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1
村子中間有一條河,水流不大,但清澈見底。夏天時,因雪水流下來匯入小河,流得略大一些;到了冬天,河面上結一層冰,這時便看不到河水,只聽得冰層下面嘩嘩的流水聲。小河邊長有很多棵松樹,也許是水分多的緣故,它們都長得高大筆直,為村子里的松樹之最。遠遠地看上去,順著小河的走向,兩排松樹也順勢而下,是為一景。
游牧民族特別注重水,他們選擇居住地時,水是首選。《水經注》是一部介紹大陸腹地山水的書,但仔細一讀就可以發現凡是重點介紹的河水之地,必有人居住。有水就有人,這似乎是一種超自然的生存組合。也許,圖瓦人最初選擇這個地方時,就是因為看中了這條河——從一條不大不小汩汩流淌的小河中,他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和幾代人的生存方式。圖瓦人與這條小河相依為命是幸福的,我親眼所見村里人騎馬走到河邊時,便突然把馬打一鞭子,馬“刷”的一下從河中越過,四蹄踩起一片水花,在陽光中一閃后復又變得平靜。下午,拉馬草的馬車回來時,也是快速從河中穿過。馬車的兩個輪子把水帶起,像兩條絲帶落入岸上。這陽剛和雄性的過河之舉,一方面顯示的是圖瓦男人的秉性,另一方面顯示的是他們戲水的習慣。在他們的生活中,似乎水永遠充滿歡樂。
牛羊和馬總是要到河邊來喝水。它們用一天的時間在村子周圍吃草,吃到下午,眼見得肚子都鼓漲了起來。這時候的飲水是不可少的,它們把頭伸入水中一飲就是十幾分鐘。這暢快的長飲,是它們殷實的一天的尾聲,它們總是不慌不忙,直到喝飽了才抬起頭向自己的圈走去。村子里的大群牛羊在夏季都去牧場放牧,零星部分留在村子里,由一些小孩放牧。此時,他們看見自家的牛羊喝足了水,吆喝一聲,它們回家的步子就邁得更快了。我估摸著算了一下,小河從村子里流過的長度大概有1公里,在村上頭的水中放一片樹葉,大概1小時就流出了村子。這么短的距離和這么快的流速,實際上并不能給小村留下什么。但在精神意義里,一條小河的存在顯然要比現實意義大得多。我和索倫格要過小河去村子對面的山坡上,因前一天阿爾泰下了雨,河水猛漲,搭在河上的獨木橋被河水沖走了,我脫掉鞋子準備淌水過去,他立刻臉色大變,用手制止了我,后來我才知道圖瓦人因為敬水,從不把腳踩入河中。
至今,圖瓦人不在河中洗澡。他們認為水養育了萬物,有那么多的樹和土地在下游還等著水,不能把水弄臟了。圖瓦人也從不在河中洗東西,總是把水舀出在岸上洗,洗完之后將臟水潑到別處,不讓它流到河中。一天,我看見村子里最窮的龍達在河邊洗一個馬鞍子,馬鞍子也許已經用了多年,可能是從她丈夫的父親手里傳下來的。她洗得很認真,先將上面的臟物去掉,再用一把小刀刮去油漬。十幾分鐘后, 一個馬鞍子變得像新的一樣。窮人不能有更多的東西,那些她沒有的東西,有可能是她的一個久遠的夢,也有可能是一個長期折磨著她內心的怪物,但她可以經常把舊東西洗新,擁有干凈實際上也是一種財富。看著幾十分鐘在龍達手下煥然一新的馬鞍子,我真想對她說,其實你不窮,比如現在,你就是一個富人。我見過村子里的許多富人,都把馬鞍子騎得黑乎乎的,從不洗一次。
龍達洗完之后,照例將臟水潑到賽爾江的洋芋地里。賽爾江這家伙就是聰明,把菜地選在河邊,人們洗完東西后都將水潑到他的菜地里,讓他有了很多力氣。洗過東西的水里面含有許多對洋芋生長有用的東西,所以,他的洋芋總是比別人的好。
我以為她倒完水后就回去了,沒想到她又舀水洗起了岸上的石頭。剛才她從村子里走來時,腳上帶有泥土,在岸邊的石頭上留下了腳印。現在,她要把它洗去。她洗得很認真,一直到把石頭上所有的污垢都洗掉后才收拾好東西走了。我遠遠地看著,內心似是被什么灼痛。什么才是真正的財富呢?物質的擁有最終仍然是精神的一種安慰,如果直接體現出了精神,是不是就是一種更為難能可貴的財富呢?
龍達已經走遠,小河依然悄悄在流淌。偶有陽光從翻動的河水中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似是對我內心感悟的一句回答,但卻倏忽間又消失了,讓我愣怔不已。
幾天后,我去龍達在山坡上的家里,看她作畫。據說她在牛羊皮上作畫很見功底,作出的畫栩栩如生,而且包含深刻的寓意。敲開門,見她正用一把小刀在牛皮上刻畫,細一看,是一對男女交媾畫。與她聊畫,我給她說起在陜西甘肅一帶流傳的一個故事。那個故事很有意思,但卻沒有答案。故事說是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天只剩下一男一女,而且他們是親兄妹,這兩個人該怎么辦?她淡淡一笑說,他們肯定會結為夫妻。我頓悟,當人類突然只剩下親兄妹兩個人時,他們就應該將一切道德理念打破,讓其服從于生存。龍達接著說,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兄妹二人可能會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這時候,天穹中就會傳來一個聲音,說,如果你們害羞,不敢結婚,就聽從天意吧。你們化做兩塊石頭,從山坡上滾下去,到了山下如果合在一起,就可以成為夫妻,如果分開,就是上天讓人類滅亡。他們于是化做兩塊石頭向山下滾去,居然在山腳結合在了一起。于是,人類又開始繁衍,愛情的火焰又重新照亮了茫茫黑夜。龍達講著這些時一直望著遠處,她的眼睛里泛起一層沉迷和冷峻的色彩,使她變得像一個女巫。
從她家出來,走下山坡到了小河邊,恍恍惚惚覺得河中也有那么一塊石頭。它是從龍達的那幅畫中滾出的。龍達的那幅畫已經完成,畫上的一對男女在一個永久的姿勢中已徹底燃燒,進入了生命激揚的飛翔之中。那兩塊石頭就從他們的身體里滾出,滾到小河里時合成了一塊石頭。當那些幾年后從外面返回白哈巴村的逃婚者走到河邊時,河里的石頭就會說話了。也許,只有他們能聽懂石頭說的話。
2
出村子往東,在那仁牧場又看到了水。像高原所有的水一樣,那仁牧場的這條河也是雪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匯成的,河水流量不大,但卻沖開了一個很寬的河道。因為河道平坦,所以水面顯得很平靜,就是坐在河邊也感覺不到它在流動。河床也很寬,我在遠處以為一步可以邁過去,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才發現它有3米多寬。它在人的視野中之所以顯得窄,主要是因為被闊大的牧場映襯得小了。
我坐在河邊看水。水清澈見底,河底的沙子似乎隨流水在移動,但好長時間過去了卻并沒有移動多遠。有幾條小魚從水草中游出,撞入我投在水中的影子里,一驚,便快速逃走。此時四周已安靜下來,隱隱約約地,我聽到了水聲。一條表面上趨于平靜的河,發出的水聲是隱隱約約的,但卻很緊密,似乎有無數雙腳正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行走。
任何一條河都有它的故事,那仁牧場的這條河也不例外。格爾林告訴我,在很多年前,人們趕著牛羊到處尋覓,但都不能找到如意的草場。有一天,牛羊突然像是聽到召喚似的,齊刷刷地鉆入一片樹林子。人們要把它們攔回,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只好讓它們在松林里穿行。它們像是早已明確方向似的,排一列整整齊齊的長隊穿樹林而過,又翻過一座山,才站住出神地望著前方。牧民們趕過去一看,眼前是一片廣闊無比的草地,有一條小河在中間流淌。好牧場!牧民們發出了感嘆,羊群咩咩叫成一片。少頃,羊群從山坡上跑到了河邊,牧民們以為羊要飲水,但它們卻站在河邊不動,望著河水出神。牧民們明白了,是這條小河的流水聲把羊引過來了。
羊會聽河。盡管這條小河只發出了隱隱約約的流水聲,但羊卻會聽,隔著一座山、一片樹林,羊就聽見這個地方有一條小河,并由此判定此處有一個大牧場。所以,它們便自己選擇了道路,選擇了能維系自己生命的一塊牧場。牧民在這種時刻已經失去了管制羊群的權利,只能跟著羊翻山過林。這便應了村里那些上年紀的人說的一句話,羊有時候在牧場上也放牧人哩。這是人們首選那仁牧場的一個重要原因,盡管有些神奇,但卻又很深刻,它說明了生命與大自然互融的確切與美麗。
再后來,關于河的故事便越來越多。人們最為驚奇的就是這條河堅持在河道中流淌的故事,牧民們每年春天進入牧場,而春季正是雪山化冰的時期,所以這條河里的水便時大時小。有時候,水突然就大起來,從河道中溢出,順漸陡的地勢漫延。這時候,一條河便變成了幾條河,新的河道出現,舊的河道反而沒有水了,被棄在那里,看著駭人。有時候,大水在半夜涌下,嘩嘩的水聲使羊群變得躁動不安,便咩咩亂叫成一片。牧民們說,現在流下來的水是下午的太陽曬化的冰水,上路晚,所以到了晚上才流到了那仁。第二天,草地上就會又出現新的河道,橫橫豎豎流著大大小小的水。出現新河道的日子,羊都不去遠處,只吃近處的草。有羊不小心吃到河邊,被水驚嚇,猛地掉頭就跑,似是對水很恐懼。
后來,牧民們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每次雪水流下來后,不論沖出多少新河道,但最終仍要歸于老河道。那些水流上幾天后,像是終于聽到了什么召喚似的,仍回到舊河道去。舊河道很快就又恢復了昔日的神采,在陽光中如一條起伏的絲帶。
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牧民們就等著每次河水鬧騰一番后,又歸入舊河道。一次這樣。二次這樣。最后便次次都這樣。慢慢地,牧民們便為河水的這種執著而感動了,他們覺得河水像村子里的一個人,那個人有一年放牧把羊丟了,找了好長時間,別人都以為找不回來了,但他卻堅持天天去找,終于將羊全部找了回來。
河水的變化,人在看,羊也在看。任何一種東西,你長時間地去注視它,慢慢地便會被它的某些特征感動,在心靈上有所憣悟。有意思的事后來發生在一只羊身上。那天,雪山上的冰水突然涌下,頃刻間在牧場漫延,將路都淹沒了。一只羊在慌亂間被堵在一個死角,無法回到羊群中,水越來越大,眼看著它就要被淹沒,牧民們都為它捏了一把汗,但它卻很從容,向四處看了看,揚蹄一躍跳入舊河道,它站在水中一動不動,好像在等待著什么,果然,水慢慢地涌入了新的河道中,舊河道中的水始終是那么多。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等著大水過去。下午,水小了下來,新河道慢慢顯出石頭和沙地,那只羊從水中出來,又開始吃草。牧民們都很為這只羊而高興,它在危難來臨的一刻,能夠從容地選擇舊河道保護自己,真是聰明。
3
有的牧民奇怪,到那仁牧場后不與大家同牧,偏偏要一個人找個地方扎下帳篷,獨自去放牧。
今年,又有了這樣一個人。那天,當那個人做出這個決定時,大家都勸他還是與眾人一同前往,因為他的羊群很小,再加上他的身體不好,不宜于獨處。大家這樣勸他,實際上是出于對他的憐憫和擔憂,大家都覺得他玩不起個性,還不如隨大流好,但他卻執意要去,死活聽不進大家的話,大家只好隨他去。他把自己的羊從大羊群中趕出,孤零零地往左一拐,下到了一個河灘里。眾人無奈地離去,他選這個河灘有他的道理,河灘兩邊的草長得很青嫩,估計他的羊一個牧期夠吃了,他平時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現在把羊分開,可能倒也過得輕松自如。
大家都扎下帳篷后,他倒成了大家共同的一個觀望點。河灘在低處,他的一舉一動便都在大家的視野之中,人人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望一望他,看看他在干什么。其實,大家對他仍然放心不下,因為他的生活能力低下,大家實在想象不出他如何維持一日生計。因此,對他的觀望一方面出于好奇,一方面仍出于擔憂,但他卻似乎生活得挺好,每天一大早將羊趕出去,然后帳篷上就升起了炊煙。大家都知道他在燒奶茶喝,那抹炊煙升得弱,想必他也是隨意燒了一壺對付了事。喝畢了茶,他便坐在河邊一動不動望遠處的山或天上的白云,久了,他便像一塊石頭。他的羊吃青草,有時候走到他眼前望著他一動不動。一人一羊,久久不動,加之有青色草場和藍天白云的映襯,如畫中景物一般。
有一次,有人在上游用炸藥放了一炮,炸死不少魚,有來不及撈的魚順水流到了他面前的一個水潭,明晃晃地很是顯眼,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脫去褲子沖進水中去撈魚。眾人遠遠地見他光著屁股在水里撲騰,不知他要做什么,過了一會兒,見他手抓幾條魚喜滋滋地上了岸。下午,便看見他帳篷上空的炊煙升得筆直而持久,眾人便知道他在煮魚,有一頓好吃的了。這件事之后,他知道河里有魚,便削尖一根樹枝去扎河里的魚。他有極大的耐心,一直坐在河邊等魚出來,魚只要一出來,他便一下子扎下那根樹枝去,又準又穩,笑呵呵地將魚從水中提出。從此以后,他每天便有魚可吃,煮魚時從帳篷上升起的炊煙變成了人們向往的一道風景。
我聽牧民們說他的事,便準備去和他呆上一天,我覺得他從本質上而言是一個更徹底的牧人。但還沒等我接近他,他卻因為一件事搬到別的地方去了。一天早晨,有幾只別人的羊走到了他的河灘里,羊不諳世事,不知道他與眾人分開就是要獨占這一帶的草,它們貪河灘中的草好吃,低著頭只是吃,不知道那個人在遠處望著它們,等吃到他跟前了,才被他的一聲大喊嚇了一跳。它們轉身就跑,直到跑遠了才敢回過頭望一眼他。他用手指了一下它們,罵了一句粗話,但沒一會兒,那幾只羊又偷偷過來吃河灘里的草,羊也許對吃草只有直接攫取的心理,不會考慮更多。他氣憤之極,不再罵粗話,順手操起那根扎魚的木棍追上去就打。羊受驚,四散而開,急急逃跑。他不管更多的,只顧盯住其中的一只追趕,那幾只羊沖上山坡,又下河灘,但就是不能擺脫他,他已經緊緊咬住它們不放,似乎不抽它們幾下不足以解氣。他一邊追,一邊將木棍舞得呼呼作響,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最后,那只羊跑進了一堆亂石中,被石頭絆住四蹄跑不動了,只好乖乖等打,他沖上去啪啪啪幾下抽在羊身上,羊打著哆嗦像個罪犯。直到打得解氣了,他才提木棍返回。
這一幕被眾人看見了。在他剛才追羊的時候,有人向他吆喝,讓他停住,但他追得正猛,加之又在火頭上,壓根沒有聽進去。下午,他就拆掉帳篷,趕著羊群去了別的地方。人們都習慣每天朝河灘中張望,他走了之后,那里空無一物,但人們卻總是改不了向那里張望的習慣,只有兩眼空空地望一陣之后,才知道他確實已經離去好多日子了。
過了幾天,牧場上起了大風。一位牧民掛在帳篷外的皮條子被風刮走了。(我在“馬鞭子”一文中已經說過,牧民將皮子割成細條,在陽光下曬暴,曬好后做馬鞭子)他四處尋找,終無下落。后來,他斷定那些皮條子被風刮進河里去了,淺水處不可能沉它們,只有那個獨處的人扎過魚的深水潭有可能使之沉沒。他找來一根長樹枝,在潭中使勁撈了整整半天,卻沒有一根皮條子出來。他想,這個獨處的人在這里呆得時間長,知道哪個地方水深,哪個地方水淺,興許他能撈上來呢。于是便帶上1公斤奶酪騎馬去找他,找到他后請他來撈,那個人仍執他那根扎魚的木棍探入水中細細地撈,撈過幾遍后,便失望地搖了搖頭。
有人勸那位牧民,肯定撈不出來了,那些皮條子有可能被河水沖到喀納斯湖里去了,也有可能被魚吃掉了;羊在草地上要吃草,魚在水里也要吃東西嘛!剛好你的這些東西來了,它們就吃了。那位牧民不甘心,仍要他再撈一次,他不作聲,只是搖頭。眾人見再沒有什么熱鬧可看,便一一離去。
他走到那位牧民跟前說:“馬條子沒有撈出來,下午我把你的奶酪還給你。”
那位牧民已被事情弄得有些傷感了,說:“唉,你就留下吃吧。皮條子我丟不起,1公斤奶酪我還拿不出嗎?”
但他在下午還是把那1公斤奶酪還給了那位牧民,他把奶酪端到他的帳篷里,什么也不說,放下就走了。
后來,我去那個河灘坐了一會兒。要離開時,見他在河邊走動,我以為他在尋找什么,我覺得他對這個河灘是有感情的,但他卻似乎對河灘視而不見,很快就走了過去。一個在這里生活過的人都沒有留下什么,我又能尋找到什么呢?河水無聲而又從容地流向了遠方,這是一種強大的無聲和從容。
留下河岸,空空如也。
4
從遠處看,河流只是幾條明亮的絲帶,纏繞在綠色的牧場上。走近了才發現河床很寬,嘩嘩的流水聲甚至還有些震耳。目測一下水的深度,好家伙,居然有一兩米深。在河邊坐下,感覺四周的山峰更加悠遠了,就連不遠處的戈壁也寬廣了許多。我想起一位塔吉克朋友曾很抒情地對我說:“當你發現太陽、天空和山巒等等都映照在水面上時,你就會知道,河流大得足以裝下一切。”我被他的這一番話打動,但我發現自己依然對高原的河流認知不夠,不能從中看出什么。
心怏怏然,加之又無事可干,我便待在大草灘一側的艾西熱甫家里與他閑聊,不料剛說到河流他的臉色就變了。他見我對河流感興趣,就對我說:“河,調皮得很,經常自己搬家;它,一搬家,人,就得跟著它搬家。”
細問之下,才知道“河流經常自己搬家”指的是河流改道的事情,塔吉克人說話富于諧趣,把河流改道擬人化,說成了“搬家”。因為“河經常自己搬家”,他們家也跟著河流搬了三次家。他父親是在一條河邊出生的,之后便聽著河水的流淌聲長大。他父親對河水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出門了都要在河中洗手后才動身,從外面回來也是用河水洗手后才進屋。七十年代末,他們家的生活好了,慢慢從游牧變成了定居。他父親決定選一個地方蓋一座房子,讓全家人定居下來。一家人翻山越嶺,走到一條河邊時,他父親發現那條河清澈見底,立刻決定在河邊蓋房子定居。他父親在當時的選擇其實不足為奇,作為游牧民族,有水有草的地方往住是他們的首選。一天夜里,那條河的流淌聲比以往大了很多,他父親對家里人說:“雪水下來了,小河要變成大河了,河水在叫喚著長身體呢!”那一夜,他父親酣然入睡。作為一個對河流有感情的人,那條河似乎流淌在他的心里。
不料第二天早晨出門一看,他父親的臉上頓失顏色——昨天夜里從雪山上涌下的雪水大概很洶涌,在那條河的上游沖開了一個口子,使河水經由那個口子一涌而去,將這條河道遺棄了。干了的河道真難看啊,像傷口被撕開后露出了駭人的傷口。“河搬家了。”他父親說完這句話后,騎馬去尋找那條河流。他騎了很遠的路,找到了那條河沖開口子的地方,但那條河在向下流淌的過程中出現了幾個分支,他覺得所有的分支都是原來的那條,但又覺得不是。他怏怏而歸,帶領全家人搬家。沒有河水了,他們必須得搬家,因為人和牛羊都需要水。
他們一家再次找到一條河時,家里人都有些猶豫,但他父親卻執意要緊靠河流而居。不久,一座黃泥小屋又建了起來,他們往墻上撒面粉,用塔吉克人的方式祈求平安,然后在那里住了下來。有水有草的地方對人的生活可起到最起碼的保障,他們一家又像以往一樣生活著。不久,意外的事又發生了。一天夜里,他們一家人都在睡覺,突然從上面傳來轟隆隆的巨響,緊接著一股洪流傾瀉而下,將他們家的黃泥小屋掀翻了。天氣太熱,雪山上的積雪大面積融化成雪水,匯集到一起便形成了洪流。他們家的房子不巧正處于洪流的下方,所以被沖垮了。等洪流過去,艾西熱甫發現父親不見了。他們一家人沿河而下尋找,一直找到天亮都不見父親的蹤跡。
父親被“突然叫喚著長大了的河流帶走了”。艾西熱甫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帶著一家人又遷到了另一個地方。鑒于上次因為距河太近而遭受了災難,但事實上又離不開河流,所以這次他們選擇了離河流有十幾米遠的地方蓋了房子。父親因河流而命歿,給一家人心頭留下了陰影,如果不是去提水,誰都不愿多去河邊。
幾年時間過去了,小羊長成了大羊,大羊下了很多小羊。艾西熱甫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然而河流還是再次讓他們一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年夏天,那條河莫名其妙地干涸了。雪山是河流的源泉,氣溫太低,積雪無法融化成雪水流下,所以河流干涸了。干了就干了吧,從稍遠一點的地方提水也可以維持生活,但不久意外的事情又發生了,他們家的墻裂開了縫,風呼呼呼的從中穿梭。有年長的塔吉克牧民路過,對艾西熱甫說:“河水都干了,房子能不裂縫嗎?”艾西熱甫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股惱意,又是河流!
沒辦法,他們又搬了一次家。河流“搬家”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樣,而他們搬家卻始終擺脫不了河流的陰影。現在住的這個家,至目前已有五年時間了,最近艾西熱甫的心頭又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五年平靜的時光使他覺得似乎又將遭遇一次災難,他甚至已經在心里盤算著如何搬家了。
我勸他不必太過于緊張,那樣的事都是在偶然中發生的,不會每次都遇上。他說,父親以前曾說過,如果找不到最初的那條河流,我們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因為我們遇到的新河流都在“長身體”,它們一“叫喚”,就把我們的房子順便帶走了。我無法再勸他了,雖然他說的話沒有道理,但在如此蠻荒偏僻的高原上,人與自然就這樣相處著,在很多時候甚至融為一體,誰又能不相信他們說的話,他們堅信的事情,都是從現實中得來的道理。
我們倆都沉默了。
我扭頭去看大平灘中密布的河流。不知為何,我看見這些河流被陽光照射得像一把把刀子,把大平灘切割得支離破碎。
5
從牧場返回,途遇阿克哈巴河。怎么說呢,當時看到阿克哈巴河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它不是一條河。天慢慢地黑了。夜幕完全拉開的時候,一抬頭就看見了掛在天邊的月亮。新疆的地大,所以,經常能看見天上一邊掛著太陽,一邊掛著月亮。要是在白天,月亮就只能悄悄地在天上掛著,一般不會被輕易發現,而一旦太陽落山,天剛麻麻黑,你總能看見遠處的天邊先亮了起來,不一會兒,那片光亮越來越大,一直鋪展到了你的眼前。我看到在月光的移動中,河水變得更白了;由于月光在動,河水似乎也在向下洶涌,越來越快,似乎已經傾瀉起來。月光順著河道從我面前移動過去,在越過我的時候,我看見河水的內層被照亮,很深,也很厚重。月光移動過去之后,河面只有一層淡淡的亮光,讓人覺得阿克哈巴河仍不是一條河,而是別的什么。
這時候,一位哈薩克牧民騎著馬,一邊往這邊走,一邊唱著歌。空曠的夜晚忽然有了他的歌聲,一下子就打破了寧靜和孤獨。他走到我跟前,從馬上跳下來,愣愣地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我覺得他有點奇怪,怎么忽然瞅著阿克哈巴河就發起了呆。過了一會兒,他表情非常復雜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轉過身去,準備牽馬離去。
“哎,佳克斯。”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和他說幾句話,就使用了用來稱謂朋友的這句哈語,叫了他一聲。他聽到我的叫聲后,停了下來,準備去牽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了回去。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樣說了一句:“哎,佳克斯。”他的聲音很有磁性。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臨河而立,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長久地沉默著。此時的阿克哈巴河面仍舊是一片鐵青;我仍然感覺不到它是一條河。這時候,我發現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細一看,他的那只手正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鮮血從指縫里流出,滴在沙土中。此時月光正亮,因而他的那只手看上去黑乎乎的,可以肯定已經有大量的血流了出來。
“你的手……”
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見他的手心扎著一根筷子粗的駱駝刺。他把手翻過來,我觸目驚心地發現,那根駱駝刺已經刺穿了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二三寸的一截。我知道緊挨著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處都長著駱駝刺。駱駝刺較之于其他沙漠植物,似乎有著鋼鐵鑄就的枝葉;其枝堅硬無比,其葉鋒利如刃,人和動物一旦碰到駱駝刺上,必然會被劃破皮膚;如果碰得重了,則會被刺入肉中。
“你這是怎么回事?”
“剛才,我的馬看見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來,我不小心跌落在地上,這根駱駝刺就鉆到了我手心。”
“疼不疼?”
“有一點點。”
我扭頭去看犯下錯誤的那匹馬,它仍然在出神地望著阿克哈巴河。看它的樣子,它很想向著阿克哈巴河一躍而入,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韁繩卻被它的主人緊緊地抓在手中。
“我本來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見阿克哈巴河,我發現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在月光中會是這樣。我不洗了。”說完,他翻身上馬,兩腿用力一夾馬腹,那匹馬就奔騰而起,馳向遠處。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了他的歌聲。我知道,此時他跟剛才來到阿克哈巴河邊時一樣,正高聲唱著歌,而那些鮮血伴著歌聲,正從他的指縫里一滴一滴地落入沙漠。
文章寫到這里,我才記起,當時他面部的顏色和阿克哈巴河一樣,都是鐵青色的。
6
那場雨下起的時候,我和礎魯正順著湖水向下流淌的河道在行走。礎魯說,望著雨,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了。我和他在雨中隨便走著,讓雨把衣服淋濕,渾身變得涼爽起來。雨下到后來越來越大,大風也吹刮開了,天氣很快變得寒冷。遠處的山丘上有樹,但此時都似乎垂下了枝條,有些不堪重負的樣子。前幾天,有許多鳥兒在那里亂紛紛飛動,現在,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我和他離開溝邊,在林子里走了一會兒,在一塊石頭跟前停住。這塊石頭上長了一根草,它綠色的枝葉與褐色的石頭交相輝映,顯得很特別。仔細一看,才發現了讓人驚奇的一幕——這根草是從石縫里長出來的,由于石縫細小,它的根盤旋了好幾圈才將枝體長出,遠遠地看上去,它就像石頭長出的一個肢體。這又是草原的一奇了,可能與不可能融為一體,形成了一種不平靜中的平靜。
雨越下越大,我和礎魯坐在石頭跟前靜靜地淋雨。雨已經彌漫了整個山谷,天變得暗淡起來,但有一股奇異的亮色卻像在暗暗游走著一般,把低處的草照亮了。因為這股亮色的原因,草場像剛剛被大水洗過一樣顯得潔凈無比。這是多么難得的一景。在新疆和西藏兩地生活得久了,地域色彩和人文景觀反而給了我更多的東西。就像這場大雨,像一雙大手似的將夕日的塵灰洗去,悄悄地使大地恢復了清新的面容。我知道面對此景只宜看不宜說,但此時于內心涌起的激奮卻使我不由得還是想說,這就是美。美應該是無處不在的,但有多少是在等著與一個人相遇呢?
離開那塊石頭時,雨下得更大了。風不知因何而起,猛烈地吹動著,一片片雨絲被風吹動著掀起了細密的白浪。也許是受了風的驚嚇,一些鳥兒從樹叢中飛了出來,白的、黑的、灰的、渾身布滿斑點的,多得如云似霧,不倦地上下飛翔。
我和礎魯又被吸引,跑到樹跟前看鳥,鳥兒們在雨中亂飛一通后,像是聽到了命令似的形成了一個隊形,掠過樹冠向樹叢后面落去。雨天隨著它們的消失突然變得寂靜下來,我們已被逗得興起,快速穿過樹叢,追著它們不放。然而當我跑出樹叢時,頓時為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樹叢的前方有一潭深水,湛藍湛藍,猶如草原將多余的水濾去,只剩下精致的部分。在草原上已經見過不少海子,但惟獨這個是如此地賞心悅目。鳥兒們像揚著帆的船只,在水面上飛舞。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它們全都斜對著風,在一點一點地往遠處飛。在離我最近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鳥始終在飛。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那是一只鷹。很顯然,一場大雨和同類的行為正鼓舞著它,它飛著飛著,突然將身子緩緩降下,待接近水面的一瞬突然伸出長喙,向河中撲去。
它是不是要去啄水里的一條魚?
礎魯大叫一聲,完了,那是狗魚。果然,狗魚比鷹強大得多。鷹的爪子扎入魚身后,魚迅速向水底游去,鷹盡管扇起雙翅欲掙脫飛起,但狗魚的力量更大,幾番掙扎,鷹還是被狗魚拖入水里去了。水面上冒出幾個氣泡,隨之便和搏斗的痕跡一起消失了。別的鳥兒像熟視無睹一般,獨自向遠處飛去。水中強者把空中猛禽拖到水里去了,一場不動聲色的戰斗讓我和礎魯看得驚心動魄。我們趕過去,想看看那只鷹是否能夠從水中掙扎出來,但深藍的水已經阻隔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見。強者選錯了對象,悲劇不可避免地要發生。所以說,強者并不是惟一的。
我們轉身往回走,草場上依然風急雨密,鳥兒們已經飛過海子,樹木似乎仍無法抬起垂下的枝條。走出林子,我們看見遠處有一匹馬慢慢向這邊走來。它走得很慢,以至于讓我們無法分清它的背上是否有騎手。我們等了很長時間,它仍在遠處。我已經變成了村里的閑人,所以就耐心等著它走近,待它慢慢走過來,我們才發現它的背上沒有人。我和礎魯有些吃驚,是不是它的主人在雨中遇難了,受了遠去的鳥兒和命歿的鷹的影響,我們迫切想見到一個人。就在我們正擔心的時候,從馬的后面出現了一個人,拿著東西迅速向我們走來。由于雨大,我們看不清他的臉。
他這樣出現,我們幾乎高興得喊叫起來,盡管我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做,但就在我們盼望著從馬后面出現一個人時,他果然出現了。
責任編輯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