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整肅師德之名,對公民言論自由這樣的政治權利作出超越《憲法》的限制,不僅違反《立法法》,還顯得專橫且阻礙批判精神,阻礙創新
法眼
讓我們先看一些憲法和法律條文吧!
《憲法》第三十五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第四十七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國家對于從事教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的公民的有益于人民的創造性工作,給以鼓勵和幫助。
《立法法》第八條:下列事項只能制定法律……(五)對公民政治權利的剝奪、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和處罰。
《高等教育法》第十條:國家依法保護高等學校中的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在高等學校中從事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應當遵守法律。
《教師法》第二十八條:學校及其他教育機構行使下列權利……(八)拒絕任何組織和個人對教育教學活動的非法干涉……
之所以不厭其詳列舉這些法律條文,是因為福建省“教育界有關人士”在回應一些批評意見時說,福建省委教工委與教育廳聯合發布的這個《意見》“僅是將《高等教育法》和《教師法》中的相關法規進行細化”。奇怪的是,“有關人士”根本沒有指出作出細化相對應的是哪些具體法律條文。同時,任何公權力的行使都需要有明確授權,福建省兩機關又是根據怎樣的授權制定這樣的《意見》,也不得而知。
很明顯,這部似法非法的文件居然規定,高等學校教師“在教育教學工作中散布違反黨的路線方針政策、黨的基本理論、國家法律法規等錯誤言論,對學生確立正確理想信念和政治信仰造成不良影響的”行為構成師德問題的十種行為之一。并規定,造成嚴重后果、影響惡劣的高校教師,將被撤銷教師資格或予以解聘。這無疑構成了對于教師依據《憲法》和法律所享有的權利的實質性限制,值得深入討論其合法性依據。
從實體意義上說,什么是所謂“散布違反黨的路線方針政策、黨的基本理論、國家法律法規等錯誤言論”,這種說法如果不加以清晰的界定,必然導致實際運用過程中的模糊不堪和人人自危。我國憲法規定公民享有言論自由,享有科研、創作及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這種自由固然受到法律的限制,但也只能受到法律的限制。
理解這種自由權利的一個要點是,它意味著我們不受既有的任何學說的限制,可以對于正統觀點進行商討,以求理論上的推陳出新。如果依據十年浩劫時中共“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方針政策,鄧小平推行的改革開放的路線方針政策就是離經叛道;假如“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基本理論不能推翻,那么我們何曾有今天經濟發展、社會寬松的局面?
更可笑的是,《意見》居然把法律法規也立為禁區,禁止教師散布違反法律法規的“錯誤言論”。這對于我這樣從事法學教育的教師而言,恐怕要因此而自危。
在課堂上,我曾明確地告訴學生們,我們的《國家賠償法》就是一部“國家不賠法”;《刑法》第三百零六條是一個嚴重危害律師執業的條文;2003年,我和幾位學者曾公開指責《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是一部惡法。按照福建省教工委和教育廳的邏輯,這恐怕都可以歸之于散布錯誤言論、導致我丟掉飯碗的行為。想想看,這是多么專橫且阻礙批判精神的規定!
在現代社會中,大學是思想創新的溫床,理論交鋒的基地。要創新,就不能禁止所謂“錯誤言論”的發表。就理論而言,任何發表之前樹立的檢驗錯誤或正確的標準都只能帶來禁止創新的后果,后起的理論之所以是創新,不正是因為它構成了對于既有理論的突破?不要以為理論創新只是國家領導人的專利。實際上,以大學教師為基本力量的學術界更是承擔著重大使命,因為他們的職業就是在研究前人學說的基礎上,提出新的理論和新的論證。
不僅如此,這種對于既有學說的批評和對于新學說的探索也必須體現在他們的教學過程之中。這不僅是因為教學必須體現最新的研究成果,同時,學生們也需要在與教師的共同探索中培養批判性的思維。
錢學森生前曾感嘆中國大學無法培養大師,如果我們像福建兩機關要求的那樣,強制所有的教師以及學生都匍匐在現行理論的腳下,這樣的教育能出大師,那真正是奇跡。
本文開頭我們還列舉《立法法》規定,要質疑的正是福建省兩機關是否有權制定涉及公民政治權利的規則。顯而易見,借整肅師德之名出臺的《意見》,由于內容上對于公民言論自由這樣的政治權利作出了超越《憲法》的限制,因而違反了《立法法》——后者規定這類事項只能制定法律。
也就是說,只能由全國人大或其常委會通過法律作出調整;地方立法機構尚且不得染指,更不必說區區省委教工委和教育廳這樣的更下層機構。
末了,我們另注意到,制定《意見》的兩機關還循例發出一個“關于印發《意見》的通知”,要求各地各學校“建立和完善監督機制”,其中包括“鼓勵學生、家長和社會參與對高校教師職業道德情況,進行監督評議。各地、各校要面向社會公開師德舉報電話、設立師德舉報箱或建立其他舉報和反饋渠道,聘請‘師德師風監督員’,預防和減少教師違反職業道德的行為。”
看到這種鼓勵學生檢舉老師,甚至聘請所謂“師德師風監督員”的做法,我忽然想起“臥底”“潛伏”,感嘆“文革”遺風之綿延不絕。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