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循環(huán),生生不息。
爸爸姓白,我又恰巧出生在白露這一天,因此取名白露。認識我的人都說這個名字很好,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原本是一只白鷺。
我生于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明亮的藍天,寧靜的綠樹。出生后不久,我的身體鋪上一層淡淡的潔白如雪的羽毛,令我備感欣喜。
到了該學飛行的年齡,媽媽對我說,孩子,你看這樹下都是水,水里有一種極其可怕極其危險的魚,叫水虎魚。孩子你必須記住,能不能飛得出這棵樹,將決定你的命運。
我小心翼翼站在樹上,一點一點挪動腳步,不敢朝下看。我見過水虎魚成群結(jié)隊,有一次把一只受傷的大貓生吞活剝到只剩一堆白骨,僅僅用了幾分鐘的時間。而我是這么小……突然,我的腳底一滑——
摔下來的片刻,我兩眼發(fā)黑頭腦接近窒息。直到白得發(fā)亮的水花四面濺起,發(fā)出巨大又脆弱的響聲,我才意識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要!——我拼盡全力朝岸的方向撲騰著,我恨我的翅膀為什么無法帶我遠離。太晚了,我的動靜早引來那群貪婪的家伙。我的整個身軀被不可阻擋的拉力拽入水下,水下的我即刻面目全非。
葬身前一秒,我想到了媽媽,我猜她也許會難過一會兒,也許吧。但也就一會兒,不久她又得去孕育新的生命了,也許是這樣。
富饒茂盛的雨季過去了。驕陽烤著大地,河流近乎絕望地趨向干涸。大批魚類不可避免地死去,包括我的殺手水虎魚。
昔日兇殘的獵手淪為眼下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盤中餐。大量的鳥兒飛過來,盡情享用這美味。其間我認出了我的媽媽,大自然讓我又回到了她的肚子里。
原以為我可以安心了,可才過幾天,媽媽不慎死于豹子之口。這是一只有著華麗花紋的母豹子,看上去十分漂亮,襲擊媽媽時正懷有身孕。漸漸地,她也做母親了,兩只可愛的幼小生靈降生到這大地。我來到小豹子的身體里,看他們一天天吮吸著媽媽的乳汁,在溫暖的嬉戲中無憂成長,溫暖又清澈。
我想我已能夠接受“好景不長”這個概念了。這天小豹子的媽媽出去捕獵,我見到另一只豹子靠近過來。從他眼里不懷好意的兇光可以看出,他不是他們的爸爸。緩慢靠近后,他狂暴地踢打和撕咬他們。無助的兩個小家伙聲聲哀號換不來他的一絲憐憫,直至血肉模糊,他才邁著慵懶的步伐走開。
這一幕簡直令我驚呆了。或者他真的瘋了,或者他們真的是他仇人的孩子。我不懂,只能給自己這么解釋。
消息靈通的禿鷲瞬間趕到,一大群盤旋而下,你爭我奪像在打仗。兩個小家伙的媽媽還沒有回來,我想她會預感到什么的。也許她會傷心一陣子,但頂多一陣子。她不可以痛不欲生,她要同別的母親一樣繼續(xù)活著,繁衍生息。
岸邊的鱷魚也來分一杯羹。有我的這部分被其中一只一口吞下。他的嘴真臭,我隔著好幾層肚皮都嗅到了。但鱷魚也不是絕對擁有了河流的王位,我第二天就見到了一個從未謀面的龐然大物——蛇。
正當吞食我的鱷魚悠閑地閉目養(yǎng)神時,大蛇那柔軟多姿的軀體已經(jīng)將本已足夠強健的鱷魚纏到呼吸斷絕。他的血盆大口將整只成年鱷魚慢慢吞下,隨后他在這兒躺上許久等待消化,連同鱷魚那最堅硬的護甲,都消化得什么都不剩。
當然,我還在。我聽說有不少力量還很單薄的幼蛇曾命喪鱷口,幸存的長大后反過來可以干掉強大的鱷魚。這與我們白鷺跟水虎魚的彼此為食有異曲同工之處,也許是這樣。我只知道原來沒有什么頂級獵手,大自然才是萬物的主宰,對誰都一視同仁。
但最終,我還是發(fā)覺我知道的永遠不夠多:我剛剛見識到在蛇面前微不足道的人類是如何巧妙利用些奇形怪狀的工具輕易將蛇捕獲;我剛剛見識到好看的蛇皮是如何經(jīng)由一雙雙聰明麻利的手被制成聲音刺耳的鼓;而我則隨著蛇肉被帶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被一個優(yōu)雅女人那像我羽毛一般潔白的牙齒切割得粉碎。
后來這女人嫁給了一個姓白的男人,有了我。我聽見了自己的哇哇啼哭,以后還學會了管她叫媽媽。將來,我也會長大,也會在痛楚與喜悅的交迭間生兒育女…… (耿苓涓摘自《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