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的住房保障制度是錯誤的,我要從根本上推翻它,像愚公移山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鍬一鎬地挖,從基礎理論做起,我有信心。”
上午九點,公園里晨練的人群慢慢散去,60歲的李明向老伙計們招手致意。
這里是大連市泡崖,打車到繁華的興工街、站前一帶,是20多分鐘的路程,而此前,泡崖還只是個小村子。即便到今天,這一片的農地基本上沒有了,但這里依舊保留著村委會這樣一個組織,用以解決農地補償等各種后續問題。
指著不遠處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居民樓,自稱“土專家”的李明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這幾年,他關于“二次房改”的構想,除了從書本和網絡獲取靈感外,大部分實地調研都是在這幾個小區中不斷地溜達和交流中完成的。
2010年3月13日,由普通退休干部李明作為幕后推手的“二次房改”建議,經由全國人大代表遲夙生和宗慶后分別領銜30多位人大代表提交,正式列入議案,隨即引起全國輿論的廣泛關注。李明說“有些招架不住”,三年來默默奔走的他,完全沒有意料到這么火爆的反饋。
超前的思考者
“現在的住房保障制度是錯誤的,我要從根本上推翻它,像愚公移山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鍬一鎬地挖,從基礎理論做起,我有信心。”
這位執著的老人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小學升初中的作文題他寫下的是電影《董存瑞》的觀后感:《為了新中國,前進》。他覺得,最崇高的事業,應該是為祖國、為人民做點事,“我真是這么想的。”
在李明的青少年記憶中,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加上父母和奶奶,一家九口人的全部生活空間,即便算上廚房和走廊,也僅僅才30平方米,并且還是平房。而這,在當時已經算是相對不錯的了。可如果九個人同時站在地上,轉身都難。于是,父母下班到家后,對孩子們說的第一句話往往是:“趕緊上炕。”
升初中,考高中,讀大學,這曾經是李明少年時的第一個人生設計,但一場“文革”中止了這一夢想。下鄉后,他從知青中被選派當上了工人,先是從采煤工人做起,后因表現不錯調入礦里的宣傳科,成為新聞干事。
轉折也因此發生。
1976年,李明被選派到《遼寧日報》學習。從城里到農村,再從地處山溝的煤礦來到省城沈陽,這在思想上讓他受到很大的“沖擊”。正是這些經歷,讓并非科班出身的李明,開始漸漸有了對公共政策的思考。
1978年下半年,全省揭批“四人幫”,李明借調到本溪市委,在剛剛成立的“大批判組”幫忙整理材料。后來,他又進入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這讓他一下感覺“如魚得水”。
研究室不但有海量的報刊可讀,因工作需要對一些“保密”材料也多有接觸,加上同事之間在學術理論上的切磋,他的視野開闊了許多,而對政治經濟學權威論著的刻苦自學,也開始為他換來被業界認可的研究成果。
原先的國家建委與中國社科院曾合辦有一本內部刊物《基建調研》,在1982年第4期與第5期合刊上,登載了一篇題為《關于住宅商品化的幾項建議》的論文,作者即為李明。文中,他對住宅商品化提出的建議包括:發行住宅券、設立住宅建設銀行、成立住宅建設公司、制定住宅法等。
這篇文章在國內較早地對住宅商品化進行了分析,尤其提到了至今懸而未決的關于住宅法的制定,即便現在看來,這個觀點也是超前的。
李明說,他推崇市場經濟,但反對全面的市場化。在他看來,無視關涉民生的公共產品的存在,是危險的,與憲法相違背,也與國家所有制性質相沖突,而這篇文章與他后來致力推動的“二次房改”并不矛盾,而是一脈相承。
1984年9月,社科院經濟研究所主辦的《經濟研究》雜志刊發了一篇題為《政企分開是經濟體制改革的中心環節》的論文,這是李明在這一階段發表的第二篇重要論文,還獲得了遼寧省哲學社會科學論文二等獎。巧合的是,數日后的1984年10月,《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面世,文中第六條與他的文章題目一致,有很多提法與他的類似。為此,李明很是激動了一番。
匹夫之責
然而,從外經貿廳副處級任上提前退休,本可過著安逸晚年生活的李明,卻在解甲歸田后讓自己平淡的人生掀起了波瀾。
2006年下半年,每天到公園散步的李明發現,很多老頭老太太對高房價開始罵大街:上半年的時候,附近房價是2500元/㎡,即便這,大家也覺得貴,可到了下半年,小戶型已漲到了4000元/㎡,翻了近一番。
早已舒適地在140平米的住所居住了10年的他,決心研究一下這個問題。
于是,他開始不斷地走訪各個小區的普通居民和地產中介,在廣泛搜集材料的基礎上,2006年底至2007年初,一份有關住房制度改革的建議稿草擬完成。他分別寄給了當時的2988位全國人大代表。他認為,住房問題已經不僅僅是個簡單的經濟問題,它正日趨演變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他有必要提出自己的改革建議。
由于不知道代表們的具體住址,他在當年“兩會”期間將信件統一寄到代表團駐地,總計寄出了三四十個郵包,郵包里裝著給每個代表的信。代表們的名字和代表團的地址,都是他從全國人大的網站上查到的。
在建議稿中,他提出了“二次房改”的三三制原則,并按照這一原則提出了可操作性方案,且逐條解讀。在他看來,全球各發達國家都已將住房視作準公共產品,低收入、中等收入、高收入家庭在住房問題上理應各得其所,而不能一刀切地市場化,在中國,中低收入家庭比例,應占總數的80%,國家必須保障這些人的住房權,而住房權又是一項基本人權。
這些問題與建議,他希望有人幫忙反映,但又不知道到底哪個代表或委員關心這個話題,只能采取“撒網撈針”的辦法。
可惜的是,第一年的努力,基本石沉大海。
2007年7月,李明從大連來到北京,決定聯合更多專家學者發起倡議。畢竟,“一個人勢單力孤、人微言輕”。
苦于并不熟知這些人,他決心像上訪戶一樣直接登門拜訪,碰碰運氣。在中國人民大學附近,他租了間房子,做好了持久作戰的準備。
通過上網查詢,他決定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人民大學環境資源法專家周柯教授。令周柯沒有想到的是,這位民間研究者的改革建議竟是如此清晰,與自己一直以來的思路也十分相近。對于李明提出的若干方案,周柯表示認可,而且提供了很多支持,幫忙引薦了多位朋友。
李明交游的圈子越來越大,在北京一住就是一年。周李二人合作推出了住宅立法論壇、三百博士生論壇,他們合著的《住宅立法研究》一書也得以順利出版,越來越多的公共知識分子隨即參與進來,輿論也開始關注。
憶及與李明的交往,在周柯的印象中,李明是一個退休后決心做點事的老頭。這么多活動不但不盈利,李明自己還搭進去不少錢。當時,書出版后,欣喜萬分的李明自掏腰包1萬元買了400多本,繼續快遞給他認為有可能在這個問題上起到推動作用的人大代表、官員和專家。
三年多的奔走,做的不是無用功。2009年11月,李明有選擇地再次發出了1000份郵件。這一次,他收到了七位全國人大代表、兩位政協委員的反饋。
第一個打來電話的,是全國人大代表、南開大學教授朱天慧。朱天慧說,希望了解更多內容,如果這份建議確實能夠反映人民群眾呼聲,她準備在2010年全國人大會議上提出。
全國人大代表、黑龍江律師遲夙生則在電話中說,由于律所工作繁忙,希望李明能夠抽空到齊齊哈爾一趟,以便更好地核實相關細節。
2010年1月2日,天很冷,氣溫到了零下32℃,李明見到了遲夙生。在遲夙生的主持下,從上午8點到下午1點,30多位律師就李明“二次房改”建議稿,與他進行了逐字逐句的討論,大家發言都很踴躍,甚至連中午飯都錯過了。
討論對李明有很多啟發,回到大連后,他將原來建議稿的6章29條,改為了10章54條,再發予遲夙生時,被采納。幾乎在同一時間,杭州娃哈哈集團總裁宗慶后也委托秘書打來電話。
這再一次增強了李明的信心。
2010年3月13日,宗慶后的秘書再次打來電話,高興地通知他,“二次房改”已被列入本次人大正式議案。緊接著,正在全國人大閉幕式會場上的遲夙生發來短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已經列為議案。
與輿論的熱議帶來的欣慰和歡快相比,在回憶人生過往時,李明又顯得“自卑”起來。書房很明亮,他站起身介紹自己并不算多的圖書。他說,自己的學歷只是大專,而且還是函授的,正因此,對某些領域或許并非精通,雖然數據引用和觀點表述都力圖嚴謹,但難保沒有瑕疵。
采訪結束的那天,李明執意要留記者吃飯,以盡地主之誼。在小區旁的餃子館里,他慨嘆說,自己不抽煙不喝酒,不圖名不圖利,而且因為住得遠,甚至與之前的老朋友交流也不多,只是因為一直喜歡看書喜歡研究點問題才這么做,這也算晚年的一點個人愛好吧。
雖則如此,他堅持認為,他的建議在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即便有人批評他的觀點也無妨,哪怕拋磚引玉也好,因為,只要大家都來關注中國住房保障制度改革,現狀的改變則是遲早的事情。
他并不謙虛地說,倘若這個“二次房改”方案落定、推行,在中華大地起到的作用,堪比馬寅初的“人口論”。他又補充說,“我只是一土,馬先生是一座山,我高山仰止。”
(記者羅小艷對本文亦有貢獻)
“二次房改”
就是確立住房是準公共產品,由政府主導提供房屋住房服務。概括起來即“三三制”:
三種住房制度(商品房制度滿足較高收入家庭住房需求,保障性住房滿足低收入家庭住房需求,準市場化平價住房制度滿足中等收入家庭住房需求);
三類供地方式(商品住房仍以“招拍掛”方式供地,保障性住房以政府劃撥方式供地,準市場化平價住房以“四定兩競打高分者得”方式供地);
三支隊伍參與(國有獨資住房投資有限公司,非營利公益性建房機構,建筑開發商)。具體而言,這三種人群將按20%、60%、20%的比例實行,也就是只有收入最高的20%的人群需要購買商品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