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殤

短篇小說

葉琳犟。

死犟。

現(xiàn)代女性，都當自己是慈禧太后；而男人家只不過是三歲的小皇帝，全得由她掌控。

屁大的一點事情不稱她的心，就會引爆女性原子彈。

那天清晨，也不知為哪點雞毛蒜皮的事兒，葉琳又發(fā)作了。

女人家賽過都是盜墓的行家。她們挖苦起男人家來，會把男人家祖宗十八代的丑事兒都一古腦兒地掘出來。而最值錢（最具殺傷力）的“古董”，就是證明男人家窩囊的證據(jù)。男人家的窩囊有兩樣是致命的：一樣是賺不到錢，窮得嘴里連口痰都吐不出來；另一樣是那玩意硬不起來，自己掙不到錢想混口軟飯吃都沒機會。一個男人家如果把這兩樣“窩囊”都攢齊了，那他不如趁早讓自己停止呼吸算了，免得在這個世上丟人現(xiàn)眼。而現(xiàn)在的張永琪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家，當葉琳一件件一樁樁地數(shù)落他時，他再也受不了了。

和女人家喜歡在小陰溝里興風作浪不同，男人家都崇尚江湖風范，尤其是不像男人的男人家，做起事情來就更要像男人了，就更要江湖事江湖了了。幾乎被葉琳飛濺的唾沫淹沒了的張永琪，自然恨得牙根都咬得咯咯直響，臉色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地轉(zhuǎn)著圈兒，他再也忍無可忍，措辭非常嚴厲地告訴她，我是個男人！葉琳冷笑道，啊，你是個男人啊，我怎么不曉得呢？此話一出，張永琪頓時喪失了理智，惡從膽邊生，對葉琳動起粗來。一番刀光劍影之后，張永琪男人是男人了，豪邁也豪邁了；但后果就嚴重了，女人家趴下之后，游戲也就玩完了，他們的婚姻也就玩完了。

葉琳離家了好一會兒，張永琪才清醒過來。

他趕緊打葉琳的手機。

葉琳不接。

不接。

不接。

不接……就是不接。

后來，張永琪到現(xiàn)場才知道，葉琳的腦袋被一輛轎車撞得粉碎，但她手里還緊握著手機，手機里有18次未接電話，都是他的。張永琪不知道這18次未接電話，是葉琳死前和他慪氣故意不接的，還是死后無法再接的。張永琪更不知道這18次未接電話，是否就是這場車禍的罪魁禍首？在隨后的歲月里，張永琪一遍遍地回想，那天他和葉琳到底是為什么事兒吵架的？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事一定很小很小，小到忽略不計，小到?jīng)]在他腦子里留下一絲影兒。

當年，葉琳可不是這樣的。一頭有點自然卷的秀發(fā)，仰著頭，走在青春街上，結(jié)果就撞到埋頭走路的張永琪身上。張永琪一臉驚慌。但見少女嫣然一笑，連聲對不起。張永琪受寵若驚，也朝她仰望的地方張望，但那兒除了一片藍天，別無他物，他便好奇地問，小姐你看啥呢？少女笑而不答。瞧她癡迷的神色，張永琪又看那地方，那兒除了一片藍天，還是一片藍天。

張永琪就納悶，這空蕩蕩的藍天有什么好看的？

其實，少女并不是在看天，而是在看她的幻想。

愛情是少女全部的幻想。

那時候的葉琳要多單純有單純，愛情完全可以當飯吃，當衣穿，當屋住，當空調(diào)調(diào)節(jié)人生的涼暖……只要有了愛情，還有什么可擔憂的？送她一個草戒，她就會激動得以身相許。所以，后來張永琪很抒情地說，我的天使，我的月亮，嫁給我吧！我會給你幸福的，我會讓你一生幸福！就為這空頭支票她便奮不顧身地嫁給了他。

每當夕陽西下，張永琪騎一輛破自行車，準時出現(xiàn)在葉琳的宿舍前，鈴兒一打，葉琳就像一朵彩云飄落在自行車的橫杠上，被張永琪款款地環(huán)抱著，馱向?qū)庫o的郊外，馱向廣闊的田野，那是愛情的福地，人煙稀少，禾苗青青，月色如水，愛人的懷抱是永恒的歸宿。葉琳依舊是仰著頭的葉琳，她不是瞧不起人，而是耽于她的幻想。

與其說她是在和張永琪戀愛，倒不如說她是在和她的幻想戀愛。張永琪不過是王子的替身，破自行車不過是白馬的替身，郊外不過是莊園的替身，水稻不過是玫瑰的替身……清風明月也還是幻想中的那個清風明月，連濃濃的泥土味她也從中聞出香水的氣息來。

戀愛中的女人總以為幸?？梢灾钡接肋h。

她們迅速走進婚姻。她們以為婚姻是愛情唯一的保障。

葉琳所住的集體宿舍，四個人共住一室；而張永琪所住的集體宿舍，是兩個人共住一室，于是他們選擇了張永琪的宿舍作為愛巢。雙方的父母遠在千里之外，葉琳又是一個顛覆傳統(tǒng)的女人家，她收拾了全部家當——兩皮箱的東西，由張永琪用那輛破自行車馱著，歡天喜地地直奔張永琪的宿舍。為慶祝“公主和王子完美結(jié)合，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那晚他們就在宿舍外面的小吃店里，叫了兩碗“片兒川”，外加一瓶西湖啤酒，把自己搞得很感動。

苦中作樂的愛情，是最愛情的愛情。

忙中失樂的愛情，才是婚姻的開始。

后來，張永琪把問題歸結(jié)到住房上。他在《地理》雜志上讀到一份來自國際動物協(xié)會的報告，報告說每只銀狐安詳?shù)厣畲蠹s需要1.5平方公里的面積。這是一只銀狐自由生長的最低限度的生存空間，否則它就會躁動不安，郁郁寡歡，很容易夭折的。報告還說，這也是動物世界許多物種飛速滅絕的一大原因。張永琪不知道一對夫妻安詳生活的最低限度的生存空間是多少面積？但他知道絕對不可能等于零。他們把愛巢建在張永琪的宿舍里是個致命的錯誤。

因為宿舍里還有一個男同事。

同事劉平是塊石頭，張永琪就葉琳要來住的事跟他談過三次。第一次張永琪建議，他在別的宿舍里找張空床鋪，請劉平搬出去住，把宿舍讓給他。石頭搖搖頭，這宿舍是單位分給他的，他不搬。第二次，張永琪叫人搬過來住，他去住別人騰出來的宿舍，石頭也不同意。這宿舍除了張永琪，他誰都不讓住。他說，我知道他是誰?。恳莵淼氖莻€賊呢？張永琪要硬來，石頭就上后勤處反映情況。第三次張永琪建議劉平去租農(nóng)民房，租金他出一半。石頭說他在集體宿舍住得好好的，干嗎花這個冤枉錢。張永琪說那這樣好了，我去租農(nóng)民房，宿舍就空出來讓你一個人住，你出一半租金。石頭嘴里蹦出兩個字：做夢！張永琪說那我叫葉琳過來住了！石頭白白眼，她來不來住關(guān)我屁事！

于是，張永琪就在宿舍中間拉了道布簾兒，將宿舍一分為二。

其實這道簾子，既擋不住光，也隔不住聲，更攔不住想象。

那只是一道心理上的遮羞布而已。

新婚夫婦，干柴烈火，男歡女愛，一夜幾度。但這等人生樂事，若是放在一張寬只有半米的單人床上，而且床板單薄得要命，榫頭又松，人欲動而聲先發(fā)，平常翻個身就嘰嘰嘎嘎地亂叫，更何況做那事了；最要命的是相距不到一米的地方，還躺著一個想象力相當豐富的年輕男人，這會兒正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像餓狼一樣捕捉著他們的動靜呢。任何微細的聲響，都能讓這個王老五浮想聯(lián)翩。而對于張永琪和葉琳來說，這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shù)活，既要做得不出聲兒，又要做得干凈利索。后來張永琪聽到小桃叫床，他大為驚訝；當初他和葉琳別說叫床，就是喘口粗氣都不敢。他一直以為這種事情大家都是不聲不響地做的。但就是這樣，張永琪還是發(fā)現(xiàn)了石頭的變化，自從葉琳住進集體宿舍后，他那張石頭似的臉上，不知從哪天起竟有了笑容，而且笑容一天比一天詭異，毋庸置疑，他們熄燈以后那點事，這小子全知道。

過去劉平夜里出去搓麻將，經(jīng)常搓到第二天天亮才回來；現(xiàn)在不到十二點鐘，他就倏地竄回來了，進來連門都不敲一下，跟賊似的偷偷地打開門，然后“啪！”地打亮了大燈，搞得別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有時候胡蘿卜還插在泥坑里，叫人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最尷尬的是夏天，那道遮羞布遮得住啥啊，這邊做戲的倒不吭聲，那邊聽戲的卻直喘粗氣。好不容易候到石頭上夜班的日子，張永琪和葉琳就放手大干一場，誰曉得這小子半夜里突然殺個回馬槍，他們被逮了個正著，大燈一打，比看毛片都過癮，變態(tài)！

長時間的速戰(zhàn)速決，結(jié)果把張永琪的槍使壞了，成了即插即拔的優(yōu)盤。對于葉琳來說，人生第一大樂事，已經(jīng)毫無樂趣可言，張永琪未等山門大開，他就硬闖進去亂砍亂伐，野蠻施工。沒有前奏和過程的結(jié)果，自然是個壞結(jié)果。

在葉琳是性冷淡，在張永琪是早泄。

集體宿舍改變?nèi)~琳性格的另一樁大事就是如廁。

因為那是幢男生宿舍樓，只有男廁所，沒有女廁所。宿舍里雖然準備了痰盂，但劉平像塊石頭似地戳在那里，葉琳就只有去男廁所解決大小問題了。但一個女人家怎么上男廁所呢？首先由張永琪到男廁所先偵察一番，確定每個蹲坑都沒有男人，小便池前也沒有男人，才叫葉琳進去，趕緊把事情辦了。葉琳辦事情時，張永琪就把守在男廁所的門口，請前來如廁的男人先在外面等一等。但有的男人肯等，有的男人卻不肯等，而且也等不了，便不管張永琪的阻撓，闖進去急就章，嘩嘩地響成一片。張永琪就連忙干咳兩聲，示意葉琳按兵莫動。有時候點子背，又是大冬夜，如廁的男人一個接一個，跟接力賽似的，葉琳被困在男廁所里，凍得直哆嗦，一年里倒有半年多在傷風感冒。

和張永琪的床上策略一樣，葉琳如廁也采取速戰(zhàn)速決。張永琪說沒人，她沖進去就尿；張永琪一喊來人了，她一個急剎車，立起身就走人。就這樣久而久之，她便落下了一堆毛病：尿急，尿頻，尿不凈。這毛病讓葉琳變得脾氣暴躁，氣急，常常沖他亂吼，把氣出在張永琪身上，怪他不會賺錢。他要是有錢，她還用得著住這種鬼地方嗎？別說家里有廁所，就是有兩衛(wèi)三衛(wèi)都不成問題。

這天下男人本來就分會賺錢的和不會賺錢的。

偏偏，張永琪屬于后者。

其實，張永琪做夢都想發(fā)財，但就是運氣還不來。去炒股票，恰逢股市全線崩盤，血本無歸；和老鄉(xiāng)張紀宗合伙做生意，張紀宗拿了錢就從人間蒸發(fā)了；他到青春街的夜市上擺地攤，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些破瓷爛陶，混充是些古董，竟連每個月的場地租金都賺不出來……葉琳眼瞧著他們省吃儉用下來的那點錢，都讓張永琪浪蕩光了，就心痛得血都有幾口好吐了。她怪自己瞎了眼，籮里挑花，竟挑了這么個男人家，額角頭也夠暗的。

看來衰是不分年齡大小的。

當然，這是后話。

當初，葉琳可是對張永琪充滿了希望。張永琪胸懷大志，他要么埋頭趕路，低頭沉思，一副日理萬機、日進萬金的模樣；要么大談特談他的人生計劃，十年如何，二十年如何，三十年又如何，乃至終其一生如何如何……聽得葉琳眼前直冒金光，并為之神魂顛倒，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其實張永琪只要實現(xiàn)他計劃的萬分之一，葉琳就什么都有了。她要求不高，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夠擁有一套躍層式的公寓，樓上樓下都有衛(wèi)生間，她想在哪兒如廁就在哪兒如廁，想如廁多久就如廁多久。但張永琪夜里想想千萬路，明朝起來走老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葉琳的心也就一點點地冷卻了；因為第一次把男生宿舍幻想成宮殿是天真，第二次是傻子，第三次就可悲了。可憐的葉琳，現(xiàn)在每天夜里都夢見自己在找?guī)莻€內(nèi)急啊，兩腿夾得都絞成麻花了，艱難地行走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探望的腦袋轉(zhuǎn)得就像撥浪鼓，但就是找不到公廁。

就是最急也只有憋著。

葉琳在大街上找啊找，找了好幾條街，終于在一條冷僻的巷子里找到一個公廁。那還是一個極其破爛的公廁，男廁所與女廁所之間相隔的泥墻已坍塌了，蹲在那兒什么都藏不住；但葉琳早已顧不了這么多了，破爛歸破爛，好歹它也是個公廁啊，只要能解決實際問題就行。于是，她就摸索著走了進去，但公廁不僅破爛，而且臟（那個臟是她所無法容忍的，滿地蛆蟲在游蕩，每條蛆蟲都大得跟快要上山的蠶寶寶似的，又白又肥，叫人特惡心），她無法伸腳，也無法蹲下身去，更無法一“尿”為快。于是她又摸索著退了出來，重重地松了口氣，繼續(xù)在巷子里尋找公廁。

就是最急也只有憋著。

巷子的盡頭竟是一片荒野，有一座土丘，長著幾株矮樹和叢叢荒草，沒有人，只有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葉琳竊喜。但這份竊喜讓她的內(nèi)急來勢更加兇猛，猶如烈烈?guī)r漿殺到火山口一般，即將噴薄而出。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葉琳咬牙切齒地將自己挪到矮樹叢下，剛想蹲下身去，突然發(fā)現(xiàn)土丘上站著一個流氓兮兮的男人家，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葉琳一個激靈，整個人自下而上地顫抖了好一陣子，便急忙離開那個鬼地方，逃離那個流氓男人的視線。

就是最急也只有憋著。

不知從何時起，葉琳每天晚上都要做很多夢，接二連三地做，夢的內(nèi)容就是找?guī)?，但每次都不好找，幾?jīng)曲折，好不容易找到了廁所，卻比沒有找到更加殘酷；因為情況一次比一次緊急，但每次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讓她無法如廁。夢的主題只有一個：就是最急也只有憋著。

憋著。

憋著。

……

憋得太久了，生命中許多美好的東西就這樣被憋壞了。

等到在附近的郊農(nóng)那兒租房子住時，他們已經(jīng)是兩個廢人了。

盡管租房很小，才14平方米，而且在西頭，朝北，上面是陽臺，夏天太陽直射，屋里像蒸籠一樣，水潑在外墻上，嗤嗤地直冒“白煙”；開門即是露天牛棚，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見人就哞哞地直叫，有時候葉琳很晚從外面回來，突然聽到從黑暗中傳來“哞”的叫聲，她的魂都給嚇走了。這是一間夏熱冬冷的房子，簡直不是人呆的。那年寒冬從牛棚里逃出來的老鼠，便在他們的床上做了窠。一個春天的早晨，葉琳醒來，聽到枕頭邊輕脆的吱吱聲，她揭開墊被，頓時尖叫起來，張永琪看到一窩初生的小老鼠，在棉花絮中嗷嗷待哺。但不管怎么說，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葉琳在夏天就喜歡赤身裸體，在房間里晃來晃去。

痰盂就塞在床底下，想尿就尿，多么舒暢啊。

張永琪還是沒有剎車，一觸即發(fā)，半分鐘搞定。

而葉琳一旦抱住他，身體就冷若冰霜。

很難想象，他們的孩子是怎么來的？

但他們終于有孩子了，這讓葉琳和張永琪都松了一口氣，仿佛作愛的使命業(yè)已結(jié)束，他們把心思全都放在孩子身上。每每看到那些男男女女為愛（其實是為作愛）而鬧得死去活來的電視劇，葉琳就納悶，那事就這么有意思嗎？她的老毛病并沒有因為環(huán)境的改變而有所改善，依舊尿頻、尿急、尿不凈，站起來就想尿，蹲下去卻沒有尿；依舊氣急，動不動就發(fā)火，挺在床上裝死。張永琪壓根兒就不知道她為什么發(fā)火，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哪里知道她生什么氣呢？一年之后，產(chǎn)假結(jié)束，葉琳給孩子斷了奶，叫張永琪送回山西老家去養(yǎng)了。

生活在此拐了個彎，又回到了先前的狀態(tài)。兩人世界，讓幸福的人倍感幸福，也讓痛苦的人倍受痛苦。葉琳暗示張永琪吃藥，張永琪怕吃錯藥，便責問葉琳你怎么不吃藥？葉琳說我又沒有病。張永琪便反問他，難道我有病了嗎？！

直到現(xiàn)在，張永琪還常常發(fā)呆，他們到底是怎么啦？

人生原本應(yīng)該是那樣的，怎么就成這樣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葉琳的命換來了20萬元賠款。

張永琪不知該如何處置這筆巨款。

這天傍晚，張永琪不知不覺來到葉琳出事的地方。那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十字路口，車水馬龍，行人像過江之鯽，在車流中穿梭。張永琪看到葉琳的臉，在每個行人身上浮現(xiàn)，他大喊一聲，葉琳又不見了。晚風吹過，想到當初他們在青春街上相遇，她撞了他，她莞爾一笑。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刻啊！張永琪想到這兒，熱淚便奪眶而出，冷卻在風中。

突然，他被一陣凄慘的叫聲驚醒了。馬路對面有個白發(fā)老婦，一直在喊某個人的名字。一聲接著一聲。僅僅隔了一條馬路，張永琪看到老婦正對著他在喊。好像他就是她要找的人。但又好像不是。因為她還一直在喊，一直在喊。張永琪害怕這種聲音。凄慘的叫聲讓他無處可逃，悲痛欲絕，淚流滿面。很多人圍過去看，都被交警勸走了。據(jù)說老婦的兒子在幾個月前，開車經(jīng)過這兒時撞了一個女人，慌亂中自己又被另一輛黃沙車撞了；結(jié)果那個女人死了，他也死了。從那以后，這個老婦每天傍晚都來這兒叫魂，想叫她兒子回家去。

張永琪聞訊后不寒而栗，趕緊離開了那兒。

同路人中，有人感慨道：人的身體就好比是座房子，人的靈魂就好比房子的主人。如果房子失去了主人，房子也就成了無人居住的空房子，這房子很快就破敗了；如果主人失去了房子，主人也就徹底完蛋了。所以說做人首先要有房子，其次要人房平安，缺一不可。張永琪沒有去細想此人的話，他只覺得此人說話怪怪的，但很有意思。

回到家里，門外的牛叫聲，讓張永琪突然想到葉琳跟他說的一個夢，她說她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睡在一個廁所間里。她是笑著告訴他的，一臉的幸福相。他就不明白了，睡在廁所間里用得著這么高興嗎？葉琳說，那總比睡牛棚強吧。張永琪沒有吭聲，他知道她做夢都想有一套帶廁所的房子。這應(yīng)該是葉琳未了的遺愿吧。有了這20萬，再借點，買套便宜點的房子應(yīng)該不成問題了。

那就買一套房子吧。

有了房子，至少張小葉不會重蹈他們的覆轍了。

張小葉是張永琪和葉琳的兒子。

張永琪跑到職工醫(yī)院神經(jīng)科，向醫(yī)生討藥吃。醫(yī)生問他有什么病，他說不知道。醫(yī)生又問他配什么藥，他也說不知道。醫(yī)生給他做了常規(guī)檢查，確定他沒有病。但張永琪說我有病，不過這個病是一時一時的，來無蹤去無影；剛才還好好的，一點犯病的預(yù)兆也沒有，但病說來就來，來時我就渾身難受，火大，提了菜刀想砍人。我知道砍人是不對的，所以不敢出門，就在家里亂砍一氣，把家里的東西砍得亂七八糟的。病走了，我就后悔，就坐在那里想啊想，我到底怎么啦？但就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蓡栴}是這種狀況現(xiàn)在越來越嚴重了，說不定哪天就把人砍了。所以趁病還沒有來，我就來這兒了，醫(yī)生你給治治吧。醫(yī)生將信將疑地問，這癥狀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

三個月前。

受過什么挫折嗎？

老婆被車撞死了。

噢！醫(yī)生像是明白了，你是得抑郁癥了。

我給你配點亢奮劑吧。

可是……張永琪說，我現(xiàn)在都不敢去上班，甚至怕出門。萬一病來了，就……

醫(yī)生說，這樣吧，我給你開三個月病假。

張永琪騎了一輛破自行車，成天游蕩在蜜市街頭，哪兒有房產(chǎn)信息，他就去哪兒。最遠的路，他也不乘公交車，也不打的，而是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優(yōu)哉游哉地奔向那個地方。一個月下來，張永琪對整個蜜市的房產(chǎn)情況了如指掌。什么地段的房價貴，什么地段的房價便宜；什么公司的房子結(jié)構(gòu)好，什么公司的房子結(jié)構(gòu)差……他都了然于胸。或許是太了解了，張永琪反倒不敢輕易下單了，他渴望在房價貴的地段上，買一套結(jié)構(gòu)好的房子，而且價格要便宜。這個定位，讓他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二手房上。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張永琪在飲馬街看到一則出售二手房的啟事，他就打了個電話過去問問，每平方米售價竟只要五千元，而且對方還表示價格可以商量；張永琪心中狂喜，這飲馬街的房子，每平方米售價都漲到六千多了，怎么還會有這么傻的主兒呢？莫非房子有什么問題？張永琪要求看房子，對方答應(yīng)在第二天下午。

房子是好房子，河景房，三樓，70平方米，兩室半一廳一衛(wèi)一廚，兩室朝南，陽光明媚，半室朝北，可以做書房，室內(nèi)裝潢如新，家具也全，對于張永琪來說，這兒簡直就是天堂一般，只要買下了，搬過來就可以住了。房子挑不出任何毛病，既不滲水也沒開裂，張永琪按捺住內(nèi)心的狂喜，將總價壓到33萬，對方居然也答應(yīng)了。莫非這房子不是他的？果然，房子不是這個男人的，而是他姐姐的，他是替他姐姐張羅的。張永琪就追問他姐姐的情況，男人請他放心，他姐夫已經(jīng)不在了，這事他姐姐完全可以作主，辦理手續(xù)時他姐姐會親自出馬的。張永琪找了家中介公司，確認過“三證”，沒有問題。張永琪這才大著膽，決定將這套房子買下來。

張永琪開始了他的借錢生涯。他就像一條春天里的瘋狗那樣，到處亂竄，到處“咬”人，凡是他認識的人，不管借不借得到錢，他一個都不放過。向人借錢時，他又像祥林嫂那樣，一遍又一遍地說訴他老婆的悲慘故事，希望博得對方的同情。能借一萬借一萬，借不到一萬借五千，借不到五千借兩千，借不到兩千借一千，借不到一千借五百，借不到五百借三百……只要借到十元錢，對他來說，就是勝利。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張永琪終于借齊了錢。這十多萬元錢，可以說是把他這輩子能借的錢都借來了，而且需要他一生去還債。去中介公司交割的前一天晚上，張永琪在床上，將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一邊數(shù)一邊掉眼淚，把錢都打濕了。

拿到鑰匙的第二天，張永琪到單位叫了輛卡車，幾個同事幫他一起搬家。同事們卸了東西就走。張永琪想留他們吃飯也留不住。家里一下子安靜了，張永琪開始整理，他將東西分別塞進柜櫥或儲藏室中。等張永琪感到累了，歇下來時已午夜了。他先為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而大吃一驚，隨后開始找東西吃，但舊主人留下來的冰箱里，只有兩罐啤酒。張永琪懶得出門，喝了兩罐啤酒，便躺在陽臺的躺椅上休息。啤酒讓他有些頭暈。他聽到一個女人在哭泣。陰陰的。他問她哭什么呢？我們都有大房子了，你還哭什么呢？女人始終不說話，只是陰陰地哭。張永琪怎么勸也沒用，他感到奇怪，也感到納悶。一覺醒來，天大亮了，張永琪這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他又夢見葉琳了。

這樣的日子，張永琪覺得夢見葉琳是應(yīng)該的，畢竟這房子是她用命換來的。

其實不然。

門外面的哭聲和說話聲很快將張永琪拉回到現(xiàn)實中。他開門出去，看到自家門口聚集著一群人，應(yīng)該都是些鄰居大媽吧，圍著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婦。老婦哭泣著，向她們訴說著某個悲慘故事。老婦說她昨晚夢見兒子了。她兒子托夢給她，說兒子家的房子給那個女人賣掉了，錢都被她私吞了。這個小婊子帶了那么多錢，又去嫁男人了，可憐我的兒啊……等張永琪看清楚這個老婦時，他大吃一驚。她不就是那晚在十字路口喊魂的那個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的呢？

白發(fā)老婦見門開了，發(fā)瘋似地往里闖。

張永琪驚呆了，竟傻乎乎地看著她進來。

等他醒來，老婦已經(jīng)闖到客廳了。張永琪去拉她，她尖叫道，這是我的家！

這是我的家！

張永琪想你有沒有搞錯，這是我的家才對啊。

白發(fā)老婦在張永琪家里滿世界地轉(zhuǎn)悠，一邊流著淚，一邊還叫喊著，那個小婊子在哪兒？她躲到哪兒去了？叫她死出來！我撕碎她的臉皮……

張永琪不知道她說的小婊子是誰，但家里真的沒人。他向女鄰居們解釋，這套房子是他剛買下來的，真的是他的；如果白發(fā)老婦再這樣鬧下去，他就只好報警了。女鄰居們又連忙勸住張永琪，告訴他，這套房子原先是她兒子的，她兒子幾個月前出車禍死了，她兒媳婦（也就是白發(fā)老婦所說的小婊子）瞞著公婆，偷偷地將房子賤賣了，帶著錢跟別的男人跑了。張永琪說，這個我管不著，我現(xiàn)在馬上就得去上班了，她再不走，我只有報警了。

女鄰居們終于把白發(fā)老婦勸走了。

她們下樓時，有人說這是座兇宅，不好住人的。

為什么？很多人問。

那人說，屋里頭不干凈唄。趙阿姨的兒子媳婦剛搬進時多少恩愛啊，后來是三天兩頭吵，后半夜經(jīng)常有哭聲，那不是人的哭聲，陰陰的，陰陰的，說起這個事情我寒毛都豎起來了。昨晚我又聽到那個哭聲了。剛才你們都看見了吧，新搬來的這個男人，也是灰頭土面的，我看麻煩的。

張永琪重重地關(guān)上門，下樓。

那些女鄰居們趕緊閉上嘴，老鼠似地從樓道上消失了。

臥室里有張大得出奇的眠床（也是舊主人留下的），讓張永琪大為驚訝。原來一個人也可以擁有這么大的眠床??！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眠床中央，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膨脹，一圈圈地往外擴張。張永琪摸摸自己的臉，好像闊了不少。再摸自己的胸脯，還有腹部，也粗壯了。黑暗中，張永琪的雙手在自己的身上，一路摸下去，最后落在了那個地方。那個地方的堅挺，讓他喜出望外。原來，睡到大眠床上就可以做到堅挺啊！張永琪興奮地從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他想公豬為什么要睡地上？為什么要在地上打滾？他現(xiàn)在就是一頭幸福的公豬。

第一夜張永琪沒有睡著。

第二夜張永琪也睡不著。

第三夜張永琪眼睛睜到天亮。

他一直在思考。天亮時他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睡這么大張眠床是不合適的。

那個男人說他姐夫變態(tài)的。張永琪想象不出他姐夫是怎么個變態(tài)法？和他姐姐睡在這張床上，又會是怎樣的情景？但正因為不知道，又無從了解，所以張永琪就越發(fā)要想象了。但作為一個過來人，他的想象力是相當貧乏的。按同事陳方的說法，張永琪這輩子算是白活了，性經(jīng)驗還沒有現(xiàn)在二十來歲的小青年來得豐富呢。陳方勸他多洗頭，多泡腳，適當?shù)胤潘煞潘?，對他的身心有好處?/p>

這天吃過晚飯，張永琪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飲馬街最南端的黃沙河邊。黃沙河東西走向，河上有兩座橋，一座橋通蜜市的紅燈區(qū)，另一座橋通青春公園。盡管蜜市是一座江南小城，但在這個方面還是挺與時俱進的。張永琪在第一座橋頭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拐到第二座橋頭上，氣喘吁吁地走進了青春公園。其實，青春公園也不干凈?；蛟S是受周邊環(huán)境的影響，或許這個公園本身就有它的特殊性吧，張永琪看到成雙成對的年輕人，摟抱在明亮的燈光下，舌頭伸得像吊死鬼似的；再看到昏暗的路燈下，那些男男女女更是丑態(tài)百出。他不敢看，趕緊往黑暗處走，誰知一不小心就踢到一塊巨石，巨石就尖叫起來。原來竟然是一對男女拼成的“石頭”。他們當青春公園是伊甸園了。張永琪驚惶失措地逃到公園門口，卻被兩個擦皮鞋的女人攔住了。

對于這兩個女人，張永琪就鎮(zhèn)定多了，他想大不了就擦雙鞋嘛。

結(jié)果也正是如此。她們叫他擦鞋，還動作生硬地向他拋了個媚眼。

張永琪大著膽兒，看了她們一眼，倆人雖然中年，倒也有幾分姿色。

多少？張永琪問價格。

兩塊。其中一個說。

只要兩塊錢，張永琪毫不猶豫地叫她們擦了。誰擦都行。但問題很快就來了。有皮鞋擦的，興高采烈；沒皮鞋擦的，臉就腫。張永琪挺不好意思的，他就穿了一雙皮鞋，總不能各人擦一只吧。就在這個時候，臉腫的那個女人也坐了下去，脫去他的鞋子，將他的腳擱在她的小腹上。張永琪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剛唉了一聲，想抽回腳時，就動彈不得了。因為她俯下身來，給他按摩小腿時，他的腳碰到了兩枚地雷。兩枚軟軟的地雷。不是他抽不回腳，而是他舍不得抽回腳。就像一腳踏在被春雨下得松軟的田野上，讓人不由自主地陷下腳去。

張永琪閉上眼睛，感覺到每只腳趾都在幸福地顫抖。

換一只腳，繼續(xù)。

還沉醉在其中的張永琪突然被叫醒了。她們給他穿上鞋，向他要二十四塊錢。什么？你們不是說兩塊嗎？女人說是的，擦鞋是兩塊錢一只，一共四塊；按摩腳是十塊錢一只，一共二十塊，加起來就是二十四塊，沒有多收你錢啊。張永琪想不到是這么回事，連忙摸出二十五塊錢來，塞給她們之后就逃似地離開了青春公園。

張永琪再次經(jīng)過第一座橋時，感覺就和剛才兩樣了。好像心里長出一條活藤來，硬生生地將他牽過了橋。事后，張永琪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走進那間休閑屋的。好像叫什么塢。為什么休閑屋叫塢呢？他不懂。里面的姑娘都非常年輕，年輕得叫他睜不開眼睛。給他洗頭的小姑娘叫小桃，人不大，前面卻不小，給他洗頭時，一對大乳房在他眼前一下一下地晃蕩，香氣撲鼻。張永琪又忍不住顫抖起來。小桃就悄悄地咬他耳朵，張永琪便糊里糊涂地付了錢，跟她出來了。小桃叫他去賓館開房間，張永琪搖搖頭，直接將小桃?guī)Щ亓思摇?/p>

小桃見到那張大眠床就興奮地叫出了聲，并像貓一樣躍到眠床上，又像中了流彈的旗手，突然倒了下去。她趁勢將張永琪拉倒在自己身上。她很快就喚醒了男人體內(nèi)的魔獸。這是她的職業(yè)技能。張永琪發(fā)瘋地撕光衣物，剛趴到她身上，就一觸即潰，就不動了。小桃等了會兒，搖搖他，暗示他可以開始了。但張永琪卻嗡聲嗡氣地說，好了。

什么？小桃尖叫起來，還沒有開始，你就好了？！

張永琪真的好了，結(jié)束了。

小桃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張永琪坐在客廳里抽煙，埋著頭，弓著身，像個小老頭。

小桃看到過很多老男人從自己身上下來時，一下子就年輕了許多；唯獨這個年輕男人卻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錢在茶幾上。

小桃心中竊喜，自己沒做生活，工錢卻一分不少。

臨出門時，她看到張永琪夾著煙屁股的手指在顫抖，還是遲疑了一下，又回到他的跟前，伸手撫摩他的頭發(fā)。她說，要不，你再做一次？

他猶猶豫豫地抬起頭來。

她說，不收你錢。

張永琪卻搖搖頭，問，留…宿…貴…嗎…

她驚訝道，你這樣，還留宿?。?/p>

她非常友善地勸他道，再做一次就行了，留宿有點貴的。

張永琪再次搖搖頭說，我也不是要做那事，就想抱著你睡個晚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

你沒有女人嗎？小桃問。

張永琪說，半年前出車禍死了。

對不起。她抱歉道。

第二天早晨，小桃走時給他留了手機號碼。

第二天晚上，小桃忽然接到張永琪的電話。但沒等她開口，張永琪有些語無倫次地告訴她，他只是試試這個電話通不通，沒別的意思。說完就慌慌張張地掛了。小桃一個電話追過去，問他真沒有事嗎？要不要她過去？張永琪堅決不要。

過了幾天，小桃發(fā)現(xiàn)一個未接電話，是張永琪的。她沒有回。

又過了幾天，小桃從別處回來時，經(jīng)過飲馬街，就來到張永琪家中，驚得他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么好。小桃問他有沒有東西吃？張永琪連忙張羅了一桌小菜。小桃說，這么多菜，不來點酒就可惜了。張永琪出去買了瓶紅酒。一瓶紅酒落肚，小桃突然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又浪笑起來，讓張永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做這行嗎？張永琪搖搖頭。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牢張永琪看，小臉兒紅撲撲的，眼里起了霧，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忽然她小嘴兒可愛地一癟，一吹氣，簾兒似的劉海便調(diào)皮地翻飛起來。她說，你一定在想，你們還不是為了錢，來得容易來得快嘛！不錯，我是為了錢。我不覺得做這行有什么丟臉的。我的身體就是我的房子，況且我的房子很漂亮，很迷人，很多男人都想住一下新房子，那就讓他們住一下羅，他們得到了快樂，我得到了錢。這有什么不好呢？為什么你們男人都看不起我？尤其是城里男人！

我沒有……張永琪插話道。

小桃只顧自己訴說著，你當我們天生喜歡做這行嗎？我告訴你，你錯了，你大錯特錯了！我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都是你們男人犯的錯，那個老畜生我永世不會忘記的。那年我十六歲，多么單純啊，我也夢想著白馬王子，夢想著?？菔癄€的愛情，跟老鄉(xiāng)進城來當保姆，我做夢都在笑。那個老畜生是個老狐貍，成天笑兮兮的，說我橫豎都好，要幫我做媒啊，搞得我天花亂墜。那個老妖婆則成天像防賊一樣防著我，還一天到晚裝病，一會兒這兒痛了，一會兒那兒酸了，連杯水都要我倒給她喝，動不動就喳喳地數(shù)落我。其實我又不是他們的保姆，我是來給他們看孫女的。我那時候什么都不懂，一點也沒防著那個老畜生，那年夏天他趁老妖婆回老家，就露出狐貍尾巴了。我被他強暴了。我嚇壞了，我怕老妖婆回來找我算賬，就從他們家里逃了出來。我想找份像樣的工作，卻談何容易??！我在城里舉目無親，向老鄉(xiāng)借過兩次錢后，老鄉(xiāng)就說你都走到這一步了，索性就那樣了；說不定還能在這些男人中，釣到一個金龜婿呢。我才不信呢，誰會在我們這號女人中尋找愛情嗎？

掛著淚花的小桃，哀哀怨怨地盯著他。

誰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張永琪被她盯得心里一汪一汪的，就算她是滿口謊言，他也堅信不移。

小桃說，其實我們才更懂得愛情，更珍惜愛情。

你會找我們這樣的女人嗎？小桃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卻突然軟在張永琪的懷里。

她醉了。張永琪抱她去臥室。小桃掙扎著，她說她沒醉，她還要喝酒。張永琪服侍她睡下后，熄了燈，獨自來到陽臺上抽煙。

盡管張永琪的家不在飲馬街邊上，但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卻讓他感到房子在震動，一直在震動，好像這座房子也是川流不息的車輛，正載著張永琪駛向某個未知的地方。

小桃在黑暗中喊口渴。

張永琪倒茶給她喝，喝完她又睡了。

張永琪洗洗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張永琪突然被小桃吵醒。他的意志還在沉睡，但他的肉體已經(jīng)被她喚醒了。他在半睡半醒中給了她，而且給得很好。她肆無忌憚的叫床聲，讓張永琪大為驚訝。因為她前兩次的呻吟是假的，裝出來的，喊給他聽的。而這次的叫床聲卻是真的，是情不自禁的。張永琪古怪地看著她，好像她是頭怪物似的。怎么啦？小桃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臉問。張永琪說他第一次聽到女人這么叫。小桃樂了，說他怪可愛的，她都有點喜歡他了。張永琪依舊異常陌生地望著她，不相信是真的，自己真的有這么厲害嗎？

張永琪和小桃之間的感情迅速升溫，她現(xiàn)在經(jīng)常來張永琪家過夜，每次來都買了菜，親自下廚。她的廚藝不錯，來點小酒，搞點燭光，就很能出氣氛，浪漫而又溫馨。她每次來張永琪家，進門前先將自己的手機關(guān)了。張永琪的床上功夫還是時好時壞，叫小桃捉摸不透。張永琪說，過去這么多年都憋壞了，壞了也當是好的在使喚，因為不知道什么叫做好；現(xiàn)在知道了，偶爾有次好的，就想下次做得更好，就有些心切了，結(jié)果又壞了。小桃勸他別急，慢慢來嘛，你自身條件這么好，將來可以做到最棒的。張永琪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小桃說真的，男人我見多了，像你這么大號的有幾個？而且你還這么年輕，身體里有用不完的錢在，你還擔心什么呢？你就像一個不懂得花錢的富翁，有錢都不會花。放心吧，有我在，你會一往無前的。

張永琪聽了就蠢蠢欲動，他們又做一次，做得非常好。

這一次張永琪就像陷入烈火燃燒的沼澤，被熾熱的巖漿包圍了，淹沒了。他被融化了，卻化作了天崩地裂的驚濤。張永琪也不知聽誰說的，說這是地獄的入口，也是天堂的入口。張永琪開足了馬力，他就像一架扶搖直上的飛機，載著小桃直沖云霄，飛起來了，飄起來了，消失了。

張永琪知道自己完了，他被這個女人俘虜了。

壞女人其實是座好學校。

在這座好學校里，張永琪又是個不錯的學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在小桃的要求下，張永琪給她找了份正當?shù)墓ぷ鳌?/p>

小桃離開了小姐妹，搬來和張永琪一起住了。

她換了手機號，說是徹底告別過去。

有一天早晨，張永琪突然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老母親，想起自己三歲的兒子。如果兒子在城里的話，這會兒就該上幼兒園了。小桃知道他有個兒子，就勸他去把他們接過來住。張永琪小聲地問，你不反對嗎？小桃說，我高興都來不及呢，一家人住在一起多熱鬧?。堄犁餍腋５匦α耍俏揖头判牧?。小桃朝他白白眼道，我有這么小氣嗎？我要是請得出假期，就陪你一起去接他們了。張永琪說好啊，就竭力邀她一起去。小桃問他來去要幾天工夫？他說一個禮拜吧。她就有些為難道，這么長啊，估計困難，今天我去找經(jīng)理試試看。晚上，小桃苦笑道，今天我去請假了，結(jié)果給經(jīng)理刮了頓鼻子，剛上班就想請長假，要我安心工作。她非常抱歉，雖然人不能跟他一起去，但她的心和他在一起。張永琪說沒事，我一個人去也好，快去快回。小桃說你去接之前，我們還得把隔壁的房間整理一下，該添的東西添添齊。張永琪說對對對，本來只有兩個人的生活用品，現(xiàn)在需要四個人的了。接下來的日子，張永琪和小桃抽空就跑商場，從牙膏牙刷，到拖鞋睡衣，樣樣都給他們配齊了。

張永琪走的那天，小桃送他到火車站。

離別時，張永琪突然握住小桃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地問，小桃，等我把孩子接回來，就讓他叫你媽吧，你看好不好？

小桃眼睛一紅，使勁地點點頭。

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哭泣著跑開了。

張永琪望著她哭泣的背影，心里灌滿了蜜。

第七天下午，張永琪帶著老母和小兒，從千里之北的山西，風塵仆仆地回到江南小城。

小桃說好到車站來接他們的。

她還說她會穿得端端莊莊的，讓他母親看了，第一印象很好。

她的細心和體貼，讓張永琪很感動，也很激動，他很想馬上就見到她。難怪別人說小別勝新婚呢。在電話里，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就由衷地說了聲謝謝。小桃卻反駁他道，應(yīng)該說謝謝的是她，是他給了她新生。

火車抵達蜜市時，吵鬧了一路的張小葉卻睡著了。

小葉，你醒醒，就要見到媽媽了！

小葉，你醒醒，就要見到媽媽了！

張永琪興奮地叫喊著兒子。

張永琪叫醒兒子，兒子卻哇哇直哭。張永琪的母親抱過他，輕輕地拍了幾下，他又呼呼大睡了。張永琪不無遺憾地看看母親，母親說隨他吧，孩子還小。他們像蝗蟲一般地涌出車站，卻沒有見到小桃。張永琪打電話，小桃的手機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暫時無法接通，請他稍后再撥。張永琪讓母親抱著孩子，守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站在車站廣場中央，不要走開。他像一頭急驢繞著廣場找了一圈又一圈。順時針一圈，逆時針一圈，但是怪了，就是不見小桃。小桃哪去了呢？

張永琪氣喘吁吁地回到母親身邊，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給小桃打電話。

你所撥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你所撥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你所撥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

在不停地撥打中，張永琪突然心兒一拎，有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他記得葉琳出事的那個早晨也是這樣的。他收起電話，連忙招手，打了輛出租車，直奔飲馬街。

回到飲馬街的家里，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家的大門敞開著，家里的東西被搬了一空，有三個年輕人正在敲墻頭，準備大搞裝修了。張永琪傻眼了，半晌才問他們是誰讓你們來的？他們說房東啊。房東？張永琪叫起來了，你們睜大了眼睛，瞧瞧，我才是房東呢。他們就笑了。他們瞧著張永琪越笑越開心，越笑越大聲，他們鬼叫似地問張永琪，你是房東，那叫我們干活的老板是誰？我們還要不要工錢了？他們嘻嘻哈哈了一通，又各自繼續(xù)干活。

三把鐵榔頭丁丁當當?shù)厍脫魤︻^，就像敲擊張永琪的心一樣，他的心就丁丁當當?shù)赝础＿@是我的家，你們不能這樣。張永琪發(fā)瘋似地沖上去，去奪其中一個人的鐵榔頭。兩人吵鬧了起來，另外兩個裝修工揪住張永琪，雙方就扭打了起來。其中一個裝修工急忙打電話給老板，說有瘋子過來鬧事，硬要說這套房子是他的，現(xiàn)在打起來，叫他快點過來。

正當他們鬧得不可開交時，一個自稱是房東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說在一個月以前，他花了45萬元，向一個叫小桃的女人買下了這套房子的，“三證”齊全，手續(xù)合法，這套房子毫無疑問是他的，而且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過戶了。他又說他當時就想要房子的，但那個女人說了，她們的新房子裝修延期了兩個月，所以要遲一兩個月才能搬，希望他寬容一些時日，他只好答應(yīng)了；三天前她突然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搬家了，便把這套房子的鑰匙給了他。

張永琪說那個臭婊子有什么權(quán)力賣我的房子？

他問她在哪兒？

新房東說我怎么知道呢。

張永琪再打她的電話，她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新房東對張永琪與那個叫小桃的女人有什么瓜葛不感興趣，他只請張永琪馬上離開這兒。但張永琪哪里肯啊！他今天千里迢迢地帶著老母和小兒回家，突然天上砸出那么大一個窟窿來，他的房子沒有了，家沒有了，女人沒有了，除了要還一輩子的債務(wù)以外，他什么都沒有了，你說他能不瘋？他不瘋也得瘋了。張永琪趁人不備，搶過一把鐵榔頭，奮力往自己的腦袋上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