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見的地老天荒

01初三那年，雅紅退學了。雅紅退學，是因為沒考上高中。每次見到我，雅紅都很客氣。她總會說，小七啊，你是個有前途的人，要好好學習呀，不要辜負我的殷勤希望。我說，雅紅呀，你怎么像我媽一樣。雅紅和我做了兩年同桌。并且，差一點就成了戀人。

初二的時候，我跟好友陳高說我喜歡雅紅。陳高揚揚手說我幫你追她。結果，陳高真追到了雅紅，但男主角不是我，而是陳高本人。那時候，我誓言要剝掉陳高的皮。但見到陳高的時候，他嘻笑著說，兄弟啊，我和雅紅戀愛了，你不會怪我吧。我卻裝著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沒事，雅紅需要人照顧的嘛!陳高說，是呀，是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陳高和我從小一起玩到大，家里有錢，父親在城里做大生意。陳高對我也慷慨，我經常跟他混吃混喝?？傊?，我一直把陳高當搖錢樹，陳高則一直喜歡叫我好兄弟。

認識雅紅是在初一，那是開學的第一天，我匆匆向教室跑去。半途被一香蕉皮滑倒，鼻子磕在石頭上，流了差不多半壺血。陽光有些明亮，刺得我頭暈。我恍惚看到一個美女坐在香樟樹下。于是，我捂著鼻子，硬著頭皮走過去。

同學，可以借我一張紙巾嗎?雅紅看到我的狼狽樣，遞來一張紙巾。很快，紙巾被染紅，接著是第二張，第三張，直到雅紅的一包紙巾用完，她才有些無辜地說，實在不行，只有出絕招了。雅紅低頭在包里搗鼓了半天，終于拿出兩根辦黑板報用的彩筆，小心翼翼在我鼻孔下面，畫了兩條鮮紅的線。我走在陽光明媚的校園里，異常耀眼。

就那樣，我認識了雅紅。并且我驚奇地發現，雅紅和我同一個班，而且和我同桌。我從來沒有見過雅紅這么精致的女孩，所以，我奮不顧身喜歡上了她。她的眼睛很漂亮，看上去像一潭湖泊。眸子黑得像一股毒藥，白色的地方白得幾乎透明，一閃一閃的，比嬰兒的眼睛更加晶瑩，仿佛上面有一層永遠擦不干凈的淚。

雅紅上學喜歡帶一個橙子和一個蘋果。她說她喜歡吃橙子，橙子卻要剝很厚的皮。蘋果不好吃，卻不需要剝皮。那時候，她拿著小刀，對著橙子皮削啊削啊，橙子水都濺到她眼睛里面去了。我見著心疼，于是，暗地里蓄了很長的指甲。再后來，雅紅要吃橙子，我就幫她剝皮，而雅紅則回報我一個蘋果。

陳高和雅紅確定戀人關系不久，他忙不迭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那女孩，也還秀氣，只是我不喜歡。我對陳高說，我不喜歡她。陳高說，那女孩那么好，為什么不喜歡。我不說話。隨著中考結束，我和那女孩關系也就結束了。我甚至很快就忘記了她的名字。

中考結束后，陳高給我打電話。約我一起去醫院看雅紅。他買了一籃子玫瑰，和一籃子蘋果。我想告訴陳高，雅紅只喜歡橙子不喜歡蘋果，可是我什么也沒說。畢竟，雅紅是陳高的女朋友。

02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陳高和雅紅都很高興。讓我意外的是，陳高居然不上高中了。雖然他的中考成績慘不忍睹，但是他家很有錢，到市里面上個高中，也很容易。后來，我明白陳高不上高中是因為要陪雅紅一起去A城打工。很難想象，一個富家子弟，打工會是什么模樣。

上高中之后，我除了寫作業，就是給雅紅寫信。而且，我對學習也產生了極度厭煩。我討厭這里的學生，也討厭這里的老師。但是，我明白一個事實，生活還是得繼續。所以，我學會了忍氣吞聲，并且變得十分低調。在我最低調的時候，居然有個女孩喜歡上我。當我問她為什么喜歡我時，她驚訝地說，我們早就是戀人啊。一語驚醒夢中人，我仔細端詳女孩，認出她是初中時陳高介紹給我的女朋友。

我說我們不是早分手了嗎?她說沒有，我們還沒來得及分手，就失去了彼此的消息，我是打聽了好久才知道你在這里上學，而轉到這所學校的。女孩說得潸然淚下，我竟然有些心動，不停地說對不起。我開始和女孩再續前緣，而且，我也記住了女孩的名字——梅潔。在最孤獨的歲月里，我輕易地喜歡上了梅潔。我們在香樟樹下偷偷接吻，在校園湖畔靜靜吹風，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相擁而臥。大學生該做的事，我似乎提早就完成了。當然，我也會陪梅潔吃飯，陪她逛商場，陪她一起照顧她的寵物。

高二的時候，我拉著梅潔的手，在學校的校門口見到了雅紅。她很淡定地說，只是想來看看我，很快就回A城。我和梅潔還有雅紅，在學校附近一家海鮮酒樓吃了大排檔。而且還喝了一些酒。我問雅紅和陳高過得好不好，雅紅說很好。我不知道她是否說的是謊話。

雅紅說梅潔是個好姑娘，要我好好珍惜。我說好的，我會對梅潔像對你一樣好。然后，雅紅笑了，梅潔的臉紅了。第二天，雅紅早早就坐上了去A城的大巴，而我則一覺睡到了十二點。當我為忘記送雅紅而懊惱時，收到了雅紅的短信:我已到A城，勿掛念。

當梅潔成為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人的時候，她和一個男孩勾肩搭背出現在我面前。我的臉都氣得發綠，梅潔卻趾高氣揚地對我說，我把你甩了，我們分手吧。然后，她朝我撇撇嘴，瀟灑地離開。

后來我知道，梅潔不是初中和我戀愛的女友。她是那個女孩的妹妹，是雙胞胎姐妹。梅潔為了替姐姐報復我，才接近我，勾引我，然后無情地把我拋棄。不過，這也不能怨誰，我自己種下的森林，只能迷失自己。

短暫痛苦過后，我又開始想念雅紅。生活又恢復到一種無序狀態。已近深秋，我的頭發長得很長，如同枯黃的雜草。和梅潔分手后，我忘記了理發，甚至忘記了吃飯，有時后一整天不吃飯，晚上也不覺得餓，然后吞下幾顆維生素片倒頭便睡。

我開始排斥聚會。不再和別人爭論，不必要的時候一般都不開口說話。我不喜歡回答老師的問題，即使我知道正確的答案。我的沉默寡言，讓不少同學認為我有抑郁癥，或是精神病而疏遠我。

03高三畢業時，我十八歲。我悲哀地發現了一個事實，我進入了青春后期。更悲哀的是，我發現了另一個事實，從此以后，我不能若無其事地向家里要錢。因為我沒考上大學。我沒考上大學，把老師嚇壞了，也把父母嚇壞了。

老師嚇壞了，是因為害怕損害學校的榮譽。父母嚇壞了，是因為在他們眼里，我一直是個成績不錯的學生。總之，我是落榜了，金榜無名。

當同學們議論去哪座城市上大學時，我則莫名其妙地把眉毛剃光了，然后莫名其妙地把自己關在家里，寫些離奇古怪的故事。

那年夏天，空氣有些潮濕。在我的眉毛長出來，而且比先前還要濃郁后，我決定去A城找雅紅。我還是很想念雅紅，雖然，她喜歡陳高。我乘坐的客車是在早上五點到達A城汽車站的。那是一輛破舊斑駁的長途臥鋪客車，一架架鐵條焊成的木板床郁悶地擺在那，發出混合了千百人的氣味，加之塑膠涼鞋、次等牛皮鞋、冒牌運動鞋發出的怪味，簡直就是我們村里用來發酵的農家肥。

車安靜地停下了，天還沒亮，我下了車。微微的夏風吹過，或者說是城市里的空氣在夜空里流動著，很緩慢的感覺，較之車內的味道舒服多了。我想給雅紅打電話，但又覺得不妥，現在還太早，雅紅估計還沒睡醒。于是，我一直在車站蹲到天亮，買了兩個饅頭后，才撥通雅紅的電話。

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誰呀?

是雅紅嗎?我大聲問，含在嘴里的饅頭差點卡在喉嚨里。

我是小七，我到了。我等了半個多鐘頭，雅紅才出現。她以前垂直的頭發，變成了黃色的卷發，臉上畫了淡妝，因而顯得更加嫵媚動人。我問雅紅為什么陳高沒有一起來。雅紅說陳高早離開了A城。

雅紅在一家酒店當服務員，我們十多分鐘就到了酒店廣告牌下，我站在一個長長的坡頂，坡的下面就是大酒店，富麗堂皇，在柔和的朝陽下熠熠閃亮，像慈禧太后頭上的皇冠。酒店后面是大海，好像有幾個小黑點在移動，看不清是人還是魚。

雅紅帶我到她們宿舍，一個蓬松著頭發的女人正在刷牙。她見到我，滿嘴泡沫問雅紅，是你男朋友嗎?雅紅笑著說，不是，不是，是我一個老鄉。雅紅的職工宿舍很簡樸，是學校宿舍那種。

把我安頓好之后，雅紅說我應該在A城找一份工作。在她的介紹下，我在一家洗車場找到了一份洗車的工作。工作包吃包住，一個月五百塊錢，洗一部車自己得兩塊錢。那個地方離雅紅的酒店不遠，坐幾站公交就可以到。

我開始老老實實地干起洗車的活來，天氣好的時候一天可以洗二三十輛車。我想，等我攢足了錢，就可以和雅紅在一起了。

04有時候，雅紅會來陪我。在海邊的夜晚，迎著潮濕的海風，我們兩靜臥在沙灘上，聊一些還能記得起的故事。短暫地感慨，反復地笑。偶爾會撞見一些來歷不明的情侶在互相依偎著，說著甜而發膩的話。

當雅紅說她其實愛我時，我感到無比的驚訝。她說，初中那會，她其實是喜歡我的。她之所以選擇和陳高在一起，是因為陳高告訴她，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我問雅紅陳高去哪里了?雅紅說他已經死了。我剛要說出的話突然噎住了，卡在喉嚨里十分難受。雅紅說，陳高留給了我一封信。我拆開信，信里說，其實雅紅一直是喜歡你的。初三那年她一直在我身邊說你的好。我真的受不了了。直到后來我很貪婪地愛上她，那時候，我就騙她，說你已經和別的女孩子戀愛了，她就在我面前哭了一次，我們才確定戀愛關系。我走了，把雅紅還給你。

已是初秋了，我不得不承認，A城的秋天比我們農村好，空氣也不干燥，夜里也暖和。"所以我也漸漸地開始喜歡這個城市了。

雅紅說要結婚時，我說我還沒準備好。雅紅說不是和我結婚，我不需要準備什么。然后，我覺得很難受。雅紅說，陳高的死和她有關。她沒有想到陳高會和酒店客人打架，當明亮的刀子插進他胸口時，他還在微笑。雅紅說這些時，風輕云淡。我知道，她內心不可能風輕云淡。

我沒能阻止雅紅結婚。她的對象是個大腹便便的房產老板，看著讓人覺得惡心。不過，我還是參加了雅紅的婚禮。我從老板那里預支了兩百塊錢的工資，用紅包封好，送給雅紅?；槎Y在雅紅的酒店舉行，我想雅紅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在同事面前風光一把。

那天，我還是喝了很多酒。不省人事，是雅紅安排人將我拖到賓館的。明亮的陽光射到賓館巨大落地玻璃前，我微微睜開眼睛，覺得世界一下子明亮了許多。雅紅給我發來短信，說讓我離開A城，趕快回家去。

我是過完雅紅的生日之后才走的。那天是雅紅主動打電話給我，要我去陪她過生日。那天，她買了很多蘋果和橙子。我使勁地用很短的指甲剝橙子皮，直到指甲里滲出了鮮紅的血，把一個千倉百孔橙子遞給雅紅。她看不清橙子上面的血，微微一笑，接過橙子輕輕地吮吸。我的眼淚，就在那一刻，掉了下來。

05我從洗車場拿到了第一份工資。雖然只有幾百塊錢，但是還是很開心。父親突然打來電話，讓我回老家再讀一年的高中。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妥協了，其實我并不喜歡讀書，只是想離開A城。我為了雅紅而來A城，為了雅紅，而離開A城。

雅紅到客運站為我送行，當我要上車時，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我。她的眼淚滴在我手背上，有熾熱的溫度。我毫不猶豫地掙脫開。實際上，我希望能夠多抱她一會，哪怕是和她多呆一會，我也會覺得快樂。但是，我必須離開。這是多么讓人無奈的事情。

我回去認真地學習了一年。后來考上了一所比較好的大學。因為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不屬于我，可能我這樣低調的人適合呆在安靜的學校。只是我和雅紅再也不像以前一樣寫信了。該離開的人，終究會從生命里離開，該留下來的人，即使分隔天涯也還是會遇見。

大學里，有了我新生活的開始。我想，就此，我可以忘記雅紅，或者是忘記那段疼痛的過往。我在大學里面交了一個女朋友，她和我一樣喜歡安靜。而我把指甲修剪得很短，這樣可以瘋狂地在網上寫字，可以在學校湖邊肆無忌憚彈吉他。

大一的寒假，我和女朋友回到鎮上?？粗煜さ娘L景，我突然覺得難過。母親給我們做了好吃的飯菜，母親說，雅紅可能回鎮上過年。但是，直到過完年，我要開學了，雅紅還沒有回來。我覺得有些失落。

我準備去學校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告訴我，其實當初叫我回老家讀書，是雅紅的意思。我上學的學費也是雅紅給的。這些事，本來雅紅不讓母親告訴我的，但是，母親終究還是忍不住跟我說了。我又想起了雅紅精致的面孔，和恬淡的笑容。撥打雅紅的電話，卻已停機。

大學的生活空蕩而無聊。我和大學的女朋友交往半年后，平靜地分手了。理由是性格不合適。我開始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有個人合適自己，或者，根本不存在。

大二暑假那一年，我再一次去到了A城，那個我認為我這一輩子永遠不會回去的城市。下大巴的時候是早上五點。天還沒亮，但是我聞到了海水的味道。借著模糊的記憶，我尋到了雅紅工作過的酒店。

那家酒店的人告訴我，雅紅在一年前離婚了，之后離開了酒店。現在沒有人知道她去哪里了。我默默地離開酒店，生活似乎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很快，我開始了我麻木的大三生活。我常常一個人若無其事地在酒吧，或是在校園的湖畔邊，想著A城以及我和雅紅的故事。一切像是一個夢，我再也記不起陳高，某些快樂的時候，我甚至記不起雅紅。

日子就像流水一般無聲無息地淌過，靜悄悄地謀殺了我們的青春，而我們卻在夢里渾然不知。我悲哀地發現，我已經距青春很遠，我不忍再回頭遙望自己的青春，我害怕一回頭，望見的是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