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周其仁、韋森等十幾位中國經濟學家將云集美國芝加哥大學,參加“生產的工業結構”學術研討會。他們將在中國經濟的語境下,對生產的工業結構進行實證分析。
兩年前,這些國內經濟學家也曾經齊集芝加哥。
當時,關于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各種學術活動正在此地展開,芝加哥大學舉辦的那場以“中國的經濟改革”為主題的論壇,事后被證明是西方主流學術界關于中國改革最為認真的一次討論,討論內容被廣泛傳播、引用。
這兩次重要學術活動的發起人,都是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教授羅納德·科斯(Ronald Coase)。
科斯是這個時代全球公認的卓越經濟學家之一。1937年,年僅27歲的科斯完成的論文《公司的性質》,獨辟蹊徑地討論了企業存在的原因及其擴展規模的界限問題,開創性地提出了“交易成本”這一概念,創立了產權理論。但直到40余年后,自由放任思潮在20世紀80年代的西方日漸高漲,科斯的理論才受到廣泛關注,并于1991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雖然從來沒有踏上過中國的土地,但是科斯的產權理論對中國改革影響深遠。經濟學家張五常作為科斯理論的傳播者、繼承者和創新者,特意把最近出版的《中國經濟制度》一書獻給科斯,稱“他那權利要有清楚界定的理念,喚醒了一個龐大的國家”。
科斯的著作很晚才被翻譯成中文,但是借助張五常等學者的介紹,從上世紀80年代起,科斯的產權理論就影響了一代中國經濟學家。30年來,“科斯定理” 是被談論最多的經濟學理論之一,周其仁認為,中國改革就是“一部未完成的產權改革史”。
所謂“科斯定理”實際上是科斯提出的一種觀點,因為他從未將“定理”寫成規范的學術性文字。
該觀點認為,在某些條件下,經濟的外部性或曰非效率可以通過當事人的談判而得到糾正。學術界的評價是,這一觀點直接影響并推動了當代微觀經濟學中自由交換、交易成本等重要理論的研究突破。
一種較為通俗的解釋是,只要財產權是明確的,并且交易成本為零或很小,無論在開始時將財產權賦予誰,市場均衡的最終結果都會是有效率的,從而可以實現資源配置的“佩雷托最優”。也就是說,“科斯定理”為人們提供了一種通過市場機制解決外部性問題的新思路。最新的運用實踐,就是歐美等國推行的污染物排放權或排放指標交易。
出生于1910年的科斯,幼年時讀到馬可·波羅的游記,從此就對中國夢縈魂牽。他一直關注著太平洋西岸的東方大國所發生的一切。最近兩年,他慷慨地獨自出資舉辦這兩次學術活動,目的就是探究中國經濟飛速發展的原因,推動中國的經濟學研究。科斯認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如果不被中斷,將對經濟學思想產生深刻和有益的影響。
在本次芝加哥會議前夕,今年整整百歲高齡的科斯接受了《財經》記者的專訪。“我很懷疑我對中國經濟改革的影響有多大。”他坦誠地說,“變化主要來自于中國內部。不過,我確實對中國的未來抱有強烈的信心。”
“中國——這個古老文明之國正在經歷一場復興。據我所知,這在人類歷史上還從未發生過。”科斯認為,“如果產權沒有得到界定,交易費用居高不下,市場經濟就難以運轉。在過去的30年里,中國一直在通過改革來界定產權、降低交易費用,顯然是取得了很大的進展。”
科斯希望中國繼續努力,“我一直對中國的潛力充滿信心。”
“人口政策必須盡快改變”
這個政策(計劃生育)不改,中國就無法維持近年來的高經濟增長率。中國現在的人口生育率低于正常的人口換代速度
《財經》:中國媒體曾經報道,您說“無論從規模還是速度上來說,中國的經濟發展都是個奇跡”。為什么會發生這個奇跡,其奧秘是什么?
科斯:我不記得我說過中國經濟是一場奇跡。我所說的是,中國發生的一切,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在我看來,“奇跡”帶有某種神力的寓意,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如果我們知道某個事情的原因,那它就不是奇跡。
我沒有預料到中國經濟會快速增長。在中國開放之后,我鼓勵張五常回香港去研究中國,當時香港大學經濟系主任的席位正空缺。當時還沒有人預料到中國的經濟革新,連張五常都沒有。當時他說,中國將不可避免地資本主義化,但他沒有預料到這個過程驚人的速度和規模。而在當時的經濟學家中,他還是對中國經濟未來最為樂觀的,連他也沒想到。
我認為中國經濟快速增長有很多原因,這些原因是當時沒有認識到的,或者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例如,當時應該思考我們后來在書中所說的“邊際革命”,但我們沒有。在當時看來,中國發生的事情是在可能性的邊界之外。
《財經》:這是不是意味著,經濟學家把邊界搞錯了?或者是因為當時的經濟學理論讓經濟學家們得出了一條錯誤的可能性邊界,或是因為他們所知的有關中國的事實是錯誤或不完整的?
科斯:我們當時顯然是把邊界搞錯了。我當時對中國一無所知。
《財經》:中國經濟一直以非常高的速度增長,應該怎樣看待這種增長?中國高速增長的主要推動力是什么,是否可以持續?
科斯:對于這個問題我也所知不多。我只能說中國經濟確實增長得很快。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人的開拓創業精神很強。一旦中國人得到致富的機會,盡管還必須跨越許多政治障礙,也能很快富裕起來。
對于中國經濟增長的未來,有一個因素是至關重要的,那就是計劃生育政策。這個政策不改,中國就無法維持近年來的高經濟增長率。中國現在的人口生育率低于正常的人口換代速度,老年人正在迅速增多。這項人口政策必須盡快改變。
《財經》:您是否認為存在“中國模式”?如果存在,如何評價?
科斯:我不知道“中國模式”是什么意思。所有國家都是不同的。中國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國家,有獨一無二的歷史。中國所創造的歷史,雖然許多早期文明都衰落和消亡了,但中國這個古老文明正在經歷一場復興。據我所知,這在人類歷史上還從未發生過。
我一直對中國的潛力充滿信心。我青少年時閱讀馬可·波羅的游記,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和別人交流不多,所以觀念也不大受別人影響。我的父母都是在只有12歲的時候就輟學去工作了,受過一些教育,但不是很多。在很多方面,我是自學成才的。
多年來馬可·波羅的著述一直讓我沉思不已。當歐洲還只有許多人群在森林里游蕩的時候,中國已經有了復雜完備的文明。當然,古希臘、古羅馬和古埃及也是人類早期的文明,但中國在很多方面都更先進。
《財經》:如你所說,古希臘、古羅馬和古埃及也是偉大的文明,但這些文明都衰落消亡了。在你看來,中國文明為何不同呢?
科斯:我對于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思考過。中國就是不同凡響的。在那個時期,中國要比我們(指歐美)好太多了。當時的中國文明比馬克?波羅所描繪的還要更優秀。我一直對中國的潛力充滿信心。
《財經》:這聽起來有些不理性。您當時只不過從馬可·波羅那里覓得了些許信息,僅基于此,怎能對中國的未來懷有如此強烈的信心?
科斯:人類本來就是不理性的。我們往往對其他民族所知甚少,但依然對他們抱有各種看法。
“中國面臨的問題中國獨有”
我們應該將市場經濟視為一種類似于人體的有機體系,經濟學家應該把經濟當成一種系統來研究
《財經》:經過30年的改革,中國發生了巨大的制度變遷,但是今天中國仍然有許多產權界定沒有完成,如土地制度,因此交易費用仍然很高。這些問題如何解決?
科斯:首先,產權不可能徹底完備,交易費用也不可能徹底消失。并不是說只有所有產權都得到了徹底清晰的界定,交易費用降為零,才算真正建成了市場經濟。要按那種標準,就不可能有市場經濟了。
但另一方面,如果產權沒有得到界定,交易費用居高不下,市場經濟就難以運轉。在過去的30年里,中國一直在通過改革來界定產權、降低交易費用,顯然取得了很大進展。
因此,中國面臨的問題中國獨有。要為中國提建議,就必須先深入了解中國。我希望我們本次研討會所邀請的中國經濟學家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些問題。
《財經》:計劃組織(如企業)與價格機制可以在一個經濟體里共存并用,但是怎么來劃清彼此之間的界線?
科斯:我認為這是不可能劃清的。許多企業都在管理中運用價格機制。挑戰在于如何將這二者以及其他機制相結合。例如,在企業之間達成的任何商業契約中,我們都可以找到價格信息。但我們也會找到其他信息。契約總是不完整的,除了契約,企業也會依靠其他機制,例如人際關系。
《財經》:市場與政府相對的兩分法觀點現在十分流行,人們普遍認為市場和政府可以且應該彼此分離。但您卻認為這大錯特錯。應該怎么認識政府與市場的關系?
科斯:自由市場經濟不需要政府,這種傳統觀點是錯誤的。正如亞當·斯密指出的,政府在市場經濟中發揮著一些重要的功能。我來舉一個例子。經濟學家經常認定,市場是憑借自身力量而存在的。一個由農夫組成的市場,也許能自然而然地發展起來。但在現代經濟體中,許多市場是非常復雜的,其所需要的規章制度是需要由政府執行的,而不是可以輕易地自發產生的。
應該將市場經濟視為一種類似于人體的有機體系,有不同的組成部分。但所有這些部分都是以復雜的方式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的。經濟學家應該把經濟當成一種系統來研究。至少這是我的想法。我們已經研究了經濟中的不同部分,但要理解整個系統的運行機制,我們需要把不同部分整合在一起。但這將是一項非常復雜的工作。
經濟體中有極多的企業,就算是那種最大的、擁有15萬員工的企業,相對于整個經濟來說,也是滄海一粟。這些企業如何合作,每天生產出不可勝計的產品,是非常復雜的一件事。但我們也必須考慮其他因素,例如政府、法律體系、教育體系、家族等。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想要把生產的結構研究清楚,可能需要一兩百年的時間。我希望我們能在這次研討會上開始這項工作,或者也讓中國經濟學家在這方面行動起來。
《財經》:為什么單獨挑出中國經濟學家?
科斯:從2008年的研討會來看,他們做了一些很好的工作。歐美的經濟學已經成為一門由理論推動的學科。我希望中國經濟學家能夠實證化,探索出自己的道路,為經濟學做出他們的貢獻。
中國是一個大國,有很多偉大的經濟學家。如果我們能勸說他們中的很小一部分加入我們,我們就能擁有一支大軍。如果他們研究中國經濟,并解釋中國的產業生產結構是如何運行的,他們將能促進經濟學的進步。這就是我們舉行這次研討會的原因,我認為這是我組織或參加過的最重要的研討會。
我對金融系統了解不多。但正如我們所認識到的,人們確實將金融機構與金融工具視為一個完整體系中的一部分。而金融體系是市場經濟之下的一個次體系。作為專家,我們在專業研究上有特長,往往關注某個特定因素,忽視所有其他因素。但在現實經濟中,所有因素都是相互聯系的。我們忽視的因素也許遠比我們關注的因素重要。
“權力濫用很容易引發憤怒”
在社會主義體制下,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事情需要做,都是由政府認定的。但在市場經濟社會中,經濟學家不能這么做,不能就如何發展經濟制定藍圖
《財經》:中國市場變革中出現了新挑戰。收入分配差距拉大,尤其是利用公權力腐敗的趨勢有增無減,正在瓦解改革的正當性。在您看來,轉型經濟怎樣應對制度化腐敗?
科斯:我不認為目前收入差距擴大的主要原因是腐敗,也不認為中國目前的腐敗是市場化改革的副產品。
在市場化改革之前就有腐敗了。腐敗的根源是一種不良的社會體系,使一些人尤其是政府官員,得到了以腐敗牟利的機會。
在中國這樣的新興市場經濟國家,就像鄧小平說的,一些人會先富起來。不可能是所有地區以同樣的速度發展起來,所有人同時富裕,要那么要求,就沒法發展了。
人們不會對掙幾百萬美元的籃球運動員感到不滿。但是在美國,商人若無法向公眾表明自己是正直可敬的人,就會招來怨憤。像奧普拉和比爾·蓋茨這樣的人,雖然賺錢無數,但沒有人會抱怨。
我年輕的時候,并不對富人感到怨恨。這就是世界的固有特征:有不同的階層,有富人,也有我們這樣的窮人。
我的父母都是在只有12歲的時候就輟學去工作了,受過一些教育,但不是很多。在很多方面,我是自學成才的。至少在12歲之前,我的雙腳力量不足,不得不帶著金屬護板,并在一家由當地市委會為有身體缺陷的兒童開辦的學校上學。
如果我們的父母是別人,我們也許就富了,如果不是,我們還是這么窮。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在任何職業中,最好的人都要比一般的人好很多。例如在網球、國際象棋中,頂級選手都要遠遠超過平均水平的人。商業也是如此。天賦的差距是自然的、巨大的、無處不在的。
權力濫用是另一回事。如果體制不好,干什么事都必然涉及腐敗,要達成自己的心愿,比如開辦企業、領取執照等等,你都得去行賄。人們還可以用腐敗的手段來打壓競爭者。權力濫用很容易引發憤怒,這是政治領域的常事。
《財經》:無論在產權的重新界定,企業家職能的發揮、市場經濟框架的完善,還是政府權力的約束與規范方面,中國都面臨大量未完成的議題。您認為中國改革的前景如何?應該著力解決什么問題?
科斯:這些問題是無法回答的,至少是我不能回答的。不過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的正確方式是利用“理念市場”。
在社會主義體制下,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事情需要做,都是由政府認定的。但在市場經濟社會中,經濟學家不能這么做,不能就如何發展經濟制定藍圖。經濟學家和其他人參加“理念市場”,都能為此做出貢獻。
當人們提出并討論不同的理念時,更好的理念就會脫穎而出。然后人們可以進行新一輪的討論,又能挑選出更好的理念。再把這些理念付諸實施,我們就能鑒別其效果。這些經驗和實驗能為我們的討論和辯論提供正確的信息。在這個過程中,一個自由的“理念市場”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