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尖硬的風害得獨眼隊長劃了幾次火也沒點著煙斗。損失了幾支火柴,本來脾氣就很大的他惱了,朝身邊的牛腚上狠拍了一掌。牛莫明其妙地回頭剜了隊長兩眼。隊長說:“操!你個熊云團就是掉下來把地砸個坑俺也要收秋。”牛當然不知隊長在罵天,但它差不多明白隊長的罵與自己沒有多少關聯。
秋假里,我們上學的孩子也要正兒八經地到生產隊跟大人干活,隊長的罵我們已經習慣了。
好不容易熬到收工吃晌飯,我和老六比肚子的饑餓還瘋狂地往家里跑。
我吃罷飯站在老六家院門旁等著,等得有些不耐煩,正要朝那虛掩的門狠踢一腳,不料老六憋足了力氣破門跳將而出,似乎后面有餓狼追著。老六側過臉來,一堆陽光就在他左半邊腮幫壘起來了,突出地發亮,如半熟的大李子。左眼倒被擠成了一條縫,樣子十分滑稽。
“你個老六!”我喝一聲,說:“什么大油水,一晌飯就肥了半邊嘴臉?吃得太狠,該給我留點兒。”
“操!”老六的左手托住腮幫,腔調比平日多了幾道不平的彎彎。老六說話基本上已學會以“操”字開篇,這樣說話就很有大人的派頭。老六在隊上干活常將一件破褂子斜搭在肩上,跟隊長的做派差不到哪里去。老六常說,我就差一個煙袋桿了,叼上它就他媽成了大人,看哪個敢欺負我。老六的塊頭長得大,十幾歲的年齡已經有了半大小伙子的身量,如叼上煙袋鍋,的確是沒人敢把他當孩子待的。
老六說:“吃了俺爹的耳光。”老六的嘴唇左邊也有些腫胖,怪不得說話走了腔。“胖有胖半邊臉的嗎?俺爹一巴掌抽得太狠。飯沒撈著吃,俺爹說他吃過晌飯還打。他離了眼我才跑出來。”
我笑著說:“再打讓你爹打那一邊。兩面都胖起來不比王衛黨差。”
王衛黨是我和老六的同班同學,他是全班唯一喊他爹為“爸爸”的,我們喊“爹”就是爹。他爸爸是供銷社的主任,所以他是班上最胖的。
老六右眼擠出些笑,說:“還笑,幸災樂禍,階級感情都沒一點兒。光顧急著吃飯,正低了頭去桌上抓一個地瓜——一巴掌就扇過來。也是我沒防備,吃了大虧,讓俺爹占了便宜。”
“為哪個?你爹下手也恁狠。”
“還能為哪個,還不是偷那一角錢惹的禍。為別的能這么狠?”
昨兒個收了工,老六神秘地要我快跟他去他家。我問有什么情況,老六說不要多嘴,到時一目了然。“一目了然”是不久前才學的一個新詞,我們活學活用,這些天明里暗里將其用在了一只眼的隊長身上,很是得意。
與老六兔子般躥回了他家。大人還沒回,老六急急地揭開了炕席——面值一角的一張紙幣“一目了然”轟隆一下呈現在面前,驚得我眼珠發跳身子發抖。老六說前些天就發現了這一角錢,心里癢得難捺,只是沒敢下手。觀察了幾天,不見動靜,估計這一角錢是被家里的大人遺忘了。我與老六追著落山的日頭去代銷點買了五分錢的塊糖,共十五塊,老六八塊我七塊。又轉到大隊的瓜園買了五分錢二斤半甜瓜,老六三個我兩個。昨日的傍晚是個甜蜜幸福的傍晚。
老六為此而受苦,我豈能袖手旁觀?我很英勇地挺了挺胸說:“下回你爹再打我替你挨。”
老六很大人地摸一摸我的下巴,說:“就你這小尖下巴也敢說這大話?我爹一巴掌就能扇掉你這小尖下巴。行,有這份精神東西就算沒白吃。”
我摸一摸下巴確實太尖,我個子又比老六短半截,身上的肉也少,哪里都是尖尖的。看看老六那餑餑般暄起的半邊嘴臉,逞強的話便不敢多說。
老六一半嘴臉雖胖起來,可肚里餓著。我便很大度地說,去我家,找點東西填飽你的肚子。領著老六就轉到我家。進了院門,廂房的山墻頭上掛著幾枝正曬著的熟地瓜干。看四下無人,讓老六貼墻蹲下,我雙腳踩著老六的肩,喊一聲“起”,老六結實又高大的身子沿墻展開,我順利地摘下一枝熟地瓜干。
老六轟出了個打地響的屁,身后的雞驚得跳了起來。
我說:“你哪里餓?我看是撐的。”
老六說:“餓的。撐屎餓屁,是餓的,大人都這么說。”老六舉著掛滿熟地瓜干的大荊條枝子,嘴撲上去就咬——“哎喲,哎喲”。半干的熟地瓜干難嚼,好牙好口吃著也費勁,嚼上兩片太陽穴就酸痛,老六腫歪的嘴哪能咬這么猛,只能咬出一串痛苦的叫了。
我說:“比餓著肚子好。不要‘哎喲,哎喲’。”
我和老六干一天只在隊上記四分。婦女是六分,壯年男勞力是十分。到年底一個勞動日也算不上一角錢,也就是六七分錢的樣子。老六的爹自然會為那一角錢狠打,怨不得他狠。貧窮的日子比狠還狠。
看看老六的半邊嘴臉,怎么著心里也不好受。我說:“要不今下晌不去隊上干活了?”
老六摸了摸腮幫子,說:“這是餿主意,俺爹知道了,那更是討打,怕要狠上加狠。一下晌兩分工咧。”
想想也是,一個秋假怎么也能幫家里掙七八十工分。老六雖腫著半張嘴臉,可大半只熟地瓜干已被他吞下。我說老六你他媽是頭豬。
這時候豬圈里的豬就懶懶地哼應了一聲。老六說你家的豬也會答話。
豬讓我想起了關于豬的問題:“哎,老六,咱找隊長去干抬豬圈糞的營生咋樣?”
老六興奮得搗了我一拳,嘴臉的腫痛似乎一下子消失了。說:“好,太好了。都是出力干活,怎就沒想到去抬糞。抬一圈糞是四分,一下晌咱倆抬一圈糞就行了,一人記兩分。半下晌就完,能賺半個下晌,真他媽的好。”
這想法讓我倆陷入了激動。抬完一圈糞剩下的時間該是多么美妙,村莊和田野將會被我們攪騰起一片歡樂。當然,我們不會放過制造一些小小的禍事。
倆人就瘋跑著去找獨眼隊長。
二
隊長蹲在隊部屋前,用掏煙鍋的釬子在剔牙。一件黑色的褂子搭在肩上,油亮的皮肉令周圍一圈陽光更加燦亮。我與老六急忙湊上去,說明了意思。隊長的一只明眼倒閉了,說:“就你倆?別掉豬圈里爬不出來。”
老六側過一半好嘴臉,說:“不就是抬糞嗎?!這不是一目了然點小事嗎?”
我與老六該管隊長叫叔。隊長吐了口牙穢,一只明眼放出光芒,說:“你小子行嗎?”那只沒了眼球的眼皮抽搐了幾下。他這只眼是前些年被打石的啞炮給崩瞎的,隊上人感其英勇,便擁他當了隊長。
我有些發急,賠了笑臉,說:“隊長,老六指的是那一圈糞,老六是沒把那一圈糞放在眼里,瞧不起那一圈糞。”
隊長那只明眼照向我,說:“‘老六’?哪個‘老六’?還‘老六’呢,奶毛還沒褪就‘老六’了?”
老六虎了臉。一半嘴臉的腫痛正要找地方出氣。他抓著肩頭的破褂子狠狠抽打了一下,鼓了鼓膀子上成形的腱子肉,有些虎虎生風的樣子。老六的健壯平日里讓我羨慕得不行,此時倒叫我擔心,在隊長面前耍橫,也太不是火候。
隊長那只秕眼加快了徒勞的眨巴,“小樣,還在我面前一口一個‘一目了然’,我就是‘一目了然’,你們那點花花腸子我一目了然,你倆是想脫離集體活計,脫開我的眼皮子”。天哪,原來一目了然的隊長聽得懂“一目了然”。不好,大大的不好,必須立即轉移隊長的注意力,并讓他高興。我心里跳出了一個絕妙的圈套,隨即堆了一臉的笑往隊長的面前靠,說:“隊長,傍晌收工三小隊的人走過咱隊的地邊罵咱隊咧。”
隊長脖子有樹根樣的粗筋凸起來——“嗯?罵哪個?”隊長暫時放過了老六和我。
我隨口說:“他們罵咱隊地里莊稼長得好,一個個眼氣得很哩。”
村里分六個小隊,我們是二小隊。二小隊莊稼長得好是事實,隊長常說,操,種地他們哪個也不是把手。別的小隊到我們隊借東西,只要夸我們隊莊稼長得好,借什么隊長都答應。隊長明明知道人家是在拿好話美他,可還是屢試不爽。
隊長撇了嘴,臉上的皺褶疊起來。我知道他是在笑。他說:“哼,你小子也他媽學會了給我劃圈兒?也好,這幾天搶秋,還真有幾家的糞滿了圈跟我嚷嚷,也抽不出勞力,你倆去試試吧。把豬圈收拾利落了。抬出的糞用锨拍嚴實了,別走了肥力。先到你三擔嬸院里抬吧。”
老天爺,抬糞的事就這么著成了。
抬糞!我們決定假期剩下的日子專門抬糞。老六說:“以前咱是吃了小草驢的料,干了大騾子的活。”老六這句罵很精辟。
街道上混雜起男人女人及牲口們出工的疲沓的腳步聲。書上說金色的秋天社員們心中充滿了豐收和勞動的喜悅,他們精神抖擻斗志昂揚戰斗在田野。我想書上說的肯定不是我們村的社員。實際上秋天讓莊稼成熟,榨干了莊稼稈里生命的液汁,也榨干了社員的血汗,疲憊的社員無精打采蔫了一樣。
三
我與老六四只腳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又踏起更加飛揚的塵土。我們認為此時二隊心情最好的社員莫過于我們倆了,我們才是心中充滿了勞動的喜悅。
我們顛著小跑去隊上保管那里要抬筐和杠子,锨我們自家都有,用起來也順手。
保管是瘸子。農忙時節瘸子保管倒是希望有人來找他開庫取東西,這是讓他很舒服的麻煩,這樣他就可以晚出工,甚至半天不出工,而且可以顯擺他的權威。
瘸子保管在盛雜物的庫房里扒拉半天,最后終于將一只糞筐一根長木杠及自己的瘸腿亮在庫房前的陽光下。他搔了搔沒長幾根毛的大頭,說:“給你倆的爹說,抬了糞把筐沖凈了再送來。”
老六虎了臉,挺了胸,話很沖:“俺倆今個就當爹。是俺倆抬糞。”
瘸子保管于是拽住了筐系不撒手,說:“哪個分派的?你們倆能抬糞?”
我說:“保管,有幾家的糞圈滿得不行,大人又沒工夫,愁得隊長不行,就讓俺倆幫幫忙。不信你自個去問。”
老六有點兒急不可耐,抓起另一條筐系,猛一用力完全將糞筐控制了,說:“耽誤俺干活你補工分?”老六的力氣不比瘸子小。
保管被老六拽得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氣惱地啐一口,罵道:“你個熊樣,成人了!”
至此,抬糞的工具落實了下來。得到抬糞的營生已令人高興得不得了,去三擔嬸家抬糞那就變成了更加高興得不得了的美差了。
三擔嬸基本上是隊上最好看的女人。三擔嬸的男人前些年被炸石頭的啞炮炸癱瘓了。這個啞炮也就是炸瞎隊長一只眼的同一個炮。當時還沒成“一目了然”也不是隊長的隊長與三擔嬸的男人同在山上采石,三擔嬸的男人是點炮手。那一次啞了一個炮,三擔嬸的男人跳出了掩體,向炮點跑去。隊長隨即英勇地也跳出了掩體,去追三擔嬸的男人。當隊長追上了三擔嬸的男人,并將其拉倒時,啞炮響了。三擔嬸的男人被炸癱瘓了,但總算保住了一條命,隊長也賠上了一顆眼珠,從此當上了隊長。
男人癱了,三擔嬸就變得更好看,三擔嬸的家也變得熱鬧了,隊上的男人都愿去她家炕上坐,開一些十分開心的玩笑,苦日子就熬得松暢一些。三擔嬸的院內據說四季都有艷麗的花朵開放。
糞筐的繩系太長,抬起來我這邊筐底剛離地,遇上個大石塊就磕碰筐底,我的個子實在難以將杠子撐到足夠的高度,有村人見了就笑。只好放了杠子,將筐系在杠子上綰了兩道,兩只锨搭在糞筐上,走起來就有些神氣。便去笑那些無精打采出工的村人,他們要去地里將日頭熬進西山坳,我們太有理由取笑他們了。
三擔嬸的家在村南。那里有一個水塘,水塘邊有一行歪斜的老柳林,樹枝上有不知名的什么鳥在鳴唱。此時我與老六的心情很需要小鳥什么的鳴唱來配合,即使鳥們飛到我們的頭頂我們也不會傷害它們。
三擔嬸的院門虛掩著,門扇上印著毛主席像和詩詞,但油漆已經斑駁,有的字已完全模糊。
我在前老六在后,猶豫片刻便直接用杠頭頂門,兩扇門很聽話地閃開了。
一圈閃亮的白腚圈在豬圈旁的一個尿罐上——三擔嬸倏地站起,將面積更大的腚暴露,燦爛著耀眼的光芒。我的雙眼被刺得眩暈,這是我見過的最白的腚。
三擔嬸隨即又將嘹亮的笑撒滿院落。說:“嗨,當是哪個了,原來是倆崽子。害得老娘半泡尿濕了襠。”三擔嬸整著褲腰,一條紅腰帶如一條蛇纏住了她的腹部。我就那么僵住,不知該先動哪條腿。后面的老六在杠子上使勁擁我,說:“走呀你。”看來老六是沒被那眩目的白腚照見。我感到我的腦袋嗡嗡響起來,有一股不知來歷但強勁的風席卷了我的腦海。
三擔嬸的笑聲四處蕩漾。說:“喲,喲,你還成人了。小臉變成要開襠的小母雞冠嘍。奶毛還沒干在你嬸跟前充什么大人!”
我知道三擔嬸形容的沒錯,我的臉肯定變紅了。明白我們是來抬糞,三擔嬸大喜,夸我們這么小就知道為人民服務急貧下中農所急,將來會是好社員。又罵了隊長,說幾天前就跟他說圈滿了,今兒個才派人來。
三擔嬸偶然發現了老六腫脹的半邊臉,十分關切地問候。老六笑笑,說:“被大馬蜂蜇的。”
三擔嬸大驚小叫,說:“這個有辦法,找奶水潤一潤,立即消腫止疼。”又說,“早先我的奶水很旺,給不少人治過蜇傷。”
一看圈里糞并不滿,心下歡喜,這樣能少抬幾筐。又一想,糞并未滿她怎么罵隊長嫌給她抬糞晚了?這倒是個問題,便小聲問老六。老六說:“操,這也算‘問題’?漚一圈糞隊上給記五個工分咧。”老六很輕松地就把問題解釋了。我說那我也讓我媽去找隊長,也說我們家圈滿了。老六說你媽不是三擔嬸。
老六突然說:“三擔嬸身上有股好聞的胰子味,跟熟透的小甜瓜差不多。”
我說:“她的肉也白,像大餑餑。”
老六湊過腦袋,說:“喲,你見著了?是不是剛進門見著了什么新鮮?”
我小聲說:“也沒見著什么,就是半個大白腚吧。”
老六驚了,脖子上的筋跳起來,“你還想見什么。你真見著了?我要在前面就好了。你長得矮倒占了便宜。我說嘛,咋進了門用杠子都推不動你。”
扒開了擋圈門的大石板,老六撐著锨跳進圈內開始出糞。倆人同時在圈內挖糞伸展不開,只能輪換。一筐土糞怎么著也有一百多斤,抬了幾筐肩頭就壓得不行。再幾筐下來,兩條小腿也不聽使喚了,心臟也要跳出胸外。
老六逗我,說你這小身子骨還就是不大像貧下中農,要在廣闊天地好好練練。我說:“老六,怎么我的兩條腿好像不是我的了?”
老六說跟你干活吃虧的是我。說著將筐系向他那邊拉了有一尺,我這邊立時輕了許多,心里無限感謝老六,說:“再有好吃的就讓你多吃些。”
老六“呸”一聲朝掌心吐了口唾液,雙手搓搓,抓牢锨把,說:“有了吃的你的嘴就是你的了。”
直覺得圈里的糞怎么抬也見不出他媽少多少。肩頭已紅腫,杠子壓上去如針扎一般,看來抬糞也不是個輕松事,這四分還真不易掙得。隊上每項活計值多少工分不知被大人們經驗多少遍了,想鉆空子確是不易。
鐵锨總算觸到了糞圈的石板底,發出如咬牙般的吱吱嘎嘎聲,我與老六樂得差點躺倒在糞圈里。老六說:“毛主席讓愚公去移山。愚公領著一家人日夜挖山,把兩座大山都移了。只要聽毛主席的話什么事都能辦成。”
我說老六你不要瞎說,愚公移山是古代的事,不是毛主席讓愚公去移山。
老六說我怎么是瞎說,毛主席叫你去挖山你也能把山挖了。
我就無話可回了,我當然希望毛主席能親口讓我去挖山,我保證比愚公還賣力氣。
老六雖壯,出的力比我多得多,也是一張嘴不大夠喘氣的。我說歇歇,老六早扔了锨半躺在豬圈的矮墻上,發出大人一樣的喘息。
三擔嬸這時散著頭發從屋內出來了,手里擎著一個烙得焦黃的餅遞過來。這只餅香氣逼人,餅又是干活人最充饑最好的食物。我忍著掰了小半,將大半遞給老六。我后悔剛才說的有了吃的要多給老六吃的話,總不好食言。吃東西嘴雖是我的,說話時嘴也是我的。當然我們給三擔嬸說了些十分感謝的話。三擔嬸說用不著甜嘴,兩個孩子抬一圈糞真是不易呀。
半個餅下肚就有了精神。看三擔嬸屋門旁有幾盆菊花,花蕾正剛剛綻開細嫩的花瓣,便覺得三擔嬸的院落有著與別人不同的別致。又討好地問三擔嬸怎么沒出工。三擔嬸說她請了半天假,要收拾收拾家里的活兒。倒沒見著她忙什么家里的活兒,不一會兒,見她從屋里舀出熱水,在院里的一個臉盆架上洗開了頭。
我與老六又聚了神忙活著看三擔嬸洗頭。三擔嬸用香胰子打著頭發,她的頭上便開滿如棉花般的香胰子白沫,院落立刻彌漫著香胰子的味道。她弓著上身,一截鮮亮的肚皮暴露出來,一對大奶子如吊著的炸彈悠得人心跳。老六瞪大了眼,恨不能將眼珠子甩過去,他是要將進門時沒見著什么的損失找回來。
我聽見老六嘴中哼起了腔調,老六也不知他在哼唱著什么。我發現老六的胸部大張旗鼓地收縮著,很有幾分孔武的樣子。
歇了一氣,渾身倒更加疲軟。杠子再壓上肩頭,便覺得杠子上生出千根鋼針,扎得肩頭疼痛鉆心。齜牙咧嘴抬了幾筐,看看圈內還剩下約有三、五筐糞,實在是一筐也不想再抬了,越近圈底圈越深,每向圈邊筐中甩一锨都要憋足了氣。
兩眼盯著圈底那一堆糞發怵又犯難,乃至生出仇恨,便一遍遍地詛咒剩下的糞。這時我的兩眼一亮,有了驚喜萬分的發現:這個豬圈沒有豬下圈的臺階!一般豬圈都用石頭壘那么三四級臺階,為的是圈深時便于豬下到圈里來,而這個圈卻沒留這樣的石臺階。我的腦袋便飛出美妙的設想:將圈底剩下的稀糞收拾起來,給它抹一個臺階,既不用再抬也看不出毛病。將想法與老六耳語,樂得老六手舞足蹈,說人就是要動腦筋,毛主席說的沒錯,遇事要多開動腦筋。似乎毛主席真的說過類似的話。我也顧不上去計較老六傳達的毛主席語錄準不準確了,只是隨著老六一個勁地樂。
我立即跳下圈,揮锨操作。不一會兒剩下的糞全被我修成了一個連接豬窩的四級大臺階,圈底已是清清亮亮。又用锨將臺階抹得光亮,和泥瓦匠的手藝差不多。我左右欣賞著自己的杰作,為自己的發明創造興高采烈。我對老六說:“這真是等于我一個人抬了六七筐糞,你也虧不了多少了。”老六說我本來就沒與你計較嘛。
四
我與老六將抬到了院門外那堆糞用锨拍嚴實了,如一座新堆的墳或者是一個地堡。當然散落在院中的糞也很像樣地收拾干凈了,老六又拿掃帚將大半個院子掃了。畢竟吃了人家一個小餅。
三擔嬸笑著自屋內走出,洗得松散的頭發用一方手帕挽在頭后,襯托得臉面更加鮮亮。隊上的女人沒人能做出三擔嬸這簡直嫵媚的樣子。三擔嬸向前走,而兩片肥暄的腚則左右滑顫。她說你倆是比大人還懂事的孩子,將來是隊上的好社員。老六說三擔嬸你家的糞俺包了。我知道老六是真心希望今后經常到三擔嬸這里抬糞的。
抬起空筐才要圓滿離開,想不到不幸的意外事件發生了。
這是個我們怨豬豬又怨我們的事件。
豬是頭毛皮黑白斑駁足有一百七八十斤的肥豬,它看著變得空闊的圈落,哼哼唧唧地高興了,又發現新出現的下圈的臺階,便歡快地在豬圈臺上轉了兩圈,急不可待地要往變得寬闊的豬圈里來。
豬畢竟是豬,它不能想得更多,當它踏上了下圈的臺階,結果是可想而知的。笨重的豬腳一下子就陷進了泥糞之中。更可怕的是豬的身體失重,整個跌落翻滾到圈底。豬挨了刀般嗷嗷尖嚎,在圈底痛苦掙扎著爬不起來。它叫罵不迭:你倆混蛋小子,這是在謀害我,我活不成了……
三擔嬸大驚,直撲到圈旁,一看這情形便明白了一切。就像隊長的獨眼,“一目了然”了,她捶胸頓足大叫:好你倆兔崽子,也來作踐老娘。我的豬,我的豬呀……三擔嬸的嚎叫聲比豬還高。
這場面頓時令我與老六傻了眼,想不到會惹出這等禍殃。想對三擔嬸申辯,我們不是有意要作踐豬,更不是有意作踐她,但我知道說得再好也收拾不了這場面,何況此時什么話我也不會說了。
豬與三擔嬸的嚎叫相互呼應,震懾人心。我們的膽魄在叫聲中被吱嘎嘎碾碎了,再待在這里必是兇多吉少。我驚恐地看了老六一眼,正迎著老六相同的目光,倆人心領神會,拔腿便跑。糞筐急劇地蕩悠,有些千鈞一發的樣子。
院子似一口碩大的鍋,沸騰著三擔嬸與肥豬熱烈的號啕,跑出去很遠了,那號啕還是不絕于耳,似追著我們而來。
在水塘邊將糞筐胡亂涮涮。有幾條小魚在塘面上跳躍,惱人地幸災樂禍,使我們的心情更加糟糕。老六慌得不行,埋怨我出餿主意用稀糞抹臺階,要是肥豬死了,那是天大的禍殃,就是大人碰上這樣的災禍也難纏。我安慰老六別怕,豬要真死了由我給它抵命與你不相干。平日里惹出什么禍事來大都是老六挺身而出,今個我也要英勇一次。不想老六絲毫也不領情,竟向我瞪起了眼:“你這話是嗆我?別嘴硬,那豬是肥豬了,是一家的命根子,三擔嬸的男人癱在炕上,喂肥一頭豬更不易,那豬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你那小癟樣兒兩三個也抵不了那頭豬,就是我也抵不了那頭豬。”
其實我心里比老六還怕得要命,但老六的話還是讓我聽著別扭。
世界一下子洶涌起來,到處都塞滿了豬及三擔嬸恐怖的嚎叫。下午的時間過去了大半,本來剩下的時間該是充滿了調皮搗蛋偷食瓜果之類的歡樂,但此時卻給我們以熬煎和痛苦的折磨,我們束手無策,如兩個幽靈般東躲西藏逃避著隊上的人。
五
我和老六沒敢回家吃夜飯,像兩個幽靈躲避著人。總算到了天黑,隊部那里點起了明亮的汽燈,有勇敢的飛蛾及有翅的螞蟻沖撞著燈罩,一些撞死或被燒死,而另一些又前仆后繼。一些晃動的人頭不時擋了燈光,燈影便將那些個人頭百倍擴大描在屋外的空地上。
我與老六在遠處看著這情景,不敢近前,還好,暫時沒發現三擔嬸的身影。我們在心中一遍一遍為豬祈禱,但愿它能恢復如初安然無恙。這時候老六發現燈影里隊長狠狠地捋了老六爹的頭,老六的爹嘿嘿賠著笑。老六說糟了,隊長在整治俺爹,怕是要俺爹給豬抵命。我說不對,要是為豬的事隊長也會捋俺爹的頭。說著,隊長又捋了別人的頭,看來不是為豬的事。后來又聽到隊長的笑聲,那笑聲雖然刺耳,但這證明隊長的心情不錯。隊長有個習慣,心情好時往往會用他那芭蕉扇般的大手捋人的頭,逮著誰捋誰,要是有大姑娘小媳婦在旁邊他捋得會更起勁。隊長的表現讓我們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點兒,看來那豬沒什么大事,起碼豬的事還沒報告到他這里來。
終于熬得隊上人散去,街面也漸漸無人。頭頂的星星月亮倒是惱人地賊亮,盯得我們難有藏身之處。我們徹底明白了什么叫惶惶不可終日。總這么躲著也不是辦法,無論如何要探明那豬是死是活咋個好歹。便與老六商量去三擔嬸那里摸清情況。老六的眼翻出月樣的眼白。說:“敢去!?兔子叫門送肉吃嗎?她不撕掉咱耳朵才怪。”
我說:“不能明著去,咱去她房前房后聽聽動靜。豬要爬不起來有個好歹這時候她肯定還在哭罵,說不定找咱爹媽或者隊長去了。再說那豬說不定好了沒事呢,咱這里不是白害怕了?”老六也無良策,勉強同意。
倆人就朝村南三擔嬸的房宅摸去。天空一副沒有心事的輕松樣子,朗朗爽爽。星月們幸災樂禍地跟著我們去湊熱鬧。沙沙的夜露普灑著,像是上天降落下千萬只貪吃的蠶,要將大地上的一切全部吞噬掉。
近了三擔嬸那孤單的草房,倆人彼此聽得見心跳,而草房則如蹲伏的巨獸不懷好意地在等著我們。老六說:“你身子輕,我把你搭上墻頭,你到院里看個清楚。”
我說:“老六你太那個了,你是要把我獨自推下深淵虎穴嗎?”
老六也記住一些樣板戲情節,說:“耶?人家楊子榮不是一個人闖進了威虎山嗎。”
無心再爭這些。聽一聽豬不嗥了,三擔嬸也不嚎了,想事情八成有了轉機,還是去屋后聽聽動靜再說。
兩個人摸到屋后。后墻上開著一個小后窗,透出些鬼火般的虛光。倆人匍了身子爬到屋后,不想那里有幾堆硬刺的槐枝,扎得人皮肉哆嗦,又不能喊叫,只能忍了。
聽屋內似有人嘀咕著說話。不好,莫不是在商議著處理豬的后事不成。便收了氣,支棱起耳朵仔細聽,四只耳朵還是沒聽出個囫圇話。
這時候野蚊子和小咬乘機向我們進攻。它們的末日將近,逮著了不能不狠咬。老六憤憤拍打。我說老六你忍著,邱少云任敵人的燃燒彈燒身都一動不動,蚊子咬幾口又算得了什么。老六惡狠狠地罵一聲:“放屁。”
我說:“這時候放屁也不行,你忍住。”
只有趴到那小窗口才能聽個究竟。我說:“老六,你快貼墻蹲下,我踩著你爬到窗口弄個明白。”
老六說:“出力的事總是我,一輩子受你壓迫。”
我說:“這什么時候了你還拈輕怕重。革命工作分工不同,為的一個共同目標。”
老六不情愿地蹲了下來,我踩著他的肩,老六還是穩當地慢慢站起,我扶著墻升高,腦袋剛搭著窗口,才待看個明白,不想屋內的燈噗地被吹滅。
“猴急,又不是沒撈著。你輕點……幾天沒刮胡子,刺猬一樣。”
“你身上香,香,比香瓜還香。俺,俺吃了你。”
“你不是放了俺半天工嗎?俺在家搗扯了一下晌……輕點,三擔,三擔在那炕哩。”
“呔,三擔他老實著哩,現在我夜里來他連聲都不出哩,三擔是越來越乖了,三擔也是苦命哩……”
緊接著,屋內的炕上呼呼隆隆轟轟烈烈亂做一團。三擔嬸似是挺受罪,咿呀叫個不停,又說:“你就知弄這。咋就讓倆個小崽子來抬糞?險些毀了俺的肥豬……呀……”
“哪想到倆小子也敢來作踐你,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們替你出氣。也是急著給你出圈糞,再說你的圈老是不滿就出,派了大人來太顯眼……我的乖……”
豬是好了,屋里的一男一女倒沒了命。
渾身發熱。身體的某個部位奇怪地迅速茁壯,有的地方反而軟下來。心慌得不行,不覺從老六肩上塌下來。老六疑是豬出了大事,忙問:“毀了嗎?豬死了嗎?”
將屋里的情形給老六輕描淡寫,說謝天謝地豬沒事咱走吧。老六急了,一把將我按蹲下,說:“革命分工調個個兒,這回我可要……”兩只大腳已如性起的驢踏上了我的肩頭。
老六如壁虎貼在墻上一動不動。我早已紅腫的肩頭哪堪這般重壓,便小聲叫著:“行了,行了,快下來。”老六魂魄已扎進屋內,只呼呼吐著粗氣,雙腳在顫抖。看來老六一時半會兒沒有下來的意思,實在撐不住了,我一腚癱倒。不想老六并未跟著塌下,雙手攀著窗口,身體就掛在墻上,吱吱咬牙堅持著。看來老六對我的坍塌是有思想準備的,老六畢竟比我大差不多一歲,且長得粗壯,他不會將屋內的好戲輕易放過。
后來老六也坍塌在墻根,并不站起,老六當然聽出了那男人是哪個。“三擔嬸那,那么白的肉就讓他……呸!”老六的氣息完全是一個男人的氣息。
半晌無話可說。倆人似乎在這一刻迅速地默默長大。
過了一會兒我說:“老六,不要發窮狠,三擔嬸不是你姐也不是你媽。”
老六又“呸”了一口,不知是沖我還是沖屋里的人。老六緩了緩氣,說:“大人就是壞。一目了然還要為豬的事給她出氣,扣咱的工分。他把三擔嬸給……還要整咱倆。糞是抬不成了。”
我想了想,靈機一動便有了妙策。對老六說:“有了。虧得今兒個豬出了麻煩,我管叫那一目了然不但不敢整咱,咱還要干上比抬糞更好的營生。”
老六疑惑,說:“一目了然能聽你的?他與三擔嬸這個樣了,不,怕是早就這個樣了,咱又把三擔嬸的豬給那個了,一目了然這不正要拿咱為三擔嬸出氣嗎?嗨,一目了然那巴掌可不一般哪,比俺爹的厲害得多,隊上沒人不怕。”
我捏了鼻子——“喵——喵——”沖著窗口學了兩聲貓叫。
屋內靜了片刻。三擔嬸的聲音有點哆嗦,說:“聽,聽外面什么叫?”
“什么叫?野貓叫春哩。”
“死昏頭。貓是開春才叫春,有秋天叫春的貓么?你當貓是你啦,什么時候逮著什么時候干。怕是有人……”
我扯起老六,說:“快跑。咱倆的好差事明兒個就有了。”
跑到安全處,老六一個勁埋怨我攪了好戲,又問我玩什么把戲。我詭譎地一笑,說:“不要問,什么也別問。你只要保守秘密就行了,今夜的事對哪個也不能透風。一透風兒我這方子就不靈了,怕是還要毀了咱倆,懂嗎?”
老六擰了下鼻子,說:“弄什么玄虛,跟我也弄起這個了,成了地下黨了。”
六
我覺得這一夜我幾乎變成了一個大人,甚至可以說是比大人還大人,因為我的心中有了一個要戰勝大人的智謀,何況這個大人是管著全隊人的一隊之長。
吃罷早飯,就扯著老六去隊部那里,扎進了吵吵嚷嚷等派活兒的人群中。
我要往隊長面前湊,老六覷一眼袒露著膀子的隊長,在我耳邊嘀咕:“一目了然的巴掌可是邪乎,大人也撐不住。真要扇過來你要挺身而出,我的臉是不能再挨了。”
我讓老六放心,一切有我。
很快,隊上的人差不多都被派了工,空場上沒剩下幾個人。
隊長似乎覺察到了我們,有點欲擒故縱的意思。如一只老貓逼住了一只小老鼠,并不急于下口,先要逗一逗,讓小老鼠表演出一些可笑又徒勞的掙扎,這樣才能吊起老貓的胃口和興致。
果然,隊長的獨眼朝我們斜過來,竟還有幾分笑意,真有些一目了然的意味。說:“你倆還想去抬糞?”
老六說:“那是。”
那只獨眼凝住光,說:“還想禍害哪家?!”芭蕉扇樣的大巴掌習慣地張開。
老六躲到我身后發抖,我沉一沉氣,將心中演習得十分成熟的智謀急急地默演一遍,鼓了勇氣說:“隊長,你怎么越說我越糊涂。昨兒個下晌除了把三擔嬸家那圈糞拾掇得利利落落,其他的我倆可什么也沒干哪。”我的樣子和聲調模仿的是《智取威虎山》欒平的。
隊長的大巴掌晃了晃,說:“你小子還整出戲文了。看來你是不想老實交待了,吃我一巴掌你就該清醒了。那豬怎么瘸了腿?!把你倆半個假期的工分給罰了你就該老實了。”
真是一目了然呀,要來狠的了,看來他對我倆是要既要打又要罰。
老六大驚失色,他本來就懷疑我會有什么好方子對付隊長。此時我將事態弄到這等地步他不能不急,他以為我招架不住了。
我倒禁不住竊笑,巴不得惹得隊長一跳三尺高才好。這樣我打翻、制服他才更過癮。我要做那老貓,讓他變成小老鼠。這時候屋內只剩下隊長與我和老六了,時機到了,我的腔調拉得很長,說:“哎隊長,你別急呀,你讓我把話說完,再打再罰就隨你的便了。三擔嬸那可是滿滿的一圈糞呢。我的肩膀都壓腫了,疼得我大半夜沒合眼,你說怪不怪隊長,我睡不著就出去轉了一圈,就聽到有人的屋后有野——貓——叫——春!”
頃刻間,隊長那只獨眼瞪得不能再瞪,似要跳出眼眶。臉上的皮肉痙攣抽搐,遭水嗆一般,說:“耶?什么?貓……叫春?!你……”
我捏了鼻子“喵”了一聲。說:“隊長,野貓就這樣叫——喵。”點到為止,我馬上將話題轉移:“隊長呀,再說你是讓俺去抬糞,可沒讓俺去看豬。豬瘸了腿與我們有什么相干?三擔嬸的豬你也不能呀,你說呢隊長?”
隊長的大巴掌呱唧扇向了自己的腦門。說:“你小子莫不是成精了?真他媽成了精!”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緩了緩氣嘆一聲。又說:“我也給你撂下一句:汪汪亂咬的狗要先挨槍!”
我也笑一笑,說:“那是把它餓的才亂叫。狗一般不會去管拿耗子的閑事,它要真餓急了怕人它也敢咬。你給它吃飽它就不會亂叫亂咬了。”
隊長隨之哈哈大笑了。我這是第一回見他這么笑,原來他也是個會大笑的人,而且是沖著我們兩個小大人。笑過,他說:“你小子怕是狐貍精托生的吧,你家祖上就沒出過你這樣的人精。剛才說是要打要罰是大叔跟你倆開玩笑哩。好吧,你看你倆想干點兒啥活兒?還抬糞?”
一時間我倒不知該選哪樣。我的心實在盛不下打敗隊長這么大的歡樂。想了想,把隊上的輕活兒數一下,說:“糞也不想抬了,拾糞吧。”
隊長拍了拍我的肩,說:“服了你啦小子。就依你,拾糞。拾多拾少一天都給你倆記滿工四分。”
老六在我身后驚喜得跳起來,說:“隊長,真的?你說話要算數。”
隊長又加上了一句:“記住,拾糞歸拾糞,你倆也別瘋張得沒邊,少給我惹是生非。”
至此,三擔嬸那肥豬惹出的大麻煩便演變成了我們的大歡樂。我與老六的四條腿飄忽忽地就離了地面,如斷了線的風箏。隊長突然又在背后將我喝住。我一驚,疑心是哪個環節出了麻煩,隊長又變卦了。不想隊長彎了腰,趴在我耳邊說:“你小子到底是人還是鬼怪?將來是隊長的料。不,怕是要當村支書。”
隊上是常年收糞的。誰撿了糞就送到隊上的飼養室,由飼養員老滿過稱,三十斤精糞才記十分工。我與老六這份待遇,怕是自生產隊有史以來破天荒的。
我自然比老六得意,便抓住機會對老六說,你不是還埋怨我出了抹豬圈臺階的餿主意,又埋怨我學貓叫嗎?沒有我抹臺階的主意,沒有我昨晚的學貓叫,就沒有今天拾糞的美差。
老六自然服了,說,看來你天生就是踩在我肩頭上的命。
我又叮囑老六,昨夜的事和今天的事要守口如瓶,我們的幸福全靠守口如瓶。老六當然答應了,又纏著問我怎么三言兩語就制服了隊長。
我說你不要再問。
我與老六糞锨挑了糞簍在肩后悠蕩,腳步輕得要飄起來。看看我們的家鄉真是好山好水好地方,便一齊唱起來:“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千家萬戶齊歡笑,好像那春雷響四方……”驚得村頭雞飛狗跳。
七
出得村來,看田野一片秋忙的景象,便又想到了一首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那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見田間一個個正揮汗彎腰勞作的社員,更覺得他們確實是藤蔓上的瓜。
去哪里瘋野?陡然降臨的幸福一時倒叫人不知該從哪里開始享受。如同饑餓面前突然滾來一個碩大的油餅,不知該從哪里下口。商量了幾個瘋玩的方法和去處,總覺得不過癮,難以抒發此時澎湃激蕩的歡愉心情。后來老六說:“西山果園的蘋果和秋桃熟了。”
西山果園是我們鄰村大隊的,每到果園水果飄香,那里就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好去處。我們村孩子奔跑的速度,差不多就是去那里偷水果被看園人追趕練出來的。
我說:“很好!我們幸福的生活就從果園開始。毛主席趕走了日本鬼子,蔣介石倒下了峨眉山摘桃子,我們打敗了兇惡的隊長,當然要上山摘桃子。”
西山的果園離我們村很近。那是一個很大的果園,有人長年看守,可眼下正是秋忙,能干活的人全都去了田里,沒人有閑空到這里來偷,何況現在是晴天白日,果園的外圍沒有看園人四下走動,這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果園的東北高處有一座看園的小趴趴房,房前辟有一片場園,有兩三個人在翻曬著花生什么的。我與老六佯做走路,伺機躥進果園。
這時候果園傳出一串狗叫,我們便找了條溝隱蔽起來。老六耐不住,急著進園。我扯住老六,說:“別太大意。我還是去小房那里把狗引開,也引住果園的人,這樣你就可以下手。萬一有情況我在那里高唱‘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只要我不唱你只管摘,挑好的摘,過一會兒還在這條溝會合。”
我就躥上通往果園的小路,肩著糞簍大搖大擺朝趴趴房走去。有三兩只被鐵鏈拴著的狗一齊朝我狂吠。
總算走近了小趴趴房。一個看園的老頭說:“怎么,拾糞拾到這里來了。這里的糞用你拾?俺這里還收糞喂果樹哩。又是來尋摸蘋果的吧?”
我佯裝傻笨地鬧了一些讓他們嘲笑的洋相,反正我纏住了他們及狗們。我心中其實在笑他們,這些可笑的大人們哪里想到,我的伙伴已摸進了果園,正在挑好的蘋果采摘。當然,《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的歌也不用唱了。
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我便停止了冒傻氣的表演,走出了果園,倏地消失在溝里,朝約定的地點急奔,如戰壕里的通訊員一般。
老六早斜在溝沿上,一只碩大的蘋果遮了半個臉,一時倒不出嘴與我說話,一只手指了指糞簍里的蘋果及秋桃。我發現在老六身邊已出現了兩枚沒啃凈的桃核,心下有些氣,想老六挨巴掌的那半邊嘴臉真是不該好得這么快。
看著糞簍里的蘋果和秋桃,我忍住了沒動,覺得該尋出點什么批評他一下。還真讓我找著了,我指著糞簍說:“你怎么用糞簍盛蘋果,吃著不惡心嗎?!”說完就后悔了,既這般說了讓我還怎么張口去吃?
老六有意將計就計,從咬了一半的大蘋果后露出了嘴臉。說:“也是,這蘋果還真有點糞簍的臭味。干脆,我一個人把這困難解決了算啦,你不用臟手了。”說完又咔嚓咔嚓大嚼,果汁飛濺。我極想狠踹他一腳,與老六在一起,我還真沒吃過這么大的虧。
老六突然哈哈大笑,說:“你也有算反賬的時候,快吃吧,你看看我拿的是糞簍嗎?我根本就沒打算出來拾糞,我把俺媽的菜簍拿來了。”
想不到老六也學了一肚子猴。老六說:“多好的蘋果呀,可惜不能捎給爹媽嘗嘗。”看不出老六倒是個孝子。我說是該捎點回去,但怕的是嘴巴子挨扇,只能替爹媽多吃點兒了。
無心再說這些,抓了個大蘋果一口狠咬下去,甜酸甘冽的液汁幸福得我渾身發抖。
倆人直吃得肚子脹得彎不下腰,牙根也嗖嗖發酸。剩下的一些只好找地方埋了。老六說假期沒有多少天了,時間挺緊,要抓緊儲藏一些。到開學時再拿到學校去吃,可以給一些要好的同學嘗嘗,就是不能給王衛黨。
總不能一點糞也不拾,總要給隊長一點面子,倆人就擔了糞簍晃悠著去拾糞。老六說反正我沒拿糞簍,總不能用菜簍盛糞,你睜大眼湊合著拾一些就行。我們研究了一下,今天隨便找點什么糞將就一下,明天要到公社駐地轉轉,那里有大車拉貨和牲口集中的地方:獸醫站、供銷社后院的庫房、飯店、給牲口上鐵蹄的老拐那里等等。這些地方不但有牲口糞,而且有很熱鬧的風景,說不上還能撈點其他的收獲。
八
第一天拾糞的日子像一塊沒來得急慢慢吮化的糖塊一下子吞到肚子里,雖然我們吃了一肚子的蘋果和秋桃,但仍覺得不盡興。明天我們要去公社那片更大的天地,尋找、制造更大的歡樂。
第二天,正當我與老六肩著糞筐要往公社去時,隊上飼養員老滿撇著一條腿艱難地朝我們走來,口中吆喝著,說找的就是我們倆。近了,見老滿的身后背一大草包,里面裝著一頭架子豬。昨天傍晚當我們將半簍糞送到飼養室時,老滿沖我倆笑了。說:“這點糞怕是不夠你倆吃一頓。”我們心下就惶惑,拿不準老滿要怎么著。雖說隊長已滿口答應拾多拾少都記滿工分,但老滿這里也不能馬虎。老滿掌握著隊上收糞過秤的權力,拾糞的人得罪不起老滿。有一次老滿的孫子仗著他爺是老滿,在糞里摻了泥沙,沒想到,老滿竟當眾拖著孫子轉圈地打,且大張旗鼓地惡罵,你小子不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你爺是為全隊掌管著收糞,能徇私枉法嗎?老滿對親孫子尚且如此,所以對老滿不能馬虎。我努力地對老滿擠著笑說,隊長還安排俺干了些別的活兒。又說滿爺您真是隊上的紅管家。老滿就大笑了,嘴咧得不能再咧。
此時老滿招呼我們,當然要麻利地湊過去。看看老滿身后的豬,想跟他開點套近乎的玩笑。說:“滿爺,你這又要當‘送客的’?”我這里說的“送客的”是膠東沿海的方言土語。新娘出嫁時娘家的兄弟叔伯之類要護送新娘到新郎的家中,這些護送的人就叫做“送客的”。老滿經常送隊上的豬及大牲畜去配種,人們就戲稱老滿為“送客的”。老滿對此并不惱,有時也搭上一句:是啊,等你姐妹嫁人可別忘了我這老“送客的”。
不想今兒個倒招了老滿一口惡罵:“呸!你個小雜種,你爺爺今兒個是送殯的。”
原來滿爺背的是頭死豬。
死了豬對飼養員自然不是好事,怪不得老滿惱。我給老六遞了個眼色,說:“滿爺,死了頭豬算不了什么,哪個不知你是隊上的紅管家。你這是要去哪里?俺倆幫你抬。”
我們用锨把抬起了豬。滿爺說他這是要把死豬賣到西山的果園喂樹。又說他是有些生隊長的氣,豬死了,隊長要老滿把它烀了,給隊上人解解饞。老滿罵這是餿主意。說吃饞了嘴都巴望隊上的豬死掉,那不都成了敗家子了?老滿堅持將死豬賣到西山的果園。老滿發著牢騷,死了豬我心疼還來不及,他當隊長的倒要烀了吃肉,這個破隊長。
看起來老滿對豬死掉是很傷心的,怪不得要罵讓烀豬的隊長。
我與老六抬了豬呼呼地走,老滿的心情輕松起來。老滿沒料到我們會如此主動地幫他抬豬,他說:“你們倆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將來是咱貧下中農的好接班人。”
老六扭著脖子說:“滿爺,咱是貧下中農的接班人不假,可我不想接你的班,我要接隊長的班。”
滿爺深吸了一口煙袋桿,嘴里悠悠地彌漫開濃濃的一團煙霧,將我與老六覆蓋了,“小孩子家家不要亂說,隊長一巴掌就能要你的命。搶班奪權要惹禍的,林彪是怎么死的?!再說隊長也不是孬隊長。”
畢竟是隊長給了我們拾糞的美差,我便說:“滿爺說的是,隊長基本上是不錯的,咱隊上的莊稼不是就比別的隊好嗎。看問題要看‘主流’,要抓住‘矛盾的主要方向面’。”我的話特意學著多用“語錄”。
滿爺很沉地看了我一眼。說:“還‘主流’還‘矛盾的主要方面’哩,你小子不善哩。莊稼長得好是我那飼養室糞漚得多。”滿爺的眼眨巴著很長時間不再言語。
隊上的人包括隊長,怕是都不知滿爺心中盛滿了對隊長的不滿。滿爺也可能覺得我們還是小孩子,才敢在我們面前吐露對隊長的不滿。后來滿爺又說:“秋收秋種大忙的節骨眼上,隊長怎么會給你倆吊兒郎當拾糞的美差?小子呀,你可要小心,隊長的毒氣大,弄不好他會揭你一張皮。他的好處不好沾。”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但我不怕,我的手中捏著隊長的把柄,他要膽敢對我們冒毒氣,那我們就讓整個村子響徹“貓叫春”,攪得他雞犬不寧。
九
西山果園的人與滿爺熟,見滿爺送了死豬來更是熱情。
果園的人從小屋里取出一桿大秤將豬稱了,說:“五十六斤。”滿爺拖著草包,說我就手給扔到糞池里。那人攔住了滿爺,將豬從草包中拖出,反復看著豬,變得賊眉鼠眼。又問滿爺豬是怎么死的。滿爺說是跳圈摔死的。賊眉鼠眼的人表情幸福起來,拖著滿爺說:“老滿走,走,到屋里吃個蘋果,吃蘋果。”果園的幾個人也推搡著滿爺進屋。
滿爺笑笑,說:“還是我湊手把它扔糞池吧。”說著猛地雙手提起死豬便走,攔也攔不住,惹得果園的人眉眼都有些變了。我也覺得老滿這倔氣太傻,何苦出這份力,死豬扔在這里人家自會處理。但老滿還是義無反顧地將死豬提到了小屋西邊的一個水泥修造的很大的糞池旁。糞池有半池糞水,上面浮著些死豬死狗死貓之類,個個漚得皮毛脫落,光溜溜如大南瓜,腥臭難聞。不用說用它們喂樹,果樹天天聞聞這氣味也會增加肥力。老滿猛一用力將死豬拋入池中,“咚”地炸開一股洶涌的惡臭,我與老六趕緊捏鼻跳開。
回到小屋前,那些人的臉面都掛上了惱氣。賊眉鼠眼剜老滿一眼,說:“老滿,我剛稱了你的草包,減去草包你的豬剩了五十三斤。”
滿爺說:“哎?以往你不都報的凈數嗎?”
賊眉鼠眼哼一下,說:“那是以往。要不你再湊手把死豬從糞池中撈出來,我重給你稱稱?這事說不上是我馬虎了呢。”
滿爺的眼珠發白,跺一下腳,說:“不就是少了三斤死豬嗎,反正是果樹吃了。”
沒人請老滿進屋了,老滿自個跨進小屋,說:“寫條子。”
賊眉鼠眼背過臉,從墻上撕下二指寬的那么一小溜舊報紙,又從高處的窗臺上取下一瓶墨水,用一截細細的木棍蘸了墨水在那溜報紙上歪歪扭扭寫下:死豬53斤,一斤三分,果園。
賊眉鼠眼將紙條遞給滿爺,說:“到油坊算賬吧。”沒人再提給滿爺蘋果吃的事。
耶?!就這么一小溜報紙條上寫下那么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就能“到油坊算賬吧”。這一幕看得我心驚肉跳,一個精彩的故事就此開了頭。
出了果園,滿爺回過頭,沖果園的小屋狠狠“呸!”了一口。“什么東西!”
我想滿爺是為他們本來說是讓滿爺進屋吃蘋果而又食言的事氣憤,我們偷他們的蘋果真是提前報復了他們。我說:“滿爺,這些熊人說話就像放屁,別跟他們致氣。”
老六說:“一齊嚷著給滿爺蘋果吃,可進了屋連個屁都不放。滿爺你還替他們把死豬扔進了糞池。”
滿爺說:“小子,你們還嫩呢。壞就壞在我把死豬扔進了糞池。”我們迷惑,難道替他們出力倒不落好?滿爺又說:“你倆還小,沒看出道道。這些王八羔子是想把豬偷著烀了啃肉,我早看清了他們的花花腸子。豁上不吃蘋果也不能讓他們把豬烀了啃肉,隊長我都頂了,他們倒想損公肥私,沒門!”
想想果園人態度的變化這才恍然大悟。佝僂腰的滿爺變得高大起來。這時我的眼前出現了那溜報紙條:“死豬53斤,一斤三分,果園。”這張條子在眼前飛舞旋轉,一溜報紙條再寫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就變換成一百五十九枚一分的硬幣——天哪!我驚得差點叫起來——一個偉大的陰謀從我心底跳了出來。這時老六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知道他是嫌陪老滿的時間太長,浪費了我們滿世界瘋張的時間。我急急地給老六使了眼色,令他不要亂說亂動。老六你太鼠目寸光不開竅,你怎么可以對這么偉大的機遇熟視無睹麻木不仁呀……我又給老六遞了個眼色,讓他學著我的樣子乖乖跟滿爺走。我要跟定滿爺,看他怎樣把錢算到手,要是再不需什么環節和機關,那我的偉大謀劃就簡單得驚人了……我心中大叫:老六呀,到那時你肯定要幸福得暈倒。
滿爺好像很高興我們如屁蟲跟隨著,心中很是熨帖舒坦,便將他一生中能顯示高大威武的故事加倍夸張地炫耀給我們。
西村的油坊與我們村相距不到二里路,它是我們這里方圓幾十里唯一的大油坊。我們班有同學是西村的,他們經常拿拳頭大的花生餅到學校吃,很令我們羨慕。
離油坊近了,我心中醞釀的偉大的陰謀也漸漸膨脹,胸口咚咚跳得慌,我的心胸幾乎盛不下這么偉大的陰謀了。我叮囑自己要沉著,沉著,我想到了電影中我軍機智勇敢膽大心細的偵察員。他們深入虎穴潛入敵人心臟,敵人巡邏兵的皮靴眼看著踩著鼻子尖了仍紋絲不動。最后終于摸清了敵人的兵力火力部署,為我軍總攻的勝利提供了保證。我靈機一動說:“滿爺,那張條子給我看看,怕果園那些熊人在上面搗鬼。”
滿爺笑了,說:“很好,是該好好看看。他們要是欺負我這舊社會過來的睜眼瞎,你們革命小將可要心明眼亮。算算是多少錢,好好算算。”
我將肩上的糞簍推與老六,接過了那一溜條子。老六說:“那破條子有什么看頭,他寫條子時我早看明白‘死豬53斤,一斤三分,果園’一個字不差。共是一塊五角九分,這還用算?”
我惱恨老六這時不該有的好記性和好賬頭。
我從未對任何東西看得這么仔細,我反復地看著這溜條子。錯是沒錯,寫得明白“死豬53斤一斤三分果園”。其實這十個字,或者說九個字兩個阿拉伯數碼我早已爛熟于心,我看的是那筆跡,每個歪歪扭扭的字的間架結構。每一筆每一畫,哪里連筆哪里斷開如拍照般攝入腦海。甚至報紙上幾行鉛印小字都背得下來。我的目光真是力透紙背,閉上眼睛,紙條上的一行大字連同底字都清晰地在腦海浮現。我知道剩下的步驟是最后的關鍵,一定要將去油坊里算賬的蛛絲馬跡盯牢。我要變成我軍膽大心細的偵察員,不放過任何細節,為了我心中那偉大的陰謀……可惜老六還蒙在鼓里。這樣也好,免得他按捺不住打草驚蛇露出破綻。
我向滿爺說:“條子不錯,一共是一塊五角九。”
滿爺說:“還就是沒白上學,這一拖拉數一口就清,我這貧下中農倒該接受你們的再教育。”
十
油坊不愧是油坊,到處都泛著油氣。經年累月飄浮的油氣沾滿一切能沾的地方,墻壁、屋頂,就連院內生長著的樹干上都黑乎乎油膩膩。一間大屋內,一頭奇高無比的大騾子拉著一個豎起的碾盤般的大石磙子在碾花生米。碾道被騾蹄踏磨得如冰面光亮,大石磙碾過,便有成堆的花生米被軋碎。有人不時向圓形的大石槽內倒成袋的花生米,有人在石磙剛碾過的地方用木锨將碾好的碎米向外收拾,合作得有板有眼。
這時老六的胳膊拐了拐我,又撇嘴朝一墻角處努一努。那里堆著一堆同樣泛著油光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騾子糞蛋蛋。很好,走時趁他們不注意,將這堆糞蛋蛋收拾了。老六還有點小腦瓜。
另一座大屋內熱氣蒸騰,濃郁的香氣嗆得人透不過氣來。幾口鍋煙氣繚繞,隱隱只見幾個穿著條小褲衩的男人揮汗如雨翻炒著碎花生米。滿爺顯然對這一切司空見慣,徑直朝里面走。我不敢再分心,緊追幾步貼到了滿爺身后。
滿爺進了后院的正房。屋內的左側有一道南北向的長柜臺,柜臺根上橫一根大石條,滿爺踏上石條,將手中的那溜報紙條遞過去,又敲了一下柜臺,說:“老禿,給錢。”
柜臺內一只老手接過了條子。說:“老滿你咋還喘氣。”
老滿說:“剛把你兄弟送了果園喂樹,我還等著再送你。”
柜臺南邊有一個進出門,其實門已沒了,上面只一個蓋子。在他們說話的當兒,我的身子一蹲就鉆進了柜臺。老六不知我搞什么名堂,可老六不是笨人,見我這般鬼祟,猜我必是有戲,并不聲張,而是倚在柜門處給我掩護。
我屏住呼吸伸長脖子窺探。那接條子的人確是個“老禿”,腦殼光亮如糞蛋,鼻梁架副眼鏡。他只瞄了眼那紙條,便在算盤上嘩啦打出一串數字。我想那定是“一五九”三個數。然后他將那一溜報紙條子夾在一個已經夾了好多單子的大鐵夾子上,又從抽屜里點出一張一元票、一張五角票、一枚五分和四枚一分的硬幣,共是一塊五角九分遞到了柜臺上。
一切就這么令我難以置信卻又確鑿無疑地完成了。大人們安排的東西有時在孩子們眼里竟是那么幼稚可笑、愚笨和漏洞百出。他們像不會彎下脖子的長頸鹿,而我們則如地鼠,可以在他們腳下打出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洞來。
出了油坊,我就急著告別滿爺。滿爺對我們從未有過的乖順十分高興,拍著我的頭頂說:“真是好孩子呀。按說真該買幾塊糖給你們,可這一塊五角九是公款,不能動的。”
我連連說不用,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又說我們要抓緊為隊上拾點糞。離開滿爺,老六就拖著我說要去油坊把那糞蛋蛋收拾了。我急不可待地將老六拖到無人處,說:“老六,你個傻瓜,顧不上那堆糞蛋了,天大的好事來了。”
“什么好事?你不要驚我。”
“難道你就沒有看出來?”
“看你鬼鬼祟祟的。快說,你要急死我呀。”
我一股腦向老六兜出了懷揣的陰謀。
老六拍著腦殼大叫:“還真是這么回事。我咋就沒往這上面想,怪不得你一個勁看那紙條,還往柜臺下鉆。好啊,有你的。”
我說:“那一堆糞蛋蛋暫時就不要去收拾,免得在油坊里惹眼,不要因小失大。”
老六說:“哪還顧得上那糞蛋蛋,我們要弄大事。”他跳了幾下,爾后又在地上翻滾起來。
十一
幾天來與老六神魂顛倒,全部的心思都傾注到偉大行動的謀劃和實施的準備之中。我們甚至學習和模仿電影里的類似情節,一遍遍演練。為了以防萬一被他們當場識破,我們又去了幾趟油坊,背著人將里里外外的環境偵察了幾次,選擇萬一露了餡如何迅速脫逃的路線。
我們又找了同果園用的差不多的舊報紙,撕成一溜溜紙條,修理了幾截細木棍,由我蘸著墨水憑記憶模仿筆跡,一筆一筆一遍一遍反復臨摹,直到寫得與記憶中的筆跡幾乎重合完全可以以假亂真。老六看了說:“這比真的還真,都有點像毛主席的字了。”
在填寫死豬重量的問題上我與老六發生了爭執。老六的意思是寫上個百八十斤,搞一次就要解渴,這樣的事又不能經常搞。我說不可,死豬的重量大了怕要露馬腳。百八十斤的豬死了,哪家舍得賣去喂樹?即使賣了喂樹也會由家中的大人親自去,不會隨便讓倆孩子去辦這么大的事,我們絕不能好高騖遠太貪心而毀了這么好的機會,萬一事情敗露,那我們在家中、隊上、村里、最可怕的是在學校不知要陷入怎樣的災難之中。
老六終于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說:“我只顧多弄錢,是犯了‘只顧低頭拉車,不顧抬頭看路’的錯誤。”我說你這比喻不怎么恰當,但只要認識了錯誤就好。
我們統一了認識,根據各方面的情況反復推敲,最后決定,死豬的重量定為四十七斤。我們認為這是個較合乎情理及邏輯的數。
堅持到了第四天,我們再也耐不住了,這幾天里我們甚至特別留意廣播匣子里的天氣預報。今天傍晚廣播里預報:今夜到明天,天氣陰;明天上午有小到陣雨。這正是我們期望的天氣:烏云密布人的眼光就模糊;下著小雨就更沒人會留心我們。我們決定明天行動。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從炕上爬起來,其實昨兒個一宿我幾乎沒怎么睡覺。睡覺前我把從幾十張寫好的條子里選中的那張紙條偷偷地壓在了枕頭底下。我的黑褂子里倒是有個挺深的口袋,可我不敢將這么絕密重要的紙條放在口袋里,它比密電碼和聯絡圖還重要。我媽有夜里掏翻我們口袋的習慣,這習慣是她夜里給我們縫補衣裳時養下的,這給我找了幾次麻煩。一次是我口袋里藏了個二分硬幣。還有一次是我在上課時給女班主任畫了張漫畫,當然我丑化了她,并讓她長了胡子,且題了字:我們的班主任。為此自然少不了挨巴掌和臭罵。這張寫著“死豬47斤一斤三分果園”的紙條倘是被我媽搜出,拷問出了原由,那可不是二分的硬幣和一幅漫畫的麻煩能比的,怕是要超出家庭內部矛盾變成階級斗爭了。
這一夜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的夜,也是我第一次詛咒夜的漫長。天麻麻亮全家人沒來得及察覺,我已早早溜了出去。
在老六家門旁的草垛邊,我放下了糞锨和糞簍,同時將早準備好的一根粗槐木棍及一條草繩藏到了草垛里。我走進老六家的院門,見老六媽蓬亂著頭發從茅坑里走出,聽見有人進來,她急急地收拾著寬肥的大褲腰,總算用粗布腰帶將其扎牢。
我說:“是我呀,二嬸。”
二嬸的眼神不好,知是我,二嬸“嘖嘖”兩聲,說:“今兒個日頭打西邊出?起這么早。”
二嬸轉身于草棚抱了一捆燒草,嘴里嘟噥著:“怪了,六子今早也是沒等打腚就爬起來了。你倆別是這么早出去惹禍吧?”
我的心緊一下,看來二嬸對我們的反常起早有點犯疑,真不該這么早就行動,這提醒我們一點一滴都要小心留神。我說:“俺是想早起多拾點糞,惹哪門禍哩。”
還好,二嬸也只是順口說說,并不深究,抱著燒草晃著身子去堂屋做飯了。二嬸的頭發比懷抱的燒草還蓬亂。
老六聽見了我的聲音,轉著眼珠從屋里出來,低聲說:“都準備好了,等俺爹俺哥他們出了工再說,你來得太早,我也躺不住。”
早飯前大人都要出工去干一朝的活,然后回家吃早飯,一朝工壯勞力記兩分。
待出朝工的離開,我與老六膽子便放開了,反正老六媽眼神不好,對我們的舉動看不出什么。老六說:“那報紙條子你可帶好?”我說:“這還用問,把胳膊腿拉下也丟不了它。咱這叫紙上談兵,丟了它還談什么兵。”我很滿意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帶著老六來到門外,從草垛里取出棍子繩子。老六接過草繩用力抻一抻,說:“拴一頭死牛也斷不了。”
我說:“別磨蹭,快把它放豬圈里蘸一蘸。”
這是我們早已設計的細節,將草繩在豬圈的糞尿里沾一沾,沾上濃濃的糞尿臭臊。既是綁死豬的繩子,就沒有不沾上糞尿的道理,要讓油坊的老禿真切地聞到豬的味道。老六轉身走向豬圈跳了進去。豬不知老六的用意,以為要遭捆,哼哼怪叫,齜牙咧嘴在圈里打轉,防范著老六的進攻。
灶間,老六媽眼神不好耳朵卻不背,她吼:“六子,你跳到豬圈拾糞嗎?!”
我心下一驚,老六急中生智,說:“這死豬太懶,窩吃窩拉,我給它清清窩。”老六腦子有些小靈光。我配合著老六,將圈邊的糞锨遞給了他。
我們的舉動的確有點反常,拉著風箱的老六媽一臉疑惑。說:“喲,喲,今兒個日頭怕是真打西邊出來了,知道干大人活兒了。”
圈內的老六這回認了真,將草繩及槐木棍兒在糞尿里蘸了個淋漓。只是胡亂地、象征性地收拾了幾下豬窩中的糞便。
我們倆終于走出村莊,當然我們將拾糞的锨和簍都藏到村頭的一叢棒子秸里。這時候回頭望一望,我們家鄉原來具備書上寫著的那些美好景象,而東方正醞釀著東方紅太陽升的革命景象。
草繩繞在槐木棍的一端,由老六半擎于空中,如秋后打山的獵手,又如電影里我軍喬裝改扮進城賣柴的偵察員。我則專職保護口袋里的那溜報紙條了。我們先是向西山的果園方向走了一段,行動路線是早已謀劃確定的,然后踅回直達西村的油坊,這樣才像是去果園交了死豬又去油坊算賬的。既然省去了將真的死豬送到果園的最重要的一個環節,那么剩下的環節我們就要做得格外逼真,比真的還真。
路旁野草上的露珠浸濕了我們的褲管,叫腿干冰涼。走在前面的老六后腦勺十分滑稽地一蹶一蹶,很是好笑。我忍住了笑,這緊張莊嚴的時刻沒理由嬉笑。
接近了油坊,濕暖馥郁的氣息撲面蒸來。很好,四下無人,在這之前我們沒有遇到任何麻煩。但我們還是有些心慌,老六在油坊的門前站住,回過頭來。我將懷中的那溜報紙條鄭重交其手中,而接過了他手中的槐木棍及棍頭上纏繞的草繩。這也是早就定好的程序,由老六持條子站到那柜臺下的石條上算賬,因他的個兒高,且面相老成,不易被懷疑;我則持木棍站其身后眼觀六路照應,隨時準備處理突發變故。
老六接過條子,手指明顯抖顫,囁嚅著:“我,我,我……”這樣的當口最怕這種情況出現,此狀態如繼續發展蔓延,不但前功盡棄,怕的是關鍵時刻要毀了我們倆。勝利在咫尺招手絕不能半途而廢,我照著老六厚實的頭皮狠狠擊了一巴掌。這一招真奏效,老六霎時鎮定,若無其事昂首挺胸跨進了大門。我清醒一下自己,發現原來自己比老六還慌,倒是老六的鎮定給我壯了膽。
十二
一個人一旦超越、戰勝了自己的膽怯,便沒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了。
穿過了油坊狹長的院落,我們倒不知害怕是什么了。到算賬的大柜臺前,老六毫不猶豫地踏上了柜臺下的大石條,勇敢地拍了一下柜臺,將手中的條子遞了過去:“算賬!”
我的心還是禁不住提起來,這時墻上的一架老掛鐘恰好“當當”敲了七下,這真是動人心魄的鐘聲,但愿它是我們勝利的捷報,而不是我們失敗的喪鐘。
老禿的頭抬起來,鼻梁上的眼鏡耷拉得很低,從膠布纏著的鏡框上漫出目光逼向老六——我緊前一步,將手中的槐木棍捅向柜臺,那沾滿臊臭的草繩如腐爛的蛇悠蕩在老禿面前。果然,老禿按我們導演的動作一手捂了口鼻,一手揮打著臊臭,嘟噥著:“去,去去,一點規矩也不懂。”
我并不罷休,對老六說:“你爹太狠,豬也不是你媽有意害的,老打她干嘛。”
老六投入了表演,很委屈地說:“豬死了,俺爹就瘋了樣,逮誰打誰。”
我說:“快回去送錢吧,要不你也要挨打。”
老禿的一只老手如遭劫般倉惶地把一塊四角一分錢拍到了柜臺上,說:“滾,滾,快滾!”
我們多么感激他這一連串的“滾”字呀,也許這是我倆一生當中唯一感激人家令我們滾了。
我們簡直不知是如何顛狂著“滾”出了油坊的大門。少年的心被巨大的恐懼壓縮之后又被巨大的幸福爆炸,這實在是令我們消受不了啊。我突然發現老六的眼窩溢出了晶亮的淚花,我的眼眶也隨之濕潤了……
這時候,天上紛紛揚揚著雨絲,萬物都在沙沙鳴叫,那正是我們在小聲地向天地間訴說著我們實在需要與萬物分享的歡樂和幸福。
我們簡直不知該如何返回了。一塊四角一分錢哪!這是多么了不起的財富。別說于我們,即使于我們的父母突然得到也會誠惶誠恐。老六幾乎是用雙手捂著裝錢的口袋,怕那些錢如小兔般跳出來。
后來我們去了一個瓜園。甜瓜二分錢一斤,這是最后一茬秋瓜了,再不吃今年就趕不上了。坐在瓜棚里,外面細雨蒙蒙,想不到這樣的天氣吃甜瓜分外香甜,可一毛錢的甜瓜已撐得我們胸滿腹脹了。
剩下的錢怎么辦?我們列舉了一百個如何花錢的方法,但又一百次推翻。這些錢的保管和花法還真讓我們犯了難。
我們應該感謝豬:三擔嬸的活豬使我們得到了拾糞的差事;拾糞的差事又讓我們碰上了滿爺的死豬;滿爺的死豬又讓我們憑空得到了一塊四角一分錢。
老六說:“活豬死豬都是好東西。”我認為老六說得很對。我們暢懷大笑。
十三
夜里,去隊部記工室記上了滿工分。幸福的日子真是激動得我們顛狂。懷里揣著錢,擔著糞簍四處瘋逛,又能記上滿工分,我想我們是生產隊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人。我們倆如飛蛾般在燈光下飛來舞去,我們甚至想對眾人高聲大叫:我們有錢啦!把隊上的人驚個目瞪口呆。苦難的生活,艱難的日子,那些個蓬頭垢面的鄉親們中間騰飛出了兩個歡樂又富有的精靈!
我們不時地去招惹那些個凄惶著面孔抽著嗆人的旱煙的人們,不時討得他們惱煩的斥責和不輕的巴掌,這樣很好,我們覺得心中舒暢。
記分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我們也準備離開,我們要到夜幕中去揮灑滿腹的幸福和歡樂。
這時,一目了然隊長走過來,擋住了我們。那亮著的獨眼放出詭譎的笑光。他拍一下我的肩,說:“拾糞的營生美煞哩。”
我說:“糞也不是好拾的。”
隊長咳嗽一聲,哼哼笑了,那只亮眼換了禿鷹的利光。又拍一拍我的肚皮。說:“是個吃小甜瓜的肚皮。”
我臉皮僵住。
隊長說:“沒死的豬也被你們給送了殯,那野貓也該死。死貓就不會叫,更不會叫——春!”
我一下子窒息了,透不過半點氣來。
隊長說:“既然糞不是好拾的,總不能逼你們再去……我還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代表哩。你看……”
我發現隊長的獨眼冒著毒氣。什么也不用說了。我說:“隊長,死了的東西哪能再叫。其實拾糞也沒什么意思,明兒個俺倆就去地里干活,糞是不拾了。”
隊長松開肚皮笑了。說:“好,很好,這樣才對。將來是個好社員。”
隊長離開后,老六對突然發生的一幕懵了,說:“你咋就把拾糞的事兒給……”
我說:“老六呀老六,你個老六呀……”
作者檔案
徐承倫:男,1958年生,山東省文登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作協理事。威海市文學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威海市作協副主席,二級作家。在《十月》《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刊發表過大量作品。已出版長篇小說《地魂》《義鬼聶小倩》。作品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