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方發(fā)現(xiàn)自家門前幾棵樹皮被人剝掉了。
丁方在東條田自家的麥地上澆了一天水,下午五點從地里回來,一到家門口,他就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街門前剛剛長到第五年的那排小楊樹,最光潔最細(xì)膩的那部分樹桿上,有幾棵被誰把樹皮扯掉了,露出一綹綹白森森的木質(zhì),一些發(fā)粘的樹液正從破了口的樹皮下滲出來。丁方抖抖索索地察看了一番,確認(rèn)樹皮是先被刀子裁了一下,撬起來,然后才扯下來的。每一棵都選在最為光滑的那一段上下手,就像在人的胸膛上扯掉了一塊皮。在最粗的那一棵樹上,樹皮被揭下了比巴掌還大的一塊,那坨慘白的木質(zhì),看上去竟然像一張沒有血色的人臉。漸漸地,丁方的目光都不忍再看樹身上那些白茬茬的傷口了。
那時候,丁方臉上的汗泥還沒有洗干凈,他悄悄罵了一聲,狗日的。他一張嘴,汗泥就流進(jìn)他嘴里去了。他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后急急忙忙進(jìn)了街門去院子里找毛巾。毛巾明明搭在臉盆架子上,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三圈都沒有找到。
沒有找到他就不找了,他喊自己的女人。
玉芬。
他喊。
玉——芬——
那幾棵亭亭玉立的小楊樹,被人剝了皮了,仿佛是扯掉了丁方自己臉上的一塊肉,他感到身上隱隱約約古怪地疼了起來,血仿佛正從那些被揭掉皮的地方沽沽流出來。
喊了兩聲之后,丁方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臉盆和毛巾都端端地放在廚房門口的臉盆架子上——臉盆里是半盆亮亮的清水。
丁方朝臉上撩了一捧水,他連泥水都來不及擦,他只是一個勁地往臉上撩水。他突然在心里埋怨起自己的女人來——她今天一天都呆在家里,小楊樹的皮卻叫人揭掉了,這時候她一定還蒙在鼓里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想,他的女人這時候一定還在誰家雞零狗碎地扯閑蛋哩。這時候他很想拾掇她一頓,丁方就下意識地攥了攥自己濕漉漉的拳頭。
他又喊了一聲,他的女人連個屁的聲音都沒有。
他突然討厭起自己的女人來,他每次遇到緊事兒找她,她都不在,等你都急得不知道對她說些什么了,她又回來了,還一臉美不滋滋的笑,你說這樣的女人她能不叫男人討厭么?丁方總是覺得女人應(yīng)該在男人最憤怒的時候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玉芬。
丁方又喊了一聲。
——劉玉芬。
喊完這一聲,丁方就跌坐在了跟前的一把椅子上。
這一聲終于把他的女人喊出來了,她從街門里進(jìn)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小捆韭菜。她看上去還不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只生過一個孩子。今天,她甚至把那條白裙子也穿起來了,腿上還套了雙肉色的長筒絲襪。玉芬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只要地上的農(nóng)活一閑下來,她就會把自己收拾出來,這種時候,怎么看,她都不像一個三十出頭的農(nóng)村女人。
丁方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的確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了。
你餓了?玉芬說,我這就給你包餃子,我從二嬸家鏟這些嫩韭菜來就是給你包餃子吃的。
玉芬眼里閃著水波,嘴唇上也一定涂了唇膏之類的東西,要不然不會那么潤那么亮。
丁方想了想,突然說,我不想吃。
玉芬朝廚房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頭對男人說,你臉都沒洗?
丁方木然地回了一聲,我不想洗。
丁方又說,我真的不想洗,今天我就是不想洗。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丁方突然想起應(yīng)該對女人說些什么了,他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身體直挺挺的立住,像一根結(jié)實的圓木。
是誰把門前那幾棵樹上的皮剝了?你說,是誰?丁方說。
玉芬把頭扭了一下,沒理丁方,徑自去擇韭菜。
丁方說,你先不要擇菜,你先給我說清楚。
玉芬把裙子一撩就坐在了一把小木椅子上,還拿眼睛瞅了丁方兩下。
丁方說,你要是不說,我今天就不吃飯了。
說完丁方又重新坐到了椅子里。
玉芬咯咯咯地笑了,笑得像個正在走過花季的少女。笑完了,她依舊不說一句話。
丁方伸長脖子,壓低了聲音悄悄說,玉芬,樹皮到底是誰剝掉的?
玉芬這時候開口說話了。她說,我沒有看見。
丁方有些急了,又從椅子上站起來說,看你說的,你沒有看見,你在家里你沒有看見,這算個啥話?
玉芬說,我真的沒有看見,中午我去村口代家商店買了袋鹽回來,就發(fā)現(xiàn)幾片樹皮沒有了。
女人說話的樣子看上去有些輕描淡寫,這叫丁方心里有些不舒服。
丁方說,我不跟你這種人說了,和你說我心里更難受。我去睡覺了,你最好不要叫我,我今天什么都不想吃,我……
丁方說不出話來了,丁方被自己噎住了。
要說哩,丁方為種這排樹是費了不少工夫的。他這個新批的宅基地,地方干,土層淺,房子修起來的那一年,丁方高高興興地開溝栽了一溝楊樹,但沒過多久全死了,門前只插著一排干棒棒。他女人玉芬走過來說,算了吧你,村里這么多人家都栽不活樹,你就不要費這個心了。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就把那些死樹全給拔掉了。拔掉了丁方卻沒停下來,他把溝里的石頭挖出來,把溝挖寬挖深,又用架子車把后梁上的沙土拉過來填上。差不多用了一個月時間,他才把房前屋后的溝里換上了沙土。第二年開春,丁方又栽上了楊樹,一水過后,楊樹就發(fā)芽了。幾年后的這個夏天,它們已經(jīng)能在門前投下一溜兒陰涼了。村里人都說丁方日能,愣把樹給種活了。村長老萬想頭多,就吼喊了幾聲,要全村家家戶戶一起效仿。于是這個叫白石梁的小村子,就有了一行行一排排小楊樹。這一兩年,又有人用這種方法種上了果樹,春天的時候,還聞到蘋果花的香氣哩。果樹丁方自然也種了幾棵,不過還沒有開花。種果樹上他是落后了一步。丁方常常為自己在種樹上的這個發(fā)明感到自豪,去年冬天,鄉(xiāng)里下來人召開村民大會海選村長的時候,丁方還因此得了十來張選票哩。丁方高興了好多天,甚至這半年來他一想起這件事,心里還樂滋滋的。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有人把他的幾棵樹皮剝掉。而且他的女人就在屋里呆著哩,她卻沒有看見。你說這個剝他樹皮的人,是不是太囂張了?大天白日的,他家的院門也是開著的。你說,要是天黑了給剝掉的,他也許不會這樣著氣。再說了,在白石梁,我丁方可是真的沒有得罪過誰呀!我和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紅過臉呵!我的樹長在我家門上,它招著誰惹著誰了嗎?
一直睡到天黑透了丁方還睡。他真什么也沒吃,這可把他的女人玉芬給嚇壞了。她悄悄俯到丁方耳邊說,你嫌飯涼了?那我給你熱一下。然而她沒有聽見男人的聲音,男人一生氣就是這種樣子。她已經(jīng)知道男人生氣了,她在天黑前把兒子送到了他奶奶家,她覺得可能是自己這么早穿裙子,叫男人不高興了。
吃罷早飯,男人上地澆水去了,兒子在院門前玩石頭,她就關(guān)起門把自己完全徹底地洗了洗。洗完她就覺得自己的身體給完全打開了,就像一朵花終于開放了那樣,她身上到處都有一種跳動的感覺。她就穿上裙子,飄飄逸逸地去村口那里轉(zhuǎn)了一圈。她沒有想到男人會因此不高興。她想丁方生氣是不是因為別人看見她的腿了?
裙擺下能看見的不過是一截截小腿嘛,比起電視里那些穿短裙露大腿、動不動還露一露小短褲的丫頭媳婦們,她的裙子算得了什么哇。其實她的腿,只有丁方一個人完全看到過。
看到男人這個樣子,女人覺得還是自己把事情做錯了。
因此她又搖了搖男人的肩膀說,我再不穿裙子了,行不?
丁方像一條死魚一樣在床上晃了晃。
這時候,天又黑下去一些,拉了窗簾的屋子里,只開了一只小臺燈,它的光像紗一樣柔和,射在人身上如同暖風(fēng)。
丁方終于動了一下,但他沒有說話。
玉芬捏了捏他的肩頭,怯怯地說,你不想和我好好過日子了?
丁方張開大嘴說,我好好的樹,叫人把皮剝了,是別人不叫我好好過日子了。
玉芬的心一下子放了下去,只要男人不是為自己穿了裙子的事生氣就好。去年這個時候她剛剛穿上裙子的那一天,他男人從街上把她拉進(jìn)屋,撂到床上就狠狠親了幾口,親完了手還不老實,大天白日的他們就做了一回。那天晚上她男人也沒個夠,比新婚之夜還快活。一個冬天她都在等待這個能夠穿裙子的季節(jié),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準(zhǔn)備了一個冬天的裙子她終于穿到了身上。
女人頓了一會,小聲說,都怪我沒把樹看好。你說,誰會剝這么幾片樹皮呢?女人說話的時候,眼睛里涌動著一些小小的波濤。這些波濤一浪一浪地朝男人這邊沖過來,直直地撞到男人臉上。
丁方想了想,不管是誰剝掉了他家的樹皮,他覺得都不能就這樣完了,他看看屋外已經(jīng)黑得實實在在的天,坐起身來對女人說,你要這么說,我早就吃飯了,我這會兒真的餓了。
男人的目光并沒有落在自己女人身上,就像一只大鳥在天空盤旋了一陣又飛走了。他的手也沒有向她伸過來的意思,她就拉開被子,把身子平展在大炕上對男人說,你自己去熱吧,我已經(jīng)把衣服全脫光了。事實上在她拉開被子的當(dāng)兒,她手一伸腿一抽,哧溜一下就把短褲抹下去了。
男人說,不用熱,現(xiàn)在天熱啦,我就涼吃。
丁方下地以后,玉芬又說,哎,你把身子洗一洗,鍋里有熱水。說完她聽見男人在另一間屋子里嗯了一聲。
后半夜,丁方又睡不著了。其實前半夜他也沒有睡著,他只是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著玉芬的呼吸聲,想著一些事情。要在別的時候,這會兒他睡得正香哩。他搖了搖身邊的女人,玉芬的身子像魚一樣滑,他的手放上去就滑掉了。女人身上還有隱約的皂香,吸到鼻子里感覺十分光滑。
玉芬迷迷糊糊地說,你咋不叫人好好睡覺哩。
丁方想對玉芬說些什么,又突然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他覺得男人應(yīng)該把一些事情藏在肚子里,只讓自己一個人知道。男人應(yīng)該是一座山,誰能知道山下面究竟都埋著什么?山的秘密就是男人應(yīng)該為自己保留的秘密。
丁方輕輕起身,披了衣服,伸出腳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鞋,悄悄摸黑出了門。
丁方從廊檐的木架上摘下一把鐮刀,又出了院門。
白石梁的夏夜靜極了,一條長長的村街灑滿了星光。村街的兩邊,家家戶戶門前的幼樹都沐浴在無邊無際的寂靜中。丁方清楚地知道,自己家一共有四棵樹被剝了皮,他覺得他應(yīng)該做一個公平的人。他先來到鄰居王雙平家門前,選中四棵樹,重重地拉了四刀。然后他又來到了相鄰的老崔家……
天快亮的時候,丁方重新回到了自己女人身邊。他心里像戈壁一樣平坦坦的,像雪霽之后的天空一樣深不見底。天一亮,白石梁幾乎所有人家街門前的樹都有四棵被削去了一塊皮。這是誰干的呀?他們都會這樣問出一聲,丁方也會這樣問上一聲,這是誰干的?
這到底是誰干的?
快吃早飯的時候,玉芬將這個消息驚慌失措地告訴了丁方,他一邊穿衣服一邊打著沒完沒了的呵欠說,這是誰干的呀?女人對男人的漫不經(jīng)心并沒有什么覺察,女人接著說,人家都在用塑料薄膜給小樹纏傷口哩,纏上幾天樹就自己把傷口長好了。你快起來,把咱家那幾棵也纏上,咱白石梁這地方,種活幾棵樹多不容易哩,也不知道是誰這么缺德,把全村那么多人家的樹皮都削了。
丁方坐在炕上說,我以為就我們家的樹皮給剝掉了哩,你說這剝樹皮的人也他媽的公平,你說要不是我在村里發(fā)明換土栽樹,咱白石梁到現(xiàn)在能有幾棵樹?丁方本來還想把這些話說下去,但他止住了,再說,他的嘴就沒辦法不把昨晚的事情說漏。他說,我趕緊把咱的樹也纏上,遲了說不定活不了了哩。
丁方一邊給樹纏著傷口一邊想,我的樹皮到底是誰剝掉的?他首先想到了鄰居王雙平,他又馬上否定了,春節(jié)的時候他們還互相請對方喝過酒。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以來都是融洽的。他又想到了老崔,但老崔是白石梁有名的老實人,有幾次別人澆水,不小心把他的地淹了他都沒說個啥,別人給他賠糧食他都不要,他有什么理由剝我丁方的樹皮呢?四棵樹的傷口全都包扎完畢了,丁方也沒有確定誰是剝他樹皮的最大嫌疑人。事實上他從昨天一發(fā)現(xiàn)樹皮被人剝了他就在腦袋里摸排,沒有主要嫌疑人,那么全村人都有可能了。
丁方走上村街的時候,他心里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了。仿佛就是他昨晚割下的那一塊塊樹皮,填補了他心里驟然生出的那個空洞。丁方從每一家門口經(jīng)過,和他們都打一個招呼,樹包好了?對方答包好了,你呢?他也答一句,包好了。
丁方一路走著,一路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一直到了村口沒有人家的那一段路上,心里都洋溢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但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已經(jīng)遽然從昏聵中走了出來。就像一塊左右搖晃的翹翹板,終于找到了一個平衡點。這時候的陽光在丁方的眼里已經(jīng)有些刺目了,他不看太陽,但白剌剌的陽光仍然一根一根從地上射到他的眼眶里,把他的視線攪得模模糊糊。這是一條通往村外的路,再向前走,大地驟然凹陷下去,那凹陷下去的一片便是白石梁村的五百畝良田。外面引來的一渠清水澆灌著這片沃野,田野上大片的麥子正在拔節(jié),微風(fēng)徐來,綠色的麥浪洶涌澎湃。丁方來到麥田邊,突然感到他的身體輕得如同一張紙,風(fēng)吹著他,他就有了要飛起來的感覺。他來到自家昨天剛剛澆過水的麥田里,他的麥子和全村所有人家的麥子一樣綠,一樣地散發(fā)著清香。他低下頭在麥叢里嗅了嗅,麥子的清香一下鉆進(jìn)他肚子里,一直往下鉆,鉆得他兩條腿都有些發(fā)麻了。他站起身的時候就覺得自己醉了,身子輕飄飄的,又是晃又是擺,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埂上。丁方像一個醉酒的人,把身體完全躺倒了。有幾株麥子還伸出小小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臉。
哇——
一聲嫩嫩的尖叫把麥田里的寂靜撕破了。
丁方被這個嫩嫩的聲音嚇了一跳,一骨碌從地上坐了起來。兒子背著書包,嘎嘎嘎笑得像一只翠鳥。兒子用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聲音說,爸,我已經(jīng)盯你好一陣子了,你睡在地埂上干啥?難道你不怕螞蟻鉆到你的耳朵里嗎?
丁方給驚呆了。兒子臉上戴著一個笨拙的樹皮面具,兒子笑著,他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正努力地想要從樹皮上的小洞里鉆出來。兒子顯然在為自己這個成功的惡作劇感到興奮,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丁方起身一把揭下兒子臉上的面具,仔細(xì)端詳了一陣,開口問兒子,這樹皮,哪兒的?
兒子自己已經(jīng)笑軟了,也不顧地上有沒有螞蟻,一屁股坐在草埂上說,我的——我自己剝的,我剝了四棵樹才剝了一塊大的,我們家的樹實在太小了。
丁方的另一只手揪住了兒子的耳朵,他問,咱家門上的樹皮……是你剝掉的?
兒子呲著牙,倒吸了幾口氣說,爸,你這人咋這么玩不起呀,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跟你玩了。
兒子以為自己剛才的惡作劇把父親嚇壞了。兒子要奪丁方手里的樹皮面具,丁方一抬手,在兒子嫩嫩的臉上摑了一巴掌。
你說,咱家的樹皮不是你剝的?
丁方黑著臉朝兒子吼了一聲。
兒子說,就是我剝的。
丁方想把那張樹皮面具撕碎,太柔,撕了幾下都沒有撕動。他呼呼地喘著粗氣對兒子說,你說,咱家門上那樹皮……不是你剝掉的!
兒子的眼淚像豆粒一樣從眼眶里擠了出來,他嘴一撇,哭著說,就是我剝的!就是我剝的!兒子邊喊邊往回跑,花書包在他背上一跳一跳的。
顯然,兒子感到自己的委屈太大了,父親這樣對他,不哭一哭他很難馬上找到平衡。
丁方想追上兒子,剛跑了兩步,發(fā)現(xiàn)那個樹皮面具還攥在自己手里,就向空中拋了出去。丁方看見那塊樹皮在空中像鳥一樣展開了翅膀,在陽光的叢林中劃了一道弧線,又一個俯沖,箭一樣射了下來,爾后在他狹窄的面門上準(zhǔn)確地找到了落點。
啪的一聲,丁方被那塊樹皮重重地?fù)舻沽恕?/p>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