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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下羅九耕

2010-12-31 00:00:00徐國方
飛天 2010年7期

徐國方,生于1971年,山東博興人,供職于勝利油田。2003年開始詩歌散文創作,2006年嘗試小說創作,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并入選年度讀本。魯迅文學院第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

1

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我說上面這句話的時候,羅九耕一臉茫然。我于是泄了氣,用白話翻譯說:要想做人,先學做狗。這句羅九耕懂了,上下搖晃著狗頭。那的確是狗頭,幾乎見不到肉,下臉兒向前凸著,如果耳朵再配合些,就真是個狗頭了。

我是個善人,見不得孤苦伶仃,所以,我的手下都是從大街上揀的,羅九耕也一樣。那天,我領著板釘到西城區考察一筆業務,路過華海大橋的時候,看到長有狗頭的羅九耕趴在橋欄桿上哭。我對板釘說,瞧,這家伙想自殺。板釘不信。我也不解釋,只點了支煙在不遠的地方等。我這人就是這樣,喜歡用事實說話,講究以理服人。后來板釘等急了,說:經理,咱還有事兒呢,這家伙想死想活關咱屁事。我照著板釘的后腦勺扇了一巴掌。對于自己的手下,我有義務這樣做,不僅讓他們有飯吃,還要讓他們懂得做人的道理。我很注重員工的思想教育。

接下來,狗頭羅九耕依然不緊不慢地掉眼淚,時間長了,我也有些急。依照經驗,他現在應該抹把臉,笨拙地翻過欄桿,喊一句別人聽不懂的話,然后急速地墜下去。但沒有,那張狗臉依然不緊不慢地掉著淚,和剛見到的時候一樣。我心里著急,但臉上看不出來,這源于修養。板釘就沒有這樣的修養,他說:經理,要不然我把這孫子扔下去得了,都快一個鐘頭了,他媽的到底跳不跳啊?

我沒有說話,而是把眼睛閉了,用心地調節著自己的呼吸。板釘再不敢言語,他知道我不高興了,我不高興的時候就這樣,不說,也不看。這叫什么?叫不怒自威。

在我調息的時候,板釘說跳了,跳了——那聲音很亢奮。我滿意地睜開眼,看到狗頭羅九耕正笨拙地翻越欄桿。我輕快地在板釘的屁股上拍了一掌,板釘就像條發現獵物的狗,猛地躥了出去。

就這樣,我救了羅九耕。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回到公司駐地的地下室后,我滿懷希望地等著羅九耕答謝。我不需要錢,錢是什么?庸俗之物。我需要的是一種真誠的態度,比如鞠個躬、喚聲“恩人”什么的。于是,我用板釘端來的涼水洗凈臉后,就靜靜地坐在床上等著。

大兄弟——狗頭羅九耕竟然叫我大兄弟。他說:大兄弟,你們真不該救我啊,我沒有活路了,早晚是個死。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輕于鴻毛。我只需這樣一點,板釘就很自覺地把話接了過去,沒有辜負我的栽培。板釘說:你這樣死就比毛兒都輕,要死也要死得像個人樣,比不上泰山,也得像塊石頭。

羅九耕在床前蹲下,抱著頭嚶嚶地哭起來。

他說他叫羅九耕,豫南人,四十二虛歲,兩年前來到省城,在一家鎖具廠打工。那廠子不錯,按月支工資,兩年來攢下一萬多塊錢。這些錢他沒往家寄,而是一點點地存了起來。羅九耕有自己的想法,好鋼要用到刀刃兒上。他跟在家務農的媳婦商量,這些錢要等兒子考上大學的時候用。羅九耕看得長遠,攢錢不為娶兒媳婦,而是考慮到兒子的前途。對于這一點,我很認可,知識改變命運,我經常對板釘講這個道理。

羅九耕有個好媳婦,也有個好兒子。媳婦在家一邊務農一邊縫制壽衣。縣里有幾個壽衣鋪子,大多稀罕她的手工。有些人還截了料子專程找她訂做。這樣的活兒掙錢多些,她也做得仔細,每朵花每片葉都繡得生動。這樣,羅九耕的媳婦就供得起兒子,一直供到高中。如果媳婦的眼睛不出毛病,即使羅九耕不出來打工也能繼續供養下去。這是說如果,實際上三年前他媳婦的眼睛就不行了,起初是愛流淚,莫名其妙地流,到了后來就看不清了,越來越看不清,年前干脆就徹底瞎了。瞎了的媳婦做不成壽衣,農活也做不了,好在之前還有點積蓄,算計好了能熬到兒子高中畢業。

羅九耕的兒子是好兒子。前幾天,羅九耕往家打電話,媳婦說兒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羅九耕高興,別說他,聽到這里我都替他高興,我說梅花香自苦寒來。羅九耕沒聽懂,狗眼一眨一眨的。

這樣,羅九耕跟廠里告了假,到銀行取了錢準備回家,這些好鋼該派上用場了。但事與愿違,他剛走出銀行的大門就被人搶了。羅九耕回憶說,他把錢塞在一個破包袱里,用破棉襖棉褲裹著,尋思破包袱不扎眼兒不容易招賊。他的確沒有招賊,卻把強盜招來了。搶錢的是兩個人,一個騎著摩托車,另一個坐在后座上,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一伸手就把包袱搶了,等羅九耕反應過來大喊大叫時,那兩個人已經帶著他的好鋼跑遠了。羅九耕不明白,他們怎么知道里面有錢呢?

傻逼,你早就被人盯上了。板釘幫他分析說,銀行里有他們的同伙,你藏錢的時候人家早就告訴外邊的人了,不搶你搶誰?這個板釘嘴巴里總是不干不凈的,我說過他多次,還是改不好,一興奮身體下部的東西就往外噴。我瞪了他一眼,說注意素質。板釘呵呵笑著,抽出一支煙遞給了我。

說實話,我很痛恨搶羅九耕錢的人。一是因為厭煩搶這種行為,無論搶劫還是搶奪,都是一種令人發指的暴力行為,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屬于最低級的犯罪,只有腦子殘疾、智力低下的人才會去搶。二是這種行為針對的對象也不好,多是老弱病殘、單身女人,總之是些弱勢群體,尤其是搶奪,不分青紅皂白碰到誰搶誰,一點考察分析都沒有,至于那些大富們,前后有人簇擁,想搶都不敢,敢也搶不成,只能欺負老實人。三是這種行為的成本比較高。本來是沖錢去的,錢也不一定多,可搶來搶去倒把人傷了,不尊重人權不說,一旦栽進去,遭受的打擊還很嚴重,所以說不值。我曾對板釘說,好好跟著我干吧,再差也淪落不到搶錢的份兒上。我這樣說是有目的的,如果不是碰到我,板釘很可能走上搶這條路,那就真是一種悲哀了。

后面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沒了錢的羅九耕想來想去想到了死,這就是思想的差距,認識的差距。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這道理羅九耕不懂,不知道無路可走的時候要想辦法自己趟出條路,不知道就只好死了。好在他碰到了我,我已經趟出了一條路,他只需要跟著走就行了。

于是,我讓板釘詳細地向羅九耕介紹了公司的業務,并承諾如果干得好能很快擁有學費,甚至迅速富裕起來。

羅九耕死腦筋,板釘好說歹說不同意,并說了句很傷人心的話。他說:兩位大哥——他不叫我大兄弟了,你們高抬貴手放我走吧,我干不了這活兒,偷拿人家根針兒我都發抖,更別說入室盜竊了。板釘抬腿踹了他一腳,罵道,給臉不要臉。這次我沒攔著,羅九耕是該吃點苦才行,適當的體罰也是一種教育方式。于是我說,你們倆好好談談。說完穿上鞋出了門。

外面黑漆漆的,黑暗中一列火車碾壓著鐵軌,發出肥胖的喘聲。我深感世道艱難,想想自己剛進城時的宏圖大志,竟也有些失落。好在現在我找到了自己的坐標,不用依附他人。當然,這條路不好走,如果有可能,我想轉型。但那是以后的事,現在擺在眼前的是公司機關的搬遷問題。在一個地方呆久了不好,對我們所從事的業務不好,對公司的安全也不利。我已經看好了一個地方,位置可能相對偏些,但安全性很高。

我連著吸了兩支煙,覺得板釘和羅九耕談得差不多了,才返回地下室。他們倆的確已經談完了,板釘坐在床上喘粗氣,這小子現在體力越來越不濟,一點小活兒就累得小臉煞白,以后我得過問一下保健問題,畢竟公司的業務是需要很強的體力基礎的,不能讓他把勁兒都耗在洗頭房里。

羅九耕在地上蜷縮著,微微地發著抖,像只受到驚嚇的小土狗。一股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我彎下腰輕輕地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扶到凳子上坐了,緩緩地說,他也是為你好。語氣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慈祥。

羅九耕的狗頭青一塊紫一塊的,腮幫子上一左一右鼓著兩個大包,像銜著兩個包子,很滑稽。我語重心長地幫他分析目前的形勢,從他兒子的學費、媳婦的眼睛出發,進而講到今后的生活。我說得很有條理,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羅九耕像被催眠了般,臉色慢慢地松弛下來。我引用馬克思的話:原始資本的積累必然血腥,告訴他這一原罪遲早會得到赦免,而赦免的方式在于反哺。羅九耕不懂什么叫反哺,我說當你真正有了錢后就懂了,那時候你就不再是一個罪人,而是一個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這些是我的真心話,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夢想有一天能以反哺的形式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我相信會有那么一天,而且并不遙遠。

接著,我給他講盜亦有道,講《孟子》中“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告訴他要想做人先學做狗。羅九耕懂了,上下搖晃著狗頭,說我試試吧,只要能給兒子湊夠學費,干啥都行。

這樣,羅九耕成了我的手下,我對他很有信心。

2

實踐證明我是正確的。

因為兒子學費的事,羅九耕有壓力,有壓力就有動力。成為我的手下后,他表現出很強的職業意識,幾次主動請纓。對于這一點,我很欣喜,但也有隱隱的擔憂,對待員工有時候需要點把火,但火太旺的時候,也需要適當冷卻,尤其對于我們這樣的業務更是如此,畢竟,安全還是第一位的。

那天,我第一次嘗試讓羅九耕打主力。之前他只有望風的份兒,報酬也相對少些,所以他積極要求進步。我給了他這個機會,員工要求進步是件好事,為什么要阻擋呢?當然,我在出發之前的動員會上囑咐了很多,說了我們公司的理念——關注細節、追求完美,告訴他要適可而止,不能過于貪婪,要聽從板釘的指揮,等等等等。這是很有必要的,前段時間,我的兩個手下就是因為忽略了細節,沒有按照規定時間撤離,而被人堵在了十三層的狹小空間里,致使公司的業務大受影響。

羅九耕搖晃著狗頭,狗嘴里連連說:經理,我記下了。不錯,他已經知道怎么稱呼我了,這很好。

那筆業務開展得很順利,但也并非絕對完美,事情還是出在羅九耕身上。據板釘匯報說,進入那個房間后他們倆進行了分工,對兩間臥室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很快就有了收獲,尤其是板釘,在一雙看起來破舊的鞋里,搜出一厚沓現金,很明顯是小金庫。板釘謹記見好就收的原則,準備提前撤離。但羅九耕以時間未到為由,沒有聽從板釘的命令。板釘怕爭論起來暴露目標,便沒再堅持。兩個人合力撬開了一個床頭柜,收獲了少量現金和金銀首飾。羅九耕不死心,準備撬第二個床頭柜,但我規定的安全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板釘堅持撤離,羅九耕死活不聽,沒辦法,板釘只好打了羅九耕一記耳光,這記耳光打醒了羅九耕,把他從危險的邊緣拉了回來,很及時,很有效。

回到公司駐地后,我對羅九耕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狠狠地訓斥了一番,之后清點了業務收獲:現金一萬兩千六百元,白金項鏈一條,金耳環一對,戒指兩枚。按照公司分配規定,板釘分得四千元、羅九耕分得兩千五百元,其他的歸公司所有。雖然羅九耕違反了紀律,但這次我沒有扣他的錢,考慮到他家庭的實際情況,我反而多給了他五百元,算是公司的一點補助。

吃過晚飯后,我帶著兩個手下來到大街上,每次完成一筆業務我都要這樣做,目的是為了讓他們懂得反哺的道理。

離我們公司駐地不遠有一個丁字路口,到了晚上很是熱鬧,是我們公司員工反哺和放松的地方。東西街上是個夜市,夜幕一垂便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吃。我們三個要了一盆龍蝦一盤炒鴿一桶扎啤。看著游走的裙擺,沐著浸潤的夜風,很是愜意。羅九耕話不多,悶悶地喝著酒。我知道他的心事,拍著他的肩膀問還需要多少錢,他說三千,我說區區三千別影響了心情,公司替你先墊上,以后從你的工資里扣。羅九耕抬起狗臉將信將疑地望著我,眼睛里充滿了感激。這正是我要的效果,端起杯酒說,明天就把錢匯回去,現在安心喝酒。

酒喝一半的時候,兩個懷抱吉他的小姑娘來到我們面前,說:老板,我們給您唱支歌吧。板釘問:老子想聽十八摸,會唱嗎?這個板釘,喝點酒就原形畢露,弄得我很尷尬。注意素質!我低聲喝斥了他一句,然后柔和地對兩個小姑娘說,小妹妹,別理他,隨便唱一曲好了。兩個小姑娘便彈起吉他唱了一首《蘭花草》: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校園中,希望花開早……她們的歌聲算不上動聽,吉他也彈得不好,但我聽得還是很用心,這是一種尊重,板釘那樣的人這輩子也不會懂。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兒卻沒幾個。

冷不丁,我聽到了哭聲,羅九耕在一旁嗚嗚地哭了起來,惹得周圍的食客紛紛把目光向我們聚攏。羅九耕醉了,我像對待孩子一樣攬過他的肩頭,他在我懷里一顫一顫地抽動著,很是動情。兩個小姑娘不敢唱了,定定地看著我們。我笑笑說,沒事兒,小妹妹,他喝醉了。說完掏出二十元錢,塞進小姑娘的手里,讓板釘付了賬,離開了東西街。

還有條南北街,街里沒有小吃,倒是一家挨著一家滿是洗頭房、洗浴中心、棋牌室,以及燈箱啞暗的小旅館。在完成一筆業務后,我會領著板釘在這里尋點樂子。食色性也,食和色都不能或缺,否則就不完整。不過,今天我沒有領他倆去,因為羅九耕醉了。對此,板釘很有意見,邊走邊埋怨羅九耕,說狗屁玩意兒,不能喝還死灌。羅九耕不搭腔,繼續嚶嚶地哭。我拽住羅九耕的胳膊,對板釘說,自己去玩兒吧,掂量著點。板釘的臉一下子就回暖了,嬉笑著問,經理,要不然我給你叫個過來?不用了,改天我自己來。我一臉嚴肅地說。

回到駐地后,羅九耕的哭聲非但未歇,反而愈發地高亢起來。他歪坐在地上,邊哭邊捶著自己的大腿,像鄉間被人占了便宜的女人。看著羅九耕滑稽的哭相,我心里迸發出一絲快樂,點了支煙,斜躺在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生活中不缺乏快樂,缺乏的是善于發現快樂的眼睛,好在我的眼睛很好,很銳利。

羅九耕哭得有技巧,邊哭邊能說出話來,而且抑揚頓挫,很有韻味。他說了一大堆對不起,說到了媳婦、兒子、死去的爹娘,說到了被人搶走的錢,說媳婦如何如何不容易,自己打工如何如何辛苦,說到了自己的祖墳,以及祖墳內埋葬的先人。他說得很全面,很具體,很深入,如果繼續說下去,我想他能說出關于羅氏家族的很多往事。但他表達了一大堆對不起后,就開始痛罵自己,罵自己不把錢及時寄回家,罵自己不把錢揣進懷里,罵自己沒發現背后奔來的摩托車,罵自己沒有一頭跳到河里一了百了。他越罵越高亢,越罵越沒有美感,越罵越像條被人剁了尾巴的瘋狗。他竟然罵出了我的禁忌——“賊”這個字,并晃動著雙手說自己做賊辱沒了先人,不得好死等等。這簡直太過分了。我端起床邊的一盆水扣在了他的頭上。羅九耕被潑醒了,抹了一把臉呆呆地望著我,狗眼里流露出討好的驚恐。

晚上板釘沒回來,手機一直關著。我沒睡好,一閉上眼就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牙齒向我咬過來,弄得我一陣陣冒冷汗。我睜開眼,看到羅九耕還在床邊跪著,雖然跪得不如先前規矩,但還是跪著。我的心就又軟了,起身邊點煙邊喊羅九耕起來。許是跪糊涂了,羅九耕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身體向前一撲,啃在地上。我讓他在板凳上坐了,丟了支煙過去,問知道為什么罰你嗎?他晃了晃狗頭。我嘆了口氣,緩緩地說:因為你太讓我失望了,怎么能把“賊”的帽子往自己的頭上扣呢?這不是個小問題,是大問題,是原則問題。你記住了,咱們不是賊,咱們只是幫助社會完成一次再分配。再分配懂嗎?比如你,你沒有錢,因為沒有錢兒子有可能輟學,因為沒有錢你差一點丟了性命。而錢在富人手里則是無關緊要的,只是一串數字,沒有多大用處。這公平嗎?不公平。咱們的存在就是要改變這樣的不公平,把富人的錢拿來救濟窮人,你羅九耕是窮人,賣小吃的、唱《蘭花草》的小姑娘都是窮人,咱們把錢分給窮人,就是再分配,也就是我經常說的反哺。咱們的業務是有選擇的,這你不懂,這種選擇權是我這個當經理的事。你和板釘只管做就行了。等咱們有了錢,這種反哺的力度會更大,形式也會更多樣。咱們也能建學校、建敬老院,到時候你的祖宗先人不僅不會怪罪你,還會以你為榮耀的。當然,現在咱們的實力達不到這一點,因為咱們還沒有完成原始資本的積累,等積累到一定程度,咱們公司的業務也會轉型,向社會公認的方面轉。

羅九耕似懂非懂地搖晃著狗頭,當我說得口有些渴的時候,他說經理,我好像懂了。我很滿意地讓他鋪上席子睡覺,他邊鋪席子邊吭吭哧哧地問:經理,那三千塊錢……

放心,天亮后就給你。

羅九耕這下放心了,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拉響了風箱,打起了呼嚕。

3

作為公司經理,我是一個講究誠信的人。

第二天,羅九耕早早起來,給我打了盆洗臉水,并將牙膏很仔細地擠在我的牙刷上。我將眼裂了條縫兒,看他嘟嚕著狗臉、撅著狗嘴擠牙膏的樣子很專注,也很可愛,便覺出生活的美好,便忍不住想吟一首歡快的詩。但我沒有。我還是瞄著他,看他收拾完了推門出去,才一擺雙腿坐了起來。

我洗漱完畢,羅九耕買了豆汁油條進來,擺在床前的小桌上,巴巴地望著我。板釘還沒回來,這小子一進洗頭房就像鴨子進了水塘,沒有人趕是不會上岸的。吃過早餐,我從懷里掏出三千塊錢,一張張搓開,搓成開屏的孔雀,攤在桌子上。這些錢是羅九耕出去買早點的時候拿的,我不能讓他看到放錢的地方,這是一種預防,更是一種保護。

羅九耕狗眼里立即迸發出燦燦的光,狗嘴也更加前突,仿佛裹不住泛濫的口水。說實話,我不喜歡他看到錢的樣子。錢是身外之物,是工具,要想成大器就不能做錢的奴隸。這些道理羅九耕不會懂,所以他只能做手下,當不了經理,這是先天,是基因的問題。

經理,這錢……

窮啥不能窮教育。這錢是公司為你兒子上學先行墊付的,以后好好干,公司虧待不了你。

聽我這樣一說,羅九耕哆嗦著狗嘴說不出話來,一邊望著我,一邊俯身把錢抓在手里,點了幾遍沒錯后,干笑著塞進懷里。

沒錯吧?

沒,沒錯,整三千。

那出個字據吧。

啥,啥字據?

借條啊!看羅九耕不明白,我一板一眼地解釋說,這要是我自己的錢,就不用字據了,可咱是公司,公司有公司的規章制度,別說你,就是我這個當經理的也得遵守,其實也就是一道程序,走走過場。

羅九耕明白了,取了筆和紙,趴在小桌上,按照我的口授,一筆一畫地寫道:

本人現以身份證為抵押,借夢想公司現金三千元整,月息百分之十,當年12月31日前還清。如若逾期不還,任由公司處置。

借款人:羅九耕

2009年7月15日

寥寥幾十個字,羅九耕卻寫得艱難,額上竟鉆出來一層細密的汗珠。我一邊念著,一邊教他不會寫的字,心想改天有時間該給這狗頭掃掃盲,兒子是大學生,老子卻連“抵押”、“夢想”、“逾期”、“處置”都不會寫,傳出去丟我們公司的臉面。

板釘還沒有回來,我本想等他,但見羅九耕焦急的樣子,便決定先去郵局匯款。至于板釘,等找到他我要好好地批評批評,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

一路上,羅九耕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口袋,狗頭也不時前后左右地扭動著,尤其聽到摩托車聲,更是一驚一乍地往我身上擠。這家伙是被搶怕了。我用胳膊肘碰碰他,示意他在公共場合注意形象。但沒用,他還是不斷地往我身上靠,有時候還拽我的衣角,把我剛整好的衣服弄得皺皺巴巴,很不成體統。

羅九耕寫借條生澀,寫故鄉的地址倒很熟練。在郵局,他掏出錢啐著唾沫一張一張地點,那樣子惡狠狠的,弄得郵局里上班的小姑娘用很厭煩的目光看他。我很失望,往旁邊靠了靠,拉開和羅九耕的距離。

一切都很順利。

走出郵局,羅九耕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氣氛里,不停地問,這就行了?我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走了一段,他又問,這就行了?弄得我很無奈,只好停下來認認真真地對他說,你得相信郵局,相信郵局就是相信政府。羅九耕撓著狗頭,傻呵呵地笑著,我信,我最相信政府。

又走了一段,羅九耕在我身后試探著說,經理,我,我想給家里掛個電話。去吧。我很干脆地應著。他腳沒挪窩兒,嘟囔著說,我,我想用經理的手機打,這,這兒沒電話亭。我沉吟了一會兒,羅九耕巴巴地望著我,像條狗討好地望著它的主人。按理說,這是公司的業務電話,不該給私人用,不符合規章制度啊,但咱們公司一向是以人為本的,最講究民生,所以,這次我破個例。說完,我掏出手機非常鄭重地遞給了他。羅九耕也很重視,雙手捧著,摁號碼的時候手指頭都哆嗦,像摁到了電門。

那個電話打的時間很長,我看了看表,共十八分二十六秒。其實羅九耕沒說幾句話,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等。羅九耕怯怯地告訴我,村會計去叫他媳婦了,他家離村部不遠,三五分鐘就到。我沒理會,獨自點了支煙不緊不慢地抽。煙抽完了,電話那頭還沒有聲兒,羅九耕感到了壓力,額頭上擠出一層大小均勻的汗豆。隨著等待時間的拉長,汗豆迅速生長、膨脹,最終懸掛不住,一顆一顆地砸了下來。我第二支煙吸到一半的時候,電話那頭有了應答,羅九耕很興奮,沖著我喊起來,來了,來了,經理來了。我沒理會,聽他沖著電話埋怨了幾句,邊埋怨邊討好地望著我。我知道他是說給我聽的,便轉身向不遠處的一棵樹走去。一會兒,羅九耕顛顛地跑過來,狗臉上堆滿了笑。

羅九耕說,他遇到貴人了。他用“貴人”這個詞來形容我是比較貼切的,我救了他的命,給了他生存和發展的機會,為他兒子上學墊付了錢,對于羅九耕一家來說,我是當之無愧的貴人。當然,我要謙虛一下,我說談不上貴不貴人的,充其量也就是及時雨,雪中送炭罷了。

怎么不是貴人?是大大的貴人!羅九耕很興奮,嘴角掛著唾沫泡說:有人給我家捐款了,整六千呢,兒子的學費有了,怎么不是貴人?是大大的貴人!

我判斷錯了,這對于我來說近似恥辱,臉色也隨即暗淡下來,揣上手機快步向前走去。羅九耕被興奮沖破了頭,一點沒看出我的情緒變化,快步跟著我繼續喋喋不休地噴著唾沫:經理,你說咋還有這么好的人,一不沾親,二不帶故,連個面兒都沒見,就那么不聲不響地拿錢,末了連名兒都不留,光說是省城的大學教授,你說人家圖啥?

我怎么知道圖啥?我真有些煩了。

羅九耕還是沒注意到我的不滿,繼續蒼蠅似的在我耳邊嗡嗡,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兒子能上學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很懊悔地說:早知道就不在公司借錢了,我得叫媳婦把錢趕緊寄過來,挺高的利息呢。

我停下來,壓住心里的火。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我必須迫使自己沉穩下來。我說公司的錢不急,你兒子上學不光交學費,吃喝拉撒都缺不得錢,就算這次有人給你家捐款,還能指望次次捐嗎?所以,人得靠自己,不能光等天上掉餡餅。

羅九耕不說話了,低著狗頭,似乎在沉思的樣子。我的心情略略好了些,心想終于把這狗東西的思路往回拽了拽。羅九耕抬起狗頭,眨巴著狗眼,冒出一句令我無限失望的話:我得找著那個貴人,一定得找著他。

4

南北街兩邊的鋪面大多關著門,街上的人很少。我知道,這條街是晝伏夜出的嚙齒類動物,白天是它的晚上,晚上才是屬于它的白晝。我和羅九耕站在街頭,不知道該從哪個店面敲起。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板釘的號碼,這家伙終于開了機。接通后我很氣憤地罵了一句:你他媽的終于活過來了?

我很少罵臟話,認為那是懦弱且沒素質的表現。但這次我生氣了,很生氣,生板釘的氣,更生羅九耕的氣。

電話那頭不是板釘,一個陌生的男中音問:是板釘的老大吧?

我是他的經理。我及時糾正說。

那你過來一趟吧,板釘出了點事。

在哪里?

紅紅旅館。

紅紅旅館我知道,就在南北街的街中。我松了口氣,心想不是派出所就成。在旅館二層的辦公室,我見到了男中音。說實話,我對這人的印象不錯,衣領整潔,面容溫和。見我們進來,男中音起身和我握了握手,說您看,還得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板釘怎么了?

一點小事。男中音說著打了個電話。一會兒,三個壯碩的小伙子把板釘架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穿紫色上衣的年輕女子。板釘被打得不成樣子,嘴角和鼻子下面凝固著暗紅的血,兩只眼睛也青腫著。見到我,板釘很激動,經理經理地叫。我瞪了他一眼,說實話,我很心疼,甚至很氣憤,但在這樣的場合,我必須控制自己。倒是羅九耕見不得這些,奔過去拽住板釘的胳膊問:誰這么狠,打成這樣?其中一個小伙子推了羅九耕一把,羅九耕沒站穩,向后倒退,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

男中音微微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發生這樣的事我也很遺憾,但事情出了,還是考慮一下解決方案吧,公了也好,私了也罷,都得商量著來,傷了和氣對誰都不好。

接著,在男中音的授意下,紫衣女子帶著哭腔復述了事情經過:昨天晚上,板釘入住紅紅旅館二樓的某個房間,起夜的時候碰到了同樣起夜的紫衣女子,便獸性大發將其拖進房間。紫衣女子誓死不從,但無奈板釘身體強壯,最終抵抗不過。兩個人你來我往的聲音驚動了值班的人員,便沖進去捉了個現行。

事情的確不大。即使不聽紫衣女子繪聲繪色的描述,我也能猜出她要說的話。這太常規了,用這樣簡陋的圈套來套我這樣高智商的人很可笑,我不禁同情起男中音來,同情他想象力的缺乏。

但越簡陋的方法越有效。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所以,當板釘爭辯時我打斷了他。同時對男中音微微一笑,說:事情的確不大,我猜這個女人是你妹妹吧?也許是表妹,你別不承認。

男中音嘴角咧了咧,沒搭腔。我接著說,給個數兒吧?男中音似乎很泄氣,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說這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不多要,五千,五千塊錢你把人領走。

我站起來說,算了,您還是把他送給警察得了,這小子也該受受教育,我是操不起心了。

羅九耕見我要走,沒等男中音說話,先行扯住了我的胳膊,說:經理,咱不能走啊,咱走了板釘還不得讓他們打死啊。羅九耕的狗頭一點轉不過彎兒,狗眼里急得似乎要冒出火來。男中音呵呵笑出了聲,我們倆你來我往,最終我掏了兩千五百塊錢把板釘領了出來。板釘很是冤屈,一到街上就急著向我傾訴真相,說身上的錢都讓他們搜去了。我沒有讓他說下去,真相在那里擺著,說不說的沒啥意義。我心里很生氣,之前我對板釘講過,那條街的洗頭房、洗浴中心都能進,唯獨旅館進不得,這家伙不聽。看來,安全教育一刻也不能放松。我對板釘說,記住,這是血的教訓!

這件事對公司的業務影響很大,作為骨干,沒有板釘的參與很多業務無法開展。趁板釘養傷的工夫,我帶著羅九耕開展了一系列調查研究活動,掌握了一些情況,等板釘身體一恢復,這些將為公司帶來很大的收益。

羅九耕也沒有辜負我的希望,對調查研究很是用心,那天竟自己買了一份地圖,回到公司駐地后趴在上面查來查去。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改天把它買地圖的錢報了,雖然不多,但不能讓他自己掏腰包,這是原則問題。

怎么樣,有收獲嗎?我和藹地對羅九耕說。

羅九耕昂起狗頭,喜盈盈地托著地圖,充滿自信地說:有啊,我都標在地圖上了。我接過地圖,見上面畫著零零散散的圈,再仔細看,有交通大學、科技大學、工業大學、農業大學、商學院、經貿大學……我心里明白了,把地圖甩過去,搞什么名堂!

經理,我把省城的大學都標清楚了,按著這個找,我就不信找不到貴人。羅九耕狗眼里滿是憧憬,一亮一亮地閃著興奮的光。

羅九耕癡了,真的癡了,心里填滿了“找”這個字,我說什么都鉆不進去了。我告訴他大學教授多了,和你們老家坡兒上的羊一樣多,你是找不到的。他說再多也有個數兒吧,一個人一個人地找,總會找到的。我說省城很大,和你們老家的田野一樣大,你是找不到的。他說再大也有個邊兒吧,一所學校一所學校地找,總會找到的。

于是我便煩了,說:別忘了你不是個自由人,你是夢想公司的員工,而且欠著公司的錢,月息百分之十。你去找吧,耽誤了工作,違反了規章制度,別怪我這當經理的不講情面。

羅九耕便覺得理虧了,耷拉了狗頭。我舒了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公司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你可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欠著我呢。

羅九耕緩緩地抬起了頭,語氣不再那么自信了,嘟嘟囔囔地嘀咕:經理,你放心,我不耽誤干活,我,我邊干邊找。

這樣,我就不想再說什么了。本來,按照公司的規定,我完全可以讓他下崗。但我沒有這樣做,一是公司現在人力資源枯竭,招工很是不易;二是羅九耕有一身開鎖的好手藝,和公司的業務需求對口;三是他還欠著公司的錢,那本來是為了捆住他的,我不能自斷了韁繩;四是我這人心善,想再給他一次機會。

讓他找吧,找不到就死心了。

5

板釘受傷后我不得不親自出馬。事必躬親是企業領導者的大忌,但沒有辦法,員工要吃飯、公司要發展,業務不能停頓不前。

根據前期調研的情況,我選擇了一項安全系數比較大的業務。這是一個新建小區,由于業主、開發商、物業公司三方鬧糾紛,內部管理非常混亂。亂中取勝是我們公司的拿手好戲,也是我多年公司經營的寶貴經驗。我們去時是下午三點,這個時間段人們上班的上班,不上班的也慵慵懶懶,是開展業務的好時機。

我們選擇了靠近邊緣的一個單元,我摁響三樓的門鈴,連摁了幾遍,都沒有應答。我對羅九耕使了個眼色,羅九耕便從懷中掏出工具,在我的身前蹲下來。他的確是個不錯的員工,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便打開了貌似堅固的防盜門。剩下的,是手到擒來的事,很順暢,很輕便。

說實話,這家的現金不多,存折是不能要的,無論上面的數字是幾位,對于我們來說都是一張廢紙。在主臥,我找到了一塊表,看樣子很值些錢,羅九耕在另一間臥室的柜子里,找到一疊錢,幾千塊的樣子。這就夠了,我甩了下頭,領著羅九耕大大方方地掩上了門,走了出去。

板釘吊著胳膊還在樓下歪坐著,見我們出來,便吹著口哨遠遠地跟了上來。我的心情不錯,對兩個手下說回公司太早,咱隨便轉轉。我們一行三人穿過公路,七拐八拐走到了一片開闊地。

開闊地有綠色的鐵網隔著,里面是球場,一堆孩子頂著大太陽在里面踢足球,他們大聲叫喊著,像群追逐兔子的獵狗。我看得歡暢,不禁有感而發:看,這就是咱們的未來,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他們的,他們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經理,你做的詩真好。板釘在旁邊由衷地感嘆道。羅九耕沒作聲,他也應該受到感染才對。我回過頭,卻只見到板釘,吊著胳膊用目光追著足球。羅九耕呢?板釘聞聲回過頭,咦,這狗日的啥時候溜了?

總是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我領著板釘繞過球場向前面的主路走去,沒走多遠就見到了羅九耕。他正站在一座大門的旁邊,有進出的人便硬生生地上去搭訕。我們走過去,但沒叫他,只在旁邊不遠的地方坐了,點了煙看戲似的看著他。

這里是一所大學的正門,羅九耕抻著狗頭向里面張望,見有人出來無論男女老幼一概躥上去問:您是大學教授嗎?人們以為他有毛病,紛紛躲避著。這時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出來,羅九耕同樣跑過去覥著臉問,女學生咯咯笑著說:我爸是教授。羅九耕便以為找對了人,一興奮竟扯住了女學生的挎包,結結巴巴地說你爸是我的貴人啊。女學生慌了,驚叫起來。大門值班室里走出來一個保安,一把揪住羅九耕的衣領,罵道:滾!羅九耕爬起來,嘴里嘟囔說:哪能說打人就打人呢?我和板釘不能繼續看下去了,起身過去揪住那保安。保安一咋呼,大門里躥出來三四個穿保安制服的人。

你們干什么?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圣潔之地,怎么能容你們欺負一個精神病人呢?我要找你們校領導反映此事。我義正辭言地說。

保安們聽我說那是個精神病人,便都怕惹了糾纏,紛紛縮了回去。那個打人的保安臨走時還對我說:大哥,快把他弄回家吧,這么瘋瘋癲癲的到處亂跑,保不齊出個事。他們走后,板釘哈哈大笑起來,對羅九耕說:你他媽的真不動腦筋,教授有那么年輕的小姑娘嗎?羅九耕搖晃著狗頭問:教授啥樣?板釘邊模仿邊描繪說:金絲鏡,老布鞋,沒有肉,頭發白。

羅九耕像中了邪,找教授成了他心里的一個疙瘩,而且越系越緊,越結越大。這個疙瘩最直接的表現是他的話少了,眼神也變得癡癡的。好在這沒有影響他的業務技術,開鎖的手藝反倒愈加熟練了。這樣就好。誰的心里都有個疙瘩,這叫個性,只要不耽誤公司的業務,我尊重這種個性。

只要沒有業務,我和板釘就很少見到羅九耕了。這些日子,他跑了不少大學,每到一處都按照板釘“金絲鏡,老布鞋,沒有肉,頭發白”的標準找,也的的確確找到了不少教授,但沒有一個是給他家捐款助學的人。羅九耕明白了一個道理:并不是每一個教授都會做這樣的事。但他不氣餒,狗頭里非常頑固,像塊堅硬的石頭。

那天晚上,羅九耕回到公司駐地時嘴角掛著血,這小子又挨打了。通過紅紅旅館那件事后,板釘對他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見他掛了彩很是關切,問哪個狗日的打的?羅九耕呲著狗牙,說沒事沒事,自己不小心磕的。板釘就很生氣,嚷嚷說以后不許再去找了。羅九耕一聽這話很著急,急得狗嘴里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

在他們倆爭執的時候,我沒有搭腔。說實話,羅九耕挨打我心里很高興,這不是陰暗心理,吃點虧也許能讓他清醒過來,有時候打也是一劑良藥。

再往后的事情就越來越不像話了。羅九耕非但沒改,還把板釘也拖下了水。第二天一睜眼,我就覺得不對,地下室里空蕩蕩的,洗臉水也沒有人打。這樣整整空了一天,天快擦黑的時候,板釘和羅九耕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板釘拎著一塑料袋吃的,羅九耕扛著一個大牌子,上面歪七歪八地寫著幾排大字:吐血尋找捐資助學的好心教授。塑料袋里的飯是給我買的。面對此種狀況,我以不變應萬變,一聲不吭地吃著飯,同時觀察著兩個人的神態。

他們倆很興奮,比完成一筆業務還興奮,這讓我心里隱隱地有針在刺。羅九耕也一改之前的陰霾沉默,和板釘你一言我一語,總結分析著這一天的成果,謀劃著下一步的行動。

是板釘主動要求替羅九耕找人的,他覺得羅九耕這個找法兒太笨,不科學,于是便借鑒火車站接站的方法,制作了一塊尋人啟事的大牌子。這辦法似乎很有效,到一所大學門口后,他們很快吸引了一堆人圍觀,還有人咔嚓咔嚓地給他倆照相。甚至有學校的領導出來,滿面春風地把他倆請進學校,給他們泡了茶,聽羅九耕說明情況。學校的領導很熱心,承諾說幫助他們尋找那個好心教授。板釘和羅九耕很是受寵若驚,坐在真皮沙發上腿都激動得抖起來。板釘說人家那茶真香啊,葉子翠綠翠綠的,真他媽的好喝。

在過了一段時間后,學校領導面帶難色地說沒找到,那樣子似乎做了什么錯事,弄得板釘和羅九耕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見羅九耕有些泄氣,學校領導分析說沒找到并不能說明不在我們學校,對于我們學校教授的素質,我們還是有把握的,也許做好事的人不想聲張,也許別的什么,我們會堅持不懈地繼續找下去,幫你們完成心愿。你們不要泄氣,可以繼續在校門口豎牌子找人,心誠所至,金石為開嘛,我們共同努力。

看著板釘和羅九耕躊躇滿志的樣子,聽著他們滿懷激情的講述,我的心里一陣陣泛酸,有些想嘔吐的感覺。我的胃一直不太好,有點不順心的事總是先在胃里反應。我沒有表態,既沒有鼓勵,也沒有打擊,我要再觀察觀察。

6

我本來是這樣想的,用緊張的工作扭轉現狀。俗話說無事生非。以前基于安全考慮,我對公司的業務進展一直保持著時松時緊的節奏,力圖打破規律性。這段時間我原先的計劃是以松為主的,休養生息、養精蓄銳。但現在我要改變這種節奏,把業已掌握的業務資源盡快地開拓出來,用充實的工作改變羅九耕和板釘目前近似瘋狂的行為。

我已經計劃好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說起來也簡單,羅九耕和板釘上報紙了,在城市晚報的二版上,有他倆舉著牌子的大幅特寫,羅九耕臉上的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緊接著事態愈發不可控制,電視、網絡都有了他倆的畫面,似乎全省城的人都被他倆調動了起來,一起加入了尋找貴人的隊伍。在電視畫面上,羅九耕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板釘卻侃侃而談,像羅九耕的經紀人,樣子很讓人惡心。

傍晚時分,公司的門被敲響了。我隔著裂縫往外瞧,見是一男一女兩個青年,面容姣好、態度松弛。我打開門,女青年問羅九耕在這里住嗎?我問你們是誰?男青年說是電視臺的,想請羅九耕做期叫《夜話》的節目。《夜話》我知道,是個談話類的欄目,在省城很有觀眾緣兒。

很不湊巧,我堵在門口說,羅九耕回老家了,剛走,說是老婆傷著了。

什么時候回來?

我也不清楚,也許不回來了,老婆傷了,家里的地沒人種。

哦。兩個青年很失望,女青年遞給我張名片說:要是他回來,讓他聯系我們。

我應著,等他們走遠后,我把名片撕了個粉碎。我很生氣,同時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危險。擺在我面前的不是個小問題,而是關系到公司生死存亡的大問題。我必須制止,必須把羅九耕和板釘從危險的邊緣拉回來。

羅九耕和板釘回來后,我說:你們倆挺風光啊,報紙、電視、網絡,你們現在都成名人了。

板釘嘿嘿笑著說:經理,明天咱一起去,有你在,哪兒還有我倆的鏡頭?你不知道,那個電視臺的女記者真他媽的漂亮。

我是不是需要換身新衣服啊?

太需要了,好不容易上次電視,你看,我都整了身新行頭,你是經理,咋也得比我們穿得好,代表著公司形象呢。

去你媽的公司!我怒喝著,揮拳打在板釘的腮幫子上,把他打了一個大跟頭。我控制不住自己,抬腳踢了過去,邊踢邊訓斥說:你們心里還有公司?咱們是干什么的?賊!賊懂嗎?你們光顧風光了,還上報紙,上電視,晃著張雞巴臉到處顯擺,警察都認識了,以后還混個屁!

羅九耕撲過來抱我的腿,我抬腳把他踢到一邊,順勢奔到木牌子前,三下五除二把那可惡的牌子跺了個粉碎。

我已經有多年沒罵過這么多臟話了,本來我以為自己忘了,但它們竟都藏在我的內心深處,在無限氣憤時,就順理成章地跳了出來,一點阻礙都沒有。而且,我說了那個“賊”字。這個一直以來我高度忌諱的字,此刻鐵錘似地砸在我的腳面上,砸得結結實實,不容置疑。我被砸得心虛,難道一直以來我都是缺乏自信的嗎?我為自己感到悲哀,更為公司悲哀。在打過罵過之后,我覺得渾身癱軟,坐在床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羅九耕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地上,抽答答地說:您別怨板釘,都是我的錯。

我長舒了一口氣,音調漸漸地恢復了往日的鎮定: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但無法容忍你們的行為。你們這樣做不僅置公司于絕境,也把你們自己置于死地。即使你找到了所謂的貴人,那人知道自己捐助的是賊的兒子,該有多么的傷心,多么的失望。俗話說置于死地而后生,現在你們聽我的,先躲一段時間,等人們淡忘了這件事后再露頭。這是死命令。

羅九耕不說話了,板釘爬起來擦著鼻子下的血。看著他們倆這樣,我心軟了,嘆了口氣說:你們啊,啥時候能讓我少操點心啊。

新聞事件發生后,我覺得公司駐地必須遷移,這是保證公司生死存亡、長遠發展的大計,所謂人挪活、樹挪死便是如此。另外,我也必須抓緊時間招兵買馬,羅九耕不是干事業的材料,必須盡快從隊伍中剔除出去,對于這樣的害群之馬,猶豫不決便是犯罪。

很快,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完成了公司機關的整體搬遷。新駐地我早就看好了,但前期公司業務繁忙,瑣事也接連不斷,耽誤了搬遷日程。與原駐地相比,這個地方相對較偏,屬于城市邊緣一些農民早期開發的房產,雖然房型簡陋,但位置極佳。房子依山而建,房前有小河流過,靠山面水的一處所在,風水上有利于發展事業、聚財納寶,安全上有利于遁形匿跡。除此之外,這個地方周邊有許多新建樓盤,大多是期房,先期開發的已經入住,后期的還在不斷的建設中,配套設施沒有完全到位,正是業務拓展的好機會。

我們租住的地方是一個農家小院,院中央吊著一口水井,井旁斜斜地長著一棵棗樹,綴滿油光的葉子。板釘很高興,大聲叫喊著終于不住地下室了。羅九耕嘟囔著說要是再喂上幾只雞,養上條土狗子就好了,就跟家里一樣了。羅九耕的話提醒了我,心想如果有機會真得養條看門狗,有情況時能夠擋一擋,給公司的安全撤離爭取時間。

院子里房子朝南,一排四間,旁邊還有個小灶房。作為公司經理,我住一間最大最寬敞的,羅九耕和板釘合住一間,剩下的兩間是辦公室和倉庫,雖然目前還空著,但隨著公司的發展壯大一定能夠派上用場。

這里的夜色清爽,房后山上松濤密集,房前小河蛙聲稀落,很有詩意。吃過晚飯后,我們三個當院坐了,仰頭看著棗樹上挑著一輪干凈的月盤,都有些發呆。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我觸景生情,不禁吟誦起李太白的《古朗月行》來。

經理,您做的詩真棒。板釘討好地說。

我沒有糾正他,有些錯誤不用糾正,糾正了不好。羅九耕也望著月亮,狗臉上鋪滿銀色的月光,從側面看上去有些迷離。我問他想什么呢?他說想家,想家里的媳婦、兒子、莊稼。他這樣一說,我和板釘也沉默了。誰不想家呢?板釘十幾歲就跑進了省城,撿破爛、拾垃圾晃蕩了好幾年,后來在火車站,被一伙人控制著偷東西,要不是那伙人被警察打掉了,他還跳不出火坑。從拘留所出來后,板釘遇到了我,就一直跟著我干。在公司,他是最早的員工,雖然年齡不大卻是元老,后來我也招過別的人,不是活兒不行,就是腦子不好使,到頭來只有他留了下來,算是我的左膀右臂。按理說板釘早就沒有家了,但羅九耕的話對他還是產生了些觸動,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亮閃閃的,好像潮著。

我也想家。高考落榜后,我是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來到省城的,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我發誓要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來。我記得自己站在濱海大橋上,俯視著遠處的樓群,高亢地大喊:我征服你們來了,等著吧,我要做這里的王!我的喊聲充滿霸氣,充滿力量。我被自己的霸氣和力量迷惑,身邊的行李被人拎走了都不知道。我的喊聲招來了兩個守橋的戰士,他們拍著我的肩膀問怎么了?我沖著他們喊,我是這里的王,我是這里的王。最終他們被我折服了,駕著我的胳膊將我送到橋下,警惕地看著我遠去。

當然,現實是殘酷的。為了生存,我睡過水泥管子,在建筑工地砸傷過自己的頭,為了換取點原始資本,在木器廠偷偷鋸掉過自己的手指。那是一種驚心的疼痛,我忍著,因為我相信“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次疼痛幫我獲取了事業發展的第一桶金,五千元。我還記得自己拿著錢走出木器廠大門時,內心的悲壯如大河之水滔滔不絕。最終,這些錢幫我發展了現在的事業,因為它們很快就在我下榻的地方被偷了,我甚至來不及完成一次計劃中的消費——去吃一頓三鮮餡兒餃子。離家出走時,我吃的最后一頓飯就是餃子。

這些歷程板釘不知道,羅九耕更不知道。相對于我來說,他們倆是簡單的,幼稚的。板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羅九耕只想著他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這就是文化的差異,觀念的差異,思想的差異。

在這樣的差異中,羅九耕盯著明晃晃的月亮說了一句很不合時宜的話,把我和板釘的心情拽回了現實,摔成了碎末。

他說:想家也不能回,回去就找不到貴人了。

7

基于羅九耕目前的狀態,我決定盡快與他解除勞動關系。這有兩種方式,一是把身份證給他讓他滾蛋;二是讓他清理完與公司的債務后再行離開。對于第一種方式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選擇,三千塊錢雖然不多,但對于公司來說也是個缺口,開了這一先河會對公司以后的發展不利。第二個方式雖然有些冒險,但還是可行的。當然,無論采取哪種方式都存在著一個問題,羅九耕不會馬上離開省城,在沒有找到他所謂的貴人前他是不會走的。而他只要在這里存在一天就會對我們公司造成威脅,因為他太了解公司的業務了。

其實,還有一種方式,就是讓羅九耕徹底消失,就像當初沒救他一樣。這是下下策,想想還可以,真正實施起來需要勇氣。

我決定采取第二種方式。那天,羅九耕和板釘精心打扮后,隨我來到目的地。這里是我業務考察中的一個項目,應該說比較成熟。我這人屬于謀略型人才,每筆業務都會花大量的時間來調研、設計和演練,小心使得萬年船,否則這些年風浪洶涌,我是走不到現在的。

我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氣還早。隔著公路我看到小區大門里人來人往,很不適合開展業務。我領著他們繞到小區的東墻外,墻內有一處綠地、一處公廁,攝像頭攝不到這里,是處死角。墻外堆放了一些垃圾,招來無數的蟲蠅在飛。垃圾沒人清理,堆得快要與圍墻平齊了,踩著垃圾能很輕易地跳進廁所,然后若無其事地邊系褲子邊走出去。回來的路也通暢,廁所里有架骯臟的竹梯。這些情況我不用很費力就能得到,東墻外有座騰空的寫滿“拆”字的樓,站在樓上能看清墻內的一切。

我們在街上買了斤熟肉,讓攤主切了拌了,又拿了幾個饅頭,用塑料袋提著爬到廢樓的頂層。我沒有買酒,酒容易讓人思維不清,影響判斷,在干活之前公司是杜絕酒精類飲品的。

廢樓里衛生條件很差,騷哄哄的充滿了尿味兒。我們挑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邊吃飯邊聊天打發空余的時光。這樣,時間過得很快。我看了看表,叫他倆站在窗洞前向他們交代了任務,然后叫板釘把手機調到振動,又狠狠地拍了拍他倆的肩膀,說:去吧,我等你們勝利歸來。

站在廢樓里,我看著他們越過垃圾,翻過墻頭,從廁所的另一側走過綠地,消失在一座樓的單元門里。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板釘通過手機發來短信,有“順利”兩個字,又簡短地匯報了具體位置。我長舒一口氣,安心地抽出一支煙,悠然地吸起來。

在我的視野里,那座樓前空蕩蕩的,在烈日的統治下,鳥都很少。我把目光放到更遠的地方,那里有密密麻麻的高樓,有密密麻麻的生活。人們在這樣密密麻麻的擁擠中,螞蟻似地奔波著。大部分的人都是微小的螞蟻,他們沒有改變生活的想法,更沒有改變生活的能力,只能像螞蟻一樣不動聲色地存在和消失。我可憐這些碌碌無為的人,并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淹沒在生活的死水中。

好在我還充滿激情,還對未來充滿信心。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我邊觀察著那座樓前的狀況,邊看著表。在這期間,有五個人從那個單元門前走過,分別是一個牽著狗的年邁的女人、兩個穿淺藍制服的維修工人、一個奔跑的孩子、一個打著手機的姑娘。他們都有自己的事,都不屬于那個單元,這很好,業務環境很平穩。漸漸地,我規定的撤離的時間到了。我盯緊了單元門,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板釘和羅九耕的身影還沒有出現。我有些著急,但更多的是氣憤。在這樣的情緒里,我決定在這筆業務完成后,有必要立即進行思想整頓,重點解決組織紀律性的問題。當然,我判斷是羅九耕出了差錯。對于這名員工,我必須要做出決斷了。優柔寡斷是企業家的大忌,我不能再姑息養奸。

在焦急與氣憤中,我又等了五分鐘,但還是沒見他們倆出來。我掏出手機,撥打了板釘的電話。手機通了,板釘剛叫了一聲經理,便被亂哄哄的聲音淹沒了。我看了看表,覺得還有余地,便急忙下了廢樓,越過垃圾和墻頭,越過綠地,鉆進單元門里。

在公司的發展歷程中,類似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但都因為我的及時出現得到了解決。在安排業務時,我在時間上是留有余地的,給屬下規定的撤離時間是第一時間,我通過考察而得到的安全時間是第二時間。第二時間只有我自己掌握,當屬下違反了第一時間時,我利用兩個時間的間隔來處理問題,每每比較圓滿。作為一個公司的經理,我是掌控時間的高手,這源于我的智慧,源于公司“關注細節,追求完美”的理念。

問題的確出在羅九耕身上。

前期很順利。板釘和羅九耕進入這個房間后,很輕易地在臥室衣柜和客廳電視柜的抽屜里找到了目標物。尤其臥室,五六個信封里塞著五六疊票子,都是嶄新的百元大鈔。板釘很興奮,羅九耕也很興奮。他們把錢一裝準備提前撤離。問題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羅九耕看到了信封上的字,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但他認出那是一串串地址,以及一個個名字。他對板釘說:早呢,早呢,先看看是些啥?說著不容板釘反應便搶過那些信封,一個一個地瞅。信封上記錄的的確是地址和名字,有些地址羅九耕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看來看去他知道都是些窮地方。他問板釘:這是干啥,這是干啥?板釘奪過信封說:管他干啥,興許是給老家親戚的禮錢,關咱們屁事,咱只管撤,回去分錢去。羅九耕這時候腦子里犯了渾,死活不走。他說:我覺得不像禮錢,誰家親戚住得這么散?看板釘不理會,又問,是不是捐的,是不是俺家的大貴人?板釘生氣了,你問我我問誰?咱管不了那么多,快撤,時間來不及了!羅九耕卻像找到骨頭的餓狗,死活不肯走,說是再看看,再看看。板釘沒辦法,看著羅九耕在柜子里翻起來。羅九耕找到了寶兒,不是我們的寶兒,不是公司的寶兒,是他自己的寶兒。他找到一疊匯款回執單。這下不得了了,他以為自己找到了貴人。怎么能偷貴人家的錢呢?他于是見義勇為,先是求,后是搶,讓板釘把錢放回去。

我想,板釘畢竟是公司的老員工,有職業精神,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場堅定。他說狗屁,捐錢的多了,能這么巧?他勸羅九耕別犯邪,可羅九耕不聽,還搶。板釘于是打了他一巴掌。這很對,有時候這種方法很能清醒人,拯救人。但這一次不行,羅九耕狗頭里轉不過彎兒,一根筋地認定這是貴人家,一根筋地認定貴人的錢不能動。這樣,一個要拿錢,一個不讓拿,你來我去就廝打在一起。當我出現時,他們倆還在地板上滾,像兩條瘋了的狗。

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解決羅九耕的思想問題。我沒打他的耳光,那樣無效,也不夠力度。在他搖晃著狗頭跑過來解釋時,我一腳踹到了他的小肚子。小肚子沒有骨骼護著,最是柔軟。羅九耕捂著肚子,坐在地板上呻吟了幾聲。我很有權威地說:有什么問題回公司解決!說完轉身要走。羅九耕爬過來抱住我的腿,說,經理,經理,咱不能偷貴人的錢啊!我再抬腿踹到了羅九耕的肩膀,他又向后倒去。本來,我是不想這樣做的。但要命的是時間,時間不允許我引經據典、深入淺出地給他講解。

就這樣,羅九耕一次次被我踹倒,再一次次撲上來。這樣重復了有四五次,我終于感到了時間的壓力,很痛心地做出決定,指示板釘放下部分錢。這對于我以及公司來說,是最大的讓步了。我不能改變公司的規定,也不能把羅九耕放在這里一走了之。

但羅九耕辜負了我,也辜負了公司。他堅持不拿一針一線,并信誓旦旦地保證,公司的損失記在他的頭上。說實話,這一刻我遲疑了。我為我的遲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源于我的善良,而對于企業家來說,善良有時候是致命的。又踹了幾腳后,我無比沉痛地答應了他的要求。一方面我也開始懷疑這家的業務該不該開展,另一方面是安全。我不能繼續糾纏了。我看得出來,板釘也動搖了。在我又一次踹倒羅九耕時,他不但伸手去扶,還小聲地問:經理,要不這次算了吧?

算了,算了吧。我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任由羅九耕和板釘興奮地將到手的錢掏出來,塞進柜子里。

8

但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在我們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后,腳步聲終于停下,并在一串兒鑰匙的碰撞聲后,傳來一個人“咦”的嗓音。虛掩的門被推開,正如板釘曾經形容的那樣:金絲鏡,老布鞋,沒有肉,頭發白。一個干瘦的老頭兒探進身子。我想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不知道隱蔽的羅九耕,他顯然是被羅九耕的狗臉嚇著了,轉身想逃,并想高聲地呼喊起來。但富有實踐經驗的我沒給他這個機會,我一個箭步上去,在他喊之前,離開之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并把他拖回房間,身體一靠關上了門。

他很激動,在我懷里像只撲騰不止的柴公雞。我必須讓他安靜下來,于是貼近他的耳朵喝道:別動,再動弄死你!

柴公雞嗚嗚地叫著,倔強地在我的懷里掙扎。我指示板釘:找根繩子,把他捆起來。板釘遲疑了一下扎進廚房。而羅九耕,我們夢想公司的員工,則不顧公司形象,撲通一聲跪在柴公雞面前,不由分說地磕了三個響頭,狗嘴里“貴人”“貴人”地叫。柴公雞顯然被他這樣的動作所驚愕,瞬間靜止下來,繼而更加努力地掙扎。我也被羅九耕搞得有些放松,手上的勁兒一懈,竟把右手中指送進了柴公雞的嘴里。結果可想而知,柴公雞上下顎猛地一合,一股鉆心的疼痛立即從指頭傳進我的心里。有血涌出來,我松開了手,柴公雞一撲棱從我懷里逃出,并高喊:抓強盜!抓強盜啊!

柴公雞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首先,我們不是強盜,他在沒有調查研究的基礎上把這一稱呼強加于我們,是很不道德的。其次,他不該不控制自己的聲音,要知道,這樣的呼喊很容易引來麻煩,不僅僅對于我們,對于他也一樣。再者,他沒有傾聽的風度。如果他有,我會心平氣和地告訴他我們沒動一針一線,甚至連鎖都是好好的,并奉勸他換一把更加牢固的鎖。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不該傷害我。我沒想過要傷害他,從來沒有。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指,我真的很憤怒。

雖然板釘已經找到了繩子,但我已經改變了主意。在柴公雞喊出第一句后,我上前掐住他的脖子,把他頂在墻壁上。板釘問:咋,要弄死他?

他已經認出咱們了,不弄死他,咱們都得坐牢!聽我這么說,板釘不說話了。羅九耕卻撲過來抱住我的腿,這條該死的狗,總是喜歡抱我的腿,似乎這是他與生俱來的習慣。羅九耕一急就結巴,他哆哆嗦嗦地說:經理,經理,求,求您,別啊,別啊,這是貴人,貴人啊……我抬腳踢翻他,他又撲上來,那情形跟剛才一樣,只是他爬得更快,撲得更猛罷了。

板釘,抱住他!板釘聽到我的命令,上前扯住羅九耕的胳膊。這時,柴公雞的臉已經有些紫了,我想過不了一分鐘,就能完成這事。我不想殺人,可為了公司的安全,我只能這樣做。

嘭!板釘倒了,被羅九耕一肘擊破了鼻子。羅九耕狗眼里噴出了火,惡狠狠地瞪著我。

放開他!

我沒理會。

放開他!

我不但沒理會,反而手上加了把力氣。

羅九耕沖上來。我抬腿踹到了他的小肚子。羅九耕接著又沖上來,這次我沒能踹倒他,我甚至沒有能力抬起自己的腿。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支長長的螺絲刀。此刻,螺絲刀的柄還在他的手里攥著,而刀身已經戳進了我的胸口。

我覺得自己被貫穿了,松開柴公雞,兩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接著,是無法遏制的血。

板釘呆了,羅九耕也呆了。

我忍著劇痛,盡量平靜地對羅九耕說了三個字:

狗——東——西。

我本來還想說“死亦為鬼雄”的,但氣息不知道從哪里斷了。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很嘈雜。我笑了笑,順便扯了扯衣服,讓它看起來盡量平整,仿佛即將出門遠行的樣子。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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