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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哥哥

2010-12-31 00:00:00
滇池 2010年12期

中篇小說

十多天以前的那個晚上,一場春雨一聲令下,師院西校區靠南的院墻邊,那十多株梨樹枝頭上的花蕾被催促得競相綻開了。

在那些日子里,從我辦公室的窗子望出去,濕漉漉的梨花瓣略略泛出了幾許青色,白得很不對勁,尤其是在陰郁的天光下,就更是白得讓人心慌了。到底是怎么個不對勁法我也說不太清楚,直到最近幾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份凄婉的白,似乎是只有在戴孝時才該有的。

在下春雨的頭一天,我們西校區五個系的男教師統統都去市醫院檢查身體,男教師有課的都臨時請女教師先頂上,第二天輪到女教師體檢時他們再去補上空缺的課。體檢是大家共同關心的大事,別看平時似乎誰都沒把自己的健康當成回事,可真的到了市醫院的走廊上排隊等候時,一個個臉上那副沒有表情的表情,就把他們心底里的那種種猜疑、擔憂、恐懼統統都給暴露出來了。教地理學簡史的岳長波,回回一坐上酒桌時都像是八輩子沒得酒喝過,動不動就舉起酒杯站起來搧陰風點鬼火:“一二三,哪個賊不干?”“青春獻給六十度,一生交給酒安排!”甚至還把領袖抬出來要挾人:“毛主席教導我們:‘喝死算毬!’來,干了!”可這會兒在排隊等候的教師中,就數他的表情最不是表情。李萌排在岳長波后面,表面上一副置生存死于度外的樣子,仿佛早已得了道,但我注意到他右手上夾著的那支煙,早在十分鐘前就已將過濾嘴燒得緊縮起來,他連把它扔掉這樣一件小事都忘了。

幾天后體檢結果出來了,整整一個星期大家都在談論著這次體檢的話題。健康狀況不妙的人比比皆是:老熊因酒后把他玩女人的經驗無私奉獻出來跟別人分享,被人寫匿名信告到了紀委,早在一年多以前就把酒給戒了,這回一查,卻查出了酒精肝。老熊還不服,見人就大罵給他體檢的醫生不學無術,要大家給他評評理。這理顯然是沒法評的,盡管他是系總支書記,那酒精肝卻十分的剛正不阿,并沒有因為他是正處級干部就網開一面饒他一遭。大家也不跟他爭辯,但都覺得老熊那么大的肝火,說他酒精肝恐怕還算是人家醫生涵養好呢;小訾去年五月才剛剛提起來當了系辦公室主任,導致了他原本就很紅潤的氣色越發地錦上添花,一口氣就把一張胖臉紅成了紅富士蘋果,在同志們面前不知不覺地就將頭昂得稍稍高出了他那個級別。現在被查出患了高血脂、高血壓,只好因病而謙虛謹慎戒驕戒躁,重新把頭低回到原來那個很平易近人的高度;教務科長倪琳每天上班前都要先到城外的烈士陵園去爬爬山,上班時間也經常邀老熊和系上的兩個副主任到院子里去嘻嘻哈哈地打打羽毛球。誰會想到這么窈窕的一個少婦,跟老熊跟得那么緊,笑得又那么專業,竟會是一個糖尿病患者……最氣人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岳長波,煙癮奇大,頓頓喝酒,天天熬夜搓麻將,發了狠往閻王爺那邊狂奔的家伙,檢查結果卻樣樣合格,讓那些被查出了毛病的人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

我還好,只不過是被查出血壓稍稍高了些而已。對這一情況我是很有些心理準備的:一來是因為人到中年百病生,一點點毛病都沒有,倒反是很不正常很不敢讓人放心的;二來是因為這幾年當了系主任,飯局的數量就比以前一下子翻了好幾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不得不喝酒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喝酒時我雖然也偷偷耍點小聰明,比如說在裝酒的紙杯底部用牙簽戳一個小洞啦,喝口酒后立即假裝喝茶將酒吐進茶杯里去啦等等,但一點酒都不喝是根本就沒法當系領導的。記得以前我十分尊敬的一位老領導曾經諄諄告誡過我:喝酒就是生產力,就是走群眾路線,就是搞統一戰線,就是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就是豪邁,就是大無畏,就是勇往直前,就是在所不辭,就是奮不顧身,就是為開展下一步的工作創造條件……總而言之,喝酒就是衡量一個干部政治上是否成熟的重要標志,就是一個人的人品高低最直觀的體現。人品高的喝高度酒,人品低的喝低度酒,沒人品的就用礦泉水冒充烈酒。我那當醫生的老婆不懂得這些深奧的道理,動不動就在枕頭邊拿我喝酒來說事,真是不生娃娃不知道肚子疼!更有甚者,要是我哪天稍微多喝了幾口,夜里想借著酒勁跟老婆和諧一下,那天夜里我老婆肯定就會拿個背脊沖著我,即使想來個霸王硬上弓也上不成,真是氣死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酒這個東西確實對人沒安著什么好心,你別看它清清白白清澈透明一塵不染,其本性卻跟老熊一模一樣,它借著豪言壯語借著親密無間借著種種特殊關系借著以大局為重哄著你把它喝下去,喝下去了你就等著瞧吧,這不,血壓高了!

最糟糕的還是李萌被查出了白血病!

為這事情,我和系總支書記老熊、系副主任老羅、小錢專門開過一個會。熊書記主張把真相告訴李萌本人,讓他真的猛男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早一天治療,就多一分康復的希望;我則力主暫時不告訴李萌本人,等找到最佳時機了再勸他去住院。李萌那家伙的脾性,還有誰比我更了解呢?你今天把真相告訴了他,說不定明天他就活不成了。市醫院的馬副院長就明確地告訴過我:李萌早已病入膏肓,醫不醫都沒多大意思了。

那次開會的結果是小錢力挺熊書記的觀點,老羅則堅決支持我的看法。兩票對兩票,事情只好這么不了了之地擱下了。

可是,大家都接到了檢查結果,偏偏全系教師中只有他李萌一個人沒有得到通知,這一不正常的現象,要想不引起李萌的重視根本就不可能。終于有一天,李萌跑到系辦找到了小訾想問個究竟,小訾說你沒有問題李老師,絕對沒有問題!有問題的人我都特別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了,沒有你的名字,那個名單里面根本就沒有你的名字。你要是不相信的話改天我把那個名單帶來給你看看。我估計是他們醫院辦公室的人疏忽了,把你檢查結果的單子搞丟了。其實只要身體沒什么問題,那個單子要不要都沒啥關系的,不就是一張紙么?

小訾向我匯報了這件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揚他回答得好,真不愧是個干辦公室主任的料子。

表揚完了小訾,我心里又極不是滋味:要想蒙李萌那家伙哪會有這么容易,他自己的身體,能一點跡象都感覺不到么?

事實上好像是從去年春天開始,李萌就開始三天兩頭地向我請病假了,說是經常發低燒,稍微動一動就感到渾身疲乏無力。因為擔心老熊說我偏袒朋友,我就讓他去找老熊,老熊則將他打發到縣上,去當實習學生的帶隊教師,說是縣上空氣新鮮,等于天天免費泡在氧吧里,又能吃到綠色食物,對調理身體再好不過了。李萌下縣去呆了不到兩個月就跑了回來,自稱疲乏得連碗都端不穩,回來后,在學院的醫務室里輸了好幾次液也不見一絲好轉。老熊勃然大怒,說李萌是臨陣脫逃,揚言要處分他。我明白老熊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其真實目的不過是想借收拾李萌來讓我下不了臺罷了,我就叫小訾用辦公費替我買了些水果來,我親自登門去找李萌,表面上是上級探望下級,實際上是想去偵察一下這家伙是不是在撒謊。跟他認識二十年了,我知道李萌從來連針都不肯打的,怎么突然就主動“輸了好幾次液”了呢?但當我見到了他時,我便在心里罵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看他那蒼白的面色,那是假裝得出來的么?

我勸他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身體,該治療就治療,該住院就住院。李萌只是連連搖頭。我知道他不肯去醫院,因為他的前妻小蘇現在的丈夫老周就在市醫院當內科主任,他不想見到老周,也不想見到小蘇。

正好當時系上新來的那個碩士畢業生小關沒課可上,我就跟李萌商量,讓小關頂替李萌上課,李萌則呆在家里休息,感覺身體好了就抽時間寫寫《地理系中長期發展規劃》。李萌問我什么時候交稿,我說隨便你,你想什么時候交就什么時候交,反正是中長期規劃么,中期交也行長期交也可以。李萌就疲憊地抬起頭來望了我一眼,說了聲:

“俊杰,謝謝你。”

以前,我跟他之間是從來不說“謝”字的。

老熊歷來都愛跟我抬杠較勁,尤其是傳說院里要公開競聘一個副院長以后,他跟我的關系就更是微妙得很了??蛇@回我安排小關去頂替李萌的課他卻很滿意,說我終于干了件對得起學生的好事了。小訾把老熊這句屁話透給了我,小訾說狗日的老熊太欺負人了,表面上是在夸您,其實狗日的是在說何主任您從來就沒干過一件對得起學生的事情。我笑瞇瞇地勸小訾不要動不動就用階級斗爭的思維方式去衡量人,心里卻恨不得將老熊拎起來頭朝下倒插進茅坑里去。都得怪李萌本人,我頂著那么大的壓力好不容易才將他弄到講臺上去,他卻把課上得一塌糊涂,還動不動就把教案往講臺上一甩,破口大罵當今的大學生沒理想沒抱負沒心沒肺沒皮沒臉,搞得學生的告狀信都遞到鄭院長那里去了。我陪鄭院長一起去聽過李萌的一節課,沒想到他上課真的上得那么糟,唉!

半年多來,李萌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太好。大病倒是沒診斷出什么來,就是容易發低燒,食欲也很差。也怪我太大意,我以為是他費盡周折才跟老婆離了婚,他那個小情人卻把他一腳蹬了的緣故,以為他得的是心病。

今天上午,李萌趁去醫院探望一個跟人打架被打傷了腿的鄉下親戚的機會,順道去了一趟醫院的辦公室。他說醫生,麻煩你找一下師院地理系李萌的體檢報告單。那個胡子拉碴的瘦男人聽了“李萌”這個名字,警覺地抬起頭來問他:

“李萌?你是李萌的什么人?”

“我是李萌的什么人?”李萌愣了一下,隨即心里迅疾地閃過了一個念頭,沒好氣地說道:“你說我是他的什么人?我是他哥哥!”

瘦男人從抽屜里翻出幾張紙來,看了看體檢表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李萌,很不放心地問:

“你真的不是他本人?”

李萌胸膛里“咕咚”地響了一聲,他定了定神,回答道:

“我是他哥哥,我跟他是雙胞胎兄弟?!?/p>

“哦,”瘦男人將那幾張紙遞給了他,“你那雙胞胎的弟弟被檢查出患了白血病。他們學院領導的意見是暫時不要告訴你弟弟本人。”

李萌手上的那幾張紙差點就掉到了地上,他趕忙在瘦男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瘦男人看到他奪眶而出的淚水,很不以為然地對他說:

“這種事情是很平常的,我們見得多了。你們做家屬的要沉住得氣,在病人面前不要輕易流露出傷感的情緒來。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到頭來都是個死。要考慮如何讓你弟弟高高興興地死的問題,等他死了再哭也不遲嘛?!?/p>

“就沒有什么辦法醫治了?”

“辦法么倒是有的。目前醫學上最有效的治療手段就是進行骨髓移植,”瘦男人點燃了李萌進門時遞給他的煙,“不過很麻煩,真的,麻煩得讓你難以想象。首先,要等待有人良心發現了跑來哭著喊著的要求自愿捐獻骨髓;其次,當有人憨雛雛地捐了骨髓之后就要開始配型了,這絕不是一天兩天搞得完的事……一大堆事情,我跟你也說不清楚,”瘦男人誠懇地勸說著李萌,還把打火機遞了過來,若有所思地說,“總之麻煩得很。還等不及把這些準備工作做好,病人都早就死毬了。另外,費用也不是個小問題,花上個百把萬塊錢也不見得就能夠救得了你弟弟的命。真的,我不騙你。并且還要看他們單位和你們做家屬的肯不肯為他出這筆錢,這個問題也是不能輕視的。唉呀,我跟你說句老實話吧:其實出了也是白出,還不如……”

李萌天昏地暗地下了樓,出門時又正好遇到一輛從殯儀館開來接死尸的車子,李萌就盯著那輛不久以后他也要被抬上去躺著的車子看,看人家笑嘻嘻地從停尸房里推來一具死尸,使勁地將那死尸連同它下面的擔架往車廂里一搡;看那死尸從擔架上耷拉下來的一條胳膊被車廂里的一只箱子碰了一下也滿不在乎,似乎那條胳膊根本就不是它的;看那運尸車的后門被“嘭”地一聲關上后死者家屬臉上露出來的如釋重負的表情……后來他就沖到我辦公室來,把我桌上的書和文件袋統統扔出了窗外,又把墻角的那只一米五高的大瓷瓶高高舉起來砸得粉碎。我讓他甩,讓他砸,只恨自己事先沒多預備幾只大瓷瓶,只恨自己沒有提前叫小訾把老熊辦公室里的那只瓷瓶也搬來,讓李萌一起砸了。

終于,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可甩可砸的東西了,才摟緊了我的肩膀放聲大哭起來。我一邊輕輕拍著他的背,一邊也有了想流淚的意思。李萌一邊哭著,一邊跟我講了剛才他去醫院拿到了自己的體檢表的經過。

系上的幾個中層干部和聞聲沖進辦公室來的保衛處的同志見此情景,默默地把他們撿來的書本和文件袋放下,悄悄地離去了。

當天下午,我們幾個系上的頭頭便強行把李萌弄去住了院,我還專門找了馬副院長,為李萌安排了一間單人病房。熊書記說得對:早一天接受真相,早一天接受治療,就會多一分康復的希望,盡管這希望在我的朋友、醫院的馬副院長看來是那么的渺茫。

1989年7月,我和李萌同時大學畢業,又一起被分配到了師專(當時我校還沒有從專科升為本科,改稱師院是最近幾年才開始的事)地理系工作。

師專領導召集我們十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畢業生開會,地點特意安排在校史展覽室里。劉校長指著一副職硯臺說:這是國學大師姜亮夫先生撰寫《中國聲韻學》時使用的硯臺,他老人家親手將它贈送給我們學校留作紀念了。我就盯著那清洗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墨痕的硯臺看,用目光輕輕地摩挲著它向它致敬。劉校長又指著一把高高的太師椅介紹說:別看這把椅子破破爛爛的,這可是抗日戰爭期間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先生南下時用過的,是很珍貴的文物,我們好不容易才從一個老人那里把它買了下來。我小聲地問旁邊的一個年輕老師梁思成是誰,他搖了搖頭。劉校長就笑瞇瞇地望了望我,說:

“不知道梁思成是誰,那總該知道梁啟超是誰吧?”

“知道梁啟超,寫《少年中國說》的?!?/p>

“梁思成就是梁啟超的兒子。”

“哦!”

我真想過去摸一摸那把偉大、光榮的太師椅,又不敢。

這時一個又高又瘦留著披肩長發的年輕人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一屁股就跳上了那把被高高地架在陳列臺上的太師椅。他挪動了幾下屁股以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雙腳卻懸空著,無法落實到地面上來,他便只好故作鎮定地搖晃著兩只腳,一邊還吊兒郎當地噓著口哨。

“你叫什么名字?”聽得出來劉校長很不高興。

“李萌!”

劉校長看了他半天,冷冷地說道:

“下來,你不配坐這把椅子?!?/p>

“但是你也別想蒙人。姜亮夫的硯臺,梁思成的椅子,關這個學校屁事?八桿子都夠不著!”

那一年師專地理系只接收了我和李萌兩個畢業生,我畢業于本省的師范大學,而李萌則畢業于地球人都知道的北京大學!這讓我跟他在一起時,就連做夢都會感到十分的自卑和壓抑。

偏偏領導就安排我跟他同住了一間單身宿舍。

我也曾偷偷向領導表達過想換到另外一間單身宿舍去跟別人合住的心愿,但領導很嚴肅地告訴我,之所以把我同李萌安排在同一間宿舍里,學校領導是經過認真考慮的:我在學生時代就已經是中共黨員,又是學生會干部,我的表現學校是信得過的;而李萌這小子太狂了,政治思想方面到底有沒有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又很值得懷疑,要是換了別個青年教師去跟他同住,他把人家帶壞了誰負責?我說李萌是個人才,才氣越大的人往往脾氣也就越大,這是可以理解的。整個學校里從北大畢業的青年教師也就只有他一個人,應該照顧照顧人才,考慮給他一間單獨的宿舍。領導說,學校的住房這么緊張,憑什么就得專門騰一間給他?小何你以后再也不要提換宿舍的事情了,別辜負了組織上對你的殷切期望!

沒想到排課的時候系上竟沒有排李萌的課,而我卻榮幸地被安排去教本系二年級的人文地理,并接替請了產假的田蕓老師擔任了該班級的班主任。

李萌很不服氣,去找系領導吵架。系領導白了他一眼,說你別跟我吵,有本事你找劉校長吵去。

李萌就去找了劉校長,質問劉校長憑什么要歧視他這個北大畢業生。劉校長說正因為你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我們才對你高度重視,特意安排你去地理系管理資料室。希望你能借此難得的機會博覽群書更上一層樓,挑起地理系科研工作的大梁。小李,我們可是對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啊!

李萌就對劉校長一連拍了十幾遍桌子,同時又提出了一大串令劉校長無法回答的問題,劉校長喃喃道:

“李老師,別激動李老師。我,我是學物理的,口才沒你好,我說不過你……”

“不要緊!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能夠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你這個人就算是有救了??诓挪缓梦铱梢暂o導你,你有問題盡管來向我請教,我要是不認真教你我就不是人!”

這一架使李萌一下子就成了全校乃至全市的名人,也使他更沒有指望離開地理系資料室上講臺去上發揮他的聰明才智了。據說有個很大的官兒曾經跟劉校長打過招呼,叫他考慮一下安排李萌上課的事,劉校長恨恨地說:

“老子就算是不當這個毬的校長,也決不會讓他去講臺上禍害學生!他要么就卷起鋪蓋滾蛋,不滾就給老子規規矩矩呆在資料室里!”

李萌的家在很偏遠的農村里,我跟他去過一次,那副家徒四壁的慘相顯然使李萌一直不敢輕易地下決心卷起鋪蓋滾蛋。李萌說他的父母那輩人一輩子連城里都不敢去,如果他說的這句話是真的,那么他的父母要把他從一個農民的子弟培養成一個有工作的城里人,其間所經歷過的艱辛,絕不是像我這樣養尊處優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李萌哪敢隨隨便便就賭氣辭了工作走人?李萌是他們那個村自從盤古開天地以來誕生的唯一的一個大學生,讀的又是北大,鄉親們便都發自內心地堅信他從北京大學畢業后,一定就能夠胳肢窩下夾一只黑皮包包,晃著鴨步進天安門去上班。等著瞧吧,要不了幾年老李家的老大李萌就會頻頻在電視機里面接見外國首長,跟他們握手、摟抱、親嘴,在沙發上坐下來擺擺龍門陣,就共同關心的國際問題交換意見,然后就在釣魚臺國賓館設宴招待外國首長,請他們吃紅燒肉、大刀圓子、酸菜燉豬腳、番茄雞蛋湯、稀豆粉泡炸油糕。李萌沒留成天安門而被分回老家的師專來,鄉親們就到處打聽他在北京犯了什么錯誤,李萌的爹就只好向大家解釋說這小子錯誤倒是沒犯啥,就是脾性太倔。中央領導最小的那個閨女,就是嘴巴旁邊有顆美人痣的那個,哭著喊著的要嫁他,要不然就要死給他看,這小子硬是不要,嫌人家老丈人的官做得太大了點,硬是要跑回老家的師專來躲著,說是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我可以想見要是李萌連師專的工作都賭氣不要了,他爹在鄉親們面前肯定就會黔驢技窮,沒法再編出一個類似逃婚這樣完美的借口來為他搪塞,總不能說他兒子天生的就不耐煩當城里人,這輩子最恨的事情就是過好日子吧?

我為李萌的處境感到有些難過,總覺得像是我自己搶走了他上講臺的機會似的,就經常陪他在宿舍里喝酒。我的家境還過得去,父親是離休干部,兩個哥哥都在卷煙廠工作,收入很夠意思的,我就盡量不讓他掏錢買酒。李萌一喝多了酒就總提這事,眼圈紅紅的,一提就提了二十年。

那時候,因為自卑,我便拼命地攻讀所教課程的各種參考書,立志要在李萌的面前把讀大學時沒讀結實的課程一門門補上,心底里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跟畢業于北大的李萌看齊。令我萬分驚訝的是,李萌在北大用的那些教材跟我在本省師范大學用的一模一樣。北大太不像話了,竟然沒有為李萌他們這批天之驕子開開小灶開開秘方什么的,失職啊,嚴重的失職?。∥乙苍⌒囊硪淼匕凳具^想向他借他在北大讀書時記的那些筆記,李萌說什么毬筆記,老子從來不記筆記!不僅沒記過筆記,李萌畢業后也懶得再翻書,看來凡是值得一讀的書,他早就在北大那四年里讀完讀盡了。

領導幾次約我談話,向我詢問李萌的思想動向,我每次都回答說還行,覺悟提高了不少,就是稍微有那么一點點消沉。不過請領導放心,我一定會幫助他振作起來的。

因為一直在向領導吹牛說我能夠幫李萌振作起來,牛吹得多了,心里就很虛,我就總是對李萌說這一整座單身宿舍樓里的家伙個個都虛偽得很,老子呆在這里很不氣順,還不如老子們兩個到資料室去清清凈凈。

李萌就上了當,天天約我去資料室里喝酒、聽磁帶、聊天、發牢騷,而在此之前他根本就不耐煩進資料室去?,F在好了,李萌一進了資料室,領導們便都覺得我小何的思想工作有了很大的成效,終于把一個后進青年動員去天天堅持上班了。

就讓我去學校團委當了兼職的副書記。

跟李萌一起躲在資料室里喝酒聊天基本上是很爽的,只不過李萌既然畢業于北大,肯定就必須跟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有所區別。怎么區別呢?李萌的做法是用系上的三洋雙卡錄音機放磁帶,只放兩盤:一盤是理查德#8226;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海邊的阿狄麗娜》,另一盤是卡拉揚指揮的(樂隊的名字我忘了)貝多芬的交響曲《命運》。其實這兩盤磁帶我早就聽過了,尤其是理查德#8226;克萊德曼的那盤,還曾經聽得絞了帶。但我不敢暴露出聽過的樣子來,每次跟他一起聽的時候都悄悄地觀察他的臉色,他深沉的時候我就跟著他一起喪著臉,他微笑的時候我就微微閉上眼睛假裝出一副做夢討媳婦般欲死欲仙的陶醉神情。有一次李萌不知從哪弄來了一盤新的磁帶,我從來沒聽過的,我只好跟著他一起做出一副悲痛欲絕得只想往墻上一頭撞死的表情。誰知磁帶放完后李萌卻突然一臉燦爛,說好久沒聽過如此令人心花怒放的樂曲了,我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起,有個姓權的青年教師也跟我和李萌接觸多了起來,跟著李萌我倆一起聽磁帶。老權的磁帶多得不像話,全是外國佬錄制的進口帶,我便只好跟著他和李萌一邊聽一邊很辛苦地做表情。我老是擔心會被他們看出來我是個音樂盲,跟他倆在一起時便總是無法放松,可我又是那樣地想跟他們在一起,渴望能夠沾上點他們不小心橫溢出來的靈氣。

老權是教美術的,畫得一手好油畫,讀藝術學院之前就先拿到了漢語言文學學士學位,很有才氣很有底蘊的一個老伙子,人又善良、單純、真誠,全校師生中見過他的都很喜歡他。老權什么都好,就是活得非常脫離現實,腦瓜里一天冒出一個稀奇古怪的念頭來,驚得我嘴巴都無法合攏,卻叫李萌聽了漸漸地也跟他一起想入非非蠢蠢欲動。終于,1991年放元旦假的那天,老權和李萌沒跟學校打個招呼就一起闖海南去了。

李萌跟老權去了海南后,我很想念他倆,尤其是想念李萌。畢竟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過一年多,雖然免不了會有些磕磕碰碰,很多生活細節卻是永生難忘的。他走了以后,我慢慢地就想通了一件事情:其實李萌這個人骨子里是很自卑很敏感的,他那些自負、狂妄的表現,其實僅只是為了掩飾他那不堪一擊的脆弱的內心世界,自欺欺人罷了。這一發現使我真誠地為他感到難過,我覺得我自己好像也有一點點這方面的問題。有時候我就會在夜里一邊獨自喝著酒一邊給李萌寫信,李萌給我回信時也說他的信是喝著酒寫出來的。李萌的回信一般情況下只寫兩個內容:一,他對師專尤其是對師專某些人的憤恨;二,他在海南生活的愜意。

跟李萌通信通多了,我真的以為他在海南那邊終于找到了他的人生價值,就由衷地為這個北大畢業生高興,并隱隱約約地后悔當初自己沒有勇氣丟掉在師專的這個破工作,跟老權他倆一起去追求美好的前程。

誰知半年多后,李萌就跟老權一起灰溜溜地回來了。老權的妻子剛為老權生了個女兒,不回來怎么說都是說不過去的;而李萌為什么要離開那個美好得令人死去活來的寶島,回到這暗無天日的師專來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我始終不得而知。

我記得李萌回來那天恰好我被領導安排跟一個在市委會工作的女青年相親去了。雖然對那女孩子并不怎么感興趣,我還是客客氣氣地堅持著跟她談了一晚上的廢話,談理想談人生什么的,直到夜里十一點半了才回宿舍。等我來到宿舍門前看到靠著行李包坐在地上打盹的李萌時,他那副落魄相,讓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被他吹得天花亂墜的他在海南混得如何精彩如何風光的話語,全是出自一個北大畢業生的天才想象。

我問他怎么不開門進屋去睡,李萌回答我:

“我找不到自己的鑰匙了。”

不知為什么,他的這句話讓我對他未來的人生隱隱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我帶他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館子里去喝酒,他喝酒之前先一口氣扒光了三碗飯,喝完了一大碗三鮮湯,才抬起頭來對我笑笑,解釋道:

“兩三天沒吃飯了,在火車上。”

老權和李萌的歸來給師專出了個大難題:不接收吧,學校真的很舍不得老權這個讓人喜愛的雙料人才,中文系和音體美教研室的領導都爭著想要他的,兩位領導甚至還爭得吵了起來,互相指責對方不是東西;接收吧,他倆又是兩只被人拎到外地去屙臟了的尿罐,現在又要叫學校捂著鼻子臭烘烘地拎回來,心里頭的感受真的是很那個很那個的。

老權的妻子還在月子中就到處托人說情,請求師專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老權一回,讓老權回師專重新參加工作戴罪立功。學校黨委專門開了幾次會研究過這件事情,最后才同意把老權當做廢舊物品回收,算他當年才參加工作。但是又給了老權一個警告處分,罪名是“嚴重無組織無紀律,擅離職守”。

聽說老權之所以“嚴重無組織無紀律,擅離職守”而又能夠回到師專來,跟他那位神醫父親有很大的關系。老權的父親是一位白胡子垂到胸前的老中醫,開了一爿“權氏醫寓”懸壺濟世,不但醫術高超,醫德也令人肅然起敬。跟他老人家的所作所為相比,現在醫院里的某些醫生簡直就是畜生(因為我老婆就在醫院里工作,這方面的情況我是很清楚很清楚的)。有些窮人來找他老人家看病,他老人家不但不收醫藥費,還會把家里的舊衣服、奶粉、麥乳精、罐頭等等收一大堆來送給他們。師專還沒決定要回收老權的那些日子里,他的老父親天天都會到辦公樓來,滿面羞慚地守在書記辦公室和校長辦公室門口,使書記和校長清醒地意識到:要是他們讓權老醫生心碎了,那他們就勢必會成為千夫所指萬人詬罵的罪人,全市四百多萬人民是絕不會輕饒他們的(我當時就是這樣猜想的)。

幸好那一年跟李萌勢不兩立的劉校長已經調到云南省某地區當行署副專員去了,李萌才沾了老權的光,在等了一個多月之后終于也被師專回收了。

我滿以為從此以后李萌就會吸取教訓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誰知他仍然是從前那副鬼樣子,無論事業、愛情、家庭,都是那樣的潦草、混亂、破敗。尤其是那場車禍……唉,還是別去想它為好。

跟白血病相比,更可怕的是另一種名為“肯定被狗日的醫生搞錯了”的白血病伴生性絕癥。

李萌死盯著我,一遍遍地逼問:“我肯定是不會死的,對不對?”仿佛他死與不死的問題,完全取決于我的一句回答似的。

“當然,”我說,“現在醫學科技那么發達,不像以前,小小的一個肺結核就能要了人的老命。現在好了,好了,你放心,”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重重地拍了兩下,“心態,李萌,最重要的是心態!”我連自己都不肯相信,卻竭盡全力地想使他堅信,“心態調整好了,你不把它當成回事情,它就根本不算回事情!”

我抬起了頭,回避著他那索命般追逐著我的目光。我不明白為什么病房的天花板上,亮著的總是這種慘白的、暗示出濃重不祥意味的燈光,像顫悠著雨滴的梨花花瓣,那樣一種微微泛青的寡白……我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規劃設計出來的這一套醫院照明方案,真該跟馬副院長說說把他活埋了!

李萌笑了一下(如果說那種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五官擠攏并扭歪的努力也能稱之為“笑”的話),語氣鎮定地說:

“俊杰,其實我心里很有數:我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白血病。”

“肯定不是!他媽的這個醫院的醫生,水平還趕不上鄉下的劁豬匠呢。上回我感冒了,內科那個吃干飯的汪醫生,硬說是我得了禽流感,”我無中生有地肆意誹謗著那個憑空杜撰出來的汪醫生,“結果回家去喝了小半碗姜開水,當天晚上就好了,連西藥都沒吃過一片。”

“我想轉院到北京去,請專家復查一下。”

“對了嘛,就是該轉院上去查查,”我一邊大包大攬著,一邊盤算著師院領導同意他轉院復查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隨后又想起了這所醫院的馬副院長親口告訴我的那句話:他早已病入膏肓,醫不醫都沒多大意思了。我摘下眼鏡來用衣擺不停地擦著,以便減弱李萌那道目光的穿透性,“我先跟上邊聯系一下,聯系好了就送你轉院上去復查。查不出什么問題來,我老哥兩個就好好喝一杯慶賀慶賀。你笑什么,你不信我的話?李萌我跟你透露一個驚天的秘密:這家醫院別的本事有不起,在把普通病人誤診為疑難重癥者方面卻領先全國同行業,每年都要搞錯幾個人的?!?/p>

我把李萌希望轉院上北京去復查的意思及時地向學院的華書記和鄭院長反映了,兩位很有人情味的領導當即表態說沒有問題,上去復查一下也好,但愿復查結果是虛驚一場。鄭院長還當著我的面給工會的老林和院辦的小劉打了電話,指示他們去具體操作這件事情。

誰知幾天后等老林和小劉把一切都辦妥了,就等著李萌上車了,李萌卻又不干了。

“萬一查出來確實是白血病呢?”

李萌逼視著我。

看得出來,李萌對死亡的態度一定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對活著本身從來都是不夠認真的,曾經多次產生過厭世的情緒,并且還試著自殺過兩次;另一方面,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意味著什么,我敢說他從來就沒真正弄懂過(當然我也永遠搞不懂這神秘的勞什子)。就算他是從北大畢業出來的,就算他鶴立雞群有著過人的智慧,患上白血病以前他所面對的“死亡”很可能也僅僅只是一個抽象的哲學命題,是屬于別人的東西,是書上印著的兩個黑字。而這回卻完全不同了,這回“死亡”將不再是僅供他喪著塊臉蹙著眉沉思,僅供他用拳頭拄著下巴冥想的高級游戲,而將是他不得不用整個身心去感受的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以前是他去調戲“死亡”而“死亡”卻根本就不耐煩陪他玩,這次卻輪到了“死亡”來找上他,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死亡”都鐵了心要優哉游哉地把玩他。

那一年李萌和老權從海南歸來后,老權被師?;厥斩家呀浺粋€月了,李萌的去留問題卻一直被師專領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連我都為他著急得睡不好覺了。李萌長吁短嘆,聲稱活著真他媽的累,還不如死了的好。類似這樣的話我也經常會說說,不過也僅只是說著玩玩罷了,就沒怎么把他的這句話當成回事情。有一次我倆上街去,李萌跟我要了幾塊錢去街對面的一家藥店買了一瓶藥。我問他哪里不舒服,買的是什么藥,李萌說是安眠藥。我說正好我這幾天睡眠也不怎么好,回去記著分幾片給我。李萌說好,分你兩片。

那天晚上我去領學生開班會,大約九點鐘回到宿舍,發現李萌已經上床睡覺了。這么早就睡了,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事。我關了頂燈,把自己的那只簡易臺燈擰開,坐在桌前翻開了一本H#8226;J#8226;德伯里的《人文地理》,眼前卻老是在晃動著我班上一個女學生的一雙水意盎然的大眼睛。剛才開班會時我假裝漫不經心地瞟了幾眼那兩潭清澈的湖水,此刻真恨不得閉了眼縱身跳進那湖水里去淹死算了。在我們學校師生戀已有了好幾例,有兩對甚至還驚了天地泣了鬼神,但我始終不敢步他們的后塵,生怕領導因此而對我有看法,影響了我小何的大好前程。李萌曾破口大罵過我虛偽、窩囊,說連愛情都要看官兒的臉色行事,你他媽的完了,徹徹底底的完了!那個女生要是真的嫁給了你,她這一輩子就算是被你狗日的何俊杰徹底毀了!

我合上了書,望了望李萌的床那邊。這會兒我真希望他再罵我一頓,罵得越氣急敗壞越好,那樣的話我說不一定就會被他罵出一股男兒的血性來,趁現在時間還不算太晚賭氣沖到那個女生的宿舍去,把她約到足球場上去逼她表態。

我喊了他一聲,他沒答應。

我不甘心,就走過去搖了搖他,還是沒反應。

我剛想就此作罷,卻注意到了他枕頭邊的那只沒蓋上蓋的瓶子,就是裝安眠藥的那個塑料瓶。我拿起瓶子一看,里面的藥片已減少了許多。我的心一陣狂跳。

幸好市醫院離學校不遠,我和幾個青年教師飛快地將李萌送到醫院去搶救,催吐、灌腸、輸液、打針,醫生們忙亂了整整一夜,總算是把他救活了。

趁學校領導高度贊揚我的機會,我提出了讓李萌重新回到師專工作的請求。我說這一次是運氣好及時地把他搶救過來了,但是他的心理負擔還無法放下,我又不可能成天不吃不睡不眨眼地盯著他,提防著他什么時候想不通了又再次自尋短見。

當時我們學校的黨委書記曾經跟我父親共過事,我就求我父親去找到他,說了一大堆要允許人犯錯誤,也要允許人改正錯誤之類的話,師專就依照處理老權的方式回收了李萌,只不過老權受到的是警告處分,李萌的則是嚴重警告處分。

李萌的第二次自殺是在路小雨出車禍去世后不久。當時我多了個心眼,預先將他藏在抽屜里的那大半瓶安眠藥倒了出來,換上了同樣數量的維生素C,只在藥片的最上面蓋了三片真正的安眠藥。有一天李萌又睡得很沉,搖都搖不醒,我就趁機把那只藥瓶偷偷拿出來檢查了一下,發現藥片雖然又少了十七粒,但瓶子里還剩著一片安眠藥,也就是說李萌那天晚上服用的是兩片安眠藥加十五片維生素C,夠他做個好夢了。瓶子里那些剩下來的藥片就像是我們學校雖然擁有一大批青年教師,但只有李萌一個人才是真正的名牌大學畢業生。一想到此我就偷偷地樂了。我把那最后的一片正兒八經的安眠藥丟進自己嘴里吃了,將藥瓶子放回原處?,F在藥瓶里剩下來的那些純維生素C藥片,估計就算是把李萌的肚子撐飽了都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李萌的上衣和褲子被隨意扔在病床上,看上去,真像是一具因不堪忍受人世的痛苦而蜷曲著撒手人寰的藏青色的尸體。

病房其實就是一個比較寬敞的棺材。有些比較幸運的軀體躺進來了,修修補補一番,還能湊合著拿出去再將就著用些年頭;另一些不走運的卻連大修的必要也沒有了,但人們又不好意思直接將它們塞進棺材里或者干脆燒成灰鏟進一只方盒子里,就暫時將它們寄存在這個被委婉地命名為“病房”的大號棺材里,按時往軀體里面注射點藥液先腌制一段時間再說。當然,如果你的浪漫情懷還沒有被現世人生給零剮了,你也可以給“病房”取個更好聽一些的名字,比如“方舟”什么的。不是有人就已經成功地給那些身穿白大褂的索命鬼們取名為“白衣天使”了么?多好聽!多溫馨!多動情!

可是,如果你此刻正坐光線暗淡的醫院病房里,隔著玻璃窗百無聊賴地望著外面被雨水澆得透濕的骯臟的房屋、骯臟的馬路和骯臟的天空,如果此刻在你面前躺著的是一具快要報廢的軀體,如果這具軀體在沒有住進病房來之前大部分時光都一直住在由學生宿舍改造而成的不見天日的小房間里,如果這具軀體每天只知道跟老婆面對面板著臉索然無味地嚼飯,嚼完飯就只知道打開電視機,神情悒郁地看湖南衛視那些嬉皮笑臉的娛樂節目,很苦悶地想搞懂電視里那些紅男綠女為什么會如此的樂不可支,如果這具軀體經常被同事和學生指指點點,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如果在這一系列骯臟、鄙陋、寒酸、破敗的現實生活圖景面前你仍然堅持著你的高雅情趣仍然不肯承認病房其實就是一具大棺材,那么請你原諒我,我實在沒有勇氣承認你是個人。

這段時間一想起李萌我就不禁悲從中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濫情的人,但只要一想起唯一屬于我們的東西——個人的生命遲早有一天會被死亡一把搶走,我的心里就極不是滋味。年輕時誰要是跟我講這個,我肯定會以一個校團委副書記的身份嚴肅地批評他,我肯定會背誦保爾#8226;柯察金的那段“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的名言來激勵他,幫助他驅散心中的這道陰霾:但我早就不再年輕了,我已經多次目睹了死亡。一想到我們此生的全部奮斗、掙扎所贏取的一切都將會在突如其來的某一刻被死亡踐踏成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我就會不寒而栗!

李萌比我更早地目睹了死亡,先是他大學時的一個同學的死去,幾年后又是他所深愛的路小雨血淋淋的離去。時隔多年后提起這些事來,李萌的眼神里仍然充滿了錯愕和驚懼,那時候坐在他對面的我就會變成一個隱形人——我感到他的視線正在穿透我的身軀,投向我身后某個極為遙遠的地方。

“俊杰,我跟你講個事情。”

我靜靜地等著,猜不出這回他又要用什么樣的一件事情來為難我。

“俊杰,我騙醫院辦公室的瘦猴子說我是我的雙胞胎哥哥,才拿到了我自己的體檢表?!?/p>

“你放心李萌,我會抽空跟馬副院長說說,叫他收拾收拾那個小子?!?/p>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不要收拾他;我跟你講:我確實有個雙胞胎的哥哥?!?/p>

“哦?”

“真的。我誰都沒有告訴過?!?/p>

“為什么?不方便跟人說嗎?”

“確實是很不方便說,唉。”

“李萌,要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你跟我也別說了,”我生怕他把他那雙胞胎哥哥托付給我照料。我最近的煩心事夠多的了,準備競選副院長的事搞得我頭都大了,真不希望再聽到他又講出一樁新的煩心事來,我就說道:“你別勉強,不好說就算了?!?/p>

“俊杰,你跟他們不同。對你我沒什么好隱瞞的?!?/p>

我只好把剛削好的美國蘋果遞給了他,聽天由命地等著他再給我添個什么難以想象的麻煩。

“我哥哥,”李萌把蘋果放在一只揭了蓋的瓷杯上,望著天花板,慢悠悠地說著,“他只比我早出世了幾分鐘,但就是在這關鍵的幾分鐘里頭,他就把我的好運氣都統統搶去了。”

“哦?”

“我們長得很像,有時候連我爹我媽都分不清楚。”

“是的,有的雙胞胎確實相像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小時候在公社的場院里看過一部講雙胞胎命運的朝鮮電影,叫《金姬和銀姬的命運》,俊杰你大概也看過吧?”

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部北朝鮮拍的電影,講的是在那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里,有一個韓國的作曲家因為才華過份橫溢,就死毬了。他死的頭天晚上在荒郊野外遇到了一個男人,那男人是個杰出的畫家,也因為杰出得過了頭就無法在韓國繼續混下去,聽說金將軍已經在平壤坐了江山,就決定冒著生命危險突破三八線到北朝鮮去。北朝鮮那邊因為有偉大領袖領導著,就富裕、發達得不成體統,而且還很溫暖,哪像韓國這邊,長年累月陰風慘慘暗無天日,全國人民只能到街頭巷尾去當叫花子?那個死于才華橫溢的作曲家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分別叫金姬和銀姬。畫家越境時背上了雙胞胎姐妹中的一個,另一個被迫留在了韓國。韓國敵人發現了那男人投奔光明的意圖,就開了槍并追了過來,幸好那杰出的畫家心中想著偉大領袖,才得以杰出地越過了邊境。我已記不得跟畫家一起冒著槍林彈雨闖過三八線去了北朝鮮的那個女孩是金姬還是銀姬,反正留在韓國的那個閨女因為社會制度的原因只好過著痛苦的生活,晚上不得不經常去高級酒店里當一名女歌手,戴著首飾,手持話筒,身穿著性感的連衣裙,含著眼淚唱歌給她無比仇恨的資本家聽,那種痛苦!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韓國那毬地方簡直就是個人間地獄,窮、臟、亂、冷、黑,你永遠也別指望在那種鬼地方還能看見日出,因此那沒福氣跟畫家去北朝鮮過好日子的閨女究竟有多不幸多悲慘,就可想而知了;而那個有幸跟畫家一起去了北朝鮮的妞則跌進了蜜罐子里,天天都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又跟偉大領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進步就比較快,當上了文藝界的明星,一想起“慈父領袖”就流下了幸福的熱淚……記得小時候在軍分區禮堂里看這部電影時,我曾結結實實地哭過好幾場,哭得坐在我身邊的父親抽了我后腦勺一下,笑呵呵地罵我:“傻小子!哭個毬,咱老何家的男人哪興動不動就哭?”但現在回想起那電影里的情節來了,我又忍不住想笑,就吃吃地笑了起來。

“哈哈李萌,你記性真好!過了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了不起了不起,真不愧是北大畢業生?!?/p>

李萌的臉垮了下來:

“什么毬的北大畢業生,你以后再也別跟我提這個了!”

我沉默了,抬頭看了看輸液瓶。那輸液瓶上罩著個孝帕似的黑布套子。因為我老婆也在這家醫院工作,我跟李萌的主治醫師萬醫生就很熟,他告訴我說光照能夠引起某些藥物分解,因此在使用像甲氨蝶呤等藥物進行靜脈滴注時,就需用黑布或者黑紙包裹著避光。

所謂時光,所謂人生,就是那正在嘀嗒嘀嗒地墜落著的靜脈滴注。你死盯著它的時候,它慢得叫你無法忍受,恨不得一把將它扯下來砸個粉碎;而當你忽略了它的時候,整整的一生就如同那被吊了起來的輸液瓶,原本滿滿的一瓶,稀里糊涂的就快要滴完了,最后只能看到一只孝帕似的黑布套子。

女兒在市一中住校,老婆今晚又要去醫院值夜班,我一個人呆在家里,閑得渾身都要長出毛來,就想約幾個朋友去找家茶室打打牌,聯絡聯絡感情。誰知第一個朋友不在服務區,第二個朋友的電話倒是打通了,跟他通話時我卻聽到我們系的總支書記老熊的大嗓門在旁邊哇啦哇啦地炸,就不想再約那朋友,也沒心思再約別人了。最近學院要競聘副院長了,老熊就一門心思地想突擊拉近跟中層干部們的關系,一想到這,我心里就窩火得要命。

我就決定今晚干脆開車去醫院看看李萌。

從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出來時,一輛銀灰色的福特車在我身邊停下了。車窗搖了下來,李萌的前妻小蘇摘去墨鏡探出頭來跟我打了個招呼,我就站在停車場的入口處等她,打算跟她說上幾句話。

我注意到小蘇的車子里有一大束鮮花,還有一籃子水果,看來小蘇再婚后日子過得還不錯,都開上福特車了,我就為她高興。

小蘇停好車后小跑著過來了,抱著鮮花和水果,身段還不錯。

“小蘇,來看望李萌?”

“李萌?不不,我是來看老周的表妹的。”

我便感到失望,頓時覺得小蘇的身段其實還是很有些問題的。老周是小蘇現在的丈夫,就在這醫院的內科上班,人還算是不錯的,小蘇跟我說過老周很心疼她。

“小蘇,李萌生病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

“你去看過他了嗎?”

“還沒呢?!?/p>

“嗯,小蘇,我覺得,”盡管我跟小蘇的關系不錯,但我知道她對李萌的怨恨不是一般的深,跟她說話便有些吞吞吐吐,“小蘇你聽我說,他現在都已經這副樣子了,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俊?/p>

“……”

“小蘇,大度點。他做得再不對,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p>

“嗯,俊杰,我答應你,我會去看他的。”

“我們現在就去,我陪你一起去?!?/p>

“今天我先不去了,等我再考慮幾天吧?!?/p>

“唉……”

跟小蘇分手后我又看了看她的背影。我想到李萌拼死拼活才跟小蘇離了婚,李萌那個小情人卻笑嘻嘻地一腳把他蹬了,不禁深深地為李萌感到惋惜。

來到了李萌的病房,卻沒有看到他。問護士小馮,小馮也慌了,說吃晚飯的時候還在的,這會兒不知他去了哪里。

我問小馮李萌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表現,小馮說異常的表現么好像倒是沒有什么,不過,不過今天他沒有吃晚飯,勸他吃他不吃,說是沒有食欲,吃下去就想吐。

我就打了個電話問李萌,李萌說他回家去了。我說你這家伙真不像話,你到底要自由散漫到什么時候?

李萌說:

“俊杰,我回來把一些個人的東西處理一下?!?/p>

不知為什么,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的凄涼,讓我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剛從海南回來時說過的那句話:“我找不到自己的鑰匙了”。

我沉默了片刻,說:

“你馬上給我回來。要不要我開車來接你?”

“不用。我打個的回來?!?/p>

我不放心,又打了個電話給住在李萌對面那座樓上的小訾:

“小訾,李萌跑回家去了,麻煩你幫我開車把李萌送回病房來。噢,對了,你先悄悄觀察一下他在干什么,給我打個電話來說說?!?/p>

小訾回電話說李萌正在過道里用一只搪瓷臉盆燒東西,好像是筆記本之類的,我便明白了:他這是在預先處理自己的后事。

我的心里充滿了悲傷。

小訾把他帶回來后,李萌一見我,第一句話就問:

“我把那個U盤交給了你沒有?”

“U盤,什么U盤?”

“就是那個拷有《地理系中長期發展規劃》的U盤,金士頓的?!?/p>

“沒有啊?!?/p>

“怪事了,我記得好像是……”

“李萌,不要再想發展規劃的事了。等你的病醫好了,你再慢慢寫?!?/p>

送小訾出門時,小訾小聲對我說:

“李老師還是很有責任心的嘛,還惦記著工作上的事情。”

天光柔和而神秘,世界沉靜而幽深,黃昏優雅地著陸了。

走廊里傳來了護士歡笑的聲音。

李萌的枕頭邊擺著兩本書,一本是《有病不求人》,另一本是《白血病食療法大全》。床頭柜上,擺著幾籃鮮花和水果。那花開得很鮮艷,水果的氣色看起來也很健康。

我坐了半個鐘頭,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話題:

“說說看,你那個雙胞胎哥哥的下落?!?/p>

李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后來,連眼皮都合上了。我已經站起了身準備趁此機會悄悄離去,他又突然睜開了眼。

“那一年,我們兄弟倆一起考進了北大?!?/p>

“是嗎?”

我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雙胞胎兄弟一起考進北大,這在當時絕對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那時候大學招生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搞大躍進,北大每年在我省招的新生,所有專業加在一起也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五個人。別說是北大,那年頭就算是考上了一所一般的本科院校,也已經算得上是人上人了。我清楚地記得當年我剛剛接到本省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我父親激動得一下子就把他的上海產十九鉆手表從腕上擼了下來硬塞給了我,“拿去!”我父親淚花閃閃地說,“好小子,咱老何家硬是出了個文曲星了!”

“我們哥倆被錄取在同一個系,同一個班。”

“真不簡單!”

“但是他比我早來到世上幾分鐘,所以什么好處都被他占了先,被他搶完搶盡了。唉!”

我想起了《金姬和銀姬的命運》中那一對命運迥異的雙胞胎閨女,也不由得在心中跟著李萌“唉!”了一聲。

“現在呢,你哥哥現在在哪里?”

“大四的時候,他就被國家安全局看上了,畢業后就進了國安局,現在已經是正廳級了。”

“哦!”

金姬和銀姬的命運!

“那小子,在北大時就是學生會干部,獎學金獲得者,出盡了風頭,又討女生喜歡?!?/p>

“我讀大學的時候也當過學生會的小頭頭,成天屁顛屁顛地瞎積極,獎學金卻從來連想都不敢想。不過我讀的那是全球排名倒數第一的大學,哪像你和你哥哥,北大,還獎學金!”

“大三那個暑假,有個在昆明上大學的女生追我哥哥一直追到了我們家里,也真難為了那個女孩子。我家那樣子你是見過的,聽說那女孩子要來,我爹我媽我兩個妹妹都慌成了一團,我也慌得睡不著覺。”

“你哥哥的女朋友要來,你瞎慌個啥?”我逗趣道。

“唉,你不知道,人窮志短唄。我們為那女孩子的到來忙亂了整整一個星期,院子進行了大掃除,屋子里任何看得見的東西都狠狠地擦洗了好幾遍,我爹還把家里的兩只小豬兒背到街子上去賣了,買了一砣火腿芯子背回來準備招待她?!?/p>

“李萌,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別生氣:你哥哥讓家里人這樣子折騰,他也太過分了點!”

“就是。我媽讓他準備準備,把襯衣洗干凈點,他還頂嘴說:‘準備個屁!是她追我,又不是我追她!’”

“后來呢?”

“后來那女孩來了,高高的個子,腦袋后面梳一條馬尾巴,一笑臉上就是兩個酒窩,牙齒白白的……我很喜歡她,就是不知道人家看得上看不上咱。”

“咦,李萌你這就不對了!你哥哥的女朋友,憑什么要人家看上你?”

我嬉皮笑臉地逗著他,李萌尷尬地躲閃著我的目光。這副樣子,十多年前他追路小雨時我就見識過了。

“家里第一次來了個活生生的城市里的女孩子,一家人都手足無措,像是犯了錯誤。好在她人很好,對我們一家人都很親切,沒有一絲絲嫌棄我們的意思。她到處轉轉看看,伸手去摸一下我家掛在墻上的包谷,又輕輕地捏了捏干辣子,還蹲在地上認真地看小雞啄食。我媽說我們農村人的東西太難看了,她說‘我好喜歡喲’,我媽就哭了起來?!?/p>

“你媽這個人……她老人家……唉!”

李萌的眼里竟有了淚花,我就猶豫著要不要讓他接著說下去。

“吃過飯后我就帶她出去散步……”

我差點就說出:“你哥哥不帶她出去散步,你倒帶她去啦?”幸虧這時護士小馮推門進來為李萌量體溫,我才想起來把這句危險的話硬生生地咽進了肚子里。

小馮把體溫計遞給李萌,看著他將它夾在胳肢窩里后才裊娜地離去。李萌又接著說道:

“那時候盡管天已經黑了,萬物卻依然泛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亮光,像在做夢樣的。我的心顫了起來,望著她鼓鼓的、亮亮的腦門,她那拖在小腦瓜后面的馬尾巴長發……唉!”

我意識到李萌一定是愛上他哥哥的女朋友了,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他繼續講下去,就催他:

“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回去了。”

“你們,就沒有開展點什么活動,比如說,找個人少的地方呼兒嗨喲一下?”

“沒有,什么也沒有做?!?/p>

“連摟摟抱抱都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p>

“Kiss也沒有?”

“沒有?!?/p>

“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那,現在,她做了你嫂嫂?”

“什么嫂嫂?國家安全局是重點保密單位,只有我哥哥跟我們聯系,我們卻聯系不上他。他連老婆都是組織上安排的,我哥哥,后來跟他一個上司的女兒結了婚?!?/p>

“可惜了!我是說他以前那個女朋友可惜了。哎,李萌,既然你哥哥不能跟她結婚,你怎么讓肥水外流到別人田里去了?就沒想過將她竊為己有嗎?”

“她愛的是我哥哥,不是我!”

今天下午的西校區學習組的學習活動內容是給學院領導提意見,我就以要去醫院看望李萌為由請了假。提什么狗屁意見?能隨便給領導提意見么?在上級眼里,所有下屬的意見都可以用“你們算個屁!”來回答。既然如此,那意見提了有個屁用!我自己肯定是不會提意見的,這點起碼的覺悟我老何還是有的,但我不給領導提意見,群眾會怎么看我?就算是沒有人注意到我一直在保持沉默,系上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教師要是把意見提出來了,你叫我如何表態?

幸好李萌得白血病了,那個破學習活動就叫老熊去主持去應付吧,能者多勞嘛。我還不如多跟李萌聊聊他那個雙胞胎哥哥呢:

“你哥哥知道你在暗戀他女朋友的事嗎?”

李萌把那本巴布巴#8226;史維丹蒂答#8226;史華米闡釋佛教輪回思想的《再回來》放到床頭柜上,把頭轉向窗外,回答道:

“知道。雙胞胎兄弟,誰能瞞得了誰?”

“于是,你倆就打了醋架?”

“嗯,打了。”

“哪個贏了?”

“有時候是他贏,有時候我贏。”

“你的意思是打過不止一次?”

“對,很多次。”

“后來呢?”

“后來他也就默認了這回事。”

“這倒是新鮮,誰說的一山不能容二虎?”

“二虎有時候是可以聚于一身的。我最近回想了一下我這一輩子,就常常覺得我內心深處其實還隱藏著另外一個人?!?/p>

“真玄奧,這就是書上所說的雙胞胎之間的心靈感應嗎?我體會不到你們哥倆的那種神秘的心靈感應。不說這個了,說說看,你哥哥這一生就沒有碰上過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么?”

“也不能這么說,”李萌看了我一眼,低頭沉思了一下,又再次將頭轉向了窗外,表情陰沉地說著,“比如他老早以前的那次退婚,就差點把他毀了。女方的告狀信都寄到北大去了?!?/p>

“說來聽聽。”

我極力抑制著自己的興奮,不敢太急迫地催他。

果然,李萌抬頭瞟了我一眼,面露難色地遲疑著。

“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是不說出來心里又難受?!?/p>

“說吧?!蔽遗ρb出一副漫不經心的語氣來慫恿著他往下說,“不高興的事情憋在心里,會把人憋壞的?!?/p>

“我上高一的時候,我大的那個妹妹也上了初二。因為要住校,個個月都要向學校交生活費,家里供不起兩個人同時讀書,愁得成天望著墻上的毛主席像發呆?!?/p>

“是夠嗆的,三個一起讀書,”我糾正著李萌“兩個人同時讀書”的錯誤,“你妹妹呢,成績好不好?”

“好,好得很。農村中女娃兒像她那樣聰明的,確實少見。但是為了我和我哥能夠上大學,她只好退學了。”

“啊!”

“妹妹退了學,家里還是供不起我讀書?!?/p>

“總不能你也退了學,光供你哥哥一個人讀?”

“就是,我們是雙胞胎,要讀就一起讀,要退就一起退。”

“就像你哥的那個女朋友,要愛就大家一起愛是不是?那,那么哥倆同時讀書的事怎么辦呢?”

“有個專門管閑事的死老婆子就過了過話,為我哥預訂了個媳婦。那姑娘的爹在鄉糧管所工作,是個土改時參加工作的老干部,每個月都能領個六七十元,說是愿意供我哥哥讀書?!?/p>

“那你呢,誰來供你讀?”

“我?我好辦,有我哥哥吃的,肯定就有我吃的。我們是雙胞胎嘛。”

“你哥哥的態度呢?他愿意跟那姑娘好嗎?”

“他當時根本就不知道。到了第二個學期時被村里人取笑了,才曉得有這么回事。”

“然后他就反抗,就想退婚?”

“不,恰恰相反。我哥,還帶她到后山上去?!?/p>

“去干什么?”

“干那個唄?!?/p>

“那就是兩廂情愿了。”

“就是?!?/p>

“那,你干了沒有?”

“你說呢?”

“要我說你狗日的肯定也干了,你們是雙胞胎嘛,有那個什么心靈感應嘛對不對?哎,既然兩兄弟都干過了,干得好好的怎么又想到了退婚呢?”

“上了北大后,我哥越琢磨這事情越覺得后悔,就去賣了幾次血。我也賣血,把賣血的錢寄回去給那姑娘的爹,并表明了退婚的態度?!?/p>

“想當陳世美?”

“嗯,就是陳世美?!?/p>

“那姑娘家里人什么態度?”

“他們一家子人沖到我家去砸東西,還……還打了我爹一頓?!?/p>

“然后呢?”

“然后那姑娘的爹就同意退婚了?!?/p>

“你爹最劃不來,”我憤慨地評論道,“干那姑娘又沒有他的份,挨打的卻是他老人家。不過,人家同意退婚,也算是扯平了,跟你爹挨的那頓打。”

“還沒完呢。她爹又給我們系寫了封信揭發我哥是大流氓,是陳世美,要求北大開除我哥。”

“開除了嗎?”話一出口我便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真要是開除了,李萌他哥還能進國家安全局?還能當廳級干部?“那,北大是怎么處理這件事情的?”

“我考慮到我哥哥的前途問題,就主動去系上說人家告的是我,跟我哥哥一點相干也沒有?!?/p>

“舍卒保帥?”

“嗯,就算是吧?!?/p>

“不容易,”我把手搭在李萌的肩上,欽佩地輕輕拍了兩下,“了不起李萌,你這弟弟做得夠意思!兩個人干的,你一個人就獨自扛了。那后來呢?”

“后來挨了系領導的一頓批評。其實也沒拿我怎么樣,只叫我寫了份檢查,叫我做好心理準備,敢做就要敢當。萬一那姑娘把我告上法庭了,我自個兒去被告席上站著等結果,別找系上的麻煩。但是那姑娘很快就出嫁了,她家的人也并沒有跟我打官司?!?/p>

“不會這么容易就蒙混過關了吧?你哥兩個不是還把人家帶到后山上去干過那個么?”

“是干過,我是做過缺德事,多虧那姑娘本人沒有告發,”李萌把頭勾得很低很低,“所以我后來跟路小雨相愛時,就吸取了教訓,發誓要一輩子尊重她,結婚之前堅決不碰她的身子?!?/p>

我發現一講到李萌的雙胞胎哥哥,他的臉上就會浮現出一抹寂寞的微笑,似乎連靜脈滴注嘀嗒嘀嗒的墜落,也不再那么沉重、無奈和悲傷了。這真是個不錯的話題。

于是我每次去了他的病房,都會想法把話題往他的雙胞胎哥哥身上引,我甚至聽他講他哥哥的事都已經聽得有些上癮了。

說實話,我心底是很有幾分恨李萌那個雙胞胎哥哥的。經李萌反復強調,我便覺得他這一生的好運確實都已被他哥哥提前幾分鐘獨占完了。這個還不是我恨他哥哥的原因,我恨那廝是因為他只顧著自己一個人風光,雖貴為廳級干部,卻完全沒有關照過李萌的父母、李萌以及他的兩個妹妹,甚至他父親還因為他忘恩負義的緣故挨了別人的一頓毒打。他算個什么“特殊戰線的無名英雄”?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六親不認的不孝之子,是個不敢承擔自己該承擔的責任的偽君子,是個始亂終棄的陳世美!李萌還為他辯解,說他哥哥是身不由己,干了國家安全局那一行,就整個生命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國家了,許多事情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我反駁說我覺得那不是毫無保留的奉獻,而是對不起親人,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自私。他完全可以改行干干正常人的工作的嘛,我就不信北大的高材生不干國安局的工作了,此處不留爺當真就沒有留爺處了!李萌說俊杰虧你還是個系領導呢,能這樣昏說亂講些沒覺悟的話么?我說在你面前,我算個毬的領導。

恨歸恨,國家安全局工作的神秘色彩卻對我有著很大的吸引力,讓我抑制不住想探過頭去窺視一番的好奇心。我想象著他那神秘兮兮的哥哥的樣子,腦海里浮現出來的卻往往總是捷爾任斯基、普京、鄧發、康生等人的形象。明明知道他跟李萌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卻不敢相信就憑李萌那副時運不濟的鬼樣子,他的哥哥也能夠混進國家安全局里去,國安局的負責人當真都瞎了眼了么?

我勸過李萌趕快想辦法跟他的哥哥聯系上,他在北京,又是國安局里的廳級干部,給親弟弟找個好醫院好醫生絕對不成問題。李萌聽了長嘆一聲,說:

“他以前打過來的電話,我們再照著那個號碼打過去就打不通了,提示音說我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

我默然。過了很久,我又問:

“哎,李萌,組織上給他包辦的那場婚姻,還幸福嗎?”

“當然,幸福得很!我見過我嫂子一次,很小鳥依人的樣子。”

“你現在的嫂子比得上以前追到你們家去的那個女孩子嗎?”

“比不上!無法比的?!?/p>

“你不會再帶你嫂子出去散步,不會再心里一陣亂跳了吧?”

“怎么會呢?你這個鬼家伙!她是我親嫂嫂啊,我怎么配得上她呢,怎么能胡思亂想呢?”

“怎么不能呢,你們雙胞胎之間不是可以相互感應相互調換的嗎?”

“俊杰,你越說越不像話了?!?/p>

當年李萌愛上路小雨的時候,也曾說過他配不上路小雨,不敢對路小雨胡思亂想的話。那時候,路小雨來找我商談她所在單位的團委與我們學校團委合作搞一個活動的相關事宜,談了幾次后我和李萌都對路小雨很有些感覺。路小雨身材高挑,腦門很好玩地鼓鼓著,腦袋后面隨隨便便地梳著一條馬尾巴。她一笑起來臉上就會現出兩個酒窩,牙齒白白的。路小雨不僅長得可愛,還非常善解人意,這樣的好姑娘如今上哪兒去找??!

那個活動圓滿結束后,路小雨跟我和李萌就成了好朋友,一有空就會跑到我們宿舍來玩玩。當時正是李萌從海南島回來后剛被學校回收了沒多久的時候,我和他的年紀都在二十四五歲左右,正值一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會心跳過速,說話就會前言不搭后語的青春年華。我們像兩只開叫的小公雞,因為想著路小雨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到我倆的宿舍里來,我和李萌都會心照不宣地埋頭苦干,把宿舍的水磨石地板拖得干干凈凈,把書架收拾得整整齊齊,把書桌整理得清清爽爽,還用彩色粉筆在墻裙上畫了很多畫,寫上我們自己作的詩,一時間在全校傳為佳話,或者笑話。

我們宿舍里只有兩只辦公用的椅子,路小雨來了,有時候就會坐在我倆中某一個人的床上,無拘無束地一邊輕輕晃動著雙腳一邊跟我們聊天。要是那天她坐的是我的床,我就會在她走后聞到她身體留下的那股若有若無的香味,我就會一連好幾天腦海里都聽得到理查德#8226;克萊德曼那抒情的鋼琴弦律;要是她不小心坐到李萌的床上去了,我就會在隨后的日子里胸腔中不停地轟鳴著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開頭那幾聲讓人心跳都快要停止了的敲門聲。

有一天晚上,我和李萌把路小雨送回了家,李萌興致勃勃地提出要請我去夜市場的饞嘴街喝酒。那天因為路小雨一晚上都斜倚在李萌精心疊好的被垛上,歪著頭饒有興致地聽李萌講他在北大讀書時的那些趣事,一雙大眼忽閃忽閃的,我一想起這個,就沒了喝酒的興致,就冷冷地拒絕了他?;氐剿奚岷笪铱吹嚼蠲葟乃拇采夏槠鹆四硺訓|西,從他那右手抬高的姿勢和視線移動的幅度來看,我猜到了那是路小雨不慎失落的一根長發。李萌迅速地將那根長發夾進了一本《現代漢語詞典》里。我裝作沒看見,早早就上了床,用被子緊緊裹住了黑沉沉的孤獨和憂傷。

那段時間別人給我安排了幾次相親,我一次也沒去,一律回答說我心里早就有人了。我父親說有人了,你小子把那個人帶回家來我看看。我說我自己的心上人,你看什么看?要看你看我媽去!我媽說老三你給我閉嘴,你怎么能跟爸爸這樣混說亂講?我父親說好小子,你難道想等到我孫子出世了才帶她娘兩個一起來看我和你媽?我說你答對了,加十分!

李萌把我跟父母斗嘴的事繪聲繪色地向路小雨演了一遍,把路小雨樂得在他的床上直打滾。我悲痛欲絕地看著她那笑得淌出來的眼淚,恨不得沖上去揍李萌一頓。路小雨說小何,哈哈小何,你真逗!你看你看,李萌你快看,他還不笑呢!哈哈……笑死我了,哈哈……

路小雨苦口婆心地勸我不要這么固執,她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該帶你的心上人回家去讓父母看看了。要不是李萌就坐在旁邊,我真想一把抓住路小雨,對她說:

“那你就跟我一起去讓我爹媽看看吧!”

當年我們學校附近的一條小河邊上有一家電影院,路小雨、李萌和我有時候會一起去那里看看電影。每一次都是路小雨坐在中間,我和李萌坐在她的兩邊,像是她雇的兩個保鏢。有天傍晚我獨自一人從電影院那邊回宿舍來,意外地看到了路小雨和李萌挨得很近的背影,我就呆呆地望著他倆的背影消失在涌向電影院入口處的人潮里。其實當時我襯衣的口袋里正躺著三張剛買來的電影票,此刻它們已經變成了三張廢紙,隔著襯衣恥笑著我那顆破碎了的心。我記得那晚放的電影是根據張曼菱的中篇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改編的《青春祭》,由著名的女導演張暖忻執導,講的是一個知識青年在我所神往的云南邊陲的生活和愛情故事。

終于有一天,李萌猶猶豫豫地給我看了路小雨的一張照片,我便知道我徹底沒戲了。那張照片上的路小雨穿著一條裙子,坐在一塊巖石上沉靜地微笑著。她光潔的額頭鼓鼓的、亮亮的,腦后拖著一根馬尾巴發辮,雙眼因洋溢著幸福而發亮。她的背后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和泛著紅光的天空。那副把路小雨的身軀凸顯出來的黯黑群山的背景,我總覺得好像自己曾經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過了好多天后我才想起來:那就是離李萌家不遠的一個山口。

與路小雨相愛后的李萌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他真的振作起來了。從他跟我說他配不上路小雨、不敢對她胡思亂想時開始,我就知道這回他真的要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每天他都會從資料室抱回來厚厚的一大摞書,認真地閱讀,認真地做著筆記,還偷偷地寫情詩。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在他的臉上看到的總是一副略略有些羞怯的微笑,這時候我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我應該在別的女人那里尋找我自己感情的著陸點了。世界這么大,女人那么多,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不應該嫉恨他,我應該高尚地在心底里祝福他們,就像文學作品里的那些高尚者們都會做的那樣,因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那場愛情本來是應當成為李萌命運的一個重大轉機的,一切都會因為有愛而美好起來的,我堅信應當是這樣的。但我現在又堅信李萌這一生的每一次好運,一定都被他那可惡的哥哥早在幾分鐘之前就搶完奪盡了。

金姬和銀姬的命運?。?/p>

“怎么了李萌,這么垂頭喪氣的?”

“早上接了個電話。”

“什么電話,誰打來的,你哥哥?”

“不是,是我大學時的同學。”

“什么事,讓你這樣難過?”

“他們想在暑假時搞個同學聚會,畢業二十年了?!?/p>

我想對他說那你就去吧,你趕快把病治好了去北京參加同學聚會吧,但我沉默著。

他的靈魂,在這間病房里撲騰著亂撞著,像一只不安的蒼蠅。

“我還以為是你哥哥打來的電話呢,”我又努力將話題往他哥哥身上引,我想看到他那張蒼白的臉上重新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

“俊杰,其實我并不想去參加什么狗屁的同學聚會,對我來說那純粹就是自討沒趣,純粹就是自取其辱。我的同學一個個都早就混得人模狗樣的了,只有我還是他媽的什么破講師。你看我現在這副樣子,去了我會難過得不想再活了?!?/p>

“我的同學也在張羅著要在今年暑假搞個聚會,我也跟你一樣沒心思去?!?/p>

“俊杰,我也覺得你沒有必要去聚會。你現在最好還是先把精力放在爭取當上副院長上。這個機會太難得了,憑你的學問、人品、資歷,哪一樣不如人?俊杰,我向上帝祈禱,我很希望你能當上副院長。你別搖頭,你聽我說俊杰:有一個位子擺在那里,像你這樣的好人要是不去坐著,那個位子一定就會被某個王八蛋霸占去了。你說是王八蛋做官好呢還是善良人做官好?你相信我的話吧,你當了副院長,是老師們的福氣。”

“你看你,說著你去不去參加同學聚會的事,怎么就扯到我當不當副院長上來了?哎,對了,我記得你們同學十周年聚會那一次,你好像也沒有去。”

“那一次啊,那時我正好碰上了我老婆下崗?!?/p>

“噢,對的,對的,正好就是在那時候?!?/p>

“后來我聽我哥哥說他去了,他對同學們宣告他和我一起承擔聚會的全部費用,其實都是他一個人出的錢,他給我掙回了面子。”

“這么說,你哥哥還是有一點點夠意思的。”

“那當然!”

十年前,李萌跟小蘇的關系還很不錯,他們的孩子也已經會喊爸爸媽媽了,小日子似乎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卻不料小蘇就在這時下了崗。

小蘇以前就讀于南京糧食學院,畢業后到了我市的一個糧食儲備庫去工作,干得好好的,卻莫名其妙地就被領導弄下了崗。小蘇下了崗以后當過一段時間上訪專業戶,一級級地告狀,一直告到了北京,把下崗時領到手的那幾萬塊錢幾乎全都用到了告狀上,最后的結果卻只是從下崗改為內退,而且前提還是必須把那幾萬塊下崗時領的錢退回去。那段時間小蘇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一見了我的面說不上幾句話就哭了起來。

那時候李萌的情緒也壞到了極點??磥硇√K下崗的事深深地傷害了他,他常常一喝醉了酒就提著磚頭去砸小蘇原來單位領導的家門,被110逮去過好幾次,每次都是小蘇哭著打電話給我,我就半夜里去派出所把他弄回家來的。我中學時的同學有兩三個在市公安局里當副處級領導,屬于挺鐵桿的哥們,要是換了別人去領李萌,恐怕不見得那么容易地就能夠把他弄出來了。

我哀求了幾次后,李萌終于聽了我的話,喝了酒后不再鬧事了,卻常常不省人事地醉臥在街頭上。有天晚上我又接到了小蘇的電話,說李萌醉倒后不知睡到哪里去了。我很不容易才打通了李萌的電話,李萌卻說不清楚他所在的方位。我歷經千辛萬苦總算是找到了他,可氣的是這家伙就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瞎兜著圈子。他的一只皮鞋已不見了蹤影,衣服上沾滿了灰土,因為跌了一跤,腰也被扭傷了。我滿頭大汗地攙扶著他把他送回了家,趕忙叫小蘇找來了一張膏藥想給他貼在腰上,他死活不讓我貼,非要自己貼不可,仿佛我貼了就是想謀害他的性命。我和小蘇都拿他沒辦法,只好站在旁邊看著他一手拿著撕開了塑料保護膜的膏藥,一手攬起了臟兮兮的上衣的后擺,扭頭望著身后的穿衣鏡,“啪”的一聲把膏藥貼上了。第二天小蘇打電話來替李萌請假,說他腰疼得走不了路,昨天晚上他把那張膏藥貼到穿衣鏡上去了。

我和小蘇的幾個朋友費了很多周折才為她在市區最繁華的青年路南段找到了個鋪面,小蘇將它租了下來,開了爿服裝門市,生意還過得去,收入不見得就比在那狗日的糧食局上班少到哪里去。有時候我也會和我老婆、女兒一起上小蘇的服裝店去逛逛,本意是想在她那兒買兩件衣服照顧照顧她的生意,但小蘇死活不肯收我們的錢,我就再也不敢提買衣服的事,每次去了只是坐一會兒,跟她聊幾句,就離開了。

有天夜里,小蘇的門市被小偷撬了,偷走了里面所有的衣服和營業款,她辛辛苦苦操持了兩年才剛剛有點起色的生意一下子就全賠了。但小蘇是個很堅強的人,她把自己家的那套住房抵押了,跟朋友重新借了一筆錢來,硬是從絕境中東山再起了。對于她的這一舉動,我和我老婆都由衷地感到欽佩。我老婆常常會說小蘇這個人可惜了,這么優秀的女子怎么就嫁了李萌這樣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混賬呢。

小蘇大概是被那次門市被盜事件嚇怕了,夜里就叫李萌去服裝店里看守,還為李萌準備了一把大砍刀用以防身。那刀很像是電影里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的那種,讓李萌這個北大畢業的書生拎著,真是說不出的別扭和滑稽。李萌天天夜里獨自一人睡在那個透風的服裝店里,不知他是怎樣熬過那一個個孤獨的夜晚的,我只是有一次在他睡的那張吱嘎作響的小床下發現了幾十個空酒瓶。最近一回想起這件事來,我的心里就替他感到悲涼:堂堂的北大畢業生啊,金姬和銀姬的命運!

“俊杰,我想求你件事。”

“你說?!?/p>

“我想請你送我去一趟后海?!?/p>

“哦,這個恐怕還不行。等以后你身體好些了,我再送你去。”

“我等不到那天了。昨晚上我夢見了后海,到處都在下梨花雨,飄呀飄的,把我和路小雨都淋濕了……”

我呆呆地望著李萌,我想搖頭,最后卻對他點了點頭。

我開著我那輛“獅跑”送李萌去了后海。我故意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避開了那個名叫“跳石”的鬼地方。我們從密密的車流中成功地突圍出來,終于把城市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柏油路面反射著微弱的陽光,彎彎曲曲地延伸向了遠山。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少了,路兩旁站立著的高高的白楊樹紛紛向后面狂奔而去,一閃就沒了蹤影。我把畢卓斯坦的《琴書》插進了CD機里,肅然地目視著前方。

“俊杰,你開慢點?!?/p>

我聽到這句話,心里驀然掠過一道陰影。正是“馬兒啊,你慢些走”造成了十七年前的那場悲劇……我放慢了速度,望了望坐在旁邊戴著頂灰色毛線帽的李萌。

“你不舒服?”

“不,我想好好看看?!?/p>

李萌說完又把頭轉向了窗外。

窗外的田邊地頭有幾座墳墓狀的包谷桿堆,日曬雨淋使它們變得有些發黑,跟那連成一大片的生機勃勃的油菜花明艷的黃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又減了點速,以便讓李萌能夠更真切地跟車窗外的世界告別。

“獅跑”拐進了一條土路,后海近在咫尺。這一帶由于不在大路邊的緣故,受新農村建設浪潮沖擊的力度顯然就比較小。因為用不著提防著上級領導突然抽瘋了跑來這里檢查,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就仍然保持著樸素、親切的本來面目,紅磚或青磚的瓦房、土夯或土坯砌的院墻隨處可見,甚至還可以看到茅草蓋頂的小屋,完全不像我們一路上在柏油路邊所瞥見的那些統統被刷成一片寡白的、公廁不像公廁,客棧不似客棧的農舍。

從《中國地理概論》中我了解到:居住在云貴高原上的人們很少見到大海,他們習慣上就喜歡把稍大一些的水域稱之為“海”,如“洱?!?、“草海”、“陽宗?!钡鹊?,其實充其量它們不過就是些內陸湖罷了。有一次我們學院科研處的老沈約我去一個名叫“海邊”的地方釣魚,我們興沖沖地驅車前往,到了那里一看,原來那“海邊”僅有一個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池塘,塘里游動著一些一寸多長的小魚,寂寞地在水面上吐著泡泡玩。

“后海”這地方指的就是在一座小山背后隱藏著的幾個籃球場大小的水塘。這些水塘不足為奇,塘邊生長著的那幾百株梨樹卻真的很值得一看。每年梨花初綻的時節,綠葉還來不及冒出來,就滿眼都是粗壯的黑色枝干和細巧的雪白花瓣。聽中文系的老師說,大詩人雷平陽和于堅都曾來過這里,雷平陽說一不小心就走進唐詩里來了,于堅則說那些梨花是從大地深處噴射出來的火焰。我不懂詩歌,但每次來到后海,我的身軀都會有一種奇異的輕盈感。躺在地上望著那滿樹的雪白,你會覺得每一片花瓣都是由夙愿、夢境、低聲的哭泣、凄涼的微笑、酷寒與溫暖交織的冬天、某個永生難忘的瞬間等等事物幻化而成的,每一片花瓣上都凝集著一個靈魂,一個不死的靈魂,那樣一種凄美令我戰栗。

李萌的右手貼在車窗玻璃上,輕輕地撫摸著后海的景色,那樣的小心翼翼,仿佛不忍觸痛一段愛與淚的歲月……

1992年3月初,路小雨跟李萌剛好上了沒多久,就一起約我跟他們去后海郊游。我心里還是挺想去的,嘴上卻說,要去你倆自己去,誰稀罕去當電燈泡啊。路小雨說,什么電燈泡,還有我們單位的張紅梅呢。人家張紅梅對你印象好得很,經??淠隳?。

李萌跟路小雨相愛以后,老是覺得對我有些歉疚,像是欠了我一筆賬沒還似的。我知道他們約我出去玩,意思就是想揠苗助長,讓我跟張紅梅多溝通溝通,搞個感情上的大躍進,一舉將她從一個一般的朋友提拔成老婆。那個張紅梅人倒是不錯,長得也漂亮,就是性格太霸道了些,使我總是擔心萬一真的跟她好了,將來自己豈不就成了個被廣大群眾恥笑的怕婆懦夫斯基?我好像很喜歡她,又好像對她有些不滿意,在當時那種年齡,我無法說清楚我的感受,更無法把握自己的感情。

路小雨說她們單位有好幾輛偏三輪摩托車,就是鬼子進莊時開的那種摩托,左邊是一輛獨立的摩托,右邊掛著一只車斗。我們開兩輛出去玩,肯定好玩得很。

我知道李萌最近幾天剛剛學會了開偏三輪摩托,而張紅梅則早就把它開得像日寇一樣猖狂了。他倆可以帶我和路小雨一起去后海。

我就挎上了學校團委的那部尼康相機,跟他倆去了路小雨的單位,張紅梅在那邊等著我們。

張紅梅見我挎了相機,就叫我們等一下。她咚咚咚地跑上了辦公樓,又咚咚咚地跑了下來,塞給我幾卷柯達和富士產的彩色膠卷,問我:

“秀才,夠了不?”

“夠了,夠了,”我假惺惺地說,“嘿嘿,真不好意思,還讓你破費?!?/p>

“什么破費?”張紅梅杏眼圓睜,“我們主任老曹柜子里的,我偷來向你獻殷勤了!”說著就起腳踢了我屁股一下,“上車!”

遠山慵懶地躺在像是在歡笑著的晴空之下,山的背陰處尚有一小塊一小塊的殘雪,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時候出了城市五六里就一直是凸凹不平的土路,偏三輪摩托車一路蹦蹦跳跳地疾駛著,路小雨的馬尾巴長發被風吹得向后飄了起來。望著她那坐在前面那輛摩托右側的車斗里的美麗的背影,望著她偏過腦袋來嗔怪李萌車開得太快時臉上隱隱現出的酒窩,一股感傷的情緒在我心中翻騰著。這個可愛的少女,我先跟她結識并成了好朋友,李萌卻后來居上迅速地晉升為她的男朋友。冥冥之中,人與人之間確實是存在著緣分的,我無法從命運那里透支到跟她廝守終身的那一段緣分。我強烈地意識到:今生今世,無論我怎樣努力,都不可能贏得路小雨的芳心。能夠做一個她肯信賴的朋友,我應該知足了。一時間,我有了一種想哭的愿望,我呆呆地望著她被李萌帶著遠去的背影,在心里為她祝福,向她告別……

“俊杰,你在車上等著,我想一個人下去走走?!?/p>

記憶在我的心中疼痛著。身邊李萌低沉的話語把我從對往昔青春歲月的回憶中拉了回來,我還來不及回答,李萌已打開車門下去了。

李萌那疲憊的雙腳代表我、路小雨和張紅梅重新踏上了十七年前我們曾走過的那條小徑。我們來得太晚了,后海大大小小的池塘邊的幾百株梨樹,枝頭上的花朵早已凋謝,綠葉間結出了包谷籽粒大小的果實。地上鋪著一層因失去了水分而泛黃的花瓣,池塘靠近邊緣的水面上也漂浮著許多花瓣,微風一起,它們便驚惶地向塘邊躲閃。李萌那病弱的身軀歪歪扭扭地倒映在被風吹皺了的池水里,像是被命運漫不經心地隨手涂抹出來似的。我坐在車上望著他那在梨樹叢中緩緩移動著的憑吊的身影,心中涌起了一股很苦澀很古舊很蒼涼的東西。

現在,李萌已走到了那兩株軀干緊緊挨在一起的梨樹下了。他停住了腳步,四下里張望著,然后又低下了頭,抬起雙手蒙住了臉,肩胛微微地抽動了起來。

十七年前的那個中午,當路小雨一路笑聲地走到了那兩株梨樹下時,一陣微風把幾片梨花瓣吹落到了她的頭上和肩上。在前面等著她的李萌伸手摘下了一小枝梨花遞給了她,路小雨接過來,把那枝梨花插到了頭上。花仙子般的少女露出了白白的牙齒,笑嘻嘻地望著我們,臉上現出了兩個幸福的酒窩。

“唉呀,”張紅梅冒冒失失地脫口而出道,“我聽我奶奶說,頭上戴白花最不吉利了!”

十一

從后海回來后沒幾天,李萌的身體狀況便越來越不妙了:低燒持續不斷、盜汗、體重下降、牙齦腫痛、常常說不上幾句話就疲乏得不想睜眼,似乎僅只是睜睜眼皮,就已經是他不堪承受的痛苦和勞累。因為做化療的緣故,李萌常常顯得情緒焦躁不安,并伴有惡心、嘔吐、食欲不振、腹痛、腹瀉、口腔黏膜潰瘍……等等一大堆身體嚴重不適的癥狀。盡管如此,李萌仍然不準我跟國家安全局聯系尋找他的哥哥,他斷斷續續地反復叮囑我: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講起他的哥哥來,因為他哥哥極不希望別人知道有他這么個人存在。我心里很窩火,恨透了他那個自私自利的狗屁“哥哥”,可是一看到李萌那懇求的眼神,一聽到他那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擠出來的話語,就只好連連點頭,向他保證一定會堅守住這個秘密。

上前天黃昏,李萌告訴了我一件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前個星期的某天晚上,他在高高的上空,親眼目睹到了自己正滿懷悲傷和同情地俯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另一個自己。這種怪異的現象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人究竟有沒有靈魂的問題,想得頭痛欲裂了仍然想不出個答案來。

我跟我老婆提起過這件事,她鄙夷地笑笑,說:

“藥物的副作用罷了,別跟那家伙一起裝神弄鬼的!”

我知道我老婆對李萌歷來就沒有什么好感,尤其是當李萌鬧婚外戀和鬧離婚鬧得沸沸揚揚以后,就更是討厭他了。當初我剛聽到小蘇哭訴李萌要跟她離婚的消息時,心里也覺得這家伙太過分了。好不容易跟小蘇一起相互攙扶著熬過了那么艱辛的歲月,生活才剛剛現出一絲轉機的曙光,他就要故態復萌就要再次開始瞎折騰了,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但是,當我見到了跟他搞婚外戀的那個年輕女人時,我愣住了,一瞬間便明白了他之所以人到中年了還要弄出點讓自己身敗名裂的緋聞來的原因。

那天黃昏我在當年我跟他同住過的那間單身宿舍里找到了李萌,表面上是以我個人的名義,實際上是受了學院華書記的委托來跟他談話。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也就懶得跟他客氣,一見面就單刀直入切中話題。我說不講別的,你這么胡來豈不是存心讓我為難?你倒是由著性子怎么爽就怎么來了,你讓我怎么向院領導交待?你不知道系上狗日的老熊那幫子人是怎么說你的,又是怎么說我的,你以為這當真就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

“對不起,俊杰,我錯了,我連累你了?!?/p>

李萌不敢抬起頭來看我,我就心軟了,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在多管閑事。認真想想,我確實是沒有任何理由來干涉他的私事的。我順水推舟地說:

“知道錯就好,改了就是了,小蘇那邊我會去做工作的。回家去跟小蘇好好過日子吧,這些年她也怪不容易的?!?/p>

“我知道自己錯了,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沒有辦法了,只有跟小蘇離婚一條路可走了。我對不起小蘇。”

“怎么了?”我心里緊張起來,聯想起了另一個因為在外面有了女人而犯了貪污罪鋃鐺入獄的倒霉蛋朋友,“難道說你那小情人威脅你:不跟小蘇離婚就要告你個強奸罪?你先別著急,我在公安和法院有幾個朋友,律師也很熟。你慢慢跟我講,必須毫無保留地講,否則誰也幫不了你?!?/p>

“不是,俊杰,不是你說的這么回事情;是我自己離不開她了?!?/p>

我又氣急敗壞地罵了他一頓,既威脅又利誘,既聲討又拉攏,既曉之以理又動之以情,能使出的招數全使出來了,可李萌就是聽不進我的話,反復申辯說他這一輩子已經夠失敗的了,這次婚外戀也許就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搏。我說你他媽的怎么不想著靠在事業上搞出點名堂來最后一搏,靠把你跟小蘇兩口子的小日子過好了來最后一搏,偏要靠走歪門邪道來搏?你這算是哪門子的拼搏,你這是墮落!李萌說俊杰你不懂,今天我還有事,過一會兒她還要來找我,改天我們再好好聊吧。我吼了一聲:

“聊個屁!跟你這種人還有什么好聊的?”

正在這時有人來敲門了,李萌起身去開了門,我就第一次見到了那個仿佛是由路小雨的靈魂轉世而來的女人。

李萌介紹說:

“這是我們的系主任,我的好朋友何哥。”

那女人便向我微微躬了躬身子,說:

“何哥你好!李萌經常都在說你,說你是個大好人?!?/p>

李萌又對我說:

“她就是小路。”

我怔怔地望了她好半天,才開了口:

“你姓路?”

“嗯?!?/p>

“那你認識路小雨嗎?”

“她是我堂姐?!?/p>

“那我以前怎么不認識你?”

“小雨姐姐比我大十一歲,她死的那年我還跟外婆一起住在四川。”

十二

李萌只消再變得略略干縮和黝黑那么一點點,就是一具標準的木乃伊了。

望著他那日漸消瘦的面頰和猶如凄風苦雨中的亂草一樣的胡須,有時候我心里會很歹毒地想:他真的還不如早點撒手人寰好呢。這樣失敗的人生,這樣痛苦的生命,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

一個人來世間走一遭,總會留下他曾經來過的痕跡。從眼前的李萌向二十年前的李萌回望,他這一路走來所留下的腳印,沒有一個不是歪歪斜斜踉踉蹌蹌的。什么叫做失?。渴【褪前炎约焊揪筒荒茌數臇|西輸得一干二凈,而沒輸完的雞零狗碎則在時刻提示著你:你所剩下的東西不值半文癟貓錢,你渾身上下毫無可取之處,你這個人的存在本身毫無意義可言!

還有什么比這更能準確地詮釋出“悲劇”一詞的含義呢?

因為害怕失敗,所以我妥協,就像是一粒飽經河流沖刷的石子,不斷地翻滾,不斷地與其它石子碰碰撞撞,不斷地喪失棱角,卻漸漸地在圓滑中找到了樂趣;李萌不肯妥協,不肯隨波逐流,不肯喪失他的棱角,所以他失敗了,所以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只好像一具木乃伊一樣躺在病床上,大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思考著人究竟有沒有靈魂、這靈魂最后該到什么地方去的問題??墒牵乙驗橥讌f而顯得好像是暫時繞開了失敗,實質上卻陷入了一場更深刻的失敗,那就是我早已把我何俊杰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我用我的“成功”玷污、羞辱了我的自我,孩提時代那個善良純真的何俊杰早就被我自己親手扼殺掉了。

自從李萌因白血病而入院治療以來,系上甚至學院的許多教師都被搞得神經兮兮的,群眾的白血病恐慌癥在悄悄蔓延著。年屆五十的田蕓教授連純凈水也不敢再喝了,生怕那水過分純凈了,反而就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罪惡目的,說不定若干年后科學家們就會用鐵的事實證明出那純凈水就是致癌的罪魁禍首;倪琳老師成天戴著一副厚厚的口罩,聽說連睡覺時都不肯摘下來。她不敢親自去醫院看望李萌,怕被傳染上白血病,只是買了一筐水果委托小訾替她去轉達她的人道主義關懷。倪琳堅信整個地球上的空氣都已經被污染得污濁不堪了,人呼吸了以后什么怪病都是有可能產生的,因此她戴的口罩都是加有竹炭過濾層的特制口罩;聽小訾說連系上那個最吊兒郎當的青年教師岳長波都已經把煙癮和酒癮一起戒掉了,也不再成天坐在麻將桌旁嘩啦嘩啦,而代之以瑜珈修煉和念金剛經,還隔三岔五地吃吃素,經常煞有介事地說雞鴨魚肉蔥姜蒜的壞話,就差將腦袋刮得锃亮再用煙頭往上面烙幾排疤痕,就差披上件袈裟上尼姑庵找女朋友去了……

與其說白血病是一種肉體的病痛,毋寧說它是一種人的生存境遇的極端狀態。白血病猶如一面放大鏡,放大了我們人生的種種苦難;李萌就是一面放大鏡,一面高倍率的放大鏡。這個快要走到人生盡頭的落魄者,他這一生,放大了我們人生中的種種辛酸、蹉跎、失敗、恐懼、困頓、恥辱、任性、悔恨、懦弱、痛楚、無奈、憤懣、憂慮……生命中不堪承受的這一切統統都凝集到了李萌身上,命運借李萌的一生洋洋得意地顯現了它自身那邪惡的存在,而我們又都是它掌中的玩物,完全聽憑它高興與否,把幸福施舍給這個人,又把不幸降在另一個人的頭上。一些人得意了,另外一些人就注定了必須倒霉,有誰能夠像李萌的哥哥那樣,一輩子只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輩子只有鮮花和掌聲?雙胞胎的哥哥越是幸福,雙胞胎的弟弟便越是不幸;金姬去了北朝鮮享福,銀姬就得留在韓國受罪;我何俊杰走上了講臺,他李萌就得去資料室坐冷板凳;我老何有朝一日做了副院長,老熊這一輩子就只能玩干瞪眼。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因為幸福的總量只有那么有限的一小塊,不可能均攤到每個人的頭上去的。

學院辦公室剛剛公布了五一長假放假安排通知的那天晚上,李萌的主治醫師萬醫生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李萌的大限就在這幾天了,叫我該準備什么可以從現在起提前作準備了。我久久地握著手機,不知該將它放到什么地方去。快了,這一天終于就要來了,命運終于大發慈悲不再把玩他了,終于答應給他放一個長假,而且承諾永遠也不會收他的假了。

我驅車趕往醫院,途中突然感到汽車窗外向后飛馳而去的夜景模糊了,陳舊了,漸漸地變得朦朧起來。我知道自己的血壓有問題,就趕快剎住了車,停靠在路邊休息了一會兒,感到昔日青春歲月里的激情和感傷正不斷地在胸中涌動著,如詩如畫,又如歌如泣。

在經過護士值班室門口時遇見了小馮,她告訴我李萌今天一直在等我。我跟在她身后進了病房,小馮湊近李萌的耳邊,輕聲說:

“李老師,李老師。何老師看你來了?!?/p>

李萌右邊的鼻孔里還殘留著豆粒大的血珠。他睜開了眼,費勁地從枕頭下掏出了一串鑰匙,抖動著手向我遞了過來。他翕動了幾下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我俯下頭去,用耳朵貼近了他的嘴:

“哥哥!”

雖然聲音非常的微弱,但我還是聽清楚了。我使勁忍住了眼淚,點了點頭,向他保證:

“你放心,你哥哥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會說出去的。”

李萌努力做出了副搖頭的樣子,眼神里有了一分焦灼,又費勁地翕動著嘴唇:

“你……哥……”

“你放心!我一定會守住秘密的。”

小馮給李萌戴上了氧氣面罩,又給他打了一針。李萌的胸腔上下起伏著。

小馮告訴我從前天下午開始李萌就不斷陷入了昏睡的狀態,說夢囈的時候經常會喊哥哥。

萬醫生和護士小馮隔不了多大一陣就會進來給李萌量一次血壓或者體溫,有時也給他打打針,翻開他的眼皮用手電筒照照。我坐在病床邊的那把折疊椅上,除了望著他們忙亂外,什么忙也幫不上,反倒是給他們添了亂。

我正想走,卻聽到小蘇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

“醫生,請問師院地理系的李萌住在哪間病房?”

我拉開了門,向懷抱著鮮花的小蘇招了招手:

“來,這邊?!?/p>

我把手伸進被子里握住了李萌那無力的手,我說:

“李萌,你醒醒,小蘇看你來了?!?/p>

李萌昏睡著,對我的呼喚毫無反應。

小蘇失聲痛哭了起來。我好不容易才從讓她由痛哭轉成了啜泣。

再看了一眼李萌,只見他閉著的眼角上竟滲出了淚水。

“小蘇,你看!”

小蘇也看見了那淚水,她又哭出了聲來,咚咚咚地跑走了。

她忘了放下懷里的那束鮮花。

十三

盡管李萌無比信任我,在他的意識尚處于清醒狀態時親手把他宿舍的鑰匙交給了我,那意思肯定就是想委托我去全權處理他的遺物,我還是把這事情跟老熊講了,要求他同我一起去打開李萌的宿舍門請點遺物。老熊不僅不干,還說了句只有熊才說得出口的話:

“關我屁事!”

然后,可能是想到了這句話的語氣重了些,又盡可能柔和地補了一句:

“我勸你讓工會的人去收拾算啦。”

我就趁華書記和鄭院長一起來殯儀館的機會把那串鑰匙擺在了兩位領導的面前。鄭院長問:

“熊國慶沒有去醫院看望過李萌嗎?”

我說:

“哪里哪里,李萌去住院的那天他跟我們幾個系領導一起去過一趟的,還呆了差不多十來分鐘呢。老熊比較忙,系上的黨務工作全靠他一手抓。”

鄭院長說:

“哼!”

華書記說:

“這個熊國慶!”

我說:

“本來我也想去替李萌整理遺物的,但我邀請熊書記去的時候他說關他的屁事,嚇得我也不敢去了。”

華書記說:

“小何,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和老鄭忙于學院迎接評估的各種事務,一直抽不出時間來過問一下李萌的病情,全靠你一個人在醫院里忙出忙進。從對待李萌的事情上可以看出:你這個人是很重感情的,很關心同志的。什么叫做以人為本?我個人認為你的所作所為就是以人為本。你再辛苦幾天幫著處理好善后工作吧,我代表院黨委感謝你!”

鄭院長說:

“最近全院上下都在議論你照料李萌的行為,大家對你的人品是由衷地感到敬佩的,都在夸你是個好干部。我想就算是李萌的親屬,恐怕也不見得就能夠像你一樣全心全意地照料李萌。我以前在這方面疏忽了,總是因為李萌的落后表現而忘記了他也是一個需要組織上關心愛護和幫助的同志,這一點我需要向你學習。至于鑰匙的事,本來叫你們系辦的小訾去處理就行了,但我建議你還是等到死者家屬來了以后再帶他們親自去,這樣似乎更能讓個別缺少人性的家伙閉嘴,你說是不是?”

李萌的母親和大的那個妹妹終于在李萌去世后的第三天趕來了。為聯系上她們,我費了不少周折,最后才想起來從小蘇那里弄到了聯系的線索。李萌的父親幾年前就因中風而癱瘓了,他的小妹妹要留在家里照顧父親,所以只來了兩位遺屬。我向李萌的母親提出讓他的雙胞胎哥哥克服一切困難趕回來奔喪的建議。李大媽疑惑地看著我,問:

“哥哥,什么哥哥?”

“就是李萌的雙胞胎哥哥啊,李萌說只比他早出世了幾分鐘。”

李大媽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抽抽噎噎地說:

“何哥哥呀,我家萌兒是病昏了腦殼了,可憐呀!嗚嗚,我66年跟你李叔叔結的婚,第二年就生下了萌兒,后來又生了兩個女娃。嗚嗚,他哪來的什么哥哥?他就是哥哥呀,他就是老大呀,嗚嗚……造孽,病昏了腦殼了呀!嗚嗚,嗚嗚,我可憐的萌兒呀……”

我的淚水頓時便奪眶而出。

“何哥哥您家莫哭了,”李萌那個當年為了他能夠上大學而被迫輟學的妹妹淚水掛腮地說,“這么多年來,何哥哥您家一直在照顧我萌哥。您家當了那么大的領導,要操心那么多的事情,還一直無微不至地關懷我萌哥,我們全家人對您家感激不盡?。∥覀儫o法報答您家啊何哥哥!我替我萌哥給您家磕頭了!”

那位為了哥哥的前程犧牲了自己幸福的妹妹撲嗵一聲跪到了地上,不住地對我磕著響頭,她那已有了許多皺紋的額頭上立刻就滲出了血滴。我羞愧萬分地想將她拉起來,卻怎么也拖不動她。李大媽也嗚咽著想給我下跪,我使勁地抱緊了她老人家,抱緊了苦難深重的母親。應該由我來向她老人家和李萌的妹妹下跪,為了她們的心碎,為了她們的皺紋,為了她們只記得感恩卻從來無暇想起自己的痛苦。

十四

我領著李萌的母親和妹妹,又叫上了小訾,去李萌的宿舍里整理他的遺物。

李萌離婚時,他和小蘇共有的那套住房被法院判給了小蘇和孩子,他自己則重新住進了多年以前我和他一起住過的那間單身宿舍。學院里曾經搞過兩次集資建房,李萌兩次都錯過了機會。第一次認購住房時正趕上小蘇下崗,他們兩夫婦都沒有心思去考慮買房的事情;另一次則是因為李萌正在跟小蘇鬧離婚,而且他父親又中風癱瘓了,李萌就交不出首付款,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賺錢的機會從自己的手邊溜走。我比較幸運,兩次購房都占了職稱、職務的便宜,每次都可以低價認購三套住房?,F在不僅住著一套復式樓,還把空閑著的幾套房子中的三套轉手賣了出去,一下子就凈賺了八十多萬。

因為小蘇一再表示她和孩子不想要李萌的任何遺物,所以我就沒有強求她來清理遺物。李萌能有得起什么值錢的東西呢?他的遺物他自己早已整理過了,重要的東西都鎖在抽屜里。他身后留下的存款加上工資卡上還沒有取出來的工資,總數還不到三萬塊錢。此外比較值錢的就要算是那部系上發的IBM-X61筆記本電腦了。

李萌在抽屜里給他妹妹、小蘇和他的孩子分別留了一封遺書。李萌的妹妹不甘心地翻著抽屜,嘀咕道:“他怎么不給何哥哥也留一封?”

我從李萌的書架上取下了那本《現代漢語詞典》,找到了當年李萌夾在里面的那根路小雨的長發,一時間百感交集。

我想看看委托李萌寫的《地理系中長期發展規劃》寫得怎么樣了,就征得他母親和妹妹的同意,想把筆記本電腦打開。李萌的妹妹說何哥哥,您家用得著就盡管把這電腦留著自己用,反正我們農村人又不懂電腦。我說不行,我沒有資格留著。你把它帶回去給孩子學著用,對學習是很有幫助的。我只是想看一下系上有個文件在沒在電腦里面。

誰知打開了電腦后,除了C盤里的系統文件外,所有的文件都早已被李萌刪除掉了。

“何哥哥您家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我正想關掉筆記本電腦,李萌的妹妹在洗衣機中的一件臟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一個U盤,走到了我身后。

“哎呀太好了,我要找的那個文件可能就在這個U盤里!”

我把這只金士頓U盤插進筆記本電腦里,打開,果然發現了尚未完成的《地理系中長期發展規劃》,我迅速地瀏覽了一下,寫得很認真,約有四萬字。

我又點了一下“新建文件夾”,屏幕上幾十幅不堪入目的色情圖片一瞬間按捺不住地跳了出來,我趕緊點了一下“全選”,又點了一下“刪除”,心虛地望了一眼小訾和李萌的母親、妹妹,幸好他們都在專心地翻檢著李萌的書架上的書,或者折疊著李萌生前使用過的衣物。

我把U盤里不該留下的文件都刪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新建文件夾4”還沒動過。我點開了“新建文件夾4”,這個文件夾里是幾份Word文稿,其中一個文檔的標題是《熊國慶同志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我滿心狐疑地把它打開了:

今天,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在這莊嚴肅穆的殯儀館里,為我們敬愛的總支書記熊國慶同志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熊國慶同志于1964年4月22日出生在××省××市××縣××鄉××村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里。他從小就懂得了向老師告狀、誣陷同學、翻女廁所的墻、偷鄰居家雞窩里的蛋、造謠中傷寡婦、用稀泥巴堵五保戶的煙囪、動員弟弟裝病來騙取家里的糖水雞蛋、往他爹的酒罐子里撒尿……長大后,熊國慶同志不吃老本要立新功,多次誘奸村里的聾啞女青年××,并真誠無私地給遠在內蒙古當兵的×××同志送去了一頂嶄新的綠帽子。熊國慶同志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干了好事從不留名,無怨無悔地替許多男人完成了傳宗接代的光榮任務,卻從不居功自傲。他常常謙虛地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做得還很不夠,離廣大婦女群眾的殷切期望還差得很遠!”

1987年,年僅23歲的熊國慶同志開始走上了領導崗位。他刻苦鉆研黑厚學,理論聯系實際,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積累了豐富的坑蒙拐騙偷?;慕涷?,為他在后來的從政生涯中一帆風順一路凱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熊國慶同志先后擔任過少先隊小隊長、中隊長、大隊長,團支部副書記、書記,××鄉副鄉長,××縣農村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副隊長,市教育局人事科科長,我院人事處老干部管理科科長,生物系總支副書記、地理系總支書記等重要職務。無論在哪個崗位上,熊國慶同志總是當仁不讓,充分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謀取福利。他抓吃騙拿、嫉賢妒能,他自私自利、沒心沒肺。他總是吃苦在后享受在前,先天下之樂而樂后天下之憂而憂。他的一生,是襟懷坦白赤身露體的一生,對待女同志他總是體貼入微深入淺出,不管什么老漢推車,什么倒澆蠟燭,他總是敢為天下先,不厭其煩地逐一嘗試。他喜歡前進,更喜歡后進。他多多益善,從不叫苦叫累。他勇于實踐勇于創新,創造性地發展了他的偶像西門慶所開創的降女十八招秘技。由于他長期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撲在婦女身上,繁重的工作使他積勞成疾,不幸于今年3月被檢查出患上了嚴重的酒精肝。但熊國慶同志生命不息嫖娼不止,帶病堅持通奸,直到昨天夜里才在少婦××同志的肚皮上精盡人亡,享年45歲。

熊國慶同志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繼承熊國慶同志的遺孀……

我靠著非凡的意志才使勁憋住沒讓自己狂笑出來。類似《熊國慶同志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這樣的悼詞在“新建文件夾4”里還有好幾篇,統統都是寫給前段時間學院教師體檢時被查出了疾病來,而平時又跟李萌的關系很僵的那些人。估計這幾篇奇文均寫作于李萌還沒有親眼見到自己的體檢結果單的時候。這些年來他一直生活得很壓抑,又不斷飽受著別人的白眼,當看到他所仇恨的人一個個都或重或輕地身染疾病而他自己卻僅只是有些發低燒,李萌那幾天的心情想必是很爽的,于是便浮想聯翩夜不能寐,遙望藍天欣然命筆,卻不料那些被他提前寫了悼詞的人現在都活得好好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了。我腦海里頓時想起了《紅樓夢》里的《好了歌》的詞兒:“才笑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我悄悄地掏出了我自己的那個U盤,將它插在筆記本電腦上的另一個USB接口里,將 “新建文件夾4”移動到了我自己的U盤里,打算帶回家去好好欣賞欣賞。

十五

一股青煙從煙囪里冒出來,以蕭瑟的原野為背景,在灰黯的天幕上描畫出一幅火葬場所獨有的荒涼而又靜寂的抽象畫。

說好了九點鐘把李萌送進煉尸爐,火葬場卻不守信用,都過了一個多鐘頭了,還在燒煉市委的一具重要尸體。今天凌晨,市委跟那具正處級尸體的家屬突然達成了調解協議,臨時決定要將那具官尸插到李萌的前面火化,李萌的尸體就只好百無聊賴地躺在靈堂里等著。李萌反正再也沒有什么事情可干了,等著也就等著,我們上百個前來為他送行的人卻等得很不耐煩。要知道這百十個人當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前來這里干等著的。

沒想到市委的正處級尸體在燒化成一堆肥料前還有那么多的繁文縟節,我們等啊等,等得心頭火起,卻又敢怒而不敢言。就憑著遺屬們那副蠻橫不講理的架勢,誰也不敢相信那具尸體生前真的有悼詞里所說的那般偉大、崇高。老師們等在悼念廳外面議論紛紛,都說那個官員死得有水平有技巧,剛剛一雙規就及時地死毬了。

我沒有參與他們的議論,而是裝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跟小訾等幾個人玩著撲克。“牢騷太盛防腸斷”,別看有的人趾高氣揚有的人灰頭土臉,這一院子的人、這整個世界的人遲早都是要被推進煉尸爐里燒化成骨灰的,早燒晚燒都沒有多大關系,燒或不燒都不必掛心。

十一點十五分,華書記和鄭院長親自將李萌的母親和妹妹從休息室里攙扶出來,我丟下撲克牌迎上去,建議李萌的母親和妹妹節哀順變,又對華書記和鄭院長說了句:

“解脫了!”

“說得好!”華書記說,“終于解脫了。”

“是啊,”鄭院長若有所思地說,“確實是解脫了。那么我們就開始吧?!?/p>

告別儀式就正式開始了。大家收好撲克,捺熄煙頭,涌進擺放著李萌遺體的靈堂,低頭肅立著。整個靈堂里只聽得見李萌的母親和妹妹抑制不住的啜泣聲。

按照鄭院長的提議,告別儀式由我來主持,老熊則承擔了致悼詞的任務。本來小訾已經寫好了一份悼詞,我很不滿意,特意在昨天下午親自動手另寫了一份交給了老熊。

老熊朗聲念道:

今天,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在這莊嚴肅穆的殯儀館里,為我們尊敬的同事李萌同志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李萌同志于1967年4月3日出生在××省××市××縣××鄉××村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里。他從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艱辛,決心靠百折不撓的奮斗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孝敬父母、愛護妹妹、尊敬老師、團結同學、勤奮學習、熱愛勞動、樂于助人。他步行數十公里進城去為老師買煤油、為孤寡老人送去白菜和蘿卜、發揮自己的繪畫特長利用業余時間為學校出黑板報、幫助同學補習功課、用稀泥巴替五保戶堵嚴墻上的裂縫……長大后,李萌同志不吃老本要立新功,多次榮獲三好學生的榮譽稱號,并真誠無私地給遠在內蒙古當兵的×××同志送去了一套嶄新的數理化復習資料。李萌同志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干了好事從不留名,無怨無悔地替許多鄉親完成了代寫書信的光榮任務,卻從不居功自傲。他常常謙虛地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做得還很不夠,離廣大群眾的殷切期望還差得很遠!”

1985年,年僅18歲的李萌同志以全市高考理科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上了著名的北京大學。在校期間,他刻苦鉆研地理學的各門課程,理論聯系實際,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積累了豐富的專業知識,為他后來的從教生涯和科研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李萌同志先后擔任過少先隊小隊長、中隊長,宿舍副舍長、舍長,班級小組長、大組長,我院地理系資料室管理員、任課教師等重要職務。無論在哪個崗位上,李萌同志總是任勞任怨,圓滿地完成了上級交給的各項工作任務。他艱苦樸素、潔身自愛,他愛憎分明、為人耿直。他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他的一生,是襟懷坦白的一生,是曲折坎坷的一生。對待學生的提問他總是耐心細致深入淺出地進行解答,不管什么多媒體,什么模型教具,他總是敢為天下先,不厭其煩地逐一嘗試。他喜歡嚴謹,更喜歡創新。他多多益善,從不叫苦叫累。他勇于實踐勇于創新,創造性地發展了他的偶像魏格納所開創的大陸板塊漂移學說,力圖將其與地震活動聯系起來,找到其中的周期性的規律。由于他長期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撲在科研上,繁重的工作使他積勞成疾,不幸于今年3月被檢查出患上了嚴重的白血病。但李萌同志生命不息奉獻不止,帶病堅持工作,以非凡的意志克服了白血病所帶來的種種痛苦,令人難以置信地完成了《地理系中長期發展規劃》的大部分初稿,共計四萬余字,為我系的發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2009年4月27日凌晨4點27分,壯志未酬身先死,李萌同志懷著對親人、對朋友、對生活、對事業深深的留戀告別了人世,享年42歲。

李萌同志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繼承李萌同志的遺志……

老熊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略略有些夸張的大嗓門念著悼詞,語調里竟有了幾分悲痛的意思。也許是神經作怪吧,我看見有機玻璃棺蓋里李萌那副化過妝的遺容微微動了一動,像是想擠給我一個得意的笑容。

十六

李萌的母親和妹妹帶走他的骨灰之前,我送了她們六千塊錢,謊稱是全系教師湊的。小訾飽含感情色彩地到處張揚此事,一時間整個師院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那個。終于,這消息就傳到了我老婆耳朵里了。

我老婆怪我對李萌以及李萌家人的態度太夸張了些,我就跟她吵了起來:

“他是你什么人,輪得到你來這樣顧生顧死?”

“我是他哥哥!”

“哥哥?哼哼,哥哥!”

“哥哥怎么啦?別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像你這樣沒有人性!”

“我沒有人性,你說我沒有人性?!何俊杰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那人性是什么狗屁東西!你的目的不就是想做給人看,不就是想討個好口碑當上那個破副院長?”

“去你媽的,你以為那個毬的副院長當真就比一個人的死還重要!”

那是一個周末之夜,我女兒沒有住校,她聽到我和老婆的吵鬧聲,就揉著眼睛從她的房間里走了出來。我趕忙閉上了嘴。

老婆坐在沙發上哭眼抹淚,仿佛連那只沙發都對不起她似的。

為了不傷害女兒,我主動向老婆道了歉,我說你別怪我對李萌好得過了分,你不知道因為我是他的哥哥,他這一輩子的好運都被我搶先奪走了,我真心實意地覺得對不起他。老婆說你胡說,他一輩子倒霉關你屁事!我說是是是,確實是關我屁事。

老婆聽我這么一說就破涕為笑了。

我沒有跟她講我之所以一直在關照著李萌的真實原因。

我倒了杯酒慢慢地呷著,想借酒幫助自己入眠。十七年前的那個傍晚所發生的一切又在我腦海里輪廓分明地回放出來了:

……路小雨、李萌、張紅梅我們四人躺在后海的梨樹林里,好半天了誰也沒有說話,仿佛都在靜靜等待著某樣神秘事物的出現。梨樹香甜的氣味在陽光里蒸騰著,我們身下的大地仿佛也正在發酵,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太陽在空中嗡嗡地燃燒著,陽光中的梨花耀眼地白著眩暈地白著,白得如泣如訴,白得恍恍惚惚,白得讓人既想歡呼又想慟哭。在這樣的情景里我的心情應該寧靜悠遠,應該面露微笑,應該深情地回味著往事,應該掏出小本子來寫下幾句詩……但不知為何我卻滿心悲傷。

由于喝過了酒,我體內的熱流在躥動,在漸漸增強,面頰也仿佛正在熊熊燃燒。我不時偏過頭去看一眼幾米之外的路小雨,看梨樹枝篩出的陽光對她的祝福。她閉著眼睛微笑著,臉被酒精洇出了兩團淡淡的酡紅,幸福在她那兩個淺淺的酒窩里晃晃悠悠。

“哎,”張紅梅捅了捅我的腰,悄悄地說了一句,“你在愛她!”

她那執拗地緊盯著我的雙眼使我無法否認,我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哦,你還算是誠實?!?/p>

我突然意識到兩個多小時以來張紅梅突然變得異乎尋常地沉靜,沉靜得透出了一絲悲哀,完全沒有了平時那副瘋丫頭的影子。

“對不起!”我真誠地向她道歉。

“不,我該謝謝你,你沒有欺騙我?!?/p>

“我們做最好的朋友吧?!?/p>

“不,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自己?!?/p>

李萌和路小雨都睜開了眼扭頭朝我們這邊看,路小雨甚至還坐了起來。

“我口渴了,”路小雨嬌憨地笑著,給李萌遞了個眼神,“李萌,帶我去買幾瓶汽水嘛。”

“好,好,我帶你去買,”李萌一骨碌爬了起來,對我和張紅梅說,“你們等著,我帶小雨去買汽水?!?/p>

李萌和路小雨剛一走開,我和張紅梅便坐了起來,不約而同地都擺出了一副雙手抱住雙膝的姿勢。

張紅梅使勁地勾著頭,淚水滑落到了嘴角邊。

“紅梅,”我心里充滿了感動,語氣盡量溫存地說,“你是個好姑娘,我不值得你動感情。你要愛惜自己?!?/p>

她點了點頭。

我點燃了一支煙,猶豫著該不該向她求愛。我明白我心底里對她的感情還遠遠沒達到“愛”那個層面,可是她真的也是個一旦錯過了很可能就會令我抱憾終身的好姑娘啊!

過了一會兒張紅梅平靜下來了,凄婉地對我笑了笑,說:

“我叔叔想把我調到昆明去,我一直都拿不定主意。現在我總算是可以毫無顧慮地調走了。”

“我祝你幸福!”

“謝謝?!?/p>

我們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路小雨和李萌返回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上。張紅梅說:

“小何,你要把握好對路小雨的感情。再怎么難,也得接受現實。不屬于你的,你就必須抽刀斬斷,要不然就會影響你以后的人生?!?/p>

“你放心,我會的?!?/p>

我們吃完了路小雨和李萌帶來的汽水和幾袋土豆片后,張紅梅提議返回,我和路小雨便開始收拾地上的垃圾,李萌和張紅梅則去路邊推摩托車。

路小雨問我跟張紅梅的關系進展怎么樣了,我搖了搖頭。路小雨責備我道:

“你呀,你呀,你以后別到處找后悔藥吃就是了!”

夕陽漸斜,拉長了路小雨的影子。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路小雨歪著頭問我。

我望著路小雨那被投射在地上的身影,在心里說了一句:

“我怎么想的,你難道真的就不明白嗎?!”

我們開著摩托車上了大路。路旁枝杈高聳的白楊樹基本上還是光禿禿的,只在樹梢上冒出了稀稀落落的嫩綠,這種遲疑、滯后的景色使后海的那片雪白的梨樹林顯得仿佛是憑空虛構出來似的。路小雨大概是覺察到了氣氛的沉悶,就笑嘻嘻地回過頭來望了望我和張紅梅,帶頭唱起了《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

“路旁的花兒正在開,期待人們留下來,留下來……”

我上大學時曾在學生會組織過一場無伴奏重唱、合唱《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因此路小雨的歌聲一響起,我便猝然一怔,被這首歌的旋律緊緊抓住了。

“哎——期待人們留下來,留下來,”李萌、張紅梅和我也放開了喉嚨跟著路小雨一起唱了起來。

“噻啰噻啰噻啰哩哎啰哩哎,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

路小雨清亮激越而又溫暖柔軟的聲音高高地越過了我們三個人的伴唱,在春天的晴空中翱翔著,在黃昏時分有些朦朧的天光里閃亮著。路小雨,她根本就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她是屬于天上的!我的心顫了起來,莫名其妙地感到口渴得受不了,胸中有一堵什么東西似乎馬上就要噴涌而出。

路小雨唱完后,李萌又吼了一首《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吼得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張紅梅不甘示弱,獨唱了一首《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張紅梅唱歌的時候一直緊閉著雙眼開著摩托車,我心中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便緊緊地抓住焊在車斗前的扶手,緊張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歌聲使我們沉浸在一種懷念、感傷和宣泄的激情里,歌聲使我們熱血澎湃,使我們忘乎所以,使我們樂極生悲……一路上李萌和張紅梅都在賽著比試誰更瘋狂,一會兒我的摩托超過了你,一會兒你的摩托又超過了我。路小雨的馬尾巴長發一會兒在我前面一兩米的地方飄飛著,一會兒又在我腦海里飄飛著,她驚恐地喊著:“開慢點!李萌你開慢點??!紅梅你開慢點!!!”……宇宙在我的耳邊尖利地呼嘯,黃昏的景色哭泣著朝我們的身后躲閃,在地里干完活后扛著農具來到大路邊的農民停住了腳步朝我們張望著……我望著領先我和張紅梅幾米遠的李萌和路小雨,破聲破氣地吼了聲:“馬兒啊,你慢些走哎慢些走哎”,李萌扭過頭來怒斥了我一句:“你憑什么要我慢些走?!”這一扭頭,使他無法及時轉彎,他駕駛著的摩托直通通地撞到了路邊的一株白楊樹上……世界僵住了,宇宙的呼嘯靜默了,只剩下了胸腔里咚咚的心跳。路小雨,從天上來的女孩,以天使的姿勢從車斗里飛了出去,一頭撞在那個名叫“跳石”的村子邊的一株老白楊樹干上……

我的嫉妒、我地獄般陰暗的心境,殺害了花仙子的少女!生活從此是另一種可恥的生活,世界從此是另一個罪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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