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是我叔家的孩子,比我大五歲,未婚。他初中未畢業就外出打工,沒文憑,沒手藝,沒才氣,唯一有的就是脾氣。現在我們整個家族的長輩都拿他沒辦法,弄得誰見了他連發脾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以前不是這樣。我上小學的時候和他關系很瓷實,他經常對我說,誰要是欺負你,我就欺負誰。由于這句話,我仿佛有了一個天大的靠山,走起路來底氣十足、氣宇軒昂,也愈發對我哥有了好印象。
我哥有很多書,別人找他玩一般都會被我叔擋在門外,說會影響他看書。他經常看書到深夜,這點令我叔很感動,暗地里已經開始尋思著給他準備讀大學的錢。我叔感動是因為他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不知我哥看的書都是武俠小說。
小時候我也愛看書,經常去找我哥借書看,但他從來不肯借我武俠小說。他那時已經意識到看武俠小說對學習沒有絲毫幫助。他不想害我,這一點我現在想來還很感動。但他的努力并沒有讓我從此愛上了學習,我初中三年都是在讀武俠小說中度過的。如果他早點借我武俠小說看,我想我初中應該能騰出一點時間去學習。其實這個想法也是鬼扯,因為到現在為止我還經常看武俠小說,根本沒精力和時間去打點學校那些事。
我上初三的時候我哥已經出去打工有些年頭了,身上開始有點小錢,抽過濾嘴的煙,學會了喝酒和吹牛。他知道我沒好好學習,春節去我家拜年的時候就對我承諾說如果我考上省級重點高中便送我一部BP機。當時BP機很流行,很多人腰里都掛著那玩意兒,但多數都是外形很像BP機的電子表,有的里面甚至都沒有裝電池,純粹是個裝飾。我聽完我哥對我的承諾同樣很感動,感動的時候甚至沒有考慮自己是不是一塊考試的料。
結果,當年我爸花了兩千塊錢高價費才勉強把我送進一所剛成立的縣級重點高中——沒有鎮級高中,縣級重點高中其實就是未入流的那種。我在“高中”前加“重點”二字是為了尋求一點心理安慰,很多人應該能夠理解。需要說明的是,當時兩千塊錢差不多能夠買兩部頂好的BP機。
我哥長得很帥,村里人說他像張學良,我想他們應該是想說他像張學友,因為當時張學友的歌很火。我哥那時有很多女友,我一直夢想什么時候能像他一樣招女孩喜歡,但這個夢想延續到今天還是個夢想。然而事情很快發生了變化,雖然他有很多選擇,但是那群女友都不讓他選擇。接著,隨著他年齡的增大,他的女友們卻紛紛結婚,到最后他沒有了選擇。
我叔為此事很糾結,朝我哥發過很多火,有一次甚至拿一把掃帚要去抽他,而我哥當時手里握著的是鋤頭。再說我哥比他身材高大一倍,他看此情景,只有老淚縱橫的份兒。我哥那一次和我叔破裂后不再是向北,而是南下廣州,一連四五年都沒有回來。他走時找人捎話給家里,說不成功便成仁。
我哥自從去了廣州后,極少往家里打電話,即使打了也是打在我家或他朋友那兒,只問幾句爺爺奶奶身體是否康健之類的話就匆匆掛掉,從來不關心我叔和我嬸子的情況。我叔終究放心不下,暗地里讓我爸再接到我哥電話的時候問一下他在那邊的情況,順便也問一下是否已經有了對象。如果沒有的話,家里就會幫他介紹一個,像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其實我爸問過這些問題,但我哥說,你告訴我爹,我的事不用他操心,我現在什么都有,兒子都上幼兒園了。
其實他什么都沒有,卻什么都做。他每天要在工地上干十二小時以上,拉水泥、拎沙包、扛石頭,想著法兒地掙錢。他只想多掙點錢,想在廣州開個小店,回去讓人看得起他。但生活不會讓他如愿,在他離夢想越來越近時,透支過度的身體開始逐漸敗掉了,渾身病痛,又不舍得去醫院。他躺在工地的簡易棚子里靜靜地等待死神來敲他的門,工頭怕擔責任就打聽到我叔的電話讓他來領人。我叔聽到消息后,終于支撐不住倒下了,最后是我堂姐丟下她懷里的孩子只身一人去廣州把我哥背回來的。我哥那時體重已不足八十斤,輕飄飄的像個紙人。
回家后我哥每天貓在屋里不出門,我爸讓我有時間去陪他說說話。我去了,他見到我很驚喜,哆嗦著手要給我掏煙抽。他的手蒼白,仿佛和血肉沒有什么關系。我說我不抽煙,他便給自己燃了一支說:“你現在都是大學生了,如果我堅持下去,估計也該大學畢業了。”頓了頓,他又說,“但是我不后悔。”我聽他說完這話感覺心里堵得厲害。臨走時我告訴他我家里現在有一套金庸武俠全集,要是看的話下次來就順便捎來。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說早就不看了。我這之后也再沒有去看他。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我哥漸漸豐腴起來,正當大家高興之際,他卻被查出患有強直性脊柱炎。這種病至今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病人最后會慢慢地把腰弓成一個蝦米的形狀。我叔知道后把自己哭成一攤水,有人就建議說在我哥身體還沒有彎下去之前給他找一個不知情的女孩,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再講以后的事情。我叔只有我哥一個兒子,自然同意了,就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外縣的女孩。誰知我哥和那女孩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把自己病情告訴了她,結果肯定是告吹。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很快我們村周圍幾十里范圍之內的人都知道了我哥的情況。他注定會打一輩子光棍。
去年春節過后,我叔逼著他拿著賣地的錢去北京看病。我上學路過北京,順道去看他。他住在醫院附近的一個簡陋地下旅館里,每天靠泡面度日。他說,過幾天就回去,不準備看病了,做手術需要三四萬,還只是緩解。他想用這些錢開個小店,走一步算一步吧。
臨上火車的時候,我見他日漸萎縮的身體,眼睛被淚水弄得很模糊。他揮手說:“有什么難處就和我說,我是你哥。誰要是欺負你,你——你一定要學會忍!”
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