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家族史小說 傳統 信仰 興旺 解體
摘 要:辛格的家族史小說《莫斯卡特一家》雖然展示的是莫斯卡特一個家族的從興旺到解體的過程,但從中我們可以窺見猶太社會的百態人生以及猶太傳統悄然解體的路向,從而警示現代社會的人們:表面興旺發展的猶太社會,內部潛藏著怎樣的危機。當今世界隨著現代性“春風”的勁吹,人們用完全相對的思維方式判斷是非,勢必造成人類價值觀的崩塌;人類若不能在精神維度成長,傳統價值必然會在現代性中逐漸喪失。
辛格精心構筑的家族史小說《莫斯卡特一家》描寫了莫斯卡特家族從興旺到解體的過程,反映了猶太社會的百態人生以及傳統思維遭遇現代意識的撞擊之后是怎樣悄然解體的。像許多家族史小說一樣,辛格通過一個個主人公尋求自由愛情受到傳統勢力阻礙的故事,記述了每個家族成員各行其是,與古老傳統背道而馳,與家族的歷史發生沖突以至于使家族難以維系。這部寓言般的小說通過一個家族分崩離析過程的演示,讓人們驚心動魄地看到了表面完好的猶太社會內部潛藏著的危機,從中我們看到,傳統猶太文化在勢如破竹的現代文明面前是怎樣的不堪一擊,給置身現代性的猶太人甚至整個人類都敲響了一個警鐘。
一
猶太傳統所面臨的困境是,一方面,那些試圖脫離傳統的世俗猶太人拼命丟棄民族性的東西;另一方面傳統衛道士們竭力維持傳統秩序,努力挽回不斷喪失的傳統。他們之間的矛盾和對抗最終造成了兩敗俱傷——年輕人不能如愿追求自己的理想,一切努力歸于虛妄;傳統在浩蕩的現代性潮流中也無可挽回地漸行漸遠。
在《莫斯卡特一家》中,歐洲猶太人狀況的不斷惡化是推動這部巨著情節進展的力量。散居歐洲各國的猶太人不斷遭受驅逐,納粹勢力的迫害危在旦夕。在這種背景下,猶太人一方面逃離居住國,紛紛前往巴勒斯坦、美國以及其他相對安全的地方。在人身安全和傳統失落的雙重危機中,“正統”猶太人還是渴望彌賽亞的降臨;而年輕人則在這種劇烈動蕩的社會中竭力改變自己,改變這個民族千年不變的狀態,他們認為,猶太人在歷史上屢遭不幸,正是因為猶太社會落后愚昧的傳統。落后挨打是無法避免的,因此,他們希望積極主動地行動起來,融入現代社會,創造美好家園,他們不愿被動等待彌賽亞降臨改變他們的命運。更有甚者,正如這部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那樣,他們希望通過尋求違背傳統的羅曼蒂克式愛情,甚至違背倫理、違背猶太律法的通奸,來滿足感官刺激和實現個人“幸福”。這些行為無疑遭到了傳統衛道士們的激烈反對。辛格通過這部作品意在說明,違背傳統的所謂愛情不啻是始亂終棄,對于傳統無異于飲鴆止渴,其結果是絕無幸福可言的。
貫穿《莫斯卡特一家》全書的主要是阿薩·赫舍爾·巴涅特與海德薩·莫斯卡特這對男女的愛情、婚姻、離婚和通奸的故事——阿薩與海德薩相互愛慕、兩情相悅,但他們羅曼蒂克式的戀愛遭到了猶太教“正統”派特別是拉比們的激烈反對。他們認為,羅曼蒂克式的戀愛正是動搖古老猶太教基礎的因素,對他們來說無異于洪水猛獸。因為這種戀愛不僅否定了傳統婚姻雙方繁衍后代的真正目的,而且體現了戀人們背離宗教一味地尋歡作樂。所以,拉比們認為,跟理性主義、社會主義、民族主義等西方舶來品相比,羅曼蒂克式的戀愛對傳統的威脅更大。因此,梅書蘭把外孫女海德薩抗拒傳統包辦婚姻、追尋自由戀愛的行為看成是對他的權威挑戰;拉比聽到海德薩執意抗婚的消息時認為,海德薩也許已經墜入愛河,他祈愿上帝這樣的事情不要發生,因為浪漫之愛是猶太教所不容的。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是這位猶太傳統代言人的拉比,其女兒基娜·杰南代爾居然拋棄了自己的丈夫,與華沙的異教徒和玩世不恭之徒鬼混到一起。這個悖謬的現實攝人心魄,它告訴我們,現代性給年輕一代的猶太人帶來多么可怕的后果。書中阿薩與海德薩之間的戀愛故事,凸顯了猶太教新舊傳統人物之間觀點的迥異和現實生活中的激烈沖突。
海德薩的現代、新潮思想與其母親達查把她送到一所現代的、非猶太學校接受教育密不可分。脫離猶太社區享受了現代世界的“智慧果”之后,海德薩的“眼睛明亮”了,于是她拒絕與費舍爾·庫特納結成包辦婚姻。盡管費舍爾是一個虔誠的哈西德派教徒,而且即將繼承一筆遺產,但海德薩在與他舉辦婚禮的前夕,同阿薩·赫舍爾私奔,前往瑞士定居。然而,在奧地利邊境他們被雙雙擒獲并被捕入獄。獲釋后,海德薩被強行遣返到自己父母家里,全然失卻了個人尊嚴和生活激情。風波平息之后,阿薩對夢幻般的愛情心如死灰,只好娶阿黛爾為妻;海德薩走投無路,絕望之余只好跟費舍爾·庫特納完婚,滿足了祖輩們遵循傳統的心愿,戴上了傳統猶太已婚婦女的假發,正如她自己所說“就權當是我的十字架吧”。海德薩與阿薩的自由戀愛被粗暴阻斷之后,她內心異常困惑,責怪本民族的宗教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給她所需要的安慰:“我們的宗教為什么不能讓一個猶太女子走進教堂、跪在上帝面前祈禱?……圣父在上,請讓我恢復自己的信念吧。”一方面是怨恨,另一方面仍然希望自己對信仰、對生活、對民族存有往日的信念。
二
阿薩婚后在非猶太世界闖蕩多年,當他第一次帶著妻子阿黛爾回到故鄉小泰雷斯波爾村探親的時候,他們在路邊看到了幾株遭受過雷擊的枯樹,書中這樣寫道:
路兩邊排列著高大的樹木:栗樹和橡樹。有些樹木的樹干上殘留著遭雷擊后形成的巨大裂痕。順襲痕往里看,黑洞洞的,神秘莫測,活像是賊窩匪巢。有些老樹的樹冠垂向地面,仿佛就要傾倒在地,裸露出盤根錯節的百年老根。
這樣的描寫并非可有可無,它是極具象征意義的,它隱喻了古老的猶太傳統文化正在被無情地摧毀,就像曾經的參天大樹不幸遭致雷電重創,無可挽救地傾覆在地。這樣的情景不會不令所有猶太傳統守望者扼腕嘆息。
由于海德薩與阿薩被逼無奈只好與各自都不相愛的“愛人”結婚,所以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從一開始注定就是死亡的。婚后,他們經常背著各自的配偶,與他人在一起淫亂偷歡,其中最富戲劇性和諷刺性的,莫過于他倆在十大懺悔日和贖罪日那一天無恥而又放蕩的行為。小說中這樣令人觸目驚心地寫道:
反正已經褻瀆了這神圣的日子,她索性完全聽任于他的所有沖動。于是,她在椅子上委身于他,在地毯上、在費舍爾的床上委身于他。阿薩·赫舍爾打了一個盹,又被睡夢驚醒,激情燃燒起來。海德薩在睡夢中嘆息。阿薩·赫舍爾從床上起來站在窗前。是的,這就是他阿薩·赫舍爾。他那半瘋癲的父親已經死在了一個骯臟的小村子加利西亞。一代一代的拉比、圣人、拉比的妻子,他們純潔自己就是為了他赫舍爾的降生。而他卻在贖罪日與另一個男人的老婆在這里過夜!{1}
辛格以令人震撼的筆觸,一方面暴露了年輕人丟棄猶太教后的荒唐行為,另一方面也深刻揭露了“正統”猶太教阻礙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的后果,造成他們只好在背后偷偷摸摸地嘗食禁果。海德薩與阿薩的行為既讓人心生同情又令人無比痛心。
“棒打鴛鴦”的故事在中國古代民間傳說中不乏其例,不過,海德薩與阿薩的行為斷不會像牛郎與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以及劉蘭芝與焦仲卿等一系列中國古代那些凄美的、天各一方、生死兩離的故事那樣,讓人們千古傳誦,他們的行為實際上是“以暴抗暴”,以荒誕不經的行為來對抗傳統的禁錮,特別是在贖罪日干著罪惡的勾當,這種天理所不容、倫理所不齒的行為正是辛格所要竭力摒棄的東西。
然而,辛格作品中的性描寫,卻引來了少數人的質疑甚至批判。格雷德夫人(Mrs. Grade)就曾猛烈抨擊說:“我鄙視辛格是因為他把猶太文學、猶太教、美國文學、美國文化拖回到了摩押{2}地。”③格雷德夫人反對辛格作品中涉及的文化因素滲透太多的反傳統甚至是褻瀆傳統的東西。她用摩押地來形容辛格作品中的淫亂和不合傳統的因素,否定了辛格創作的正統性、猶太性。這也許正是那些把辛格解讀為“以色列的叛徒”的人的根據,他們認為,辛格作品中的性描寫偏離了猶太教的傳統,甚至褻瀆了猶太人的上帝。當然,這樣的評價未免以偏概全、一葉障目。
三
阿薩與海德薩最終同各自的配偶離婚,兩人終于名正言順地牽手走到一起,實現了多年的夙愿。然而,結婚大喜的同時也是他們之間浪漫和激情的完結,正應驗了中國文化語境中的“圍城”之說:處在愛情門外的拼命想要擠進去;進去之后又覺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好,試圖悄悄溜出來。這場來之不易的婚姻正如它當初遭到傳統衛道士們所詛咒的那樣,還是以失敗告終。阿薩婚后不久便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共產黨員巴巴拉·費舍爾松,并與之有染。海德薩遭到了無情的遺棄,只好傷心地帶著他們的孩子,與自己的母親達查生活在一起。
對于這場失敗的婚姻,海德薩認為是阿薩缺乏信念造成的,她說:“他對什么都不相信——不信上帝、不信人類……恐怕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愛。他只知道肉體的沖動。”④
阿薩背離猶太傳統的人生態度或許與他曲解斯賓諾莎的信條有關:幸福與道德是渾然一體的,“人類的唯一追求是尋歡作樂”。但是,隨著幸福的滿足,對它的欲望也會不斷增長,事實上永遠也不會得到滿足。阿薩無所顧忌、不負責任地尋歡作樂,給自身、給他人釀造了生命的苦酒——他與海德薩最終并沒有找到真愛,反而背負累累創痛。正如他的第一任妻子阿黛爾所說:“他要么侍奉上帝,要么走向死亡。他既然已經拋棄了上帝,所以他已經死了——行尸走肉而已。”⑤阿薩拋棄信仰帶來的惡果由此可見一斑。
辛格在《在我父親的法庭里》曾這樣說:“我在一個存在某種希望的世界中長大,這個世界中有著這樣的信仰:上帝創造了世界并給了我們《妥拉》,而且《妥拉》給我們指明了生活范式。這些說法可能不一定對,可一旦人們信仰它們了,他們就有了一種生活范式。我成長于善惡觀念分明的時代,幾乎沒有什么中間立場。要么你遵守了戒律,要么你造了罪孽。而我們現在這個時代,這種思維方式幾近消失。這種狀況造成了一種危機,這種危機不僅表現在人們的倫理觀上,而且還表現在許多其他方面。如今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認為,沒有善惡這類事,任何事都是相對的。但用完全相對的思維方式,人類的價值觀就會崩塌,人類就不能成長。道德中立的人是一個怪物。”猶太民族是一個在流浪中不斷尋找上帝的民族,他們所尋找的上帝實際上就是一種信仰,當這種信仰搖曳不定甚至在他們心中不再存在的時候,上帝便離他們而去。正如辛格所言,這種信仰實際上就是“一種生活范式”,一種是非、善惡分明的倫理觀。遺憾的是,當今世界中,隨著現代性“春風”的吹來,人們“用完全相對的思維方式”判斷是非,勢必造成人類價值觀的崩塌;人類若不能在精神維度成長,傳統價值必然會在現代性中逐漸喪失。
海德薩與阿薩之間羅曼蒂克的戀情是始亂終棄、飲鴆止渴的行為,也是信仰與懷疑之間不可調和帶來的必然結果,說明對信仰的懷疑最終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從《莫斯卡特家族》中莫斯卡特家族這個大廈的傾覆過程,我們隱約窺見了猶太傳統這個大廈在現代性撼動下令人憂心的文化意象。
本文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辛格作品中猶太文化敬畏倫理的啟示”研究成果及上海高校“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創新團隊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長國,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外國小說與中外文化。
① Isaac Bashevis Singer, The Fami1y Moskat.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4, pp. 315-316,427-428,
582.
② 摩押是羅得和大女兒所生的兒子,是摩押人之始祖。見《創世記19:30-37》。
③ Alana Newhouse, “Dissent Greets Isaac Bashevis Singer Centennial”, in New York Times, June 17, 2004.
④ Isaac Bashevis Singer, The Fami1y Moskat.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4, pp. 427-428.
⑤ Isaac Bashevis Singer, The Fami1y Moskat.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94, p. 5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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