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苦拉開始

誰都知道云南盛產普洱茶，其歷史已有2000多年了。茶馬古道上那悠揚的馬幫鈴聲也已飄蕩了上千年。然而近一百多年來，被看作西方世界的代表飲品——咖啡，在彩云之南，它的濃香卻悄然騰起。這一改變都源于一百多年前的一場戰爭。

一百多年前，在地處中國西南邊陲的云南曾發生了一場戰爭——中法之戰。中法戰爭后的 1887年，清政府被迫將云南蒙自開放為通商口岸，從此蒙自成了云南最早的通商口岸。也就是在這最早的通商口岸，讓我們感受到咖啡香漫云南的最初時刻。

蒙自開關后，法國、英國、美國、日本、意大利、德國、希臘等國商人紛至沓來，數十家的外國企業，包括各國公司、洋行、咖啡館、酒店，相繼成立開設。此時的蒙自在南湖東岸，以海關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外國人居住區，各國還在此設立了領事。一時間，歐式的洋樓在蒙自參差林立。各色人種穿梭在蒙自的大街小巷。

隨著各國洋人們在蒙自開公司、辦洋行，賽馬、打網球、喝咖啡。西方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便走進了云南蒙自這個邊陲小城。

“真是奇怪了洋老咪（過去蒙自人對老外的俗稱）不喝茶，而是喝一種苦得像中藥一樣的東西。”（當年的蒙自人這樣感嘆）

但這些新穎而奇特的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很快就被蒙自人接受了。

“既然要賺錢，那就要和洋人打交道。首先是有錢的老爺們，率先開放了，到洋人的府上去做客，茶是沒得喝，就嘗一嘗咖啡，喝了幾次倒喝上了癮；水煙筒放下了，手指間夾起了‘哈德門’香煙；長袍往上一卷，笨拙地揮起網球拍。而洋人帶來的東西確實好使，洋布就是比土布耐用，還挺括；‘紅毛泥’（水泥）蓋房子比土坯房板扎；西藥比中藥治病來得快；吃膩了米線，年糕，換成面包、牛奶味道也不錯……”

蒙自人的生活就這樣悄悄地改變著。這也讓蒙自人驕傲稱我們喝咖啡的歷史要早于云南府（昆明舊稱）。

而幾乎與此同時，1902年，一個中文名叫田德能的法國傳教士設法從越南帶了一棵咖啡樹苗到云南大理賓川的朱苦拉彝族山村，并且居然成功種植。這位法國神父一定不曾想到由他帶到大理賓川朱苦拉村的那棵咖啡樹竟然就是中國大陸最早種植成功的咖啡樹。時至今日當年的那棵越了千山、涉了萬水的咖啡樹苗，在穿越了一個多世紀后，所繁衍下來的咖啡林仍在風中搖曳著訴說它們的百年滄桑。那片圍繞著朱苦拉村的咖啡林也成為了當今中國最古老的咖啡林。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今天在大城市里，幾乎屬于潮流一族的時尚飲品——咖啡，在朱苦拉這么一個至今尚未通公路的偏遠小山村里，男女老幼都喝咖啡，如果你走訪朱苦拉村的任何一戶人家，熱情好客的朱苦拉村民會為你捧上一杯飲品并說：“請喝水！”當你接過來時，你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們所說的水，其實是一杯純正的焙炒咖啡。咖啡文化在這里已被完全本土化了，真是特別之極！

有意思的是如果你順著朱苦拉咖啡樹的基因往前追溯的話你會驚奇地發現它們原來都帶有“貴族”血統。因為它們其實都源自荷蘭人送給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那棵咖啡苗，這棵咖啡樹苗又幾乎成了世界各地法屬殖民地咖啡的祖先。尤其重要的是朱苦拉咖啡的品種已經演變為阿拉比卡咖啡中較為優秀的波旁和鐵皮卡的混合種。這使得這些百年朱苦拉咖啡具有了不可替代的優良特性。

走進朱苦拉村你會看到每家每戶的房前屋后都種有咖啡樹，它們的樹齡長的有上百年歷史，短的也有幾十年歷史。它們靜悄悄地在這里守候著，任時光荏苒，讓時間和山川把它們寫成中國最古老的咖啡林。

1905年，法國人在修建滇越鐵路時，在蒙自開設了云南第一個的咖啡吧——“滇越鐵路酒吧間”。也許有人要說這明明是酒吧，怎么會是咖啡吧？其實這正是法國咖啡館文化的一個再現。從咖啡館在法國誕生開始，法國的咖啡館里就同時出售咖啡和酒精飲料，由此形成了法國模式的咖啡館，它是咖啡館和小酒館的混合產物，同時也成了歐洲咖啡館的主流模式。就像很多游客到巴黎會發現的那樣，巴黎的咖啡館（café）實際上并不是純粹的咖啡館（coffee-house）。所以1905年的“滇越鐵路酒吧間”其實就是云南最早的咖啡吧。

從此在云南的蒙自有了一個人們喝咖啡的好去處。緊隨其后便有了希臘人開的哥臚士（Kalos）酒店，當然哥臚士酒吧較為有名，因為它后來不僅在蒙自開設，在越南的海防和被稱為“小巴黎”的碧色寨車站以及昆明都開有連鎖店。時至今日在蒙自的南湖邊哥臚士酒店及洋行的舊址尚保存完好。據當年曾在哥臚士酒店工作的普明生老人回憶說，那時每天早上從酒店飄出的煮咖啡的香氣都會非常地誘惑人，所以但凡是在哥臚士酒店和洋行工作的伙計無一例外地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并且這種習慣幾乎都伴其一生。如今，近90高齡的普明生老人每天都要喝上一到兩杯咖啡。

1910年，滇越鐵路開通了，云南由此成為了中國最早擁有“國際鐵路”的省份，所以云南十八怪中有——“火車不通國內通國外”。

滇越鐵路的開通，云南結束了這個舊時稱為南蠻之地僅靠馬幫來與外界聯系的封閉時代，世界就此為云南推開了一扇窗，同時也拉開了云南文明進程的序幕。個舊的大錫通過滇越鐵路運了出去，它成了當時云南地方政府的主要財政收入。與此同時，許多國內外的商品，也通過鐵路運到了云南。曾任云南省教育廳長的龔自知先生曾這樣記述到：“一有鐵路，同國內外通郵，也比較方便，國內的報紙、刊物、書籍、科學儀器、文教用品，日漸輸入云南，電影業，西醫新藥業，也在昆明逐步成長。當時的火車票便宜得連普通大眾都能享受。云南由于滇越鐵路交通，昆明早期西式建筑，大都模仿法國式。建筑材料逐步摻用水泥。有的房屋用花磚鋪地，瓷磚鑲浴室，紅木做地板、墻板，人們開始吃面包……有的還喝汽水、啤酒、咖啡，當然，這些都是從鐵路進口的。”

由此我們可知，那時咖啡和西方文化已沿著鐵路走進了云南。

有人這樣說道，法國人在修建滇越鐵路時，也順便把咖啡館和咖啡文化“修”到了云南。

當年的滇越鐵路總車站建成后，也就是“云南府”火車站，（今昆明塘子巷），車站附近很快就熱鬧起來，旅館、飯店、浴室、商店都應時出現。其中還有許多西餐館、咖啡館和面包房。這些經營法式西餐和西點的老板，除了法國人外，還有很多是越南人。那時車站一帶也就成為旅滇越南人聚集的中心。

這當中有個越南人在昆明金碧路上緊挨金馬碧雞坊的地方開了一家名叫“新越”的西餐館，后來改名叫“南來盛”的咖啡館。據說老板娘阮民宣還是越南太原望族。因此當時的“南來盛”侍者一律都是越式的白褲祺袍長衫打扮。而它所售新鮮研磨的咖啡和口味純正法式硬殼面包的確是大受歡迎。著名華僑陳嘉庚曾是這里的常客。這里還是作家沈叢文宴請胡適的地方。周恩來總理50年代喝了它的咖啡后說，和青年時期留學法國時喝的一模一樣。

在《重返老昆明》中我們看到作家這樣記述到：

“童年的我，嘴特別饞，鼻子也經不起誘惑，讓我至今難忘的是金碧路上越南僑民的幾家咖啡店，較著名的是南來盛咖啡館。那時，店家老板為了招徠顧客，他在鋪門外的人行道上擺起了個小火爐，嘩啦嘩啦地焙炒起咖啡豆，咖啡我是不能喝到的，之所以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是我出去游玩或放學回家的時候，走過那咖啡館前，倘若正好趕上在焙炒咖啡豆，我那少年輕快的腳步都會有意地放慢下來，那股濃香滿街溢漫。陽光下，那些咖啡豆似乎在閃爍著光，煞是好看，那誘人的味道，撲鼻而入，究竟是怎樣一種香味，我是很難用語言來描述的，它撩撥著我的嗅覺和味覺器官，讓我不由得停下腳步，流連在炒鍋的前面。”

時至今日這家百年老店依舊經營著它從未中斷過的法式硬殼面包和咖啡。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家咖啡館即便是在極左年代“南來盛”也堅持出售這些帶了濃厚資本主義色彩的西方食品，這其中的緣由恐怕還得益于當時的越共中央書記胡志明同志。有一種說法是，早年的胡志明曾以面包師身份在“南來盛”從事過地下工作，也許正是因為當年的中越兩國“同志加兄弟”的關系，“南來盛”才得以保存至今。

昆明著名詩人于堅在《老昆明——金馬碧雞》中寫到：“70年代初，這家咖啡店里經常顧客爆滿，我是里面的常客之一。咖啡店不大，有樓上樓下兩層，在二樓的窗口可以看見濃密的梧桐樹葉，整個房間洋溢著綠色的光和樹的氣味。喝咖啡的人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循規蹈矩之輩，有人穿著花格子襯衫，有人穿著細褲管的褲子，像越南緬甸歸來的華僑，那時代這種服裝是罪證之一，但由于昆明有許多歸國華僑，只好不計較了。有人在對時局發表高談闊論；有人在做交易，僅僅是一只手表的交易，也是非常危險的。在這里我聽到了一些陌生的成年人講述的關于生活的真理，他們的說法與我在學校和報紙知道的完全不同，使我大為驚駭。這咖啡館是否有音樂，我不記得，或許有過一兩次我看到有人在彈吉他。人們很少笑，心事重重的樣子。大多數時候只見人們在交頭接耳，那氣氛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發生。那時代人們都渴望著出點什么事，只有事件可以改變一切。這咖啡館也沒有侍者，我根本不知道咖啡館必須有侍者，我在咖啡館取到的第一杯咖啡是我自己動手的，服務員從一個大缸里舀了一些棕色的液體，盛在一個缺了口的瓷杯里，遞給我，我用手指小心地提著它，在手指被燙得受不了的一剎那，我把它重重地擱到桌子的邊沿，棕色的液體潑出來了一些。這東西并沒有使我對咖啡一詞獲得味覺上的好感，喝了多次，它依然是我秘密地在法國翻譯作品中看到的那個很有沙龍味道的莫測高深的單詞。”

詩人于堅文中提到的“南來盛”咖啡館經常是顧客爆滿的情景差不多持續到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

如果我們說云南咖啡香漫的最初瞬間是由法國人帶進來的，那云南咖啡香漫最為濃烈的時候就該數抗戰期間了。

抗戰伊始，赫赫有名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于1938年南遷至滇。當時由于昆明的校舍緊缺，于是西南聯大便暫設文學院和法學院于蒙自。一時間蒙自云集了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馮友蘭、沈從文、陳岱孫、錢穆、吳宓、鄭天挺、劉文典、傅斯年、潘光旦、金岳霖等現代中國近半的文化大師。為了迎合那些喝過洋墨水的教授們和來自北京、天津等大城市的學生們，蒙自的咖啡館瞬間開了不少。

那時在哥臚士酒店背后，有一條“越南街”，那里居住的都是由于戰爭而流落到中國的越南僑民。隨著聯大的到來，那些越南僑民便把他們從法國人那里學來的東西展示出來。一個個咖啡館、西餐館應運而生，最有名的“南美咖啡館”，它是聯大師生最喜歡光顧的地方。據說當年有個越南少女在南美咖啡館里彈奏獨弦琴，引來眾多翩翩君子。甚至還有粉絲專為其寫詞：“樊口如櫻小，蠻腰似柳纏，春風吹薄綠紗裳，細撥紅牙，低奏月如霜。故國悲咽語，南疆懶化妝，凝眉淚轉九回腸，愁對天涯，無語話滄桑。”

蒙自老輩人喝咖啡的習慣是留了下來，但令人遺憾的是當年的那些咖啡館卻銷聲匿跡了。如今，老輩的蒙自人喝的已多半是速溶咖啡了，所以他們總是懷念著從前從哥臚士酒吧、南美咖啡館里的飄散出來的那新鮮咖啡的特別濃香。而關于往昔的咖啡和咖啡館對蒙自的年輕人來說僅僅只是從老輩們言談中流淌出來的塵封多年的記憶了。

抗戰期間，從北京、上海、香港等地內遷到云南來的人們以及從南洋回來支援抗戰的南洋華僑機工們，推動了當年云南的咖啡文化；更為精彩的是為幫助中國抗日，美國空軍“飛虎隊”也把他們的咖啡文化“空投”到了云南。

有這么一張圖片拍攝的是二戰期間美國第十四航空隊的飛行員請中國老百姓喝咖啡的情景。美軍小伙子們個個面帶真誠的笑容邀請一位民工模樣的老百姓品嘗咖啡，從這個女工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這絕對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口咖啡。只是不知道從這以后這個中國女工是否還喝過咖啡甚至愛上喝咖啡。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伴隨著“飛虎隊”的到來昆明的大街小巷開出了不少的咖啡館。這其中不少昆明人由此愛上喝咖啡并將其演變成了一生的嗜好。

由于“飛虎隊”的到來，昆明人就再也不用擔心害怕日本飛機對昆明的狂轟爛炸，長達三年的跑警報的生活從此成為了記憶。因此不論是最初的以美國空軍退伍軍人為主的志愿隊還是后來的第十四航空隊，對老百姓來說他們都是勇敢而友好的“飛虎隊”。當年的老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只要見到美軍就會對他們豎起大拇指說“頂好”。

當然與此同時伴隨“飛虎隊”到來的不僅僅是和平的生活，還有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在穿越“駝峰航線”的運輸機上不僅有抗戰援華的戰斗物資，還有飛虎隊員們愛喝的咖啡，那些金發碧眼的小伙子轟炸式地把咖啡文化帶到昆明來，猶如今天的“麥當勞”、“肯德雞”入駐中國的來勢，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昆明便開出了許多咖啡館和酒吧，當時昆明的美國駐軍人數超過了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因此在昆明城里美國大兵們不僅能喝上咖啡和啤酒，還能在南屏電影院看到和美國同步發行的最新的好萊塢影片。昆明的老人們都說二戰期間昆明不僅多了咖啡館，還有很多美國咖啡在南屏街中段的高山鋪出售，價格也不貴，普通的老百姓都能買得起。因此對一些老昆明人來說喝咖啡便由時尚生活轉為日常生活。

當時常有美國小伙子們常常帶著他們心儀的中國女孩到咖啡館里談情說愛。愛情故事就這樣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一幕幕地上演著。直至60多年后，曾經參加過1941年12月20日昆明空戰的飛虎隊員皮特·賴特還來昆明尋找他60年前的昆明女友，經多方努力，人們終于幫他尋找到了這位系出名門的昆明女友，當年西南聯大校長梅貽琦之女梅祖彬。得知梅女士早在解放前便移居美國，于是熱心的昆明人便在昆明和洛杉磯之間搭起了特殊的連線，讓兩位八旬老人萬里共噓唏。

今天到過云南大理的人一定都曾在古城里的洋人街上徜徉過，在慢下來的時光中坐在咖啡館門口曬曬太陽，看白族姑娘輕柔地從你眼前走過，桌上是一杯濃郁的云南小粒咖啡在裊裊地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也許伴隨著音樂流進你耳里的，還有遠處銀器店門口的小伙敲打銀器飾物的叮當聲。一絲涼風帶著白云和青草的味道從蒼山上游走下來直奔洱海去了。在這里你充分享受著閑著就是閑著，都市里的紛爭仿佛已成前世的煙云。一定得坐到太陽西沉，咖啡涼了，燈火闌珊時分才是洋人街咖啡時間的真正到來。來自不同國家的洋人們從四面八方的旅游景點歸來，匯聚到這條長不過300多米，寬不足6米的小街上的各色咖啡館、酒吧中來。人們坐在沿街鋪陳的咖啡椅旁，喝咖啡、飲啤酒、吃西餐，或聊天、或發呆；看過往的行人，聽古典或現代的音樂，充分陶醉在古城夜色闌珊的咖啡時間里。當然也許有人更加向往的是麗江的各色咖啡吧。無論如何今天的人們不論是在昆明、大理還是麗江都能在街頭或是巷尾找到咖啡館，其中一些咖啡館已然就是這些城市的文化舞臺，甚至有很歐洲的味道。

當然在如今的云南，咖啡香漫除了在很歐洲味的咖啡館，還在很地道本土咖啡館。我曾經到過云南大理賓川縣，在一個樹林子里喝到非常純粹好喝的咖啡。那個坐落在樹林子里的咖啡屋，叫“二隊咖啡屋”，它沒有都市咖啡館的豪華或雅致，而是絕對的自然簡單，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自然樸實。簡易的塑料凳子和磚砌的石桌，裸著泥土的地上甚至還有紙屑、果皮。但人們面前一色是大杯大杯的黑色冰咖啡。這么多人喝純粹的咖啡的情景恐怕在其他小城很難看到。人們一邊聽著樹上聲聲的蟬鳴，一邊喝著冰咖啡，或打撲克牌、或聊天磕瓜子，鋪陳著小城生活的悠閑、純樸和自然，有多少小城故事就是隨著咖啡的香漫從這里演繹出去的呀。

責任編輯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