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楸樹河曾經是一條大河,河邊周圍的灘地上長滿了楸樹,這條河就叫楸樹河。
河水來源于西面山谷,山谷里到處是泉眼,那些泉眼就像開鍋的水,咕嘟咕嘟冒泡,泉水匯聚到山溝里,由西向東,就流出了一條楸樹河。
馬小城小的時候,父親經常帶他去楸樹河釣魚,他就在河里學會了游泳,也看見淹死過大人。改革開放的時候,山里的私營煤窯一下子就多起來了,好像比泉眼都多了許多,僅僅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山下就挖空了,水脈也挖斷了,山里的泉眼全都枯成了骷髏頭的眼窟子,楸樹河就變成了一條水渠一樣的細水,好像眼看著就要斷流了。
馬小城從小在這里玩兒大,有時回想起小時候,還經常到河邊來看看,好像要對楸樹河說:我是一個大人了,看看怎么樣?人總是難以忘記小時候,馬小城當然也是,特別是當他喜歡上七匹狼專賣店的女老板以后,幾乎每個禮拜天都要來一趟楸樹河邊,在楸樹下支起小液化灶吃頓野餐。七匹狼女老板是那種在人生中成功很早的姑娘,叫劉榛葉,劉榛葉說她們老家的山里也有一條河,山上長滿了榛子樹,盛產榛子,所以父親給她起名叫劉榛葉。馬小城發現劉榛葉很喜歡楸樹河這個地方,大概是她出生在山村里的原因吧。劉榛葉說她真的很喜歡到野外來,城市里的吵鬧和喧嘩讓她心煩,出來換個環境,心情還真是不錯呢。
“我看出來了,所以我這叫討你喜歡嘛。”馬小城笑著說。
“你真是個鬼靈精。”
“愛情里有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心照不宣。”馬小城很得意地說。
劉榛葉擁抱住馬小城,長時間親吻,直到聽見遠處走來咩咩叫的羊群才把自己的臉扭向一邊去看羊群。
“你父親,”劉榛葉停頓了一下,很憂慮地說:“他當著那么大一個大廠長,會同意你娶我嗎?”
“我看沒問題。”
“我看有問題。”
“有什么問題?”
“我怕他看不起我。”
馬小城作出嚴肅的樣子說:“他要是不同意我娶你,我這一輩子就不給他結婚了。”
現在的青年人,很多是這種心理,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是給父母做的。
“那你就能征服他了,只怕你是現在新鮮,堅持不了多久的。”她心里涌起一股傷感情緒。
“我要是那樣,我就天打五雷轟!”
“你混蛋,誰要你發毒誓的!”劉榛葉顯出很著急的樣子,好像要讓馬小城把剛才那句毒誓收回去。“你說你沒說,你說你沒說。”
“好,我沒說,我沒說。”馬小城抬起手打了自己的嘴一下,說你看我這嘴,你看我這臭嘴。
劉榛葉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了,也不顧羊群和放羊人了,擁抱住馬小城親了一口,發出很響亮的親嘴聲。
“我最喜歡親你這張臭嘴!”
馬小城嘿嘿地笑開了。
馬小城的父親是個當官的,可原來不是官,官場腐敗的時候他才當了官,靠溜須拍馬當了官。馬小城父親釣了魚,自家舍不得吃,就總是把魚送到廠長家里去,說這是楸樹河里釣來的,是真正的野生魚,不喂飼料,也沒人喂飼料,最好了。廠長口味好,吃慣了飯店里的魚,再吃楸樹河里的魚,一下就吃出味兒來了,那才叫鮮嫩可口。后來,廠長就給馬小城父親馬登科提拔了一個車間主任,馬登科天生是塊做官的料,他這塊料正是逢著官場腐敗時的一塊如魚得水的料。他靠車間主任這個職務,正趕上改革開放如火如荼,廠里提倡搞活經濟承攬計劃外業務,馬登科就把外面的活兒攬回來,用的是公家的工人,公家的機器設備,公家的材料,掙了錢一部分裝進自己腰包里,一部分送廠長和廠領導,廠領導不但不說什么,還大會小會表揚他是改革開放的先進代表,在廠外也很有名氣。手里有了錢,自己就有野心了,就想當更大的官,就開始給市領導送錢,后來廠長退休時,馬登科就當了東華機械廠廠長,是個正縣團。馬登科常說,他這一輩子做了兩件最成功的事情,一是自己開拓進取當官當得快,二是養了一個好兒子,兒子不是紈绔子弟,學習用功,大學畢業,將來還是塊當官的料。他的兒子馬小城的確是個很仁義的孩子,不像當官子弟那么張揚,是中文系畢業,喜歡寫作,剛在一家雜志社作試用編輯。兒子雖然做人不張揚,但家里畢竟很有錢,平時開著小臥車,穿戴也很講究,那是時代造就成的樣子,不能怪馬小城。馬小城買衣裳喜歡買名牌,當地新開了一家七匹狼專賣店,他在專賣店里買衣裳時認識了開店的女老板,女老板是個姑娘,極為漂亮,在這個地方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姑娘見馬小城花錢闊氣,也挺帥,就有了好感。兩個青年人都是大學畢業,談起話來很投合,交往起來也很容易,就好像是大學同學一樣很默契,好像兩個人早就認識了。
“這就叫一見鐘情吧。”馬小城說。
“可惜相見太晚,要是我大學剛畢業時咱倆就認識該多好,現在總覺得有點晚了。”劉榛葉一邊給馬小城夾點這菜夾點那菜,就好像在關愛著一個小弟弟。
倆人都有錢,下飯店很隨便。
“你說什么呢,什么晚不晚的,你要是早認識我,肯定就不會奮斗成現在這樣一個富婆了。”他開玩笑地嘲弄劉榛葉,他說你也吃你也吃,你怎么光顧我不顧自己呢,好像我是個小孩子,不過這種感覺讓我感到很幸福,幸福的傻了。
“我會好好愛你的。”她說出這話時,眼睛有點潮潤。
馬小城凝神地看著劉榛葉,似乎感覺出一點傷感的味道。他說你怎么了,你讓我覺得你好像是一個受過心理傷害的人,誰傷害過你,受過什么傷害?
“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她說你別瞎想,我只是真的很愛你,害怕失去你,所以說出話來就可能有了傷感的味道。“真的,我和你……是初戀。”
“沒有愛過任何人?”
“沒有。”她說父母親是農民,為了供她上學,把哥哥的青春都貼進去了,連婚都沒結,她除了一心一意學習,盼望上出大學找一份好工作掙了錢報效家人,別的心思全都沒有過。“你真是不知道,一個農民家庭要供出一個大學生來,就等于是要一家人的命呢。”她流出眼淚來了。
馬小城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對農民家庭的艱辛很感興趣,他希望自己將來能當作家,所以平常人的生活經歷總讓他產生興趣。
劉榛葉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用手抹著眼淚,顯然是回憶不下去那些傷心的往事了。
“我知道你很傷心,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就因為這些,我一定會好好地愛你,絕不讓你再吃一點苦頭。”
劉榛葉嗚地一聲哭出聲來,只有受過極大委屈的人才會那樣哭。她害怕飯店里的人笑話,趕緊站起身用手掌捂住嘴往外走。馬小城去結賬,問了一下飯錢,一百三十六元,他扔下兩百元就走,人家要給他找錢,他不回頭地說“不要了”,就好像飯店著火了,急忙向外面跑去。
劉榛葉站在馬小城的奧迪車前,哭得渾身抖動,好像發高燒的病人在抖動。
馬小城急忙打開車門,把劉榛葉扶進車里。
馬小城坐在駕駛座上,用一只手撫住劉榛葉的一只手背,好像受到驚嚇一樣凝神注視著劉榛葉。他猜想她內心的苦楚絕不一般。他沒有發動車,而是靜靜地坐著,讓劉榛葉靜靜地哭泣。這就是讀書人的長處,它可以耐心等待別人靜靜地平復心態,而絕不是急忙詢問,迫使別人的痛苦戛然而止,在心里留下一半,繼續折騰人心。他知道,人心疼痛,必須由人心自己去修復。這就是一種高層次的愛情。只有這種理智之愛,彼此才能愛到內心的最深處。
劉榛葉靜靜地哭著,是那種不放聲的哭法,猶如春蠶吐絲一樣,把內心的委屈慢慢的、勻勻的吐出來。
馬小城很耐心地看著劉榛葉在哭泣,他有時看見劉榛葉在輕輕哭泣的時候,頎長的脖頸下,那個圓圓白白的頸窩凹下去凸上來,甚至不是悲痛而是美麗。他覺得真正美麗的女人應該是在哭泣時也讓人感到美而不是不順眼。
“真抱歉,真對不起。”劉榛葉終于安靜下來了,“能在你面前這么哭一哭,心里真舒服。”
“我知道你內心很苦,能對我說說嗎?”
劉榛葉吁了一口長氣說:“以后再說吧,好嗎?”
她是那么溫柔,那么有修養。
馬小城點點頭,表示以后再聽劉榛葉對他講出內心的苦楚。他想她的內心之苦一定很嚴重,一定不容易隨便說出來。
“這些年,你累了。”馬小城若有所思地說,說你從一個農村的女孩打拼到一個女老板,吃的苦頭肯定是別人難以想象的。
“我就是怕別人不把我當人看。”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馬小城狐疑地問道。他越來越覺得劉榛葉的內心里隱藏著一種無法說清的秘密災難。“你該休息休息了。這樣吧,我陪你出去走走,到陽朔去,那里山清水秀,容易治療人的內心傷口。”
“你真好!”
“那就是說你同意啦?”
劉榛葉點點頭,表示同意,但突然又說她不放心她的七匹狼專賣店,怕自己不親自照管,會影響生意。
“就當作從前,你還什么都沒有過。”
“要是真能回到從前,我就不那么哭了。”從內心講,她是真想回到從前去。自從和馬小城戀愛以后,她常常對自己有過的經歷感到恐懼。
“請你相信我,我會盡一切努力讓你回到從前的,回到你無憂無慮無傷害的孩提時代。”他很有信心地說。
“真有意思,好像你對我所有的一切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跟你在一起真愉快,真是一種精神享受。”
“精神享受,要比物質享受更可靠。”他見她終于好轉過來了,發動了汽車。他要帶她到楸樹河邊去,暫時離開繁華紅塵。
楸樹河猶如一條女人的長辮子,靜靜地閃爍著陽光。寬闊的河床里已經長滿了莊稼,讓人聯想起那條久已消失的寬闊的大河。
“你看,長莊稼的地方,過去都是河。我現在真難想象我小的時候,是怎么在那些長莊稼的河上游泳的。”
“時過境遷,一切都不能重來了。”她嘆了一口氣說。“河流,也有生命結束的時候。”
楸樹河邊有一個村子,叫楸樹莊。楸樹莊里可以看到古時候的土堡墻,那些土墻雖然久經年月,被風剝雨蝕,但高大的輪廓仍然能讓人感到當年的雄壯宏偉。古時候的人家大概都是居住在堡墻里,可現在的堡墻輪廓卻被四周的房屋包圍在里面,就好像被繁衍的后代包圍著一個古老的據點。這讓馬小城常常若有所思,常常讓他感到人類的繁衍速度真是快得驚人,甚至是驚人的可怕。
馬小城說那些楸樹也不像過去那么多了,好多大樹都被人們砍走了。他說楸樹皮是一味藥材,可以治療風濕痹痛、腰膝痛、瘡癬和癰疽等等。楸樹葉子現采下來也可以入藥呢。一個熱愛故鄉的人,總是會把故鄉愛到細微處。
“你學過中醫?”
“沒學過,不過那都應該是知識范疇,難道不可以知道嗎?”
劉榛葉側過臉,長久地看著馬小城,既驚訝又十分熱愛。
他倆坐在楸樹河邊的一處草地上。
輕風微微吹動,給人送來一種甘甜爽口的野外香氣。喜鵲在喳喳鳴叫,叫得一對戀人心花開放。人們喜歡喜鵲,都說這是一種報喜鳥。在樓房擁擠的城市里,人們看不到喜鵲,也聽不到喜鵲的報喜聲。那個世界混沌繁忙。
“不知怎么搞的,每次和你到楸樹河邊來,我心里都非常舒展。我總在想象你小的時候,那時候你是什么樣子?”她微笑著,側著臉問他。
“大概是光著屁股在游泳吧。”他說。
“是嗎,是什么也沒穿嗎?”
“肯定沒穿,一絲不掛。”
“那樣多好,沒有一點掩蔽和偽裝。”
“那可就讓你看得過癮了。”馬小城故意逗劉榛葉,想讓她開懷大笑。
她真的笑出聲來,像古塔上的風鈴聲一般好聽。她笑著,斜躺在馬小城懷里,好像在此之前根本沒有那么傷心地哭過。“我真的很喜歡野外,總覺得野外很親切、很安全。”
“你好像心里總有害怕的事情?”他狐疑地看著劉榛葉。
“從農村擠到城市來,真是說不清費了什么樣的力氣,現在想想,費那么大力氣也未必值得。自己總覺得自己是在城市里流浪,心里沒有一點踏實感,總覺得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現在越來越懷念起農村的閑適來了,真的,每一次和你來到楸樹河邊,我都有一種回歸自然的感覺,整個人和整個心,都回復得自然舒服。”
“好,我們去陽朔,那里山清水秀,自然味更濃,你會覺得那里更好。”
“也不能說更好,因為你沒在那兒長大,所以不能說更好。”她歪在馬小城懷里,仰望著藍天白云說:“人們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肯定好。”
馬小城俯視著劉榛葉那張文靜漂亮的臉,微笑著說:“好,我們去陽朔。”
二
馬小城和劉榛葉坐在竹排上的竹椅上,這是一種專供游人游樂的竹排。撐竹排的老鄉撐著竹排,緩緩行進在陽朔的遇龍江上,有時還唱出一些山水歌謠,就把現實生活搞得像神話故事一般美妙了。江面上還有一些大竹排,大約有十平米的樣子,竹排上架著木炭火烤箱,一般是夫妻倆在竹排上烤著江里打上來的新鮮魚。撐排人說你們應該吃吃這里的烤魚,特別是烤石花魚,最好吃。這種石花魚,都是生存在水下的石縫里和石洞里,很難搞到,只有漓江和我們遇龍江里才有這種魚,到了別的地方,花多少錢你都吃不上。馬小城和劉榛葉高興地嚷道:劃過去劃過去,我們要吃烤石花魚。這里的青山綠水,讓兩個年輕人忘記了繁華嘈雜的城市,把全身心都浸注到大自然的靜美之中了。
這里的山水是這樣的美,山和山都不是連綿起伏,而是一座一座突立高聳,像一個一個充滿自信的人,昂著頭,站立在清澈的江邊,脈脈含情地望著江水,兩廂眷戀,不棄不舍。
晚上,馬小城和劉榛葉入住在天堂大酒店里。這是一座綜合大樓,里邊有飯店,有洗浴和住宿。大酒店的大廳里放著一架鋼琴,周圍就像音樂茶座一樣擺放著一些大小不等的飯桌,供人們吃飯喝茶聽音樂,有點酒吧色彩。劉榛葉看著鋼琴說:她從藝校畢業以后,找不到工作,就在一家大型娛樂城的大廳里做鋼琴師,那時候最大的心愿不是搞藝術,就是心急掙錢,就是想掙成百萬富翁,然后孝敬為自己受苦的父母,給自己的哥哥娶個媳婦。“真的,那時候真是太想掙錢了。”
“你一畢業什么也沒做,就只做過鋼琴師嗎?”
“可你從來都不問問我過去干過什么。”她好像有點埋怨他。
“我覺得這沒有必要,你認為你過去做過什么想對我說就說,不想說我也不想打聽,我只重視你的現在,現在才是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才最重要。”馬小城突然走向經理臺,找經理商量,說是想讓女友彈琴,要錢可以付錢。酒店老板說平常有琴師在這里彈琴,正好今天琴師訂婚,不能來了,訂婚嘛,是重要事情,是一輩子的重要事情,不能來就不能來吧。“你女友要彈琴?正好,你們給彈琴不跟我要錢就挺好了,我還能要你們的錢?”
劉榛葉是一個很有素養的女孩,她非常大方地走到鋼琴邊,給大家鞠躬,然后坐下,一切都表現得很專業。她剛一坐下,貝多芬那激越而震撼人心的《第五交響曲》的命運之聲便從鋼琴里發射出來,迂回大廳,震顫了人們的心弦。確實彈得好,有真懂琴音的人為她拍手叫好,不懂琴音的人是覺得這姑娘漂亮得好。大廳里響起陣陣掌聲,馬小城覺得真光榮。
回到賓館以后,馬小城說:“能娶你做妻子,我不光覺得幸福,還覺得光榮。”他還說這真是巧極了,彈琴的女孩正巧去訂婚了,正好是我們今天來到這里,這對我們的婚事真是一個太好的預兆了。
“是嗎,真會是一個好預兆嗎?”她好像懷著什么心事地說。
“你好像總在擔心什么,能告訴我你到底擔心什么嗎?”
“我總是害怕別人不拿我當人看。”
“真奇怪,”他躺在床上,突然側棱起上身很奇怪地看著劉榛葉。“這是你在我面前第二次說這話了,以后不許你再說這種話。”
“你生氣啦?我就怕你生氣。”她還說只要你不生氣,你做什么我都高興。
“這話可是你說的。”他笑了,鉆出自己的被窩,鉆進了劉榛葉的被窩里。
“你和別的女孩睡過覺嗎?”
馬小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很溫和地說:“我說了真話你可別生氣。”
“在這種時候,我既然這么問你,就絕不會生氣的。”
馬小城把上半身伏在劉榛葉的胸部上,沒說話,只是默默地點點頭,表示和別的女孩子睡過覺。但是,他又急忙補充道:“可絕不是娛樂場所里的小姐,不是那種壞女孩。”
“是自己愿意的?”她很溫和地問道。
“是自己愿意的,是大學同學,很好的一個女孩。”
“自己愿意就好,人就是不能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那樣會后悔一輩子。”
他聽出她這話是話里有話,但這種時候,他不能細問也不愿意細問,盡管他心里掠過一絲淡淡的傷感。他擁抱著劉榛葉。劉榛葉仰面躺著,她的脖頸在燈光下閃爍出美麗的白光。她是一個不追逐時髦的女性,所以她沒有燙發也沒有染發,她那一頭披肩黑發散漫在枕頭上,像是一種黑色鋪墊,而潔白的臉被后腦勺下散開的黑發襯托得愈發白凈愈發漂亮。她那頎長白凈的頸子,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讓馬小城感到銷魂,讓馬小城笑逐顏開。
劉榛葉給了馬小城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感覺。
“我真的離不開你了,我真怕失去你啊。”劉榛葉緊緊地摟住馬小城,她的眼角處偷偷地沁出了清亮的淚水。
三
馬小城跟父母說他有對象了,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父母說你把她領回來讓我們看看,咱們這樣的家庭,不是隨便什么女孩子都可以登進門的。
“你們說這樣的話,怎么讓我聽著這么不舒服呢?”馬小城嘴上這么說,好像很生氣,可事實上,還是把劉榛葉帶回家來讓父母相看,看看是行還是不行,他覺得這真有點商品鑒定的意思。
劉榛葉看見馬小城家的住房就像電視劇里演的漂亮房子,她還是第一次走進這樣的人家,走進這樣一座別墅。她感到很緊張,就有點不知該往哪走的感覺。她感到自己恍惚起來。
母親看見姑娘漂亮非凡,心里很高興,就拿起電話把廠里食堂的廚師叫回家來做飯,說是在家里做飯吃飯顯得親切,她說若要論起下飯店的話,這市區里哪一家飯店都去得起,可那樣總覺得不親切,不像過日子。在家里做著吃,還能坐在一起說說話。
母親問姑娘家住何方,怎么個歷史。姑娘說自己家里很窮,父母是種地的農民,哥哥三十二歲了才結婚,還是她在外面打工掙了錢,去年才給哥哥娶的媳婦。她說哥哥和父母那些年什么都不顧了,只顧供她念書了,為了讓她念出大學,家里人吃盡了苦頭。“我父親,十年沒買過一雙鞋,穿的鞋都是我媽給他做的鞋。”姑娘把馬小城的母親講得直流眼淚。
姑娘的話是真實的,但再往后說就開始有真有假了。她說她上出大學以后,沒想到找工作那么難,現實真是讓她太失望了。她說她起初干過鋼琴師,但沒干幾天就不干了,因為掙錢太少,不能報效家人。這以后她就開始編瞎話了,她說她給一些公司搞這樣那樣的項目設計,漸漸就有了錢,才開了這家七匹狼專賣店。
馬小城母親說:太好了,太好了,這樣的女孩子正是我理想中的女孩子,又有文化又有志氣,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看母親的樣子,恨不能現在就讓兒子和姑娘結婚入洞房呢。
劉榛葉心里異常高興,誰也不知道她的內心里正充滿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感,一種被人尊重的幸福感讓她無比激動,她想她若能為這個母親做牛做馬都值了。
馬小城母親興奮不已,給丈夫打了好幾次電話,讓丈夫中午回家吃飯,可丈夫總是說定不了,因為他回家吃飯的時候很少很少。
馬小城母親每一次都嚴肅地強調,今天你不回家吃飯可不行,今天你必須回家吃飯,今天我把你們食堂的大廚子都叫到家里來做飯了,你想想,這是多么重要的人在咱家里!
丈夫說:你這樣一說還真是重要,能不能先告訴我他是誰?
馬小城母親說不能先告訴你她是誰,先告訴你她是誰,等你看見時你就不吃驚了。
丈夫說吃驚?吃什么驚?是什么人會讓我吃驚呢?
你回來就知道了。馬小城母親真是高興得了不得。
飯菜準備齊了,廚師畢恭畢敬地說,要是沒別的事兒就走了。馬小城母親讓廚師留下來吃飯,廚師不敢留下來吃飯,很猥瑣地走了。
馬小城母親又給丈夫打電話,丈夫說把電話都打爆了,別打了,已經走到家門口了。
馬廠長一進門就問:是什么人讓我吃驚呢?不會是國家主席吧。廠長說著話,走到了飯桌前。
“你看看這是誰?”馬小城母親高興地笑著,沖著姑娘擠了擠眼睛。
馬廠長就看那姑娘,剛一看覺得很漂亮,再一看突然驚呆了,驚得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愣成一個不會動彈的樣子,像植物人了。
姑娘也愣住了,也驚呆了,也驚成植物人一樣了。
馬廠長和姑娘早就認識,姑娘曾經是金銀大酒店里的鋼琴演奏者,是個暗娼,是個高級暗娼,因為長得漂亮,又是一個會彈琴的大學畢業生,所以睡一夜要五千元錢,當官的和有錢人都喜歡睡這女孩,都夸口睡過這女孩,在某種圈子里,是個時髦的話題。馬廠長去時,姑娘嫌他歲數大,領馬廠長去的人是馬廠長多年來照顧的生意人,這個生意人又多加了一千元,姑娘才同意了,后來又睡過一次,還是六千元。只可惜這姑娘讓他睡,但不讓他親嘴,所以他記得特別清楚。
家里人一邊吃飯,一邊問長問短,馬小城母親嘴快,當然也是高興,就說姑娘多能干多好,又是大學畢業生,還開著專賣店,她說這些話是想讓丈夫比自己更高興。
這頓飯,有兩個人吃得很尷尬,姑娘居然中途說自己頭疼,居然提前走了。
姑娘剛出去,馬小城母親就問丈夫:“怎么樣,你說怎么樣?”
馬廠長說什么怎么樣?
姑娘呀?兒子領回的對象,你看怎么樣?
馬廠長板著臉說:“不行,堅決不行!”
馬小城母親和兒子據理力爭,和馬廠長吵起來了。
“你說,為啥不行?”馬小城母親瞪起眼睛嚷道。
馬廠長說不出不行的理由,就只是說:“你們想想,一個農村出來的女孩子,怎么就能有了錢?”
馬小城母親說:農村出來的女孩子怎么了,怎么就不能有錢了?人家大學畢業,會搞設計,有本事掙錢唄?
馬廠長說:“你想得那么容易啊?現在大學生多了,連工作都找不上,怎么就能掙那么多錢?你們傻吧你們。”
馬小城母親很狐疑地看著丈夫,看了好半天,然后像審問犯人一樣盯著丈夫說:“哎,我怎么聽你這話覺得很奇怪呢?好像你挺了解這個女孩子哎。你說,”馬小城母親停頓了一下,作出強調的樣子。“你是怎么了解她的?你了解她什么,你說?”
馬廠長突然目瞪口呆了,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臉也憋紅了。
“怎么不說了?你知道女孩子什么,你說呀?”
“我能知道女孩子什么?你讓我說什么?”馬廠長紅著臉,作出不耐煩的樣子。
馬小城母親認為丈夫蠻橫不講理,就越發來氣了,她非常氣憤地嚷道:你老馬在外面是廠長,是大官,可你別回家來也耍官架子,家里是你的老婆孩子,你總不能把我們娘兒倆當你的工人對待,說啥是啥吧?孩子找對象,找個有文化有出息的女孩,你管她是農村來的還是城市來的做什么?
“反正,”馬廠長理屈詞窮地停頓了一下,“反正這個女孩不能找,除了這個女孩子,找別的,找誰都行。”
馬小城終于忍不住了,很生氣地嚷道:“爸,這話可是你說的,是你說除了劉榛葉不能找,找誰都行,那我就不找她了,我找朝天炮!”
馬小城喊出這話來,一下子就把父母親給嚇呆了,夫妻倆就像突然看見了怪物,一下子就嚇呆了,不會動彈了。朝天炮是他們這地方的一個半傻半愣的丑姑娘,這個丑姑娘是后背頭,臉仰向天空,說話也不利索,說出一句話半句話來也是朝天吼,嗷嗷的響亮,像放炮。人們就管她叫朝天炮。你要是想看見朝天炮的臉,就得欠起腳尖往上看,孩子們就得登著凳子看。這是當地出了名的一個病姑娘,而且是三十多歲了。
“你說什么?”馬小城母親剛一回過神來,就像遇到了巨大災難,所以她的話音不是問,是吃驚,是大吃一驚。“你說你要找朝天炮?你是不是氣糊涂了?”馬小城母親走到兒子坐著的沙發前,彎下腰,把臉貼近兒子的臉,好像眼神不好,不挨近看不清的樣子。“你說你要找朝天炮?你說你要找朝天炮?”
“對,我要找朝天炮,我這就去找朝天炮,我要娶朝天炮做老婆!”
馬小城怒吼著,沖出了家門。
四
劉榛葉失魂落魄地回到專賣店,躲進臥室痛哭起來。為了自己心愛的小伙子,為了自己過去的掙錢經歷,失聲痛哭。自從和馬小城相愛以后,她心里一直像裝著一只兔子一樣跳動不安,她后悔自己干過皮肉生意,害怕馬小城發現她的過去。可反過來一想,自己不那樣干,自己能有錢嗎?能有錢孝敬父母,能有錢給哥哥娶媳婦嗎?家里人苦成那種樣子,完全是為了供她上學,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了。她曾經想過,她并不要掙太多的錢,只要能孝敬一下父母和哥哥,讓他們覺得沒白盼望,她就會洗手不干的。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命運居然和她這樣作對,居然就這樣奇巧地遇到了馬小城和他的父親,這真是天要殺她呢。她哭著,感到自己只身在外,真可憐真無助。哭著哭著,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想馬小城一定會來找她,她想見馬小城但又害怕見馬小城,見了面,她該怎樣解釋過去的事情?事到如今,她才深深后悔起來,后悔自己曾經干過骯臟下流的事情,她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那確實是骯臟下流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此刻像一個越獄潛逃犯,沒有一處可以安全躲藏的地方,她對自己說,不能再在這里哭下去了,得趕快逃跑,絕不能讓馬小城找到她。她把自己哭亂的頭發捋了捋,慌慌張張地躲走了。
馬小城懷著一腔憤怒來找劉榛葉,他想告訴劉榛葉他和父親吵架了,但父親只不過是有點偏見,有點對農村人的偏見,做通工作就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問店里的服務員,服務員說回來過,但啥也沒說,又走了,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所以服務員也沒敢多問。馬小城從專賣店出來,開著車漫無目的地行駛在市區的一條一條街道上,他在這里生活了許多年,還從來沒有這么全面地走過這個市區,他總是希望突然碰到劉榛葉。后來,他忽然想起了楸樹河。劉榛葉會不會跑到楸樹河邊去了呢?按照他對劉榛葉心理的分析,她很可能會到楸樹河邊去,因為劉榛葉在痛苦的時候總想避開繁華城市和吵鬧人群,她一定是去看那一股若有若無的細小河流去了。
馬小城來到楸樹河邊,開著車,這里走走,那里走走,始終沒看到劉榛葉的影子。他在這里放開聲喊一回,又到那里放開聲喊一回,但毫無應答。
他懷著惱傷心理開車回家,正好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看見了朝天炮,他把車停在朝天炮身邊,打開車門問朝天炮想不想坐坐汽車,朝天炮則朝著天噢噢噢地吼。他說那你就上來吧。朝天炮后背著腦袋,仰著臉,上車時本來是應該低頭上車,可朝天炮低不下頭,就那么仰著臉很困難地蹭到了小臥車里。
馬小城直接把車開到自家的別墅下,先下了車,然后又打開駕駛副座的門,接出朝天炮,并且手拉手和朝天炮走回家里。
“我把媳婦接回來了,你看咋安排吧。”馬小城笑嘻嘻地對母親說。他笑得很陰險。
“啊!”母親驚訝地大叫了一聲,然后又大聲嚷道:“你還真把朝天炮給領回家來了,你這不是想要我這條老命嗎?”母親怒沖沖地沖過去,抬起哆嗦的手指指著朝天炮吼道,“你給我滾出去,趕快給我滾出去!”
朝天炮仰著頭,朝著天花板噢噢噢地吼,大概是說這事兒跟她沒關系,沒一點關系,不是她自己要來的。
“滾!滾!滾!”馬小城母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連喊了多少個滾滾滾,然后就哆嗦著身子坐在了沙發上。
“劉榛葉不行,朝天炮也不行,你說你們想讓我娶誰做媳婦?”
馬小城母親呼呼呼喘急氣,像肺氣腫病人一樣喘了好一陣子才捯過氣來,但仍然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這是要媽的命呀,你這是要媽的命呀!”她還說這事兒不是才理論過一回嗎?怎么就這么沉不住氣,就領朝天炮回家,咱娘倆不是還可以聯合起來跟你爸斗嗎?你咋就做起這樣丟人的事情來了呢?這要是讓人們知道可咋辦呀!
“丟啥人,娶媳婦還丟啥人?”
“好好好,我喘不上氣了,我要氣死了。”母親把頭埋在沙發扶手上,顯出氣急衰竭的樣子。
馬廠長回到家里,見妻子黑洞洞地倒在沙發上,一邊去開燈一邊說:“咋不開燈,身體不舒服?”
妻子哇一聲哭開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哭啥?有啥你說嘛,哭啥?”
“你兒子,把朝天炮領回家來了,說是要娶朝天炮!”
“這個王八蛋,他在哪兒?”馬廠長要上樓去找兒子。
“出去了,大概是去找劉榛葉了。”妻子就像丈夫惹惱了她一樣,沖著丈夫嚷道:“你說,那個劉榛葉到底有什么問題,你為什么那么反對!”
“不行就是不行,你跟著孩子起啥哄!”
“我是怕你把兒子逼出事兒來,那孩子從小認死理,你不知道?農村人怕啥,別人家怕農村人有負擔,咱家怕嗎?不就是接濟他們點錢嗎?”
“沒你想得那么簡單。”
“你復雜,你給我說說你是咋復雜的?”
馬廠長被問住了,他真是沒辦法說清這件事情。馬廠長想:這世界咋這么小呢,咋兒子偏偏把個他認識的暗娼給領回家來了呢?莫非這是上帝對他的懲罰?
馬小城開車去了七匹狼專賣店,店門關著,馬小城使勁敲門,里面沒有任何反應。他估計劉榛葉是故意躲他,可能還躲在外面,他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啥話還沒說呢,劉榛葉就這樣開始躲他了?這讓他更心急地想要見到劉榛葉,問個明白。他想起一句歇后語:老虎吃猴——死等。
他把車開到斜對過的豬蹄火鍋店前,以防劉榛葉看見他的車。已經很晚了,火鍋店開始關門了。母親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兒,讓他回家。他說不想回,在外面玩夠了再回去。接聽完電話,順便撥了劉榛葉的手機號,仍然是關機,又撥店里的電話,仍然沒人接電話。他斷定劉榛葉再晚也會回來的,因為他沒聽劉榛葉說過這里有什么親戚。
夜里十一點半的時候,劉榛葉回來了,掏出鑰匙開店門。
馬小城突然出現在劉榛葉面前。
劉榛葉是從酒吧回來的,有點喝醉的樣子。
馬小城把店門關了,已經做出了不走的決定。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又打來電話了,馬小城發著脾氣說:“別等我了,我和劉榛葉在一起,晚上睡她這兒,我關機了!”他把電話關了。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劉榛葉,就沒必要再開機了,劉榛葉是他的一切。
劉榛葉把頭埋在馬小城懷里,不說話,總是哭,哭得很傷心。
馬小城問道:“是不是我爸爸怎么你了?”他說爸爸是當官的,難免得罪一些人,他即使得罪過你或者你的家人,這以后你嫁給我,他不是就不得罪你們了嗎,不是還要幫你們嗎?
“不是你爸爸,不是你爸爸。”
“我覺得好像是,從我爸爸回家以后,我覺得你就有了什么變化,就不正常了。”他還說,而且,而且他發現爸爸也不正常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告訴我。”
“不是你爸爸,不是你爸爸。”她說你別問了,很痛心地哭泣著。她想馬小城現在的爸爸要不是他的爸爸該多好。她想如果是別的什么人,馬小城已經急成這種樣子,她會毫不隱瞞地說出實情,任憑馬小城去自己決定,可那是馬小城的爸爸,她怎么能說馬小城爸爸嫖過她兩次,每次六千元,那樣不僅葬送了她自己,連馬小城心目中的爸爸也葬送了,那就太殘酷了。她覺得她怎么都不能把過去的事情說出來。
馬小城爸爸不這樣想,馬小城爸爸惶惶心跳,根本不能入睡,他害怕那個姑娘在撐不住追問的時候,把過去的事情告訴馬小城,那可就壞了。他突然感到心臟更厲害地狂跳起來,渾身都跟著顫抖的心臟在顫抖。當他難受得感到要死的時候,他又急忙給自己做思想工作,不會的,姑娘怎么也不會把事情說出來的,當他稍微感到心跳好一點的時候,他又往壞處想了:萬一呢,萬一說出來怎么辦,到那時怎么辦?兒子怎么見老子,老子怎么見兒子?還有老婆那兒,老婆那兒怎么辦,怎么交代?他越想越害怕,嚇出一身冷汗來。他終于很痛心地感到:看來人做過什么事情,最終是要付出代價的!
馬廠長一夜失眠。過去他常聽廠辦主任瞎叨叨,說是給他寫講話稿什么的,失眠了,失眠真難受。他不理解,他說:“睡呀,你睡呀,睡了不就不失眠了嗎?不就不難受了嗎?”可是今天早晨,他真的感到失眠是多么難受了。比方打牌什么的玩一晚上,就是覺得犯困,可失眠這家伙不一樣,感到渾身虛弱,頭昏腦漲,心理上還恍恍惚惚的,總覺得要出啥大事兒了,真是讓人難以說清的難受感。他給廠辦主任打了電話,說是身體不舒服,上午想在家里休息休息,有重要事兒再找他。可遺憾的是,他根本沒休息成。好多人都來看他,給他拿來錢和禮品,還有人送來鮮花,這一上午,比上班接待的人都多。過去他一直喜歡人群和鮮花簇擁著他,今天卻讓他實實在在地感到,原來簇擁的人群和鮮花是那么令他討厭,簡直是一種痛苦的折磨。他心里憋了一肚子惱怒。
兒子回來了,他本想沖兒子發火,但還是壓住了。他開始觀察兒子,看兒子有沒有知道他嫖過那個姑娘的特殊仇恨或者是看不起他的特殊神情,他暫時還不敢發火。當他覺得沒有那些特殊反應時,才盡量壓住內心的狂躁情緒說:“小城,爸跟你說吧,像咱們家,要娶什么樣的女孩子都很容易,各方面條件都得滿意了才行。你說不是嗎?”
“我說不是。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條件,這不是賣產品干工作,講這條件那條件的,找對象是找人,要看人怎么樣。”
“那你知道她這個人怎么樣嗎?”
“那你知道嗎?你知道你說!”馬小城沒好氣地說。
這話,一下子就把父親噎得出不來氣了。父親心想,怎么一說起這事兒,老婆孩子就能直接說到關鍵處,讓他沒有一點招架余地呢?是老婆孩子都看出什么名堂了嗎?他自己先就很膽虛起來,但做父親的,怎么能讓兒子娶一個暗娼做媳婦呢?這是原則,是絕不能放棄的原則!
“不行,她們家是農村人,身份太低,不配咱們這樣的家庭。”
“我就知道爸爸會這樣說的,”馬小城頓了頓說,“爸爸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當官的。”
“但你是,你是廠長兒子,你生下來就是官!”
“爸爸你搞錯了,我小的時候你還不是官,你經常帶我去楸樹河釣魚,那時候你見了農民還教育我說,我們有飯吃,要感謝農民,不要看不起農民。可是現在,你怎么反而仇恨起農民來了呢?”他真想對父親說出這樣一句話:你是當官當壞了吧。
父親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我蛻化變質,你想說我是腐敗干部,可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也為了一個家庭的榮譽。
“榮譽?看不起農民叫什么榮譽,我寧可自己去艱苦奮斗,也絕不要這樣的家庭榮譽。”
“嗬,上了幾年大學,倒教訓起你父親來了,長成了啊?”
“你這是偷換概念,這和我們討論的婚姻不是一回事情。”
“那我問問你,你是為了這個家庭要失去那個姑娘呢,還是為了那個姑娘要失去這個家庭?”父親拿出了官場上的一種威嚴面孔開始對待兒子了。
馬小城毫不示弱地說:“我覺得這兩方面不是對立面,沒有必要把他們對立起來。”
“可是……”父親突然語塞了,他幾乎失口說出:可是她曾經做過暗娼。
馬小城母親好不容易逮著空隙插進話來:“你們爺兒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干嘛這樣炮火連天的,好像打仗似的。好好說,好好說,別可著聲的嚷,嚷不出名堂來。”
父親說好吧,咱們慢慢說,“你要是娶她做媳婦,你就跟我沒關系了,你要是跟我有關系就不能娶她做媳婦。”
兒子說:“爸爸,我不理解你為什么會定下這樣的原則,但僅憑農民家庭這一條,您說服不了我,要是那樣的話,我會選擇我應該和誰有沒有關系的,我覺得劉榛葉沒有什么原則問題,她理應給人做妻子,或者給我或者給別人,她都有這個權力!”
五
編輯部讓馬小城去西安市等一位名作家寫出的新稿子,說是一直等著,把稿子拿回來,不要讓別家刊物搶跑了。馬小城早就喜歡這位名作家,覺得去見見這位名作家也是很高興的事情。在西安的時候,馬小城一直給劉榛葉打電話,電話一直關機。他給專賣店打電話,電話里說機主已申請銷號了。馬小城心亂如麻。有一天晚上在街上閑逛,逛著逛著就逛進了酒吧里。他一個人坐在那里喝悶酒。
“大哥一個人喝悶酒啊,有啥煩心事兒跟小妹說說?”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給大哥解悶的呀?”
“那你,給我彈琴,彈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
“我們這里沒有鋼琴。”小姐很溫柔地笑著。
“你說,”馬小城已經喝多了,說話不怎么順當了。“你會不會彈鋼琴?找個有鋼琴的地方給我彈琴,我給你高價錢。”
酒吧女說,明天吧,今天咱倆也算有緣分,先喝個一醉方休再說。
“好,一醉方休就一醉方休,反正我是真想醉了。”
酒吧女說這就對了,喝酒解愁,彈琴解愁嗎?不解。常聽人說一醉解千愁,沒聽人說彈琴解千愁的。來來來,喝吧喝吧。
馬小城被酒吧女灌得酩酊大醉。酒吧女要帶他走,他說去什么地方,劉榛葉在那個地方嗎?
“在,就是你要找的那個女孩吧,她在那兒等你。”
酒吧女把馬小城扶出酒吧,打車回到了宿舍里。酒吧女開始給馬小城脫衣裳,邊脫邊說:“這么帥的帥哥,有啥不開心的,開心點開心點。好活一天算一天,明天做鬼也不后悔。”女孩極盡淫穢地和馬小城調情取樂。馬小城心想也是,心這么亂,好好放肆放肆,先把這個痛苦的夜晚度過去再說。他想他將來有合適機會,一定要和劉榛葉講清楚自己是在怎樣痛苦的心情下才和別的女孩睡覺的,那完全是因為思念她才做出那樣的事情。第二天早晨,馬小城醒過來的時候很驚訝地問女孩,這是什么地方,我在什么地方?
“你在我宿舍里,你昨天晚上喝多了,又是外地來的,我怕你出事兒,就把你領回宿舍來了。”
馬小城穿起衣裳,說是什么都回憶不起來了,你這么好心照顧我,我該怎么謝你?“給你留點錢吧。”
“我們是同齡人,其實我也是喜歡你,我也有痛苦的時候,痛苦的時候也總想找個人陪陪。再說了,你昨晚在我們酒吧消費了很多錢,留不留錢,就隨你的便吧。”
“要是這樣說,就給你留下一千塊錢,就算是緣分吧。”
馬小城匆匆走了。
“大哥你住什么地方,要是近日不走,我有時間去找你。”
女孩在背后喊著,馬小城沒有回頭,也沒有看見女孩向他舉起一只揮動的手。
拿到稿子以后,馬小城回家心切,給編輯部打電話問可不可以坐飛機回去,編輯部回答說經費緊張,坐飛機是不報銷的,想坐就自己花錢坐吧。馬小城放下電話說,簡直是廢話,不報銷還不是自己花錢,還用說嗎?自己花錢就自己花錢,只要快點回去就好。下了飛機,馬小城既沒回家也沒回編輯部,直接去了七匹狼專賣店。店里的人說劉榛葉把店賣了,不知去哪兒了。
“這么快,怎么這么快!”他從店里出來,一邊說話一邊握緊拳頭在空氣中砸來砸去,好像在砸核桃。他急忙回家,但沒進家門,開著奧迪車去了編輯部。他把稿子交給主編,主編問馬小城名作家怎么樣,說了些什么,馬小城含含糊糊詞不達意。主編說,你大概出差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馬小城母親說:“這孩子瘦了,怎么才出去一個多星期就瘦成這樣?”母親把臉湊近兒子的臉,盯著兒子深陷的眼窩說,“是不是在外面鬧病啦,還是吃外地飯不順口?”
“都是,也都不是!”馬小城很不耐煩的回答著,然后就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這孩子,”母親看著兒子上樓的背影說,“好像剛跟誰打架了,那么大的火氣。”
母親覺得兒子很反常,過去放假回來,旅游回來,都是笑嘻嘻地跟她聊聊,坐坐,可這次卻是前所未有的煩躁樣子,莫非是在外面被小偷偷走了錢?不行,她得上去問問,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她想了想,端著一盤水果走上樓去。
馬小城很不耐煩地說:“我不吃,我吃我會自己拿的,您送什么送!”
“出差容易上火,吃點水果下下火。”
“我沒火,我有什么火!”
還是很憤怒很煩躁的樣子。
“有啥事,跟媽說說?”
“美國總統遇刺了,這事兒跟您有關系嗎?”
“這孩子,”母親很膽怯地往樓下走,邊走邊說:“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變得這么嚇人。”
馬小城沒吃晚飯,也沒下樓,自己躲在屋子里生悶氣。晚上九點鐘的時候,他下了樓,開車去了七匹狼專賣店,他不好意思進去,坐在車里把車燈關了,密切觀察著店里的人,有時候心跳惶惶的,感到自己是個特務。他在外面待了一個小時,店員下班了,他走下車,迎著最后一個店員強作笑臉地問道:“你見劉榛葉了嗎?”
“誰是劉榛葉?我不知道呀?”女孩子非常警惕地看著他,遠遠地躲開他,好像在躲開一個壞人。
這一夜,馬小城毫無頭緒地想著劉榛葉,毫無頭緒地想不出頭緒來,他知道自己這一夜別想再睡覺了。后來干脆坐起來,不睡了,給劉榛葉寫信。可是,這信往哪兒寄呢?黎明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一黑夜愚蠢的事情。他把信揉了,扔進垃圾桶里,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放心,怕讓父母親發現這封信,他又從垃圾桶里撿出這封信,撕成一小片兒一小片兒,扔進便池里,按動水閥門,把撕碎的信沖走了。
年輕人,遇到這么奇怪的事情,就像耕地的牛一樣要使勁去鬧清楚事情的真相。他開著車,在繁華的市區里東走西逛,當他深感市區里的繁華原來是一種讓人煩心的混亂時,他開車去了楸樹河河邊。
農民們正在收割莊稼,原來的河床早已經變成了莊稼地。他坐在河邊的樹墩上,看農民在地里干活兒。過去河邊上生長著許多高大的楸樹,后來河干了,河邊高大的楸樹也被人們偷偷砍伐走了,河邊上就留下了一個一個黑漆漆的樹墩子,這讓他內心里產生出一種傷感來。農民們正在揮動鐮刀砍倒玉米稈子,咔嚓一聲,咔嚓一聲,他覺得每一刀都砍在了他的心上,砍得他心疼。他并不是不喜歡農民們豐收的景象,因為這點河床地是打不了多少糧食的,如果那條河還在的話,會灌溉多少土地,那些土地才會打下更多的糧食,那才是他真正喜歡的豐收景象。可是,河干了,河干了就不會再有河了。這種心緒,正好加重了他突然失去了劉榛葉的痛苦心緒,他幾乎要哭出聲來了。在尋找劉榛葉的日子里,他去了所有和劉榛葉去過的地方,他站在電影院門前,看著電影院,想起和劉榛葉坐在一起,手握著手,看《生死朗讀》。那時候,劉榛葉的手總在出汗,他甚至懷疑那是從劉榛葉手心里淌出的血。他知道,在他的生命里不能失去劉榛葉,他一定要找到她!
有一天,他開著車,去尋找劉榛葉的老家,他聽劉榛葉說過那個大概的地方,他相信他能找到。他和編輯部請了假,說是要出遠門兒了。
兩天以后,他在長滿了榛子樹的一面山坡下找到了劉榛葉出生的村莊,村莊邊流淌著一條清涼清亮的河。這條清涼清亮的河讓他想起了小時候那條楸樹河,可是離城市和工業區近的地方,人們永遠都不會再看到這么清亮的生機勃勃的河流了,這是多么的可惜。他坐在河邊,想象著劉榛葉小的時候是多么無憂無慮,活得有多么開心,因為他自己就在河邊和河里有過那么快樂的童年生活。他總是不斷地問劉榛葉的哥哥:“劉榛葉在這兒玩過嗎?”
“玩過,有一回她在這兒把鞋讓河水沖跑了。”
“那她一定哭得很厲害,她是怎么哭的?”
劉榛葉哥哥抬起手背蹭著眼睛,回憶著劉榛葉小時候哭的樣子,可嘴卻笑著。
馬小城覺得劉榛葉小時候哭的樣子真是可愛。
“她在那邊玩過嗎?就是那棵大柳樹,樹上有那么多喜鵲窩。”
“去過,經常去,經常讓我上去給她掏鳥蛋。”
馬小城說,掏到過鳥蛋嗎,掏到鳥蛋怎么辦?
“給榛葉煮著吃呀?她喜歡吃鳥蛋。”他還說山里人,也吃不上個啥,也就是吃點煮鳥蛋。然后就嘿嘿地笑了。
“你這一笑,真像劉榛葉在笑。”他心里卻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離開村莊的時候,他對劉榛葉哥哥說:“大哥,我給榛葉留下一封信,她回來你交給她,拜托了。”
六
到了農歷臘月三十下午,孩子們從衣兜里掏出拆散的小鞭炮,叭一個叭一個放著,過年的氣氛就開始了。好像是,這些年來,農村人的過年氣氛要比城市人濃一些,城市人過著富裕日子,平常和過年區別不大,所以就漸漸地開始疏忽過年了。農村人平常生活節儉,過年要奢侈一回,特別是孩子們,盼著穿新衣裳,盼著吃好吃的,盼著壓歲錢,就把過年的氣氛給盼濃了,尤其是家里面有在外打工的,當然就更要盼望過年,因為過年時,在外打工的人要帶著錢回來過年,要和家人團聚些日子,這意義就更不一樣了。劉榛葉一家人就是這么盼望過年,就是這么盼望劉榛葉的。劉榛葉父親早早地就把自家的院子掃干凈了,把院子里不整齊的樹枝棍棒歸置整齊,這里看看,那里歸置歸置,好像都是為了迎接女兒回來過年的。兒子去年娶了媳婦,兒媳婦現在也懷孕了,這個年在他們家里就更不一般了。劉榛葉哥哥也是早早就來到父親這邊,他和父親住的不遠,過來幫父母干點活兒,把所有該干的事情都干了,等妹妹回來,一家人就只在一起吃好的喝好的,高高興興過年,不能讓妹妹看見一點煩心的事情,妹妹花錢給他蓋房子娶媳婦,他得對得起妹妹。他把水缸里的水淘凈了,打回新鮮井水續滿水缸,水面上放了一棵綠油油的菠菜,水清亮,菠菜汪綠,再用新鮮井水一養,就更加生機勃勃了。這一切都在預示著明年的好年景。還有,他還要告訴妹妹,不久前,有個小伙子開著小臥車來找過妹妹,還在家里住了兩天,臨走時給妹妹留下一封信。他摸了摸兜里的那封信,走一走摸一摸,就走就摸就走到村口開始等妹妹了。
妹妹回來了。
哥哥背著妹妹的大包小包,一件東西也不讓妹妹拿,笑呵呵地走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人都羨慕劉榛葉,人們說大學畢業就是了不起,能掙大錢,到底是不一樣呢。哥哥又陪著妹妹到這家去走走,到那家去走走,都是親戚,劉榛葉要把從外面買回來的禮物分給親戚們。哥哥跟著妹妹,享盡了高人一等的榮耀滋味。哥哥簡直是高興昏了,整個下午過去以后,才突然想起那封信來。
“你看看你看看,我光顧高興了,把這事兒給忘光了。”哥哥從兜里掏出信,說是一個小伙子來過,留下了這封信。
妹妹一下子就驚呆了,臉刷白,接信的手哆哆嗦嗦,說明在她心里這封信有多么重要。
劉榛葉躲在屋子里看信,邊看邊哭。
馬小城的信:親愛的榛葉,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為什么不辭而別,我覺得我并沒有做錯什么,你也沒有做錯什么,可為什么突然就失去了蹤影,為什么沒有一句告別的話?這是多么奇怪,多么令人難以理解。
我的心讓你徹底搞亂了,簡直有一種發瘋的感覺,甚至想死。因為這太突然,讓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我真的受不了這個突然的打擊,難道你心理上不受打擊嗎?為了找到你,我走遍了市區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角落,有時候看見下水道,我都在想我應該像一條流浪的狗一樣鉆進去找找。我的心一直在流浪,心流浪,真是太折磨人了。真的,你說過你和我是初戀,我也真實地告訴你,我也是初戀,也許你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但我告訴你這就是真的,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優越的環境里,不容易隨便喜歡上誰,當我了解了你從一個農村孩子奮斗到了今天這個樣子,我真正的佩服你,愛上了你,可你怎么就忍心不說一聲就走呢?
劉榛葉突然看不下去了,突然停頓下來,開始哭泣。她想:馬小城你錯了,在這個世界上,有著太多的人們用眼睛看不見的丑惡和罪惡,我怎么會是你佩服的那種由農村女孩奮斗出來的人呢?我做過暗娼,你比任何人都受到了更大的欺騙,你應該是一個更無辜更可憐的人啊!
馬小城的信:你真的不知道我是怎樣的沒明沒夜地在到處找你,我經常到楸樹河邊去,在那里一坐一天,一坐半天,滿懷希望地在等你,我希望能見到你,希望你告訴我,為什么?
劉榛葉把信放下,狠狠地哭了一會兒。她想她怎么能把過去的事情說清楚呢?做過暗娼可以說出來,可跟馬小城父親發生過性關系,能說嗎?你讓我怎么說?如果馬小城知道了實情,他會從精神上失去父親,從感情上失去愛情,這是多么嚴重的問題?能說嗎?能說嗎?
她不停地叩問自己的內心,就像醫生用叩診錘叩擊著自己的心臟,她感到心臟一次一次疼痛難忍。這時候她才清楚地知道,人生雖然漫長,但因為錯走了一步,這一生就全完了,就全錯了。可那個時候,她還根本不懂。就在她還根本不懂這一切的時候,就已經把自己的一生給徹底的毀了。她這一生毀了,可她還要把無辜的馬小城這一生也徹底毀了嗎?要知道那是她的初戀啊!
她了解馬小城,因此突然想到,馬小城很有可能會在過年的時候來家找她,她知道馬小城一定會來的。劉榛葉急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慘相,強裝無事地對父母和哥哥說:“如果那個小伙子來了,你們就說我沒回來,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家人說:這就奇怪了,我們看那是一個很好的小伙子,你為什么要躲他?
劉榛葉不能說為什么,說不出來是為什么。她說反正是不見,不能見。
正說著話,門外有汽車響。劉榛葉說:“他來了,一定是他來了!”劉榛葉趕緊躲進別的屋子,一邊慌慌張張地逃走一邊說:“千萬別說我回來,千萬別說我在什么地方!”
果然是馬小城。
劉榛葉家人說,劉榛葉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說是要不行你就住下,等等?
馬小城說,大過年的,和平常不一樣,你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過年,怎么能讓一個陌生人住在家里攪擾了過年的好氣氛呢?馬小城來時就有心理準備,所以盡管失望但還是表現得很鎮靜,他從挎包里掏出三封信,留在了劉榛葉的家里。
劉榛葉父母沉不住氣了,劉榛葉父母對劉榛葉說,這事情,嚇死人了。這到底是啥事情呢?一個追著找,一個躲著不敢見,這不是要嚇死人嗎?劉榛葉父母還說,這些年人們都說城市里亂得很,電視里也說城市里亂得很,說城市里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會發生,要不咱就不出去了,他城市里愛怎么亂就怎么亂,讓它只管亂去好了。
七
春天就那么慢慢地來了,春暖花開的日子總是給人帶來各種希望。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馬小城又來到了劉榛葉家里。劉榛葉哥哥大吃一驚,看見小伙子已經消瘦得不成人樣了。顴骨高,眼窩深,眼神黯淡,一副嚴重病態,就跟一副骨頭架子似的。馬小城這一回來,不是自己開車,是朋友開車送他來的,他已經虛弱得不能開車了。他說他一定要找到劉榛葉,解開心中謎團,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他對著劉榛葉哥哥,眼里流淌出了思念的淚水。哥哥終于被感動了,把妹妹的一封信給了馬小城,說是看看有沒有希望。大凡在外面做皮肉生意的女孩都有一個秘密,都不愿意讓家人知道自己在外面的準確地址,她們在外面也全都是用的假名字,什么索麗娜,錢愛絲等等類似于外國女人的名字,只有掙了錢從良以后,才又開始恢復自己原來的真實姓名。劉榛葉現在雖然不做皮肉生意了,但卻養成了習慣,只給家里一個信箱。馬小城查出那個信箱是在北京海淀區,他就去了海淀。他拖著虛弱的身子,尋找在人山人海里。他以自己的住宿位置為中心,然后放射性的向東南西北走,再向東南、西南、西北、東北方向走,他幾乎走遍了整個海淀區,他的眼睛每一天都在掃視著每一張來往行人的臉,他看著那一張張神情焦急的陌生臉龐,竟然覺得那些急匆匆的行人好像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做強盜,他因此對人類產生了恐怖和厭倦的感覺。有一天,遇到了瓢潑大雨,他雖然也想和其他人一樣躲進商店里或什么鋪面里,但內心里又不忍放棄尊貴的感覺,在他認為,不買東西躲進商店里避雨就類同于是做賊,他絕不那樣做。他病倒了,病倒在賓館里。服務員發現他病情嚴重,空空空咳嗽,有時咳出血來,賓館派人把他送到醫院,但醫生不能確診他得了什么病。
馬廠長派人去北京把兒子接回家來,兒子整天昏昏沉沉,急得母親終日以淚洗面。
馬小城每天昏昏嗜睡,經常夢見和劉榛葉在夢里熱烈擁抱,享受愛情,也經常在夢里遺精。遺精這種病是越遺精越虛弱,越虛弱就越不固精,也就越遺精,遺精病搞得他心神恍惚,體弱難撐,到后來居然害怕起睡覺來。因為在夢里,有時夢見和劉榛葉性交,有時夢見和母親性交,當自己急忙從夢中醒來想要遏止遺精時,精液已經發泄出去了。這種病,不好意思和家人說,也不好意思和任何人說,心理負擔日漸加重,病情也就越來越重了。
遺精病是怪病,據民間郎中和懂得巫術的人說,這種病是跟上死女子了,死女子因為活著的時候沒有和男性發生過性關系,所以死了以后一旦尋到如意郎君,就不肯罷休地跑到男子夢里和男子無休止的發生性關系,直至把男子消耗死。人存不住精,人就很難存活了。
馬小城不想死,暗中尋訪治療遺精病的辦法和醫生,他打聽到一位能下陰間的民間術士,那位民間術士告訴他一個偏方,說是找一個牛角,每晚睡覺時把牛角套在生殖器上,可以治療遺精。他到農村去尋訪牛角,好不容易找回一個牛角來,他把乳黃色的牛角鉆了兩個小孔,在小孔里拴了兩根細繩子,每晚睡覺時就把牛角套住生殖器,然后再把兩根繩子拴住自己的腰,好像自己的生殖器是一個堅硬粗大的乳黃色的牛角。但不管用,這個偏方仍然不能阻止他在睡夢中夢到和劉榛葉和母親性交,也不能阻止他在睡夢中一泄如注。這樣做,雖然不能治療遺精病,但總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把精液射到褥子上或者射在鋪墊的毛巾被等物件上,那樣射精,讓他心理上非常緊張,充滿精神負擔,不敢好好睡覺,總是懷著預防遺精的心理負擔遲遲睡覺,因為有了提防,所以每次在夢中夢到自己要射精時,他就急忙驚醒,用手捂住生殖器,但每一次捂住都遲于射精,每一次急忙捂住生殖器時,生殖器卻已經一泄如注了,那些精液到處亂射,射得很臟,讓他內心十分恐懼,害怕有一天被母親突然發現,被母親突然問道:“這是什么,怎么回事?”
現在不怕了,精液都射進了乳黃色的牛角里。
有時候,馬小城感到自己思維混亂,感到世界混亂,好像自己不是存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這個世界讓他莫名其妙甚至充滿絕望。為什么會夢到母親,為什么會在夢里和母親性交?他相信所有的男人都做過同樣的夢,這說明什么呢?說明母親和兒子最親密無間,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任何一點相互利用的隱私心理,那種純真的感情是啟動男人生理功能的真實本源。以此而論,在他的生命意識里,劉榛葉曾經對他的坦誠讓他在心里給她留有著一個類似母子情結的位置,所以他常常夢到兩個女人,一個是啟蒙他生理功能的女人,另一個則是完成他生理功能的女人,他知道在他今后的生命里,真的不能沒有劉榛葉。
馬小城不斷給劉榛葉寫信,劉榛葉不斷地看著信哭。劉榛葉不敢離開那個城市,害怕走了以后就再也收不到馬小城的信了。這已經是她這一生中唯一的一點希望了。
有一天,劉榛葉打開信,先被信紙上的一小片血紅嚇了一跳,然后懷著緊張的心情開始讀信:親愛的榛葉,我不是騙你的,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經常咳血,這是我在給你寫信時,突然咳出的一口血。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無緣無故地離開我,躲避我,我真的不知道是為什么,但又真的想知道是為什么。我總想忘記你,但總是忘不掉,我真是太愛你了。更讓我承受不了的是,我不知道我們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要再躲避我了,我已經感覺到我就要死了,只是臨死前見不到你,我會死不瞑目。你能見我一面嗎,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劉榛葉看著信,淚如雨下。她不時地聽到空空空……空空空的咳嗽聲,每一次空空聲都讓她看見眼前噴散出一團一團鮮紅的血星子,她突然恐懼地顫抖起來。她看見她的父母和哥哥正在用一雙雙善良的眼睛盯著她,問她到底想干什么?父親長年在水田里插水稻,已經下肢靜脈曲張,肉皮下那一條一條鼓起的靜脈像一根一根藍色的筷子,兩條腿活動的時候,那些鼓動的藍色靜脈又好像一條一條大蟲子在肉里爬動。她驚魂不定,捫心自問:莫非父母和哥哥的辛苦勞動,就只是為了讓她學到一點琴藝而去做皮肉生意,去干那種掙了錢卻不敢說出錢是怎么掙來的營生嗎?
她覺得她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
她終于決定,去看馬小城。
她看見馬小城已經消瘦得皮包骨頭,沒有人形了。簡直就是一具骷髏,簡直就是一具骷髏。她在心里不住地說,但好像不是對自己說,好像是在很憤怒地對誰說。她非常痛苦地趴在馬小城身上,痛哭道:“小城,我真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真的想不到啊!”
馬小城倒是很鎮靜,好像已經是一個得道的高僧,對人世上的什么事情都看明白了,再不會動心動情了。就那么很鎮靜地躺著。
馬廠長看見兒子如此平靜,看見姑娘坐在兒子旁邊把頭埋在兒子懷里哭得那么傷心,自己真是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過去那種滿胸懷的成功感此時消失殆盡。畢竟是父親,看見自己的兒子很可能就要死了,怎么能不傷心呢?這個父親,終于在內心里懺悔道:我要是不當官,就不會有那兩次嫖娼,兒子就不會有今天這個可憐的結果了。這官當的,把自己兒子也害了。
馬廠長輕輕地拽了拽劉榛葉肩頭上的衣裳,示意劉榛葉跟他走開一下。在另一間屋子里,馬廠長做出乞憐的樣子說:“你要是能救活他,我同意你們結婚。”
“我要是能救活他,也絕不是為了你!”劉榛葉咬牙切齒地說。
馬小城說自己就要死了,特別是這房子,讓他感到像墳墓一樣憋悶,他想到寬闊的地方去,想到楸樹河邊去,想在臨死前再看一眼楸樹河。他回憶起小時候在河邊的水洼里尋找蚯蚓給父親做釣魚的魚餌,想起那些箭一樣飛速穿行的白條魚,就覺得人離開了小時候就再也回不到小時候了。馬廠長的司機開著車,拉著馬小城和劉榛葉去了楸樹河邊。司機從后備廂里拿出折疊椅子,馬小城被攙扶到椅子上,沖著幾乎干涸的楸樹河。他聲音微弱地說:河就像人的生命,也會有結束的時候。
楸樹河已經是一條很細很細的流水了,好像說斷流馬上就會斷流似的。
馬小城有氣無力地說:過去,這里有一條大河。
作者檔案
黃靜泉:山西作協會員、大同市作協副主席。曾在《長城》《黃河》《山西文學》《陽光》《華夏散文》《都市》《中國散文家》《火花》《新地》(臺灣)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