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系列之二
打倒“四人幫”的那個冬天,某日,我在大街上認識了一位趙姓姑娘;雙方一見如故,言談融洽;趙姓姑娘說起最要好的女伴的父親是個作家,名叫劉紹棠;目前正在家里寫作一部長篇小說《地火》,手稿堆了一地……
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劉紹棠,這是我自少年時代便深為仰慕的神童作家!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迫不及待地道:“太棒了!明天就帶我去見他!”
劉紹棠家住在府右街附近的一條偏巷里,距中南海很近。翌日,我和趙姓姑娘進去時,他們一家正在用晚餐。紹棠先生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白凈,微胖;他扔下飯碗招呼我們。
我和紹棠先生單刀直入地進入文學話題。他思維敏捷,言語詼諧,對昔日的盛名頗為自負。
紹棠先生很驚奇我對他知之甚詳,我隨口提到他摘去“右派”帽后,在《北京文學》上發表的表態性質的短篇小說“縣報記者”,那時與正常社會脫節20年之久的紹棠先生在廣大群眾中并無知名度,紹棠先生發現當代青年之中竟有知音,不勝欣喜……
我不便啟齒的是:進入青春期,我的才氣和叛逆精神相偕露頭,11歲時就常危言聳聽,令父母憂心忡忡。父母便為我樹立了兩個反面教員:一是文學神童劉紹棠,一是史學才子沈元,終日耳提面命。
事后,紹棠先生對趙姓姑娘說:“小畢有才能有頭腦,找這樣一個男朋友,不容易……”紹棠先生是作風嚴肅的老派人物,尚不能理解我和趙姓姑娘這種始于大街的半游戲、半認真的新潮關系。我和趙姓姑娘因此竊笑不已。
此后,我常常造訪劉家,與紹棠先生高談闊論。肖洛霍夫是第一熱門話題。我們都是少年時期便如癡如醉地通讀了《靜靜的頓河》(一個主人公,600個人物!),欣賞肖洛霍夫的超然于革命與反革命兩種政治原則之上的敘述態度,驚嘆《靜靜的頓河》結構龐大——就像大自然一樣深奧、復雜、有條不紊,展開了一幅十月革命前后俄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卷。
肖洛霍夫與紹棠先生的身世具有可比性:肖洛霍夫出生在頓河流域維申斯卡亞鎮,紹棠先生出生在運河畔的通州;肖洛霍夫與紹棠先生都是早慧的文學天才——肖洛霍夫23歲完成《靜靜的頓河》第一部;而紹棠先生還是一名高中學生時,其小說作品便被編入高中語文課本。肖洛霍夫訪問日本時,說過青年作家應當和富翁的女兒結婚,以保障寫作條件;而紹棠先生為了安心寫作,曾經提出:“為三萬元人民幣而奮斗!”這大概是“向錢看”的急先鋒了……
紹棠先生說:“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金色的運河》(這個書名很顯然與肖洛霍夫的巨著有關),印刷廠已經排版了,結果因為我當了右派告吹了,我用木匣子把大樣埋在自家院子里,還寫了一篇誄文呢……”
我認為,《靜靜的頓河》之偉大,還可以從她的敵對者的所作所為得到驗證。我侃侃而言:“文革”初期,林彪、江青盡管權勢熏天,全黨全軍全國的筆桿子為其役使,批《靜靜的頓河》這株大毒草,結果卻始終沒有寫出一篇像樣的批判文章。可見《靜靜的頓河》是真正偉大的巨著,贊之不易,謗之亦難。就連無產階級的金棍子姚文元,打遍天下,甚至打到印象派音樂大師德彪西頭上,卻始終沒有碰過肖洛霍夫和《靜靜的頓河》……
紹棠先生驚訝而欣喜地看著我,說:“我曾經和許多人討論過肖洛霍夫和《靜靜的頓河》,從來沒聽過這樣大膽而新穎的見解……”
接下來,是漫無邊際的聊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紹棠先生的同情心。20年來,紹棠先生身陷逆境,吃盡千辛萬苦,卻只是數言以蔽之:“我和鄉親們在一起;小亂居城,大亂居鄉嘛。”而談到我們共同的一位熟人的不幸遭遇時,紹棠先生摘去眼鏡,熱淚盈眶,不斷地發出痛苦的嘆息……
后來,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紹棠先生漸入佳境了。1957年的那些毒草作品被收入“重放的鮮花”專集,風行一時。紹棠先生也發表了許多新作,可惜,這些作品大都是圖解政治運動,缺乏文學感染力。我在閑談中委婉地指出這一點。紹棠先生豪爽地道:“不單你這么說,別人也這么說,說我這樣寫下去要砸牌子啦……”
復出之后,紹棠先生喜歡結交官場人物,以與他們過從為驕傲,令我覺得不舒服。顯然,這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政治上的保險系數,但我以為紹棠先生也放棄了早年的獨立觀念。
據紹棠先生透露:戴上“右派”帽子折騰了20年,他的一萬多元的積蓄快花光了,甚至有斷炊之虞,幸虧鄧公開明,使他絕處逢生。
紹棠先生格外珍惜翻身的機會,凡事都比常人“左”三分,許多言論使人厭聽。
過了不久,我和趙姓姑娘因瑣事而絕交了。作為報復,她在劉氏父女面前說了我許多壞話——主要是生活方面的真真假假的劣跡。我懶于自辯,從此不再登紹棠先生家門了。
后來,我和紹棠先生在文藝界的聚會上又見過幾次,已經無話可說,客氣地點點頭而已。
此后,我依然關注紹棠先生的文學創作活動。紹棠先生以“我是一個土著”自詡,筆觸始終不離故鄉的土地與河流。然而,紹棠先生學養不足的弱點也暴露無遺。在我認識的前輩作家里,紹棠先生是藏書最少的一位。
紹棠先生的中長篇小說源源而出,卻委實難以打動人心。這些作品統統進入了一種模式:鄉野傳奇加運河風光加英雄人物加放蕩女人,故事大同小異,人物千面一律,缺乏思想和歷史的深度。我心中暗自惋嘆:看來,紹棠先生真正是江郎才盡了。他年輕時的文學靈氣到那兒去了呢?
1957年,紹棠先生在“暮春燈下隨筆”一文中嘆道:“我的故鄉是一塊多災多難的土地,而我給它的,只是一點孩子氣的安慰……”紹棠先生復出后,卻連這一點孩子氣的安慰也沒有了;原先對農民命運和境遇的同情,對民族苦難的初步體察,統統被官方論點取代了,官云亦云。
自然,這也不能一味責怪紹棠先生。紹棠先生說過:“我們這一輩為什么出不了巴金、曹禺?我認為教條主義是作家的大敵……”對此,我不僅贊成,還想做進一步發揮:教條主義能夠把巴金、曹禺、紹棠先生也變成為平凡之士。
在國外定居后,我在《北京晚報》上看到紹棠先生的一篇短文“留命察看”,得知他因寫作過勞病倒了,我心里很難過;而且,一時還不能將紅光滿面的紹棠先生與病夫聯系在一起。
我很想寫信勸勸紹棠先生,與其寫作許多松松垮垮的長篇小說,莫如集全部精粹于一書,就像肖洛霍夫于短篇小說集《頓河故事》之后拿出《靜靜的頓河》;又覺得交淺言深,殊為不當,終于沒有動筆。
再后來,我在法拉盛圖書館借閱紹棠先生著“四類手記”。所謂四類并非地富反壞,而是老弱病殘也。紹棠先生的雄心依然不泯,卻已處處顯示無回天之力了。
1956年,紹棠先生在小說《私訪記》的后記里,引述過家鄉的一個順口溜:“十歲的神童,二十歲的才子,三十歲的庸人,四十歲的老不死。”掩上“四類手記”,我悲哀地暗忖:這是不是作者潛意識里的自況呢?
紹棠先生終究未能成為中國的肖洛霍夫;紹棠先生的早期作品與肖洛霍夫早期作品《頓河故事》不相仲伯,而后來的長篇小說則與《靜靜的頓河》有霄壤之別。除了才具和健康的原因,肖洛霍夫與紹棠先生在主體心理結構方面的差異實在太大了。
1997年初春時節,我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讀到“人民藝術家劉紹棠逝世”的訃聞,十分悲痛。我黯然神傷地對身邊的友人嘆道:“我未成名君已去,劉紹棠先生。”
葛利高里在明媚的陽光下,把阿克西尼亞埋葬了。
紹棠先生在明媚的陽光下,把自己埋葬了。
人生謝幕,何其匆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