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山 ◎
以天山為書脊,新疆是一冊打開的經典。南疆和北疆舒展遼闊的頁碼,混血的風景奇崛而起。塔里木盆地和準噶爾盆地傍依兩側,兩盆時間的黃沙,兩頁記憶的殘簡,沙漠無言的混沌映襯天山嘹亮的藍。天山——天上之山,一項浩大工程完成了,被天空交付給了大地。這神圣的派遣,這轟轟烈烈的放逐,從東方到西方,從日出到日落,一行蜿蜒的詩句橫亙不滅的美。讓神祇去朗誦,讓大地去傾聽,喉嚨里滾動一個熾熱的顫音,仿佛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四季閃爍,眾鳥飛越,駿馬插翅,清風和泉水撥動冬不拉的琴弦,行吟的阿肯要用三天三夜才能唱出他的贊美。雪峰,一頂中亞的皇冠;冰川,一個偉男子的白發三千丈。巖石和峭崖縫制他們的衣袍,松林和云杉添置嚴冬的被褥,草場鋪展羊絨的氈墊,還有懷中珍藏的湖泊,一塊塊驚人的翡翠。天山——游牧之山,氈房開遍草原,炊煙縛住白云,羊群追逐水草,孩子在馬背上長大,蜜蜂和蝴蝶飛不出花的海洋。野罌粟和雪蓮花的故鄉,黑琴雞和大角馬鹿的疆土,山坡上流淌蜜與奶的家園,這自然的獎賞補償了牧人的勞頓,成為心靈的瑰寶和珍藏。
天山——光輝之山,一個中亞的脊背,一種隆起的美,風景在這兒聚集、融合,發出歡呼。太陽的車輪,月亮的燈盞,這光芒中的童貞之山,宣告一個藍色抒情紀元的開始……
◎ 額爾齊斯河 ◎
如果說泥沙俱下的塔里木河是一匹脫韁的野馬,奔騰的伊犁河是一條狂舞的游蛇,北方的額爾齊斯河則是一位行走的智者。在高緯度的遼闊大地上,它走過了北疆草原、阿勒泰群山和西伯利亞荒原,然后一頭扎入北冰洋。它走得很慢,有時停下來,似乎陷入了沉思。它是從眾多河流自殺性的魯莽沖撞中學會慢的,它懂得節約自己的體力,知道“快速生活”的有害——它用“慢”來品味和占有時間。當它最后沖向北冰洋時,卻也是全力以赴、奮不顧身的。
它是一條高齡的河流,擺脫了青春草率的氣質,沉淀了狂野和浮躁,變得從容不迫、寵辱不驚。北冰洋的寒意滲入它全身,河水變成了一種緩緩流動的液態金屬,閃著粼粼銀光。橫臥河灘靜靜腐爛的大楊樹使它提前品嘗了死亡的滋味,初春融雪季節挾帶的冰塊發出骨頭的碎響,而深秋兩岸白樺樹明晃晃的金黃仿佛是它鋪張的分娩。它是高齡之河,但絕非是垂死之河,它暗藏著生機、熱情和咄咄逼人的力量,波瀾不興的河面下,靜止的狗魚、江鱈、北極茴魚,都長著一副猛獸的牙。
在我眼中,額爾齊斯河不是簡單的一條河流,更像河流的一個脊梁,它非但承擔了自身流淌的命運,還承擔了遠方、寒冷、荒涼—— 一個精神的北極。游牧民族深知額爾齊斯河的性格,對它保持了最大的敬意。我總覺得這首薩滿古歌是唱給額爾齊斯河的:“馬頭的金色力量,羊頭的棕色力量,滲透了你的脊梁。”
由于額爾齊斯河這根紐帶,新疆乃至整個中亞都與北冰洋產生了遙遠的血肉相連。在較早的一首詩中,我已隱約地感覺到了這一點——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藍傍依著夢:一個深不可測的地區,鳥,一只,兩只,三只,飛過午后的睡眠。
◎ 馕 ◎
維吾爾人出門闖世界時,身邊總帶著馕,他們把馕帶到了北京、上海、廣州,走得再遠,心里也是踏實的。馕就是一個隨身攜帶的故鄉,伸手可及,隨時能品嘗得到,它散發著家鄉大地、陽光和麥田醉人的香味。在蘭新鐵路上,經常能看到三五成群去內地賣烤肉和葡萄干的維吾爾人。兩天兩夜(以前是三天四夜)的旅途中,他們只吃一種主食:馕。他們吃馕的表情比較莊重,正如他們闖蕩天下的決心一樣,堅定而執著。
內地人常把“馕”錯念成“狼”——新疆人都是吃狼的人,可不得了哇!馕來自波斯,在西域已有悠久的烤制歷史,漢古文獻中所稱胡餅、爐餅即是。新疆博物館至今保存著出土于吐魯番高昌時期的幾只馕,上面一千多年前人的咬印清晰可辨,好像是昨天剛吃過的一樣。烏魯木齊二道橋有一個規模不小的馕批發市場,出售的馕品種繁多,應有盡有。最大的叫艾曼克馕,有臉盆那么大,兩公斤左右重;最小的像小餐碟,是托喀西馕;最厚的稱吉爾德馕,中間有小窩洞,所以也叫窩窩馕。還有油馕、甜馕、肉馕等。
馕的吃法有多種,最常見的是喝著茯茶或奶茶吃,也有泡在酸奶、沙棗湯里吃的。我認識吉木薩爾的一個酒鬼,將馕泡進白酒里吃,否則不過癮。最好吃的是將馕掰碎,泡進羊肉湯里,馕泡得又軟又有嚼頭,吃起來肉汁味十足,滿口濃香。切開一只西瓜,將馕塊拌入西瓜瓤,這是夏天的吃法,有清涼解暑之功效。最有趣的吃法是南疆農民發明的,將馕扔進緩緩流淌的水渠中,埋頭干一陣子活兒,馕漂過來了,送來了點心。馕激發了人的烹調想象力,各清真飯店都能制作一道名叫馕包肉的新疆名菜,馕變成了一只托盤,上面放著誘人的燒烤肉或手抓羊肉。還有炒馕,將馕塊與羊肉一起爆炒,佐以辣椒、花椒和孜然,焦黃松脆,濃香撲鼻,吃起來還格蹦格蹦地響。
從城鎮到鄉村,遍布新疆各地的一個個馕坑噴吐著生活的熱烈,一只只金黃色的馕猶如從馕坑張大的圓嘴中飛出的一個個音符。我居住的北山坡有兩個馕坑。一個是農貿市場里的,兩個精明強干的維吾爾小伙終日忙碌,嘴里哼著歌,他們將勞動的沉重化為全身心投入后的輕盈,烤的馕十分好吃,一天要賣掉好幾百個;另一個馕坑是一些住家戶合用的,一群維吾爾族老太太圍坐在發白的土臺上,表情和交談帶有某種神秘感,好像她們不是在烤馕,而是在為一個名叫“馕坑”的婦女接生。如果你站在一旁看得饒有興趣,她們會讓你嘗一嘗新出爐的馕,如果你稱贊她們烤的馕“亞克西”,她們就十分高興。馕坑還可以用來烤制馕坑肉、烤全羊、烤雞,一只全羊要烤兩小時左右,一只全駝則需要烤差不多一天的時間,還得專門做一個巨大的馕坑。烤全羊是用來招待貴賓的,烤全駝更是難得一見。我見過一次烤全駝,在華凌博覽中心的千人宴會上,三百多公斤的烤全駝由六七個壯漢抬進來,駱駝沒有烤透,外焦里生,分發完一層肉之后開始滴淌血水,一群男女圍著血淋淋的骨架,刀挖手抓,瘋搶一氣,看得我心驚肉跳、毛骨悚然,趕緊逃了出來,至今仍心有余悸。
一只新出爐的馕滾燙而完美,是麥面與火的結合,大地與陽光的飄香,它使我們懂得感恩,領會樸素與簡單的要義,生命原本就不需要那些無意義的綴飾和奢華。這就是馕這種古老的食物教給我們的生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