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與日常生活的關系甚為密切。古今中外,無論男女,飲酒者遍布天下。就是這一個酒字,讓俗人雅士生活絢爛表情精彩,與酒相關的人與事于是就生動起來。普通人喝酒也就喝酒了,或飲酒助興,或借酒澆愁,或尋釁滋事,或裝瘋賣傻,酒中人的性情纖毫畢現沒了遮攔;文人就不同了,酒的世界似乎與文人關系更密切,酒與詩、酒與文、酒與情,都可敷衍成篇一瀉千里。這是因為文人有話語權,在文人筆下,最難受的事都寫成了最浪漫的事,比如貧寒,比如失戀,比如醉酒。因此,在文人雅士那里,寫與酒有關的詩文車載斗量汗牛充棟。
吳曉煜先生在官場為官,同時也是一位歷史學者。他閱酒無數自稱“酒翁”。但有趣的是這部《酒史鉤沉》的緣起:他去太原出差,主人用名酒竹葉青款待,他喝了兩大茶杯后神志難支納頭便睡。于是發誓“酒把我整糊涂了,我要把酒弄明白?!弊鳛橐粋€歷史學者,他專業訓練有素,翻檢材料查考文獻,實地考察不一而足。一年過后便有了“酒翁談酒三百篇”?!毒剖枫^沉》的書名非常學術化,當然也可當作學術書籍閱讀。但這部書的最大特點卻是,它很學術但更好看。說它學術,它又不是學院的高頭講章,不是端著架子距人千里;說他是散文小品未嘗不可,但那里又處處透著學問。這兩者要結合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首先感慨的是《酒史鉤沉》里的學問。我經常飲酒,也經常被酒“整糊涂”,但至今也沒有整明白酒。曉煜先生飲酒風雅從不酗酒,他對自己的要求也令人欽佩。也許只有如此理解酒的人才可能與酒結下這般緣分。在雜說酒史中,他談到的許多知識性問題我聞所未聞,比如是酒的歷史要早于文字的歷史,而且最早發明酒的是母系氏族社會的婦女;中國的葡萄酒先秦就有了;再比如古代掌酒的官職,周代有酒人、漢代有酒士、唐代有酒坊史、宋代有酒務官,而司釀是女性酒官;而且有法酒、家酒、燒酒、苦酒、火迫酒、煮酒、藥酒、壓酒等。這些與酒有關的知識,不僅滿足了我們對酒史的了解。同時也使我們有機會將酒與社會政治、歷史、經濟、文化等聯系在一起,原來酒里有乾坤。雖然是雜說酒史,但這些零散材料一旦集中在一起,它的意義就被放大了許多——我們看到的已經不止是液體的或能夠滿足我們欲望的酒,也不止是無數朦朧的醉眼或狂狷或節制或披頭散發的各色酒徒名士,而是在酒光里折射出了我們意想不到的大世界。
在“酒名、名酒溯源”一輯里,中國的酒文化被彰顯出來。比如作家通過庾信、李商隱、李白、杜甫、柳宗元、孟浩然、戚繼光等人的詩,考據出“古來美酒稱流霞”,不僅讓人聯想到古代文化的優雅,對酒的熱愛、尊崇,只聽這“流霞”兩字,就會讓人浮想聯翩忍俊不禁,恨不得轉身回到古代去。另一方面是吳曉煜先生涉獵的廣泛。比如在《〈鏡花緣〉名酒與酒典故》中,他敢于指認“在談及中國古代各類名酒的古典小說中,記錄最全者,大概要數清人李汝珍的《鏡花緣》了”。小說中列舉的名酒凡五十五種,產地各異品種繁多。不僅從一個方面表達了酒的流通狀況,而且也足以說明李汝珍先生是一個見多識廣喝遍天下的大飲者。
讀書求甚解,是《酒史鉤沉》給我留下的鮮明印象。特別是讀文史書籍,包括我們從事專業研究的人不曾留意的與酒有關的材料,都被作者記錄下來然后再接著考據。比如“扶頭酒”,是李清照的《壺中天慢》、賀鑄的《南鄉子》、趙長卿的《小重山》提到的;比如對醉酒、嚴重醉酒、假裝醉酒、醒酒、解酒;對酒友、酒蟲、酒狂、酒社、酒僧、酒禍等的考辨解析,都是言必有據據必可籍。不僅顯示了作為學者的功力,而且也證實了一個學者的眼光和持久的關注?!毒剖枫^沉》與我讀過的關于酒的書非常不同。很多文人寫的與酒有關的書或文章,更多的是有趣,趣聞趣事,各色人等。這樣的書當然也有意思。但《酒史鉤沉》的有趣不只是通過飲酒人實現的,它更提供了許多與酒有關的知識性的材料,通過酒,我們更多地了解了中國歷史文化的豐富性。同時,在《酒史鉤沉》里,吳曉煜先生也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他的歷史觀。他認為:我看中國古代酒文化史,不過是中國古代史的一個小側面、一個特寫的小照片,它始終受到政治環境、經濟狀況、文化氛圍制約、影響和牽制。不管酒文化如何表現與演進,其牽線人、制衡者卻都是有權者、統治者。而那些人們耳熟能詳,言酒必稱之的司馬相如、曹植、孔融、阮籍、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歐陽修……不過是過了酒癮之后為酒文化添枝加葉的畫家,不過是兜里有錢買酒,肚里有墨水的執筆者,不過是這一舞臺上由時代所包裝推出的演員,不過是有時笑有時哭,有時慷慨激昂有時憂悲啜泣的藝人。我還認為,古來那些腳踏實地,老老實實釀酒,為世人提供美酒瓊漿的匠人、酒工,他們的智慧、創造力與體力都凝聚、傾注在酒上了,他們是酒文化的基本力量、基本層面。可惜的是,這類資料、專著太少了,少得可憐。
還有一點也許更重要的是,當古代的酒文化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才深切感受到當下酒風的惡劣或粗俗不堪,很多人喝酒都喝得聲名狼藉斯文掃地。因此,《酒史鉤沉》在重述中國古代酒文化、酒文明的同時,也為我們帶來了一面與酒的關系的鏡子。當然,古代也有酒徒酒鬼,但鉤沉的歷史就是重新結構的歷史,那是值得我們弘揚或繼承的酒的文化史。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認為吳曉煜先生的酒就喝出了名堂。于是有七絕一首相贈:
飲酒當如吳曉煜,流霞深處史鉤沉。
如數家珍醉如癡,古今壺里是乾坤。
(孟繁華,遼寧師大教授,著名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