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吹
與王澤群相識,緣于他的“能吹”。
二○○七年六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遠方》出版了,因為是平生第一本書,也因為老大不小了才出“處女作”,便花了些銀子為它舉辦了一個頗有點規模的發布會和酒會。邀請了島城各界尤其是文學界名人前來,其中就有王澤群。只是,我并不認識他,是通過一位熱心的作家曲線邀請的。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業余作者,一個做生意掙了一點小錢的半老女人,出了本破書,竟興師動眾地搞這么大個動作,這個女人真是能“作”——我想,那天踩著大紅地毯款步進入豪華氣派的宴會大廳時,所有嘉賓的心里都會如是想。只是這樣的“微詞”誰也不會說出來。說出來的都是順嘴順耳、不痛不癢、不溫不火的“過年話”。一番推杯換盞、酒酣耳熱,名家們紛紛開始發言,有表揚我的人的,有表揚我的文的,有連人帶文一齊表揚的。這也難怪,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自然要投桃報李,唱支贊歌給人聽了。人家高興,你也高興,賓主皆歡,豈不是兩情相悅兩全其美。可是,就在大家交口稱贊、東道主桃面含春盈盈道謝的一片和聲里,一個人跳出來唱反調了。只見他端著一杯酒,大步走上臺,頭昂著,眼上視,一副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狂傲模樣。
有人介紹:這是著名作家王澤群先生,歡迎他講幾句。
掌聲未落,這人竟然毫不謙遜,語出驚人:
我就是著名作家王澤群。
這句話,就像忽然吹響的哨子一樣,把酒至半酣、有些凌亂的場子整頓了一下。但很快,人們就樂了,噼噼啪啪地鼓起掌:這個人,太幽默了!
別笑。我真是著名作家。那人一本正經地強調說。你問問在座的,哪個能否認王澤群是青島最著名的作家?
人們笑得更厲害了,一些人興奮地敲起桌子、叫起了好。但接下來,人們很快就發現,這個人根本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拿自己開涮,逗大家高興。他用這種振聾發聵的方式,很嚴肅、很認真、很負責地對當今的這類發布會、對今天發布會的主人、對只會對主人說好話唱贊歌的專家們表示了自己的不滿與不屑。
他說,今天的發布會我是不想來的,只因邀請我的朋友為了請我到場,專門設了一次酒宴請我,吃了人家的嘴短,這才答應來了。
他說,來了也不想說話,沒意義。可聽大家都在異口同聲說好,不好也說好,便聽不下去了,決定上場說幾句“不合時宜”的。
他說,因為《遠方》剛拿到手,沒有看多少,不敢妄下斷言。但從翻過的幾篇來看,不過爾爾。作為游記,既不新奇,亦無新意,更沒有大家所稱贊的那么好。
他說,他寫了一輩子了。有電影多少部,電視劇多少部,戲劇多少部,小說多少部,散文、詩歌多少部,曾獲過的國家級、甚至國際大獎多少多少次,卻從來沒想著搞個什么發布會忽悠一下自己,這個叫林之的人,出這樣一本書,就敢弄這么大個動靜,真是令人刮目啊。哈哈哈——
全場啞然,他卻不管,竟字正腔圓,連調帶侃地講起了故事:青島有位“作女”,那是《鐵道游擊隊》作者知俠的夫人——劉真驊。她的那個能作呀——時間關系,細節就不細說了。我稱她是青島第一“作女”;沒想到,這里還有一位更能“作”的林之女士,我們不妨稱她“作女”第二?來來來,大家為青島第二“作女”干一杯——
掌聲一片,嘩笑一片……
“你去的地方,我都去過。”走下臺來,走過我身邊,王澤群又說。他把那個“都”字拉得很長,等于把他的不屑單獨對我表達了一次。
人們都有點替我擔心。尤其是我所坐的那個主桌,大家你看我,我看她,沒有一句話。坐我對面的女作家搖搖頭,低聲說,王澤群又發飆了。
我卻覺得沒什么,不就是酒后吐真言,把大家的心里話說出來了嗎?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雖然沒有古人“聞過則喜”的雅量,但也不至于連句實話都聽不得。況且,一個酒徒吹牛說的話有什么好計較的?那天,我從早到午忙于應酬,見誰都笑,見誰都滿腔熱忱,實際卻目視茫茫,誰也看見了,誰也沒看清。忽然跑出個唱反調的,反倒讓我的腦子和眼睛靈醒了一下,覺得這個狂妄的家伙倒是個真人。只是,我討厭這種目中無人的大言不慚。
“老先生,你也吹得太直接點兒了吧?著名作家,還有自己“注明”的嗎?你那么著名,我怎么一點不知道?”看著這個燙著卷發、架著眼鏡、頗有文人之狀卻口口聲聲稱自己是著名作家的狂狷之人,我也不屑地撇了撇嘴。
發布會之后,我在博客上發了一組照片,其中有王澤群努著嘴起勁作鼓吹狀的一幅,我在下面配的文字是:“著名作家王澤群說:我是著名作家王澤群。”
算是小小地揶揄和回敬了一下那位桀傲狂人。
后來認識了,偶爾一起坐坐,王澤群仍是吹噓不絕。卻漸漸發現,此人吹牛有個特點:那就是“吹”到哪兒,“打”到哪兒。就是說,他吹過的事情不是吹過就完了,而是都能落到實處。別人吹過的牛,都是泡沫,見風就散;他吹過的牛,卻能找到實實在在有頭有尾的“牛”。我也不必在這兒繞舌了,還是省點力氣,借用一下作家黃舸先生的一段文字吧:
王澤群像一個攜劍飄游、獨行天下的大俠。敢說敢干、敢打敢拼。別人都說他能“吹”,他也承認他能吹、敢吹。可他的“吹”卻“吹”出了他的個性。別人往往吹完了也就完了,原本就是吹嘛。吹的東西子虛烏有,只是圖了一個“吹”的快意快活。王澤群卻不一樣,他“吹”到哪里,“打”到哪里。譬如,別人說兒童電影不好寫,他就“吹”:什么不好寫,待我寫一個獲大獎的。別人自然沒把這當回事兒,吹牛的事兒嘛,信也可,不信也可。可沒多久,兒童科幻電影《海洋朋友》就出來了,還真的拿了個大獎,而且是國際級的大獎。再譬如,當今話劇不景氣,少有厚重作品。別人知道他多年不寫話劇了,覺得這會不敢吹了吧,可他照“吹”不誤:你們等著,看我哪天高興,寫它一出……過了些日子,一部大氣磅礴、激情四射的三幕話劇《深水港》就誕生了,把一幫子在改革開放中玩命干革命的老少爺們寫得風生水起,鏗鏘作響,且榮獲山東慶祝建國六十周年優秀劇本獎。再譬如,別人說中篇小說難出彩,他說,嘁,我立馬給你寫個出彩的,寫出來就讓那些選刊選了。果然,《裸奔的別墅》被選了十一次;《苦咖啡》被北邊的《小說月報》、南邊的《中篇小說選刊》都選了;《焚畫記》刊于《北京文學》頭題,封面是他的肖像漫畫、親筆簽名;《黑寡婦樂隊》載于《江南》頭題,立即又被其他大刊選了。……借著這股東風,他又吹:我的長篇《大戈壁》寫出來,一定讓……你聽了,真是滿心的不舒服。可怎么辦?人家吹得天花亂墜,卻擲地有聲。你,有什么辦法……
王澤群吹自己,也吹別人,他把吹別人換了一個婉轉的詞:叫捧。捧人不倦。所捧的人有兩種:有才情的或有潛力的新人。
做過多年編輯的王澤群,對文章的優劣高下有獨到精準的判斷。一位作者的一篇小說,編輯拿不定主意發表不發表,他告訴編輯朋友,這稿子你用吧,能上《小說選刊》。果然,發表后不但上了《小說選刊》,還上了《新華文摘》。作者、編輯皆大歡喜。一位業余女詩人,把自己多年寫的詩編成集子,卻因無名而無人認可,最后找到王澤群。沒想到,他看完后,激動得拍案叫絕:此女高才,必成氣候。并自薦寫評,著文鼓吹。果然,沒幾年,這位業余作者就成了島城乃至國內的知名詩人。
算起來,我也在被王澤群所捧之列。雖然年紀不小了,卻是地道的文學新人。此前一直在生意場上打拼,沒讀過幾本文學書,也沒發表過幾篇作品,四十五歲了才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遠方》。王澤群認真讀過之后,認定此書不錯,此人有潛力可挖。便告訴我:《遠方》會得大獎。我寫篇文章,上《文學自由談》給你吹吹……
果然,《遠方》獲得了當年度的山東省“五一文化獎”散文類一等獎。他評介我的文章《在遠方……》也很快在《文學自由談》上刊出了。
多少年來,作為一個文學前行者,王澤群到底捧過多少新人,推出去過多少好作品,扶植了多少文學青年,別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見得清楚。我曾問過他,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拿出作品,你這么費神費力“捧人不倦”,為了什么?
“有才氣當然要扶持了。”平日里一個那么縱橫捭闔、口若懸河的人卻只說了一句并不條理也不怎么令人信服的話。但我卻信服,就像聽他說“有好酒當然得喝了”一樣信服。
能謙
一般說來,有才氣的人都狂傲都耿介,且會堅持到底,決無通融。可是,王澤群卻是個能上能下的人。
發布會之后,我忙著書出版后的事情,早就把發布會的人與事拋在腦后了。可有一天,打開郵箱,發現里邊有一封王澤群的信。很真誠的一封信,應該是一封道歉信。信末竟“有點兒厚顏”道:“若林之不棄,我愿做你的老師,算是作為那天‘出言不遜’的補償。”
一個自己把自己捧上天的著名作家,能“知錯就改”、放低身價主動寫信示誠,這的確令我有些意外和感動,也很欣賞這種能上能下的名士之風。可是,道歉形式竟是要做人家的老師?這人,也真是狂到家了!對這種硬撐架子的狂妄我是從骨子里感到反感和不舒服:你焉知我需要一個老師?你焉知你就能做我的老師?即使你確有真才實學,就你那種不管別人感受、一味遞口舌之快的肆意妄為,也不配做我的老師……為人師者,有才,更需有德。我不想與這樣一個人深交,更無意于做什么學生。但出于禮貌,我還是給他回了一個博客地址。
后來說起這件事,王澤群總是耿耿于懷,說,都說我狂,其實林之比誰都狂。我寫了那么一大篇情真意切的信,人家只回了一個光溜溜的博客地址,半個字也沒有。但當時,王澤群對我的冷淡漠然不理不睬,一板一眼做起我的老師來。我只要在博客上一貼新文章,他就跟上點評。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特別好的在博上公開表揚,特別壞的在紙條里私下批評。那樣一個疏狂之人,最痛恨的卻是不認真。我是個丟三拉四、粗拉慣了的人,生活中是這樣,寫文章也是這樣。一篇文章,丟字落字、錯別字是家常便飯,標點符號也從不用心去分辨用逗號用句號還是用分號,總是痛快地一路逗號,最后,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作為結束!王澤群便挖苦我,說我真是“誓將逗號進行到底的斗(逗)士”啊。挖苦完了,便逐字標出、逐點訂正,然后發在紙條里——雖然是博客,顯眼多了也丟人,不是嗎。可是,我卻并不在意——博客嘛,不就是玩嘛,有什么好認真的。見我好幾天都沒更改,王澤群就光火了:你臉上頂著兩條菜葉子、三堆麻雀屎,也敢上街晃蕩?
對別人的文章嚴謹,對自己的作品更是一絲不茍。讀王澤群的文章,無論多長,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無論多短,寥寥數行的“一葉風絲”,你幾乎看不到一個錯別字、一個不規范的分行、一個不標準的標點符號。他說,你愛文字,你就得對它們負責。那種一絲不茍的刻板認真,與酒場上疏狂倜儻的王澤群判若兩人。
真正讓我對王澤群肅然起敬并開始以師相尊的,是一串讓人驚心的數字:十二歲罹家難,一九五七年,父母伯舅等五位親人被打成右派、歷史反革命。十四歲入工廠做工,二十一歲發配青海支邊。十年動亂中,五位親人不堪凌辱前后自殺,其中就有他最敬愛的母親——才華橫溢、性情剛烈的杰出教育家羅江云女士。其時,他們姐弟三人正在大西北接受“鍛煉”。得知母親自戕,王澤群悲憤欲絕,自殺未遂,卻在熬過二十個不眠之夜之后,雙眼失明了。
整整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啊……
我無法知道,一個風華正茂的熱血青年是怎樣摸索走過那漫長黑暗的三千多個日夜的。我也無法體會,一個激情四射的浪漫詩人摸索在那一個又一個黑暗的日子里是怎樣的心緒怎樣的心境。我只是看見抑或是聽見一個獨坐黑暗的詩人疼痛卻不屈的吟唱。
可是,這個找不到一根琴弦的歌者并沒有屈從于命運,并沒有讓世上多一個猥瑣的、灰暗的、可憐的、踽踽獨行、沿街賣唱的瞎子;而是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沐浴著大西北的烈日罡風、一路朗笑著向我們走來的錚錚詩人。
一個哭過長夜的人,自然可以高聲話人生!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王澤群清高自許、狂狷傲人的全部依據。
“老天有眼”!十年動亂一結束,失明十年的王澤群的眼睛竟奇跡般恢復了!在同庚們皆成花眼老翁的時候,王澤群的一雙老眼卻越來越明,越來越亮,越來越犀利,越來越可以霧里看花媚,鏡里望月明,混沌窺善惡,飄渺辨真偽了——正所謂:上帝關上你一扇門,卻給你打開一扇窗。老天爺誤取了王澤群十年光陰,卻似乎要補還他百年光明……
能寫
作為國家一級作家、中央電視臺特邀編劇,迄今為止,王澤群已有電影六部;電視劇二百一十余部(集);戲劇十二部;長篇小說兩部;中篇小說三十篇;短篇小說五十余篇,微型小說四十余篇。在全國幾十家報刊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散文詩、雜文、文學評論計七百余萬字。七百萬字,對于一位用電腦寫作的專業作家來說,算不得一個了不起的數字,我想說的是這七百萬字所包含和涉及的門類與內容:電影、電視劇、動畫片、歌劇、舞劇、話劇、京劇、呂劇、小說、詩歌、散文、散文詩、雜文、評論、相聲、歌詞、楹聯……對了,王澤群還做過一屆青島楹聯學會會長呢。就是說,只要能用文字表達情感的形式,王澤群都能。而這個“能”,還不是一般的涉獵或嘗試,而是真能,是一出手就有的行家里手。作品一出籠,他說叫它獲獎就獲獎,叫它被選載就被選載,就好像作品是他馴養的一只鳥,他讓它飛哪兒,它就飛哪兒;他讓它落哪兒,它就落哪兒。你一定會說,這也吹得太玄乎了吧?我一開始也和你一樣想。可有一天,我有事去王澤群工作室,發現墻角有一大箱子紅彤彤的獎狀、獎牌和榮譽證書。什么“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中國CCTV獎”“中國兒童國際電影節大獎”“航天工業部特等獎”“青海省政府特別獎”“山東省精品工程獎”“拔尖人才獎”……五花之八門,名目繁雜,看得我是眼花繚亂。
“哎呀王老師,你簡直就是得獎專業戶嘛,總共是多少?”
“六七十吧,我也沒數過。反正,該得的不該得的我全都得了。”王澤群不無自得地說。
獎雖然不能代表什么,但可說明一點:他能思、能寫。否則,這些獎不會自動跑去裝滿那只大紙箱。
能喝
說李白,不能不說酒;說王澤群,不說酒,說了也是白說。
王澤群能喝,熟人皆知。王澤群只喝高度白酒,親朋皆知。如果你不是熟人,也不是親朋,你是第一次請他,那也無妨,你問他:王老師您喝什么?白酒,高度的。你不問他,他一樣會主動告訴你,白酒,高度的,別的我不喝。他說別的酒都是水。他說最好的酒是二鍋頭。他說,二鍋頭是酒中的“男子漢”,二鍋頭才叫男人酒。
他喝男人酒從不用小盅,嫌小盅捏著沒感覺,他用喝水的口杯。他也不喜歡小口細呷,嫌太秀氣太忸怩,與烈性的男子氣概不符。
王澤群喝酒也無須勸,一上來先仰頭喝下小半杯,酒吸入,一口氣緩緩吐出,啊……酒入豪腸,感覺找到,話匣子也就立即打開了。他學識淵博,思維敏捷,學富五車,縱橫捭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經武略,佚聞趣事,民俗俚句,左右逢源;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通,無所不包。喝得痛快,侃得更酣暢。
只喝高度白酒的王澤群,喝酒的朋友卻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上至政府官員,下至平頭百姓;富至億萬富翁,窮至下崗職工;雅至文人墨客,俗至引車賣漿者流。只要一桌坐下,只要酒杯端起,喝,杯一撞,五湖四海皆兄弟也。
所有場合,王澤群都是“大哥”。理所當然、大大咧咧地坐在大哥的位子上。無論老少,無論男女,無論官位高低,無論腰包鼓癟,都口稱大哥。大哥,不是一個稱謂,不是一個輩分;是一種敬,一種服,是一種氣勢,是一種風儀,是一種超越世俗的人本定位。
喜歡呼朋喚友的豪飲,更衷情于“一碟小菜,兩片黃瓜,無人打攪”的夤夜獨酌。
“瑩瑩的玻璃杯里斟下透亮的液體。那一種醇香,透徹肺腑。只需端起倒入口中,便有一種凜冽,自上而下,通體灼熱地快樂了……”
別人灌進去的酒都變成了迷魂湯,王澤群喝下去的酒卻化成了徹悟劑。
“酒的濃烈催動了思維,酒的甘凜凈化了蕪雜。許多思緒,油然而生,萬種靈動,紛至沓來……白天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驚省;營營茍茍的是非,全然明白。一思,一笑,一飲。酒,理清了輕若鴻毛的利益,掂掇出重如泰山的情誼。”
一般人喝酒都不是喝酒,都是借酒。或借酒澆愁、或借酒排憂;或借酒開財路、或借酒搭官橋……酒,不過是私欲和目的載體、掩體和手段。而王澤群喝酒卻只是喜歡酒,喜歡喝,喜歡那種清冽液體的溫柔流入,更喜歡溫柔流入后在在身體中的澎湃燃燒。這種喜歡是天生的,是從娘胎里帶來的。關于他喝酒史的源遠流長,王澤群有一段趣文:
“……我兩歲時去出席一次大人們的婚宴,就自己把自己喝醉了。曾經舉起一個空酒瓶,準備砸在大我三歲的家兄頭上。”
“十四歲踏入社會,進了工廠做工。與酒便結下了不解之緣。于今算來,大約喝掉了一消防車(以四噸計)的高度白酒了……”
小時“無酒德”的王澤群,長大了卻并沒有變成一個讓人討厭的“酒瘋子”,除吹牛侃大山以外,基本是一個酒風端正、酒品端莊的人。無論是人請他,還是他請人,他從不強人喝酒,尤其不勸女人喝酒,你能喝愿喝最好,不能喝不愿喝也隨你。這一點,最得不勝酒力者和女客的歡心。
痛快喝,淋漓吹,喝完吹完,就走人,從不拖泥帶水。臨走,還不忘檢查收拾他的錢包、眼鏡、鑰匙。看他樁樁件件的認真勁,你樂不可支。他舌頭發僵卻正色道:諸葛一生惟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
李白斗酒詩百篇,王澤群喝掉的四噸白酒也大多化成了詩文小說。他說:“我常常自飲獨酌,自己把自己喝醉。醉里思緒飛揚,成就許多好戲。醉里朦朧迷茫,幻成許多詩意。醉里酬答應接,常常慷慨豪壯。醉里筆走龍蛇,皆是天下文章。”《稠酒》《酒鬼》《酒殤》《酒戒》《與友人酒》《自飲獨酌》《大醉若醒》《酒之驪歌》《男人常常喝醉》《黑色高腳杯》都是他的酒后產品。打開他的文字庫,就如打開一窖陳香佳釀,無處不是酒的濃烈、酒的醇香、酒的意韻、酒的氣象。沒有人把酒喝得像他那么透徹,也沒有人把酒寫得那么透徹:
水的形象,火的衷腸。
仁的承諾,烈的向往。
思的靈犀,話的流暢。
義的率直,血的賁張。
文的綺妙,詩的高昂。
愛的媒引,情的張揚。
性的瘋魔,欲的戰場。
世的迷醉,夢的故鄉。
一生愛酒,
酒,
是另一個新娘……
讀著這種淋漓酣暢、酒香四溢的“酒文”,常常誘得人蠢蠢欲動、東施效顰——可是,一杯酒灌進身體,卻往往面紅耳赤、頭重腳輕、傻笑連連,天搖地晃,只想尋個枕頭抱住,快快把自己扔進黃粱蝴蝶的夢鄉,哪里還有什么情之靈動、思之飛揚、筆之酣暢?
于是明白,酒于李白,酒于王澤群,都是上帝賜于才子的恩物,不是誰都可以借用的。
能者
如果我說王澤群會做飯,炒得一手好菜,會包餃子、包餛飩、搟面條、做讓小外孫都稱道不已、百吃不厭的爆鍋面,你信嗎?
如果我說王澤群會绱被、會補鞋、會踏縫紉機、會修理小家電、會木匠活兒,你信嗎?
如果我說王澤群會篆刻、會書法、會對聯、會吹簫、會麻將——上電視臺講過競技新規則;會橋牌,是那種正式比賽獲過大獎的,你信嗎?
如果我說王澤群會策劃、會出點子,某大型企業二十年大慶,他是多媒體主策劃;青島高級專家建議獎,他一年獲一個;他第一個動議:青島應做成影視城、應該做國際會展中心;他至今仍兼著數家影視公司、策劃公司和文登市政府的文化產業發展顧問,你信嗎?
不信。你當然可以不信。因為這些大多數都是聽王澤群自己說的或寫的。而且,他是一個那么能吹的人。可是,你別忘了,他還是一個吹到哪兒,打到哪兒的人呢。
一次,有朋友自遠方來,好客的王澤群邀了青島一幫文朋詩友陪吃陪喝陪玩。意猶未盡,有人提議去唱歌,一群人便去了“好樂迪”。在歌廳,酒濃情濃的文學男女們一個個都成了“著名歌星”,你方唱罷我登場,爭相演唱,傾情演繹。唯有王澤群坐在角落、小孩子般安靜。我覺得奇怪,過去問,王老師你怎么啦?怎么不唱歌?
我不會。回答也像小孩般的老實。
看一個叱咤慣了的人物安靜地坐著,竟是大不忍。大家一齊起哄,連拉帶拽地扯他起來。他這才老實地抱著話筒唱了一曲鄧麗君的《綠島小夜曲》,唱得直腔直調,像念白全都跑調了。
于是,大家終于發現了王澤群的一個“不能”。他不能唱。那是因為,“十年動亂”他眼睛失明的時候,庸醫用了過量的“鏈霉素”,讓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失明,又迅即失聰。
“我十四歲即在底層摸爬滾打。對底層的勞動者,我有一種魚水難分的情愫與關愛。所以,我也一直以為,能夠做個太平盛世的小小老百姓,就是非常的幸福了……”
這一次,王澤群沒吹。他說了一句發自心底的實話。
作者檔案
林之:本名張秀芳,1962年生于山東青島一個偏僻山區的農家。務過農、做過工、經過商。生計之外,最喜歡兩件事情:旅行與寫作。2007年6月出版游記散文集《遠方》,獲2007年度山東省“五一文化獎”散文類一等獎。2008年制作完成了文藝專題片《俺娘和俺娘》,獲2008年度山東電視牡丹獎一等獎,第二屆山東省政府泰山文藝獎二等獎。2009年出版散文集《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