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60歲開始發福,后來,常常不能彎下腰去系鞋帶。
每每叫我:“丫頭,過來,系鞋帶。”
然后端坐在太師椅上,把腳伸給我。
我一邊系一邊對他說:“今天系朵玫瑰花。”或者:“今天系朵薔薇花。”或者今天是單瓣迎春,明天是六出梔子,諸如此類,多半是些時令的花。
奶奶就在旁邊指責:“晚上他又解不開!”
我正巴不得他解不開了叫我。
總之,那兩年我的植物學知識大有長進,和給爺爺系鞋帶有關。這個過程中,我們的交流多半是這樣:春天了,你的腳上應該開朵迎春花,嬌黃的迎春花兒,花先發,葉未生。即便夏天,沒什么花的時候,我也會給他系朵小麥穗穗花,像辮子一樣辮著。他多半解不開。
照例,爺爺系好鞋帶就出去喝茶,偶爾也打點小麻將,但他總是贏,牌友不多,他從小就玩那個,很精通,可惜沒傳下來,不但我們不會,連我爸和我姑也不會。爺爺每天出去,見的多半是茶友。
因為家里太寵,我身上的毛病從小就不是一般的多。
以讀書為例,一本書攤在桌上,便袖著手,待要翻頁,就用下巴去蹭,經常蹭了半天也沒蹭開。爺爺每見著,便拿了三尺長的戒尺,啪啪啪地在桌上敲:“緊記不如淡墨,緊記不如淡墨。”
這尺長三尺,是商店里拿來量布的,不知怎么成了我們的“家法”,每到要緊處,爺爺便叫奶奶:“拿家法來。”
那時候,家里除了爺爺奶奶就我一個人,家法當是為我一人而備,只是它從來都只是啪啪啪地敲桌子,沒有打過我。
如今爺爺墓木已拱,他多半沒想到自己從小疼愛的孫女只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一類人物,半生碌碌不堪。
而平常所涉,也多半閑書,日長晝永,唯讀閑書以遣無涯,若他泉下有知,當要罪我。
這個早春,不知怎么就想起他來,靜坐桌前,窗外已是一片鳥鳴,握管濡翰,且就淡墨,記下點滴,權當平淡日子的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