死抵抗。他們逃竄時,被街頭一小孩看到,飛奔去武裝部找郭父。郭父聞訊,率一連人揣著槍趕來,把圍攻教室的小混混抓起來,拷在管道上讓兒子打。郭詩人滿臉血污,好容易撿條命,下手時亦發狠。其中一個小混混綻天真笑臉道,大哥,我和你弟是同學。郭詩人聽后咬牙切齒,打得更兇??芍?,他懇求父親放了他們。
從郭詩人的成長中可嗅出克拉瑪依的另一種味道:野性、粗礪、強勁、火辣,宛若電影史上那些慣常的成長片,場景里無需年輕姑娘出現,更不需要母親哭哭啼啼。在這片荒蠻之地,和樓房一起成長的男孩,逐漸的,逐漸的,褪掉了汗毛,長成了大人。奇怪嗎?這座城市里的大男人,有時候也會變成小男孩。有人扯著嗓門在酒桌上罵人,突聽到隔壁包廂拍桌子,繼而沖進來一個人。卻原來,那被罵的人是他家親戚。那人舉拳而來一看,這邊酒桌上亦有自己的朋友,便訕訕放下手,不依不饒叫囂單挑。被按在椅子上后,強行端起一杯酒,和罵人的人碰杯,算正式認識。之后,又多喝了幾杯;臨走時,已成為勾肩搭背的朋友。
而我居然在克拉瑪依的大街上聞到了香水味。后獲悉,這座城市女性人口占47%,基本算陰陽和諧。女人們紗裙裹身,裊裊婷婷,吊帶混搭,搖擺上街如走巴黎T型臺。更有超絕者,一身翠綠緊身褲下配一雙同色翠綠鞋,鞋幫左右綴兩道閃電般銀線,真不知她從哪里淘來如此險峻之物,又以何等藝高人膽大之武功搭配上身,于眾目睽睽中泰然自若。
早餐時我麻木重復油條豆漿,一盤發女高挑佇立,以肘為中心撐身體于柜前,執意等待炸醬面。她灰白短衫掐腰,奶白長褲如瀑,高跟鞋一絲不茍,如微型白楊。當得知她已是外婆時,我復狠狠盯了她俏麗臀部幾眼。說她參加老年模特隊,習慣將生活舞臺化。在這個戈壁小城的餐廳,在充滿包子糊糊小菜的混合味道中,這個外婆以胳膊肘將自身從人群中彈跳出來,充滿桀驁女權味。仿佛有架攝像機正在隱蔽處對準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皆被無形燈光照亮。
我跟著巡井工一起出車時,嚴格執行“三穿一戴”:穿紅衣紅褲黑靴,戴紅色安全帽。按規定,還要將紐扣全部系牢。這些工作服是特殊面料制成的,防燃。大紅色令人在茫茫戈壁間很容易識別。在這些衣服的翻領處,持久地保持著一股味道,年深曰久,洗也洗不掉。那是汗腥昧與原油味結合后,再也不愿分開的味道;那是一個城市歷經了青春期之后,漸次成熟的味道。
5、探尋神秘井區
進入井區,我第一次穿上紅工裝。寬松紅衣首先消解了性別差異,我的周圍都是紅衣人。我看不出他們的年齡、職務和性格。即便他們一個個走動,也不過是鋪天蓋地中的一滴雨,隨后將被蒸發到空中,彌漫成整體的一部分。
采油機在不同天氣不同角度下散發出不同魅力。采油機的頭部形狀各不相同:有的是三角狀榔頭,有的是圓柱狀榔頭,有的是左右對稱的兩個三角形榔頭……但一定是榔頭。有的兩架采油機并排站立,像對夫妻在恭送客人。每個采油機都會像人的身份證那樣標注出它的編號。譬如,我看到的是LU1074。矗立在它旁邊的宣傳牌上寫:禁止煙火、當心機械傷人、當心墜落、當心觸電。
采油機已獲得太多勞動勛章,完全不需要我的贊美。它工作的時間太長,以至于成為一種炫耀,一種魔術。它模仿自己的圣行,成為被膜拜的對象,它無法超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如果它不斷地模仿神,必將在模仿中淹沒自身的存在。它命懸一線,琥珀般自閉,是孤獨單調奇數人,是大年夜唯一的孝子賢孫。它嘴里拴著的繩子將它和祭臺綁成一家,不能抬腳、起身、奔跑……一動,便拽出內部絲絲縷縷的黑血。
有臺采油機的保溫殼被打開,裸出里面的采油樹。有根管道的交叉處裹了層雪白晶體,像套了個T型白圍脖。那晶體的表面并非光滑一片,由多個凹凸起伏的蜂巢構成。奇怪的是,高出它的另一個管道的規格和它完全相似,但在交叉處卻毫無變化。這截白雪晶體只比我的手掌略長一些,若頂部亦能凸起延伸,則像一個豎起來的十字架。當我觸摸它時,白色銀粉的表面上即刻凹顯出指頭印痕。它不像雪那樣松弛,不像冰那樣寒涼,卻有種緊縮的堅韌,像一捆針頭束在一起,不尖銳,但每一點都切實存在。這晶體是這樣形成的:當來自地殼深處的大氣被抽取出來時,因溫度過低而在管道外表凝出白霜。那么,我所觸摸的,是來自地球深處的呼吸?
我陷落進沙漠的澡盆,四周都是隆起的沙丘。從這個凹陷處抬頭看天,天是個大圓盤。并且,在同一時間段居然可分為三部分。天空中一定住著位魔術師,在默默為我進行日場表演。左上部遮蔽著黃灰云霧,像杯放壞了的橘子汁;右上部鉛云滾滾,似一顆失戀心臟;剩余部分如孩童水粉畫,天空藍得過分,云朵白得過分,陽光亮得過分。當然稍晚,他會一點點把道具收進黑匣,還會在外面放上三五顆包金紙的巧克力星星。
我被震住了??粗厣夏强|薄如棕紗的影子,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是因名字而繁衍出的那些東西,而是一個獨體實體。這普通的常識,卻是我在無限接近“無”時,尋找到的“有”。我從一團梭梭柴搖晃的身體中發現下雨了。我確定下雨了。可是,我沒有看到雨滴。我抬頭,揣摩雨滴應該是從那片鉛色云朵中滴落而下的。然而,因為地溫太高,那液體雖然讓植物有所輕晃,但無法在沙漠表面凝成水滴模樣。它在半空中,或在即將落入地面時,或已挨到地面時,被蒸發了。但誰也不能否認它存在過!魔術師所上演的,還包括從“有”到“無”的奇幻過程。
那雙己辨認不出原來顏色的手套被主人丟棄,和碎石枯枝一同板結在沙堆中,默默等待腐爛消失。它們曾經是人的一部分,融合了人勞動時的汗漬和受傷時的血漬,傾聽過人的歡欣與哀嘆。這雙手套已被曝曬得有些腫脹,它彎曲著指尖,似在沙地上寫遺書。也許,它需要保持被丟棄時那瞬間的姿態。
它曾伴隨著主人彎下身子,拽起鋼管,握住剎把,舉起鉗子。它熟悉主人的每一個靈性之思,感受到主人每一個吃上勁的舉止背后付出的艱辛。它的棉絮里積攢著主人刺心的奮爭,它的平紋布里蘊藏著主人焦糊的汗滴。十個、百個、千個,勞動者曾在這樣的沙漠深處,將勞動的熱浪掀起,飄飄搖搖遮蔽整個天宇。它是和主人一起活著的。夜晚安眠時,它在主人床頭,看他縮手縮腳像個孩子;而白天,當他一旦戴上手套,便被賦予了一種神奇,精神抖擻地開拔去戰場。主人挖土的動作真好看,還有他指揮那吊桿提上去時的優雅,以及,將一個光桿上不聽話的螺絲用扳手擰緊時的舒暢。
我猜想它的主人定也舍不得如此丟棄它,不過是搬家匆忙,無意間遺落至此。我猜想某個黑夜的片刻,主人猛然驚醒,感覺手背似被什么東西輕拂時,會想起它——那雙不見了的油手套。
6、一個人的巡井工
早起,他穿上工裝,洗漱完畢,走出公寓,到餐廳吃飯。他對黑板上的菜譜視而不見。那固定程序中烹飪出的固定滋味已令他的味覺麻木。他坐下,咀嚼,下咽。他出門,到車庫開出皮卡,跳下來拿工單,招呼我上車,囑我系好安全帶,一腳油門駛出院子,幾個彎后就將那些用于裝飾的樹木拋在腦后。整個沙漠如電影畫面豁然打開,前后左右一模一樣,沙丘沙丘沙丘。沙丘如洪水涌來,而我們只是一葉扁舟,緩慢移動。
我從未見到這么享受絮叨的人,想他每日都是一人獨行,如此滔滔的時刻并不多見,也就愿意奉陪。
唉,這口井是個臭小子,沒事喜歡耍脾氣,經常跑油;唉,這口井是個好女孩,聽話,加一次盤根管夠一個月;唉,這口井是個老油子,產量低事故多,干磨不出油,盤根最容易爛,比臭小子還難管……那些在我眼中千篇一律、重復雷同的采油機到了他眼里,充滿了個性、氣味、風格。他肚里存著的那本爛賬無需翻動就能指點江山。每日巡井七十口,多時達上百口,這便是他的日常工作。做什么事,架不住每日、每日。他和這些井之間扯起根無線感應天線,那邊脈搏一跳,這邊立即響鈴,任何小瑕疵都逃不脫他的法眼。
其實他的工作并不有趣,甚至有些單調:在沙丘中驅車半小時,到達一口油井,先目測有無異樣,再傾聽有無異響,打開井口保溫箱查看壓力表,將油壓、套壓、回壓等數據記錄在冊,將取樣瓶對準皮管,放出些許原油,關閉閥門,將瓶子小心擱置車箱后,啟程出發,到達下一口井。途中電話驟響,他立即停車,7186管線有問題,好,掉頭,即刻奔赴現場。而有時,自動化盲從數據,發出錯誤指令使他白跑一趟。他雖抱怨卻又慨嘆:若無自動化系統,偌大工區至少得有上千人巡井??涩F在,不過百人。
在無路標的沙丘中行駛,小路如草蛇灰線,時斷時續,我感覺皮卡車是亂糟糟盲動,而他說是按固定行程走動。身處陡然擴大的空間,我如墜入萬花筒的螞蟻,完全喪失了方向感。那些因沙梁而生出的拐彎,那些如孿生姐妹般的芨芨草團,那些無聲無息沉沉酣睡的碎石黃塵……唉,怎么看,都如復制后又粘貼上的照片,毫無差別。而他,在曠日曠時的奔波中早已練就出一雙清澈透明眼。
若遇沙塵暴,根本看不清前方一米情形,只得小心摸索;若遇暴雨冰雹,泥濘水洼布滿土路,縱深長溝像被刀刻,他即刻停車通知中控室;若冬日多雪,輪胎打滑無法前行,只得擺動雙腿一口井一口井巡查;在沙丘凹陷處,手機信號覆蓋不到,若無強大的自救本領及良好的心理素質,單聽那風雪中的嗚咽嘶吼,便能把腿嚇得癱軟。路要怎么走,腳要怎么踩,每一個季節的氣候變化如何,沙漠的不同地帶會做出怎樣反應,他都一點點記在心上的賬本里。他像個百煉成鋼的超人,將書本上那些個氣象學、心理學、機械學、動植物學全都勾連在他的血脈中。
我們如沙丘國一只甲蟲在覓食。一口井,一口井,又一口井。我覺得窗外雖然陽光明亮,卻仍有一絲凄涼之感。這種一個人每日無語奔馳的日子,像是專為高僧設定,要以無比的虔誠和苦行才能切實度過每一分每一秒。窗外黃沙望久了后褪去顏色,變成大片大片的空白。而他,和他的皮卡車,就運動在這片空白中。有時候空白的不是景象,而是大腦中的片刻恍惚。我問他會不會生出幻覺,感覺一切都不真實,他呵呵笑著,說起另外一件事。
說起他見到人的事情。說他遠遠看見修電工趴在高高的桿子上像猴子一樣他就開始笑。一直笑出了好幾公里,笑得那人和電線桿早被細密黃沙所替代,嘴巴還是合不攏。那人正忙著工作,根本看不到藏在車廂內的這個笑。這種沒有施放對象的笑容,其實并不多見。他笑得聲音很大,有時候居然能笑出眼淚來。他一邊抹著自己的眼淚,一邊回味那個猴子形象。他一遍遍回憶那個人的腦袋如何耷拉,身子如何彎曲,大腿如何盤踞??赡鞘莻€活生生的人,是他的同類,無論他多么像猴子,他依舊是個人。他因笑得劇烈而覺得胸悶,便咳嗽起來,卻被自己從喉管中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在靜若廢墟的沙漠中,這聲音如一架小型飛機在轟鳴。那聲音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好像突然進入到一個巨大的共鳴箱。
被放大的聲音,還有計量站的小門。為檢查方便,每間計量站的小門都不上鎖。他推門進入后,回頭叮囑我將門拴起來。他說,有一天忘了拴,風將小門吹得噼啪作響,令他心臟鏗鏘,發如鋼針。
我挪開腳,將小門拉到靠墻那邊,用大鐵鉤掛上。它終于和那堵墻融為一體。那其實是一扇被陽光暴曬后脫了漆的小窄門。這樣的門如果移植在都市,只配給一間小倉庫或衛生間當門。而這樣的門被風吹動后發出的聲響,絕不會有人在意,更不消說將人驚得魂飛魄散。在都市,我們感覺到的是時間之緊迫,我們的套裙西裝領帶及我們的婚外情,在緊張時間中被拆解成扇面上一個個小小的長方形。我們的生活是白天打開扇子,夜晚將其折疊。在沙漠,時間被凝固成琥珀,虎被放出牢籠?,F在幾點只需抬頭看太陽倒影,而人想得最多的,則是除了我,還有誰?;蠲撁撘粋€魯濱遜。
他疑心會來狼或賊,聽得我駭然。
狼的模樣像狗,但卻高貴沉默,以復雜眼神凝望,令他腿軟無力,逃竄上車,掏鑰匙時渾身打顫。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這般怯弱,可那團火真的燒在狼眼,如鉆石折射出千萬道光芒,任何一縷都足以讓他生出人生無常之慨嘆。他全身發麻,咬牙切齒,四肢發軟,終于將車發動,一溜煙逃命而去。他狂奔,拐彎,不斷換檔,換檔。輪胎尖叫時,他驚駭,驚駭,駭到天上去。默默收工,走回公寓,對鏡,炸出一個令宿友毛骨悚然的笑。
偷油車看起來和普通車并無差別,然內藏超大油箱。偷油賊皆職業犯罪,熟悉地形,踩點后于人少時行動,細心地將車輪印清掃干凈。若闖出個攔路程咬金,定氣急敗壞。故巡井工若遇到可疑車輛,記下車號避開繞行,盡量不搭話,不發生正面沖突。沙漠浩大,曠野無人,不比都市里大吼一聲小偷,趁勢就能在人群側目中生擒活捉。
偷挖大蕓的人手提塑料袋,肩扛鐵锨,不似偷油車那般囂張,瞥見遠處有車有人,自己先找個遮蔽物躲起來。待危險過去,才探出腦袋。他們多為附近農民或受雇于老板的打工者,目標是沙地中拱起的小土包。一鏟下去,將駱駝刺、梭梭柴連根除掉,再垂直向下挖去,坑深可達一、兩米,直到大蕓根部,探囊取物。沙漠植被本已脆弱如瓷瓶,加上如此橫行霸道之沖撞,早已滿地枯枝殘骸,世界崩裂。然,大蕓可泡酒補腎,有市場,致使野蠻偷盜人暗中潛入腹地,兩眼除凸起小土包望不見他物。如望見憤憤抽搐之責問臉頰,他們皆疑怪,難道這大蕓種在你家后院?若你告訴他保護植被之重要性,他猛烈點頭。待你轉身,他舉起鐵锨,愈發用力,要將剛才閑聊時光補救回來。罷了罷了。巡井工復上路,奔他的井而去。
遠遠看到一排土屋,好親切蹲伏在沙窩中,散發家園氣息。這是老板為在此地挖土的工人修建的宿舍。還未駛到土屋旁那口井架時,一只雜毛狗奔來,猛烈搖尾,毛發凌亂,順勢倒伏在下車的他面前,裸出肚皮,好不設防一味討好起來。棕黃戈壁上,他的工裝已洗得有些泛白,腳上黑靴亦沾滿塵土,五官平常,可在那狗的眼中,他絕不是這個形象。此狗被草鱉子咬傷,可主人不懂常識,用柴油涂抹傷口,使其潰爛處愈發惡化。他見到不忍,怒斥主人昏聵,阻止其蠢行,并以毫不嫌惡之姿為狗拔草鱉子,令狗感激涕零。
他不怕草鱉子,并說了幾個和草鱉子相關的故事,令我感覺自己手背上被蚊子叮的包里也藏著草鱉子的腦袋。他說,你只能拽出它的尾巴,那腦袋只要扎進肉里,便再也拽不出來。嚴重的,會要人命。這可怕的吸血鬼很喜歡聚在井口保溫箱底下,每個巡井工都要學會對付它們。
他拽住狗脖上紅黃藍綠相間套圈,用戴藍色棉手套的大掌猛烈撫弄它的腦袋,而它,顯然很受用。他扒拉開它的耳朵背后,在潰爛處一邊摩挲,一邊扯拽,一邊問主人它的精神如何……我錯愕,他何以如此溫柔。沒錯,他語氣溫存如夏夜晚風。我感覺那狗雖無聲地耷拉著腦袋,卻已在嗚嗚咽咽哭訴。他高聲說:拜托,給它吃好點……
我走進小門敞開的屋中,一個大案板占據三分之一空間,地下碼著整齊的大白菜,面袋旁是水缸,舀水勺吊掛在鐵絲彎成的鉤子上。一縷光從門外射進,將這屋里的灶具、蔬菜、面袋暈染上一股暖意。這間貌似黯淡的陋屋,因而變得柔軟起來,即將要飄蕩起拌面的香味。
回到市區,他怔怔站在街邊看警察訓斥一橫穿馬路的小年輕。那火暴場面令他嘴角飛揚。他笑,那孩子多么幸福,能如此切近地看到警察發怒的眉毛叱責的嘴唇;他笑,這喧囂人群多么豐富;他笑,一女孩穿著白裙圓頭寶石藍小鞋如公主降落人間。他笑著回到家,一邊挽起袖子做飯一邊絮叨,被妻女嘲笑為“話癆”;晚間朋友聚會,他聽不懂新鮮名詞,被朋友嘲笑為“慢半拍”。躺在床上,他在閉上眼皮的瞬間看到自己站在沙丘上??涩F在,他倒頭就睡。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