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

已是黎明時分。

一連十余杵鐘鳴，噌吰幽遠。

幾只飛鳥，被鐘聲驚起，嘎嘎鳴了幾聲后，飛向遠方。

秦淮河上的幾多畫舫以及畫舫上的歌女，早已是燈殘曲倦，頹然欲眠。

河上，僅有一畫舫搖蕩。一陣咿咿呀呀的歌聲和嘈雜凌亂的弦管聲，飄搖而來。

幾多歌伎中，夾雜著一個男人。

張林波癡迷地望著懷抱琵琶的歌伎，于眼中狎玩。他走上兩步，伸手欲撫。年輕貌美的歌伎非但沒有躲閃，反而吳儂軟語地說道:“客官，只能到此!你知道，我們這撥人，是賣藝不賣身的?！?/p>

張林波進也不是，退也不成，一時竟僵在了那里。

歌伎見了張林波的熊樣，便程式化地啟口:“感謝客官賞錢。”

張林波瞄了瞄畫舫一側(cè)雙手抱胸的彪形大漢，付了賞錢。

其實，張林波武藝高強。這個后來成為鏢主的張林波癡沉于紅塵中，看著色藝超群的琵琶女，聽著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聲，哀嘆色運不濟:沒有讓他懷擁絕色佳人而眠。

糾纏于歌伎之中，不能享受繁華淫冶，脂粉膩香的張林波，登上岸去，消失在兩岸水樓的某一扇朱欄竹簾中。

張家鏢局。

身高馬大年輕力壯的張大牛，近來只要走到柳小夢的住處，心中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但每一次，他都會告誡自己，此女是鏢主之人，萬萬不可隨意造次。張大牛是一個忠厚之人，絕不會越雷池一步，更知道出格之后的后果。但是，每當他跨出門時，總會感到四合院的那一邊，在那一塊迎風飄舞的紅手巾的一側(cè)，有一雙嬌媚的眼神在勾留著他。有好幾次，他以為是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便勇敢地仰視:

千真萬確!萬確千真!

每次，仰望的結(jié)果，都是四目相對!

張大牛終于明白了，當他每次推門而出時，對面樓上，紅手巾一側(cè)的那雙眼睛，已經(jīng)開始牢牢地膠著他。

當夜深人靜時，紅手巾與紅手巾一側(cè)那雙含情脈脈的雙眸，便悄然入夢。他想:我真該死!

有好幾次了，當張大牛咿呀一聲開門覽月時，對面樓上，總會出現(xiàn)那個生動的影子。

那日上午，張大牛推門而出。盡管，他已知鏢主去了興隆寺，但是，他還是沒有勇氣抬頭。

張林波的不時外出，為柳小夢勾引張大牛創(chuàng)造了條件。

這柳小夢本也是個良家女子，但自打進了窯子金身不保后，便常常是欲望難挨。進了張家后，她雖然欲守身從良，但每每看到高大威猛的張大牛，便會情不自禁。

說是到張家做侍女，其實是當小姐養(yǎng)著。因為王襲人見柳小夢琴棋書畫都拿得出手，甚是喜愛。

由于閑來無事，便會無事生非。

于是，柳小夢便常常在紅手巾的一側(cè)，望穿秋水。

這一次，她沒有失望。

門，開了。那個人影，終于出現(xiàn)。

低首垂眉，想抬頭又不敢!那威猛的身影和欲罷不能的架式，使柳小夢想到了憨厚的縮頭烏龜。

到底，那縮頭烏龜還是擋不住誘惑，還是抬起了頭。

看到張大牛抬頭，柳小夢晃了兩下倒了下去。張大牛看到柳小夢突然倒地，也顧不了那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三步并作兩步一拐彎，又三步并作兩步，僅僅用了六步，便跨完十八格的樓梯。

柳小夢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張大牛叫了幾聲，柳小夢勉強睜開了眼睛。

“抱我進去!”柳小夢的話，雖然輕得似鳥兒的夢囈，但卻是堅定有力。

張大牛被這股力量驅(qū)使，又被那浮動的暗香誘惑，雙腿一彎，左膝著地，兩手一伸，就把柳小夢抱了起來。

柳小夢閉著眼睛，雙手鉤住了張大牛的牛脖。然后，又亮開了雙眼。

那女體的清香，那高聳的雙乳，那勾人的媚眼，那紅紅的嘴唇，這一切的一切，讓張大牛不能自已!

張大牛醉了!

黃昏，斜陽淡淡地透過婆娑樹影，襯托著那一片紅墻綠瓦，煞是好看。張林波倒背著雙手在庭院里走動。張林波挑起庭院里的一塊木板，以板代劍，對月狂舞。那輪古月空空靈靈虛虛掩掩時隱時現(xiàn)?？粗禽喒旁?，粗通文墨的張林波胡吟了幾句:

庭院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女忙。

“主人，既思夢女，何不取之!”

張林波抬頭一看，是柳小夢。

張林波看了看四周無人，順勢抱住了柳小夢:“你這個小妖精!”

幾年前一個秋季，張林波護鏢去了廣東。

護完鏢后，張林波囑鏢手們先返回，自己則帶了張大牛徑往廣州，為王襲人去購置細軟。

為王襲人購置細軟，只是一個借口。

帶著張大牛，張林波慕名前往瀟湘紅樓。欣賞著紅樓女姣美的面容，觀賞著紅樓女的輕歌曼舞，他產(chǎn)生了樂不思蜀之感。這些教養(yǎng)有方的花季少女，與自己那已徐娘半老且又愛紅裝的女人相比，有天地之別。

他真想從此長駐不還。但是，他舍得下婆娘，卻難舍金錢;舍得下金錢，卻難舍兒子。盡管兒子與他是大相徑庭。

看到他目不轉(zhuǎn)睛的貪婪之相，紅樓的管事便彎下腰來悄悄地問:“客官看中了哪一位，請盡管道來?！?/p>

“什么價?”

“銀子五百兩!”

“這么高，這不是天價嗎?”

“這不是天價!這些都是得到過調(diào)教的棋琴書畫俱精的處女。這價錢，還是低的!”

聽到這里，張林波才確認，這些待價而沽的少女，之所以價高是準備給人買去做妾。

離開紅樓后，張林波和張大牛回到了如歸客棧。

躺在床上，聽著那秋風秋雨，張林波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整天守著那人老珠黃且又欠溫柔的婆娘，張林波感到自己虧得太大。想到這里，他翻身起床，推門而出。

張林波望著那一輪空空靈靈虛虛掩掩的古月思忖:“這輩子，如不嘗嘗紅樓才女，真是白來世上一遭!”

秦淮河上的歌伎，也曾一次次地讓張林波流連忘返。但那些色藝超群的藝伎，只能遠觀不能狎玩。又因為有多少雙眼睛，聚焦于他的身上。所以，張林波不敢在秦淮河上隨便造次。平素，因受制于它人耳目，除了偶而的饞貓貪腥外，張林波是慎之又慎。他怕一不小心因小失大，壞了大事。

張林波翻墻而出，一路疾行，直奔紅樓。

張林波不知道，他離開客棧時，有一個影子，一直尾隨于他。

夜，萬籟俱寂。紅樓里，有燈籠淡淡的黃光;風兒吹過，有沙沙的聲響。伴隨風聲而來的，是一陣流動的暗香。這撲鼻的香氣，讓張林波流連忘返。許久，他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告別了紅樓。離開紅樓時，張林波隨意一瞥，看到幾十米外，是一條大紅燈籠高高掛的長街?？吹搅舜蠹t燈籠后，張林波欲火難熬。于是，他把紅樓女拋之九霄云外。一個轉(zhuǎn)身，走進了滾滾的紅塵里。

月影時現(xiàn)。

返回時，已是凌晨。

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上，悄無足音，只有客棧大門兩側(cè)的號燈，閃爍著孤零零的氣息。

張大牛被子的一角，拖在地上。張林波為張大牛蓋好被子。然后，他又去了馬廄。雖然客棧的主人已喂過馬，但是他怕這些吝嗇的商人委屈了他倆的坐騎。

尾隨張林波的那個影子，對著張林波的背影嘿嘿一笑后，隱回房中。

離開客棧后，張林波張大牛飛馬直奔南京。

幾個時辰后，他倆準備就餐。前顧后盼，不見人煙。

“這個鬼地方!”張林波罵了一句。

“鏢主，你看!”張大牛指著左前方說。

張林波順著張大牛的手勢望去，但見左前方不遠處，有一個青衣女子幾步一回頭地向他們走來。

匆匆走近的女子求救:“兩位壯士，救我一命!”

張林波看了看那女子，不過十八九歲，生就一副西施樣，招人憐，惹人愛。張林波說:“小姐有話慢說!”

“壯士，實不相瞞，我是瀟湘紅樓女。前兩天，被當?shù)氐睦蠣钤斎邇r買去。那狀元原來說好我是去他家做兒媳，誰知我受了他的欺騙，他買我去是做他的小妾。我死活不從，便在昨夜偷偷出逃?！闭f著，氣喘吁吁的青衣小姐就要倒下。

張林波一個箭步躥上去，順勢抱住了青衣小姐。此時，一股少女特有的清香從青衣女子雪白的脖頸處溢出。一時間，張林波竟不能自持。

張林波吮著紅樓女的體香，心想自己白天黑夜心想之神往之的紅樓才女，今兒個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林波小心翼翼地將女子扶于石凳，然后喚張大牛取出水。紅樓女喝過水，喘過氣來后，容光煥發(fā)，白里透紅，那皮膚似胭脂，又唇紅齒白。張林波當即發(fā)誓，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帶到南京!

休息片刻后，張林波準備上路。

此時，張大牛指著左前方說:“鏢主您看!”

張林波順著張大牛的手勢望去，但見兩匹快馬已從左前方馳來。

兩位騎手已馳到他們面前。勒馬停住后，一人對紅樓女喝道:“小妖人，終于找到你了!還不快跟我倆回去見魯狀元!”

張林波聽后，知道紅樓女沒說謊?！皦裘乱郧蟮募t樓才女既已在我手中，誰還能奪走!”想到這里，他上前一步對兩位騎手說，“兩位壯士，你們還不快快返回。”

“這是什么話，小姐是魯狀元重金買來，我倆要把她帶走!”

“魯狀元是把她給買下了，但是魯狀元欺騙了她!”張林波想進一步驗證紅樓女的話。

“魯狀元欺騙她是魯狀元的事，但重金買來卻是事實!”

兩位騎手說著，徑直朝紅樓女奔去。

張林波說了聲“留步!”使出了一招“雙手推出門前月”，只見那倆人踉踉蹌蹌地朝后退了四五步。

張林波又正色對兩位騎手說:“兩位如再朝前走一步，這里便是你倆的葬身之處!”

知道遇到了高手，兩位騎手翻身上馬。

這時，張林波想起了紅樓管事的索價。他想證實一下紅樓管事開價的高低:“魯狀元花了多少銀子?”

“五百兩!”

“是嗎?”張林波回頭望了望面如土色的青衣女子。

但見那青衣女子點了點頭。

“大牛，拿五百兩銀票給他們?！睆埩植ɑ沓鋈チ恕?/p>

從沒看到過鏢主如此豪爽，張大牛怔了一怔后，慢慢地從身上取出五百兩銀票，交給了兩位騎手。

張林波知道，得人須先得心。因此，面對美人，他痛下血本。

“兩位回去告訴魯狀元，我是她哥哥，我把她帶回去了!”張林波沖著兩位騎手的背影叫道。

兩位騎手對視后，嘿嘿一笑。

“這家伙，蠢得可愛!”

哪里來的魯狀元，哪里來的紅樓女。青衣女子是一個始入大紅燈籠區(qū)里的妓女。兩位騎手，則是如歸客棧里的伙計。一不留神，張林波已入圈套。

“撲通”一聲，青衣女子給張林波跪了下來:“恩人，這大恩大德我如何報答?”

“小姐請起!小姐請起!”

張林波上前，把青衣女子扶了起來。

青衣女子叫柳小夢，年方十八。

張林波對柳小夢說:“送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鏢主……”柳小夢學著張大牛的稱呼。

“……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無家可歸!再說，你已為我付了銀子，如果不嫌棄的話，我跟你回家做使女?！?/p>

一只珍貴的小鳥，進了籠子，何以能脫身。張林波不過是欲擒故縱，擺出一種高姿態(tài)。張林波不可能放走柳小夢。

張林波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寓言，但是，他實在沒想到，一不留神，他已做了一回螳螂。

“會騎馬嗎?”張林波把韁繩遞給柳小夢。

馬只有兩匹。如果柳小夢騎一匹，那么，張林波則必須與張大牛合騎另一匹。

柳小夢看著韁繩，僵在那里，她愁容滿面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會騎馬!”

“怎么辦呢?”

“鏢主，你騎慢一點，我坐在你身后，行嗎?”

柳小夢出了個好主意。

此舉正中張林波的下懷。

上馬后，張林波伸出手拉住柳小夢;張大牛在下面作人梯。柳小夢一使勁，便上了坐騎。

坐騎已熟知主人脾性，見主人已坐穩(wěn)，便高高地揚蹄飛奔。從沒騎過馬的柳小夢，緊緊地抱著張林波。張林波拉了拉韁繩，吆喝了一聲，那馬便開始慢行。

張林波感到，柳小夢那高聳的乳房，隨坐騎行走的弧線，在同步起伏。這起伏后的酥酥麻麻，是張林波一生中所感受到的唯一一次。

下午，到了一個小鎮(zhèn)。尋了一家客棧后，仨人用餐。

幾個男人的眼光，粘上了柳小夢。張林波見狀，渾身不自在。

客棧一側(cè)，有一相命攤。用餐后，張林波帶柳小夢于命攤相命。對方看了柳小夢的手相，說這女子是幫夫命，能生娃，多則一圓桌，少則一方桌。張林波聽后，大喜!

離開命攤后，張林波對張大牛說:“三個人白天騎兩匹馬行走，太顯眼。我們白天睡覺，晚上趕路?！?/p>

飽餐后，三個人分頭回房睡覺。

不久，張大牛便入夢鄉(xiāng)。

張林波披衣起床，走出門外。然后，他向右一拐，來到了柳小夢的門前。張林波站在那里，回味馬上起伏的滋味。

“篤篤篤!”張林波輕叩房門。

“是鏢主!”咿呀一聲，門開了。

穿著睡衣的柳小夢嫵媚至極，渾身上下透著青春的誘人神韻。

看到張林波盯著自己的雙峰，看著張林波的貪婪之相，柳小夢不禁紅了臉。柳小夢轉(zhuǎn)過去，拿了一件外衣。

柳小夢楚楚動人的紅顏，讓張林波愛欲難忍。柳小夢的外衣還沒披上，那張林波已撲上去狂吻。柳小夢本想拒絕，然而身體卻收不住，又想到對方也算是自己的恩人，且張林波又蠻力如牛，便聽之任之。

張林波感覺到了柳小夢的順從，一把便將柳小夢抱上了床。

上了床后，柳小夢忽然清醒。她想，在這里和他這樣完事，他必知曉這五百銀換來的是個水貨。如是，在這荒僻之地，自己就是不死，也會被他整得半死不活。想到這里，柳小夢急中生智:

“鏢主，你聽我說一句話后再動手?！?/p>

張林波松開了手，猴急地問道:“什么話，你快說!”

柳小夢翻身下床，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一字一句地說道:

“鏢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早晚我是你的人。我喜歡明媒正娶，不喜歡偷雞摸狗。如果你一定要干那事，我一個薄命女子，除了順從，無它路可走。但是，事過之后，我便跳河。”

一番話，說得張林波成了木雞。他萬萬沒想到，方才還是那么順從的柳小夢，瞬息之間竟判若兩人。

靜下來，想一想后，他又覺得柳小夢的話句句在理。一時間，他心生愧意。

看到張林波的窘相，柳小夢款款而迎，然后，扭進張林波的懷里，“鏢主，你一定要，你就拿去吧!”

張林波又重新將柳小夢抱上了床，撫摸柳小夢的小臉，親了一下后。他順勢坐到床沿，把柳小夢抱進懷里。受到張林波愛撫的柳小夢，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中。此時，柳小夢渴盼張林波為她寬衣解帶。張林波從柳小夢的眼神中看到了強烈的渴望，他猛地一下把柳小夢擱在床上，隨即剝下了柳小夢的外衣。

張林波又在卸柳小夢的內(nèi)褲……張林波壓了上去。

那一瞬間，柳小夢驚恐萬狀，“完了!”

此時的柳小夢已徹底清醒，對生的渴望讓她語出驚人:“鏢主，你準備好明天來收尸!”

張林波被鎮(zhèn)住了!

片刻，張林波抽出右手，在柳小夢清秀而又飽滿的鼻翼上輕輕地刮了幾下，“今天，我就聽你的，來日方長!”

欲站起的張林波被柳小夢緊緊抱住。滴滴嗒嗒的淚珠落在了張林波的臉上，“鏢主，謝謝你保住了我的身子?！?/p>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張林波用衣袖為柳小夢擦去了淚水。

返回房后，張林波斜身躺在那里?！霸趺窗蚜魩Щ厝ツ?”

每天清晨與黃昏，王襲人都要憑欄遠視，或者對大院里那黃色的菊花和藍色的野薔薇發(fā)愣?！皬埩植?，你如果在外拈花惹草的話……”

有時她干脆走到門外，摸一摸錚亮的銅拉手:“父親，你何時才還?”

一大早，王襲人又準備去摸一摸銅拉手。拉開大門后，見一身著破衣破褲的女子暈倒門外。王襲人見狀，回頭大叫:“張大叔，快來!有人暈倒!”

看門人張大叔把姑娘抱進大院。

女子醒后，王襲人得知女子是從廣州瀟湘紅樓逃出的一位姑娘，尋親不著暈倒在張家大門外。

王襲人問清了姑娘的來龍去脈:得知柳小夢父母早已雙亡，她逃難途中路遇一位長者，長者告訴柳小夢，南京城張氏鏢局缺少女傭，于是，她便一路尋過來。

聽了柳小夢對那長者的模樣介紹，王襲人認為，那長者，很可能就是自己在外修行的生父。王襲人想:“這是天意!”

就在柳小夢暈倒在張家門前的第二天上午，張林波與張大牛也回到了鏢局。

王襲人問張林波何故至今方歸?張林波告訴夫人因在廣州購細軟，不慎丟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返身尋至廣州，空手而歸。

王襲人道:“丟就丟吧!能平安歸來就好!”

張林波擁著王襲人說:“謝謝夫人!”

柳小夢成了王襲人的侍女。柳小夢能歌善舞會彈琴，深得王襲人的寵愛。

自進了張府以來，柳小夢一直有兩件心事，第一件，是怕張大牛在王襲人那里走漏風聲。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必被王襲人逐出家門。她不想離開張府。當初，因為父母早亡，因為家貧，黑了心的嫂嫂和游手好閑的哥哥把她賣進妓院。她痛不欲生!她想她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她在等待時機逃離，然后報仇。不幸中的大幸是，如歸客棧的掌柜居然相中了她，把她贖回后，以紅樓女身份出逃。

進了張府后，她死而復生。她一直在尋找機會，欲封住張大牛的口舌。

雖然，她看得出，張大牛是一個守口如瓶者。但她還是心有所憂;她怕來之不易死而復生的幸福生活，因張大牛的稍一不慎而翻盤。

機會降臨。

張府的建筑，類似北京四合院。四合院是一個高二層的建筑物，除了正門前，四合院的外圍，是花園?；▓@的外面，是高高的圍墻。柳小夢憑欄空視，雙目無神。

遠處的圍墻入眼。

圍墻對她而言，是一個痛苦的記憶，是她人生重新開始的象征。

但此圍墻并非是彼墻圍。此圍墻是她的守護神，是欲望升起的著力點。

遠遠地，她看見張林波正牽著坐騎，朝正門外行去。

一陣風吹來，把柳小夢上方依繩而系的一塊紅手巾吹起，柳小夢三兩步下了樓。正當其俯身取巾，忽又一陣大風吹來。她隨著紅手巾轉(zhuǎn)了一個圈，不經(jīng)意間，腳下一絆，跌倒于地。

隨著柳小夢重重的哎喲一聲，前面的門咿呀一聲啟開。走出來的，正是那個張大牛。

張大牛看到柳小夢跌倒在地的痛苦狀，知道她崴了腳。張大牛上前一步，欲把柳小夢扶起。柳小夢剛直起腰，又叫了聲哎喲，然后，鉤住張大牛，就勢撲進他的懷中。

一股女體的清香，直沖張大牛的鼻孔。張大牛不能自已，他緊緊地擁住了柳小夢。

很久……

“你把我抱上去!”緩過神來的柳小夢支使道。

當張林波看到張大牛時，正逢張大牛從二樓樓梯轉(zhuǎn)彎下來。

“你?”

“鏢主，剛才，柳小夢，不，柳小姐腳崴了……”

咚!咚!咚!

只是三兩步，張林波已閃進了柳小夢的閨房。

柳小夢坐在床上，撫平了衣衫。

張林波呆呆地望著柳小夢一側(cè)那紅紅的紅手巾和柳小夢紅紅的臉。

“剛才……”

張林波轉(zhuǎn)身前行，站在柵欄處看著張大牛的背影。

盡管張林波的背影讓柳小夢感到了寒氣，但張林波的背影以及背影前方圍墻的橫際線，背影之上被秋風吹起的衣衫，這一切的一切，成了柳小夢眼中絕妙的風景!

她非常痛快!因為，她已確認，這個背影，會為她而殺人!

此時的柳小夢，已不懼張林波。因為，在他倆首次盡歡時，是在一個黑夜。張林波借如廁之際，摸進了柳小夢的閨房。張林波沒想到，柳小夢是那樣地順從。只是，在完事后，柳小夢怕窗外有耳，在暗夜里把張林波趕了出去。第二天，正在洗衣曬被的柳小夢向張林波訴苦:“鏢主，不知為什么，昨晚我的床上都是血?！睆埩植牶?，好不快活。一旁的柳小夢看著張林波的快活樣，從廣州到南京這么多天來的七上八下之心，終于放下。

柳小夢擔憂的是王襲人。柳小夢怕張大牛在王襲人那里口風一松，她這里就要吃緊。因此，她對張大牛是緊之又緊。

每一次，只要看到張大牛朝王襲人那里去，她都會心驚肉跳。自從那次紅手巾事件發(fā)生后，她心中的擔憂巨石也終于落地。

她知道，平素沉默寡言的張大牛對她是心存愛意。既然是心存愛意，就不會刻意在王襲人那里惡意。如今，她是更加不懼張大牛，因為，她已知道，張林波會為她而殺人!

張林波的殺人，不僅僅與柳小夢有關(guān)。

河風獵獵，河水滔滔。

站在甲板上，望著東去的秦淮河水，張林波陷入沉思。為了得到南京第一鏢局的美名，張林波在實施一個惡毒的計劃，一個喪盡天良的惡毒計劃。他要一箭雙雕。

張李兩家為爭南京第一鏢局的美名，設(shè)擂比武已達幾十年。其間，雙方都賠了好幾條人命。盡管鏢主李亦道和張林波都有偃旗息鼓、握手言和之意。但要將兩家從刀光劍影的幾代恩仇中了斷，并非輕而易舉之事。甲板上，張林波貪婪地呼吸著沁人心脾的江風。片刻，家傭端上一杯高粱酒，他對著江風一飲而盡，隨手將酒杯朝江里一扔，然后，看著酒杯隱于水中。

回府后，張林波喚來了張大牛。

這兩年，李氏鏢局的鏢主李亦道為追尋書法大師慧風的遺風，他每天都要花兩個時辰去研究慧風大師的遺墨。幼時，李亦道便在家父的發(fā)蒙下練隸書《曹全碑》。家父之所以命其臨《曹全碑》，是此碑帖的筆墨呈柔勢。家父是要在日后的鏢主李亦道身上，揉入文化意味，讓其更加完整。真是成也蕭何敗與蕭何，由于受那柔勢的《曹全碑》等諸種因素的影響，與父親相比，李亦道的確具有了文化意味。但這一文化，便有點過了頭。

由于李亦道臨帖習字已達三十載，又在自己的筆墨中摻入慧風大師的意味，書風便獨具一格。久而久之，他的書法成了墨寶，登門求書者絡(luò)繹不絕。后來，李亦道便將書法懸掛在茶館店里，任人取之。李亦道所書的條幅，大都是佛語。

那張大牛每日要去李家茶館，臨行前，都要取幾幅字藏于袖中，回府后交與張林波。

雖然張李兩家的關(guān)系再度惡化，但李家的伙計對張大牛還是不加防范。盡管張大牛是張林波的心腹，但李家的伙計沒有怠慢張大牛。他們知道張大牛是一個忠厚之人。平時，張大牛一直在茶館里喝茶。對此，李家的伙計已經(jīng)習以為常——盡管，他取字袖中。

張大牛取了李亦道的墨寶后暗思:“張鏢主，你做你的壞事，可不要連累我喲?！彼嫦雽⒗钜嗟赖哪珜毞呕卦?。因為，他知道李亦道品性善良，和張林波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怕張林波以李亦道的書法為道具去尋事。

他不知張林波要李亦道的墨寶有何用。他希望張林波只是為了欣賞。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欣賞就欣賞，要那么多干嘛?

他暗暗地說:“張鏢主，你可不要害人喲!”隨后，他也樂得坐在那里悠閑地品茶想那飄揚的紅手巾。

每天，張林波都要把自己反鎖于棋房兩個時辰，精心臨摹李亦道的書法。

半年后的一天，張林波把自己與李亦道的書法混在一起，讓張大牛辨認。張大牛觀之，分不清張三李四。

日升月落，荷敗荷開。

在這半年里，張林波的夫人王襲人和使女柳小夢幾次敲門欲入，都被他拒之門外。有一次，王襲人去廟里燒香了，柳小夢在外喊門。聽到柳小夢的喊聲，張林波把李亦道的書法、文房四寶一并藏起。然后，又取出棋盤棋子和棋書。如此裝飾之后，才去開了門。

柳小夢一進門，便一頭撲進張林波懷中。一陣顛鸞倒鳳后，柳小夢說:“相公，你何時納我為妾?”

張林波擁著柳小夢，意味深長地說:“時間不會很長!”隨即，張林波一把將柳小夢拉起，命她快快穿戴，囑她迅速離去。

張林波臨摹李亦道的書法，有著一箭雙雕之目的。他要借李亦道的“書法”，殺死他的夫人王襲人，然后，再娶風華正茂、豐乳富臀的柳小夢為填房。張林波欲除王襲人的動機，除了王襲人與柳小夢相比，已是“人老珠黃”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王襲人的存在，極大地妨礙了他的發(fā)展。因為王襲人的背影里，既有獨行于千里之外的丈人王在，還有近在咫尺的大小鏢頭。

一天晚上，張林波密喚張大牛于棋房。張林波從柜子里取出一只小包。小包里，是人見人愛的金子。張林波把金子交給張大牛，關(guān)照張大牛把金子藏好。然后，他又關(guān)照張大牛如何如何……最后，張林波對張大牛說，你假裝招供后，我會命人將你送出，從此以后，你就帶著金子遠走他鄉(xiāng)，再也不要回來。

張大牛聽到這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哭著說:“主人，我不想走，我還要等娘省親歸來!”

除了老娘，最讓張大牛舍不得離開的，是那隨風舞動的紅手巾。

張林波訓斥:“男子漢大丈夫當自立門戶!你真沒出息!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你老娘!”

反鎖棋房的張林波，仿造李亦道的筆跡，寫了一幅殺人告示。

第二天上午，張大牛在張家大院內(nèi)拾到威嚇告示一張。告示上寫道:“張林波，你綁架我兒子，罪大惡極;哪一天，我要取你夫人和兒子之命。你休怪我不仁不義!”落款是李亦道。在落款的下方，張林波還蓋了一枚他仿刻的漢白印:“亦道直言。”

李亦道的兒子曾被人綁架。

告示，在張大牛手里，成了一面旗幟。張大牛在院里大嚷:“鏢主，不好了，李亦道要圖夫人和公子之命。”

張林波出來后，對聞訊前來的大小鏢頭們說:“這張告示，大家都看一看，從今天起，鏢局內(nèi)外嚴加防范?！?/p>

稍頃，他又手一揮，口氣緩和:“不過……大家也不要太當一回事!哪有殺人之前還要張貼告示的。

眾人聽后，想想也有理。隨后，大家作鳥獸散。

王襲人早已和張林波分房而睡。為了保護王襲人，張林波特地安排了兩個小鏢頭守夜。而兒子的居室，由張林波親自守護。實際上，張林波早已成了兒子的保鏢。欲入他兒子的居室，必經(jīng)過張林波的房門，張林波在外，兒子在里，且又是個只進不出的死角。

七天之內(nèi)，張家鏢局太平無事。

十幾天過去了，張家鏢局還是太平無事。

那天，王襲人對守護在房門前的兩個小鏢頭道:“你們還是回屋去吧，這里不會有什么大事?！?/p>

待兩個鏢頭走后，王襲人喚來幾個使女，一起玩起了雀牌。幾個人，一直玩到深夜。

一夜無事!

兩夜無事!

第三天深夜，玩好雀牌的王襲人回房睡下后，長眠不醒。

王襲人床前的桌上，有一只景德鎮(zhèn)產(chǎn)的藍邊大花碗。碗里，還殘留著使人聞之舒坦的藥味。

這一幕，是使女柳小夢首先發(fā)現(xiàn)。

“不好了!不好了!”柳小夢聲嘶力竭地哭叫著。

憑女人的第六感覺，柳小夢認定，這一定是張林波所為。柳小夢想“張林波你太狠了，連老婆都要殺”。

她只想與張林波顛鸞倒鳳，做一個小妾。她不想殺人。

聞訊趕來的張林波，一頭撲在王襲人的尸體上嚎叫:“夫人啊，你怎么這么冤啊!李亦道，我不會饒過你!”

張林波沒去報官，只是請了一名郎中上門。

郎中檢驗后，確認王襲人是藥力過盛致死。而那盛藥之物，無疑就是那只景德鎮(zhèn)產(chǎn)的藍邊大花碗。

藍邊大花碗，張家鏢局里一共只有一對，一只還完好無損地保存在王襲人的櫥內(nèi)，另一只平素放置在張林波的書房里。

張林波面對藍邊花碗，厲聲問柳小夢:“我書房里的大花碗，怎么到這里來了?”

柳小夢:“前兩天，大牛說要，我便拿給了他?！?/p>

“大牛，這是怎么回事!”張林波面露殺氣。

張大牛渾身顫抖。雖然，前不久，張林波已事先告知，只是演一場戲。事成之后，他張大牛將帶著金子遠走高飛。但看到滿臉殺氣的張林波，想到張林波的狠毒，張大牛預感到大事不妙。

“鏢主，我，我該死!是李，是李亦道要我毒死夫人……”

背好臺詞的張大牛，一臉茫然。他怯生生地問張林波:“鏢主，我……”

“拉出去!”

“冤枉啊!”

張大牛雖然叫冤了。然而，為時已晚矣。

“拉出去，做了!”

“天啊，我冤枉啊!”

無限留戀地，張大牛回頭，凝視著二樓那高揚的紅手巾。

這一眼，被柳小夢和張林波競相捕捉。神情各異的雙方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

至此，柳小夢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一箭雙雕!”

張大牛的背影，距飄揚的紅手巾越來越遠。

作者檔案

丁旭光:1954年生于上海，祖籍山東諸城，作家、棋手、上海市總工會文藝創(chuàng)作中心小說組組長，曾供職于上海水泥制管廠，《市政建設(shè)報》，現(xiàn)供職于上海市城市建設(shè)工程學校語文教研室，執(zhí)教語文和象棋。共發(fā)表小說一百多萬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墨綠旗袍》、長篇小說《寒江獨釣》、象棋專著《橘中雅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