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每個人小的時候,都見過一個這樣的人吧。
我認識的那個人叫久來,她身上很臟,頭發上系一根紅色繩子,每天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大人說她是瘋子,不要靠近,會打人,男孩子們用石頭砸她。
我從不靠近她,只有一次,她站在春天剛開花的樹下,折了一枝新杏花,遠遠地看見我,走過來遲疑地要遞給我。我轉身跑了,小孩子的心里只有鮮明的恐懼——因為大人們告訴我,她是給我的生活帶來威脅的人。
今天的留言里,有一位朋友,說自己是一名來自浙江西部農村的精神分裂癥患者。為了他治病的藥費,家里的壓力大,父親和弟弟都在打工,母親也去當了保姆。
他說:“他們為了我的事不知道哭過多少回,我心里也不好受,只好拼了命也要把病養好不復發。因為如果復發,那么就意味著我一生都要吃藥,這就意味著我們四人徹底完了。”
他這句“拼了命也要把病養好”,我看了心里咯噔一下。
我做過有關精神病患者的調查節目,一旦停藥,復發的概率是80%,每復發一次,病情會更加重,治療會更困難。
盡管一直有很多人在呼吁,但目前中國仍然是這個世界上少數沒有為精神衛生立法的國家之一,沒有明確的社保體系來支撐他們的治療費用,雖然目前有新型合作醫療,但報銷比例太低,必須得住院。
但是他說礙于他的病……“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家庭里的每個人都抬不起頭,所以怎么也不能住院。”
對他來說,比病更可怕的,是人群對他的遠離和恐懼。
二
深夜里,把《圣經》從書架的最上層抽出來細看,古代以色列的第一代國王掃羅患了精神病,是由于“有惡魔從神那里來擾亂”,每次發作時,都有人拿琴彈起來,把惡魔趕走。這就是所謂的“驅魔”。
所以在十六十七世紀,歐洲各國的城鎮都要定期驅逐那些被視為精神上有缺陷的或者瘋癲的人。當局會設法租一艘船來遣散他們,或者轉手把他們交給海員、水手和商人、香客帶走。
這些遭驅趕的人,常常會受到鞭笞,目的是使他們不再返回,否則就會被囚禁。
“房門都被關得緊緊的,門旁只有一個安了鐵條的小洞口透光,食物就從洞口的鐵條間送進去。病人的全部家具往往就只有一條草墊,他躺下時,頭、腳和身體都緊貼著墻,入睡時浸泡在墻壁上滲出的水中。有的病人的臉、手、腳都被老鼠咬傷。”
知道嗎,我見過那樣的地方,也見過在那里被關了二十八年的人。他已經六十四歲,腰彎得像個弓,已經沒有語言能力,但是他還能把破爛的衣服洗干凈再穿在身上。
我蹲下身手扶著他的膝蓋,覺得人的溫度是那么親切。他微笑著看我,在那樣的笑容面前,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1798年,在巴黎比塞特醫院工作的法國精神病學家皮內爾,首次推動廢除了對精神病人鐐銬加身的管理制度。皮內爾到了精神病人所住的牢房,得知其中不少人已經被鎖了三四十年之后,陪同的人問皮內爾:“你尋求解放這些牲畜該不是瘋了吧?”
皮內爾說:“這些人之所以難以駕馭,是因為他們被剝奪了呼吸新鮮空氣和享受自由的權利。”
三
在這條留言的結尾,他細心地查了一組數字——目前全國約有嚴重精神疾病患者一千六百萬人,有精神障礙者七千八百萬。
我去過四川的精神病院。一個縣城的醫院,里面有十一個人都是導致了暴力犯罪的嚴重的精神分裂癥患者。
被傷害的是他們自己的家人,還有兩個鄰居的六歲小孩,我見到了其中一個的母親,但我不想向你描述她的哭聲。
他們全部都是停藥長達數年之后發作的。
在醫院里他們都治療了幾年,病情很穩定可以出院了,那天下著雨,我們圍坐在石凳上。他們都問我,能不能讓他們回家去,可是我不想告訴他們,沒有足夠的錢和藥能保證他們以后的治療,也沒有人敢讓他們回去——包括他們的父母。
所以我就只能沉默地在那兒坐著,青山深處的這個醫院,連雨落在桌面上的聲音都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