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教授逝世那年,我還在安徽歙縣“五七干校”。我在報上見到了噩耗,想打個唁電去,工宣隊不同意。我說梁教授是我老師,老師死了,不表示哀思,那么父母死了也可不管了。饒舌了許久,他們終于同意了。我那時正患胃出血癥,抱病翻過了崎嶇的山道,到了城內,終于發出了人何以堪的唁電。冬季的山區,凄厲得使人難受,偶然有幾只昏鴉,在我頂上掠過,發出數聲哀鳴,讓人心碎。這夜沒有好睡,時時夢見他的瘦影,仿佛又聽到他那談笑風生的遺音,一切都是寂寞空虛。
“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那幾天的處境,我便是在這般光景中過去。我回思得很多,最使人難忘的是1963年夏與梁先生一起上揚州,當時要籌建鑒真紀念堂,中國佛教協會請梁先生去主持這項工作,同時亦邀我參加。約好在鎮江車站相會,聯袂渡江,我北上,他南下,我在車站候他,不料他從邊門出站了,我久等不至,徑上輪渡,到了船上卻欣然相遇了。莽莽南徐,蒼蒼北固,品題著縹緲中的山水,他贊賞了宋代米南宮小墨畫范本,雖然初夏天氣,但是濕云猶戀,因此光景奇絕。
我們在揚州同住在西園賓館,這房間,過去劉敦楨教授以及蔡方蔭教授曾住過,我告訴了他這段掌故,他莞爾微笑了,真巧,真巧。第二天同游瘦西湖,蜿蜒的瘦影,嫵媚的垂楊,輕舟蕩漾于柔波中,梁先生風趣地說:“我愛瘦西湖,不愛胖西湖。”似乎對那開始著西裝的西湖有所微辭了。對鐘情祖國自然風光、熱愛民族形式的學者來說,這種話是由衷的,是可愛的,是令人折服的。梁先生開始暢談了他對中小名城的保護重要性的看法,不料船到湖心,忽然“嘣”的一聲,船艙中跳進了一條一尺多長的大魚,大家高興極了,舟子馬上捉住,獲得了意外的豐收。這天我們吃到瘦西湖的鮮魚,梁先生說:“宜乎乾隆皇帝要下江南來了。”
我們上平山堂勘查了大明寺建造鑒真紀念館的基地,那時整個平山堂的測繪我已搞好,梁先生一一校對了。對鑒真紀念堂及碑的方案,他非常謙虛,時時垂詢于我,有所討論,我是借討論的機會,向他討教學習到很多東西。他開朗、真誠,我們誼兼師友,一點也沒有隔閡之處。鑒真紀念碑的方案是在揚州擬就的,他畫好草圖,由我去看及量了石料,做了最后決定,交揚州城建局何時建同志畫正圖,接著很快便施工了。十月份我重到揚州,拍了新碑的照片寄他,他表示滿意。
揚州市政治協商委員會邀梁先生作報告,內容是古建筑的維修問題,演講一開始,他說“我是無恥(齒)之徒”,滿堂為之愕然,然后他慢慢地說:“我的牙齒沒有了,在美國裝上了這副義齒,因為上了年紀,所以不是純白,略帶點黃色,因此看不出是假牙,這就叫做‘整舊如舊’。我們修理古建筑也就是要這樣,不能煥然一新。”談話很生動,比喻很恰當,這種動人的說話技術,用來作科普教育,如果沒有高度的修養與概括的手法,是達不到好效果的。他循循善誘,成為建筑家、教育家,能在人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原因是多方面的,關鍵是有才華。一九五八年批判“中國營造學社”,梁先生在自我檢討會中說:“我流毒是深的,在座的陳從周他便能背我的文章。我反對拆北京城墻,他反對拆蘇州城墻,應該同受到批判。”天啊!我因此以“中國營造學社”外圍分子也遭到批判。我回憶在大學時代讀過大學叢書——梁先生翻譯的《世界史綱》,我自學古建筑是從梁先生的《清式營造則例》啟蒙的。我用梁先生古建筑調查報告,慢慢地對《營造法式》加深理解,我的那本石印本《營造法式》上面的眉批都是寫著“梁先生曰……”我是從梁先生著作中開始欽佩這位前輩學者的。后來認識了,交談得很融洽,他知道我了解他,知道他的身世為學等……我至今常常在恨悔,氣憤,他給我的一些信,“文革”被抄家時散失了,如今僅存下他親筆簽上名送給我的那本《中國佛教建筑》論文了。我很感激羅哲文兄于1961年冬在梁先生門前為他與我合攝一影,如今放在我的書桌上,朝夕相對,我還依依在他身旁,當然流年逝水,梁先生已做了天上神仙,而我垂垂老矣,追憶前游頓同隔世。
我與梁先生從這次揚州相聚后,自此永別了。我們同車到鎮江候車,在賓館中午餐,他買了許多包子肴肉及醬菜等,欣然登上北上的火車,揮手送別。他在窗口的那個瘦影漸漸模糊不見了,誰也不能料到,這是生離,也是死別。我每過鎮江車站,便浮起莫名的暗淡情緒,今日大家頌梁先生的德,欽佩他的學術。我呢?僅僅描繪他的側面,抒寫我今日尚未消失的哀思,梁先生,你是永遠活在我們建筑工作者的心中。清華園中,前有王靜安(國維)先生,后有梁思成先生,王先生的紀念碑是梁先生設計,仿佛早定下這預兆了。中國就是需要這樣的學者,我為清華大學歌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