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正常的社會不可能避免出現反社會的殺人狂,但一個不健康的社會將會促使更多的人走向這條道路。因為個體的力量對抗不了社會轉型所帶來的各種問題,這類行兇者產生了絕望,從而誘發反社會行為。要讓潛在的鄭民生們不再恐懼,以社區為代表的社會支撐建設,要提到重中之重的位置上來。
沒緣由的發泄是最恐懼的發泄
南都周刊: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南平血案有什么特點?
于建嶸:我們研究社會事件,一般將其分為群體和個體兩類,南平血案屬于后者。
此種個體事件大概又可分為四小類:
第一類為自衛性抗爭,最典型的是鄧玉嬌。鄧玉嬌案件的發生背景是怎樣的呢?有人侵犯她,她出于自衛而反抗,最后殺了人,引起很大反響,民間稱這種人為英雄;
第二類個體事件是自殘型維權,最典型的是唐福珍,成都自焚的女企業家,老百姓很同情她。這種自殘型維權出于何種心理呢?我對付不了你,那我對付我自己;
第三類是報復性攻擊。以楊佳為代表,更早幾年的馬加爵也屬于這一類,殺了很多人。這類攻擊者,有一個目標。比如馬加爵,他殺的,是自己的同伴和同寢室的同學,之前因為打牌等問題,馬與他們有過不悅的經歷。而楊佳,他針對的是一類人,就是警察。
第四類個體事件以南平鄭民生為代表,他與前三類都不一樣,我把該事件定義為宣泄性報復,他的報復沒有明確目標。
最近幾天,有些媒體描述鄭民生案件的時候說,他攻擊的小學是一所貴族學校。我不贊成這種說法。南平案件發生后的第二天我就到了福建,真實的情況并不是這些媒體講述的那樣,它也并不是一所真正意義上的貴族學校。
我了解的情況是,這個學校就是一般的實驗小學,充其量也就比普通小學稍微好一點點。而且,這所學校與兇手鄭民生之間沒有任何直接關系。不是說這所學校校長得罪他了,或者他之前醫院院長的兒子在這里上學了,都不是,鄭民生殺人是沒有任何目標的,他完全是一種反社會性宣泄。現在看來,鄭民生殺人,不只造成了福建當地眾多家長的恐懼,他造成的是整個社會的惶恐。我在福建與當地人聊天,他們說,哎呀,這將來怎么得了呢。
南平案件投射出一個很大的問題是,誰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時候,這把刀會落到自己的頭上。如果每個人對社會有了不滿,都要發生這樣一個反社會心理和行為,那是不可想象的。
南都周刊:為什么鄭民生會產生這種無目標發散性的報復行為?
于建嶸:現在有人說,他殺人是為了引起整個社會對他的注意。其實,根本就不是這么一回事,他的問題,是一個反人性反社會的問題。假若我們不能認識到鄭民生問題核心的話,那么,日后我們當中的每一個都有可能遭殃。
沒有緣由的發泄是最恐懼的發泄。南平案件之所以發生,在我看來,是我們整個社會心理結構出了問題。但我要強調,一定要認識到鄭民生作案的反社會性。鄭民生的行為,沒有任何可同情、可原諒、可贊揚的,沒有。如果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還要說,哎呀,他只是殺錯了人,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有些媒體總在說,他多么貧困、多么弱勢,而且找不到老婆、體制對他不公,等等。好吧,這些問題是不是存在呢?即便存在也無妨,大家一定要認識到,這種行為發生的機理是,他的心理結構上變態了。
絕望的根源多是規則的不確定
南都周刊:僅僅從個人心理、精神疾病的角度分析鄭民生的行為,是否站得住?
于建嶸:我們暫且不論鄭民生有無精神病。仔細分析他這個人,首先可以看到,他有一種對自己前途的不確定感,而這種對未來的迷茫,則是因為我們社會規則的不確定。在不規則的權力面前,所有人都是弱者。
鄭民生覺得別人看不起他,他要開診所也開不成,等等,于是他認為,有人在故意卡他,而他又將這所有不順利,統統歸結為規則對他的不公平。最終,他為反抗這種規則做出了這樣一件泯滅人性的事情。
規則的不確定往往給人們造成某種恐懼心理,對未來的恐懼,在某些人那里可能表現為懦弱和平庸,而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可能演變成仇恨,而由恐懼而產生的仇恨則是散發性的。舉例來說,兩個人發生沖突,你打了我,我仇恨你,當然我的仇恨是有原因和目標的,而且我要想辦法對付你,鄭民生的仇恨與此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他是反社會的。
南都周刊:類似案件在西方國家也有出現,與鄭民生一案存在哪些不同?
于建嶸:社會在轉型,在此期間,人們很容易產生絕望,鄭民生產生絕望之后,將原因歸罪于社會,于是要對整個社會進行報復,這是南平案件的一個典型特點。
弱者的報復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比如楊佳,他也是一個弱者,但他針對的,都是比他更強大的人。你注意到沒有,他只殺警察,因為他認為,是警察欺負了他,他要報仇。而鄭民生不同,他殺的,都是比他更弱小的、手無寸鐵的孩子們。
從社會心理角度學分析會相對好理解。這類案件在西方國家也發生過。美國有趙承熙式校園槍擊案,日本有宅見的池田小學殺人案、加騰智大的秋葉原無差別殺人,香港也發生過異曲同工的天水圍倫常慘案,罪犯都是各自社會中的邊緣人物,性格孤僻、生活失敗、缺少安慰、怯懦厭世。這類行兇者心理基礎相似,根源在于,個體的力量對抗不了社會轉型所帶來的各種問題,于是產生了絕望。
在中國,絕望的根源多是由于規則的不確定,而在西方,可能更多的源于生存與生活的心理壓力,但他們行為造成的結果都是反社會的。
南都周刊:目前中國正處于一個加速轉型時期,社會轉型可能導致社會失范,造成社會危機。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容易導致更多的反社會行為?
于建嶸:社會缺少公平正義的環境,不能讓守規則者得利,反而是不守規則者得利,這有可能帶來弱者對整個社會的反抗。具體到南平案件可以看到,循規蹈矩并沒有給鄭民生帶來好處,反而在事實上過得比同事們還差。換句話說,“強者”不守規矩,正是我們社會的問題之一。
南平血案的發生及其暴露出的扭曲的社會心態,呈現出病態性的社會心理疾病,也意味著中國進入了一個社會心態更復雜的階段。如果不及時調整和積極處理,必然會影響到和諧社會進程,甚至發生一些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而要讓弱者免于生活無著的恐懼、免于被欺辱蔑視的恐懼、免于被社會拋棄的恐懼,讓普通人免于成為無辜受害者的恐懼,需要社會各方面的努力。
要讓潛在的鄭民生們不再恐懼
南都周刊:對于此類案件,防控看起來很難,你的見解是怎樣的?
于建嶸:最值得警惕的是,這種反社會心理具有傳染性:你鄭民生殺了這么多人,那么,我也有委屈,我也去殺。必須引起社會警覺。
我認為,鄭民生不但是他人恐懼的制造者,自己也是恐懼的受害者。從這個角度說,上述社會問題正是鄭走向犯罪的外因,充滿了社會轉型期的獨特色彩。因此,要消弭南平血案引發的社會恐慌,首先要讓潛在的鄭民生們不再恐懼。起碼可以從下面幾點入手:首先應調整社會分配體制,解決好民生問題;其次,應采取各種辦法,使社會各階層之間更容易地流動、更有規則地流動。再次,要加強社會建設,而社會建設中,關鍵的一個問題是社區建設,鄭民生這類人,只有生活在他身邊,你才會預知他是否可能會出現問題。
我不斷地講,社區不但要成為一個生活的家園,也要成為一個心靈的家園。可能周圍人一個很偶然的關懷、一個很善意的笑臉,就可以化解他這種心理。當然,根本地解決,還要從社會地位上給他信心,但我傾向于認為,心理干預可能比上述其他應對措施更重要。
南都周刊:對邊緣人群來說,社區的作用更直接和有效。
于建嶸:對弱勢人群來說,社區工作者要重視和做好這一工作。我們周圍有不少類似的男女,他們逐漸與主流社會脫離,長期生活在某一個狹窄的空間里,慢慢地,他們變成另外一類人。對這個情況一定要加強關注,以社區為代表的社會支撐建設,要提到重中之重的位置上來。
為什么其他弱者沒有殺人,原因可能是,他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圈子,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去找人喝喝酒、聊聊天,情緒可能就化解了。
當然,一個正常的社會不可能避免出現反社會的殺人狂,但一個不健康的社會將會促使更多的人走向這條道路,這是最為關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