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柔詩五首

鄉村教師

站在昆明市祿勸縣湯郎鄉夕陽山頂

山下，是沉默的金沙江

二十三年來，我所見過的

最大的一條江

現在，終于可以望著它做夢

取一盆水，洗我的全身

每天早上七點鐘

喚醒上帝的時間。干干凈凈

展顏面對我的十三個小學生

每一張臉都是金沙江水。每天

我都生活在童年的岸邊

赴任代家村小學教師

祿勸縣湯郎鄉代家村

距我的故鄉，250公里

距昆明城，210公里

距祿勸縣城，140公里

距湯郎鄉集，26公里

代家村的房子和人，距它本身的土地

只等于零

而我是負數。在異鄉

我永遠活在母親衰老的時光中

她在松塌，我在積蓄

她在撲救，我在毀滅

她在追憶真實，我在

編織故事……

既已來到，我不敢再奢求

流經此處的金沙江，用一個晝夜的奔騰

滿足我一生的夢想

晚讀時間

學生們正在晚讀

新一代的花朵，馬上將

在黃昏的山凹開放

當慢慢消逝的夕光

緊緊貼在

他們稚氣未泯的小臉上

我就越來越感到孤獨

每晚一個小時

我一直站在他們身后

教室某個背陽的角落

聽他們朗讀：

“秋風起，天氣涼

媽媽為我做衣裳……”

有誰東張西望

我就悄悄走到身旁

他迅速把頭埋進課本不敢對視

我時刻警惕的目光

這些小學生慢慢地

習慣了這種監督

如果我被調離慢慢地

或許他們會想念

我曾是他們的語文老師

再慢慢地我也就習慣了

這種孤獨

記住王小菊

王小菊，我三年級1班的學生

臉蛋，像沉入金沙江的落日

聽課專心，作業認真

通紅、黝黑的小手，像露水

剛從夜晚，抽出來，殘留著寒冷的星光

花布鞋，帆布書包，大眼睛

渴求地跟隨，我的手指在黑板上移動

想起十五年前的我，也不過如此，也不過

像她的某個哥哥，或者弟弟

而在湯郎代家小學，有無數個王小菊

有無數張面朝藍天的臉，布滿

大山的塵埃。真正的王小菊

最近，身體瘦弱，偶爾暈倒

后來我得知，每個星期五塊錢的生活費

她偷偷省下來，換成一包紅梅煙

周六，走10公里山路，帶去給爸爸抽

她對我說：“我爸爸喜歡抽煙，

沒有煙，他就干不動活…… ”

代家小學一年級學生的夢想

他們最想去的地方

是昆明動物園

去之前

他們要準備一套

新衣服，一把雨傘

他們上自然課學到

城市都是高樓

沒有躲雨的瓦檐

還有三瓶水

一瓶媽媽的，一瓶爸爸的

我也要一瓶

他們知道好像要買門票

進去后，不能隨地大小便，接著

就是一個個問題：

老師，能不能騎我家的騾子去？

它看到課本上的斑馬，會不會打架?

有沒有比電視里的大象，更大的動物?

在里面可不可以不說話?

那里的云，是不是不會飄走?

哦，我還要滿滿扛一包草

帶去給小鹿吃

我在白雪公主的圖書里見過小鹿的

它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

然而，暢想到底

他們只聽爸爸提起過

昆明這座唯一的城市

有個動物園

里面有一群猴子，以及許多的鳥

關在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