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了多年心理學教育,深深懂得“代溝”的永恒性。社會進步的活力,就是由兩代人心理落差激發出來的。可是我萬萬想不到,在我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代溝”正毫不遲疑地闖進我家。
那時,我的哥哥因公犧牲了,他為了拯救十幾個人的生命,悲壯地死在冰雪覆蓋的北國高原上。我悲慟欲絕,用十指挖著墳頭上的新土,想把哥哥重新拉回到這個世界。悲哀與壯烈堆壓著,積淀成燙人的文字,我寫成了一篇大型報告文學。我把登著報告文學的雜志帶回家,對女兒說:“有時間讀一讀吧,這是我們家的驕傲。”
我等待著女兒驚嘆、流淚、指天發誓般地表態、接二連三地向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但這些全都沒有。女兒只評點了一下雜志的封面和我文章中的插圖,便將雜志大大方方地壓在正在書寫著的作業下面。
我的榮譽心受到殘酷的挑戰。然而作為父親,我寬厚地忍耐著,清高地等待著。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我悄悄翻了翻女兒枕邊的雜志,發現她僅在第二頁的下邊折了個小角。
我的臉色開始沉下來,心情非常焦躁。
一個星期過去了,家里籠罩著陰云。一天,女兒戰戰兢兢地找我搭話,問我一個報紙上看到的問題。我激憤地喊道:“你的時間緊得很吶!你的功課忙得很吶!你還有時間顧及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揮手就把報紙打落在地。這時妻子參戰了,指責我態度粗暴。你來我往,越吵越兇,我不敢對妻子下手,找了個碴兒,照女兒背后就拍了一巴掌。這是我生平對女兒唯一的一次冒犯,而且還終于未能伸出拳頭。
然而大禍從此降臨。
大約有半年多的時間,女兒咬緊牙關,不跟我說一句話,不再叫一聲爸爸。不知從哪天開始,我發現了這個變化,我和女兒已成了陌路,我們沒有了眼神的交流,沒有了語言的溝通。“爸爸”、“老爸”、“老爹”這些甜蜜得令人心醉的字眼兒在我家通通消失了。當我認識到這一點時,我驚悚而且害怕得無以名狀。
我求妻子做工作。“她應叫我爸爸”——這話我說不出口,我換成“她不能稱我為‘他’”。
我求學校的老師做工作:“她不能不懂得尊敬老師和父母的重要!”
我求岳父岳母做工作:“她不能忘記我對她的那片愛心!”
暑假到了,我終于促成一家三口的遠足旅行。我想,火車上,旅館里,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她不能再不說話了。
然而一切努力全部無效!
我想到了許許多多的家庭因為夫妻不和、父子不和、母女不和等等所造成的終身悲劇。這樣的隔閡拖延得越久,修補起來就會越發艱難。我急躁乃至恐慌了。妻子也終于沉不住氣了。一天晚上,在陰郁的氣氛中,我和妻子正襟危坐,傳犯人一樣傳過來女兒,輪著審問:
“你還要不要你的老子?”
“你還要不要這個家?”
“你想逼著老子和娘上吊跳井呀?”
女兒的小胸脯急劇地起伏,把頭埋得深深的,半握的小手可憐地抖動著,只是嘴巴緊緊地閉著不說話。
妻子氣極了,狠狠地拉著她的小胳膊,來回推搡著。我再忍不下去了,拉開妻子,把女兒拽到椅子上坐下,靜了靜心,翻出一個陳舊發黃的日記本,用滴淚的聲音念著——這是女兒從生下那天起到五歲生日止,我一天不落給她寫的日記,記載著我和妻子對這唯一的小天使刻骨銘心的疼愛。無數細膩的感情糾葛,無數動人的細節的描繪,無數虔誠的祈禱和祝福……我和妻子全都淚流滿面。女兒看似也陷入悲凄的回味之中,但是根本性的轉變仍然難以到來。
于是我想到了最后一招——經濟制裁。我對妻子說:“我要管錢了。她要交學費,她要買書,看她不張口怎么向我要錢。”
于是,我的案頭陸續出現各種紙條:
爸爸:我要學費,三百元。
爸爸:我買鋼筆,兩元。
爸爸:我沒早點錢了。
……
我捏著這些紙條,一張張疊加著、堆積著,在我手中變得越來越重,仿佛重重包圍中,一個弱小的生命在重壓下呼喊和掙扎。我猛地感到,半年多來,我所經歷的是怎樣一種特殊的悲傷,是怎樣深深鑲嵌在親人之間的互相承受著的悲傷,而我用強權逼出這些紙條的同時,我在干著怎樣狹隘和殘忍的勾當!
于是,我放棄了管錢的權力,我也不再催命似的逼迫,而是耐心地舒緩著家庭齒輪上發條的運轉,等待和解的契機自然而然地到來。
那是個多雪的冬天了,馬路上積雪未消,新的雪花又層層飄落,道路異常難走。一個無月的夜晚,女兒下晚自習回來跌倒在馬路上,摔成腳骨折裂。我和妻子抬著、抱著,好容易把她弄到樓上。我哭了,妻子也哭了。這以后無數個日夜,我守候在她的病床前,侍湯喂藥,背著她、抱著她往返奔走于家和醫院之間,傾全部的愛心溫暖著她冰冷的心。
我今生再也忘不了那個夜晚,我背著她從醫院回來,摸著黑,沿五十六級臺階緩緩上樓。到第三層時,我心跳得厲害,腿也抖得厲害,終于一個踉蹌跪倒在樓梯上。就在這時,從一個極遠極遠的空間傳來一個聲音,是我仿佛等了半個世紀的聲音,等得我如饑如渴如燙如癢如痛如熬的聲音。這極遙遠又極切近、極輕微又極深沉的聲音,這融會了普天之下全部情感和愛心的聲音。只有一個字:
“爸——”
頃刻間堵在我胸中的一道大堤陡然坍塌,胸膛中好似有巨大的潮流旋轉而且轟鳴,在心底翻騰一千遍一萬遍的是非曲直煙消云散。我的眼睛發酸發澀,淚水傾盆而下,且有女兒的淚水流淌下來,沿著我的脖頸蔓延開來。我跪著,一動不動,兩手緊緊摟抱著女兒,仿佛在緊緊摟抱著一座金山,緊緊抱著一個美麗的世界,從此再也不肯撒手讓她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