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堡這個地方真是不錯。外面來旅游的人都說好。
青石堡坐落在黃河邊一座高高的山崗上,黃河從西邊流淌過來,繞著山崗,由西向東,再向南流去,就把青石堡坐落的這座山崗變成了一座半島的樣子。從青石堡這邊跨過黃河就從山西到了內蒙。過去,滾滾黃河載著船,船上載著皮毛藥材糧油堿鹽,進入青石堡靠岸,船上的貨物被搬運上岸,然后由駱駝騾馬馱著貨物銷向內地。從內地返回來的駱駝騾馬,馱回棉花綢緞茶葉陶瓷煙酒等貨物,再經青石堡裝船,沿河向西而去,又將內地貨物銷往黃河上游的內蒙和大西北,青石堡就變成了一個繁華的黃河碼頭。崇禎九年,朝廷命官在此監管民工大興土木,削平山巔,建起三丈六尺高的青條石堡墻和能走大馬車的拱形石門洞,堡墻里的窯房全是青石發碹,住著士兵監管河運,里面也住著鄉民,大家和睦相處。人們吃水用水,都是牽著驢騾挎著木桶,到山坡下的黃河邊去馱水,沒有驢騾的人家就靠人背木桶,把黃河水背回家里。冬天背冰化水。家家戶戶都在院里鑿出石頭池子,儲存雨雪,留作食用。到了民國末年,公路鐵路代替了河運,青石堡這黃河碼頭便開始日漸蕭條,失去商業氣息,完全變成了一個山里村落,村民們在山上砍柴種地,靠天吃飯。青石堡里吃水困難,人們漸漸從石堡寨里遷移到河邊的山坡上建起石窯,居住生息,形成了一個自然村。人們把青石堡堡墻上的青條石一塊一塊拆下來,運到河邊山坡上去碹石窯,石堡寨里的兵營也被日漸拆毀,拆毀的青石也被運到山坡下去碹了石窯,青石堡里就變成了破敗不堪,亂石橫陳。
現在,青石堡里只住著一戶姓仝的人家,當家的叫仝喊。仝喊繼承祖業,一直住在青石堡里,自家院里對開著十二間窯房,全是青石碹成。仝喊會碹石窯,幾十年來并不種莊稼,只靠給當地人碹石窯養家糊口,以此養大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仝喊碹窯很不一般,他領著人們在土坡上挖土,先挖出一個窯里的形狀,就等于是發碹的模型,然后在土模上擺排方石砌成石窯,再在石窯上堆積一米多厚的黃土做頂子,然后把土模全部掏出來就掏出一間石窯來。仝喊就憑這手藝,養活家人,兩個女兒養大了,全都嫁到了縣城里,其實縣城也是山中小城,只是比青石堡繁華熱鬧。兒子會木匠手藝,卻依然娶不起媳婦,就在外面做木匠活兒的時候,給一家人家做了上門女婿,日后就很少回家了。仝喊已是七十歲的老人,與妻子仍舊住在青石堡里,由于年輕時給人們搬石碹窯,勞累過度,落下渾身關節痛的毛病,所有指關節都像核桃,不易活動,特別是兩條腿,居然彎曲成一個大圓圈,走路拄著一根樹棍,一瘸一拐的樣子。
仝喊已經不能再碹石窯,也就沒有了來錢的路子,常常拄根杏樹棍子,一瘸一拐地在山坡上種點莊稼,碰到雨水好的年份就能多打點糧食,碰到旱年則顆粒無收。糧食收回家里,存放在石窯里的石砌糧倉里,去年挪兌今年,今年挪兌明年,老兩口卻是總也餓不死地活著。仝喊種地,買不起化肥,所以不上化肥。春天的時候,從院子里背些雞糞和老兩口拉的屎尿合了土,背到地里,一把一把撒開,撒得很勻,用鍬翻到下面,就等于上了底肥,遇到雨水豐厚的年景,玉米棒子也會長成小孩小腿一般粗壯,這種時候,總是讓老漢看著玉米棒子就想起兒女小時候的樣子。老漢站在山坡上,無窮無盡地向著遠方望去,腦海里便有了兒女的形象。兒子一邊種地一邊做點木匠營生,養活著孩子老婆,也沒有多少富裕,就顧不上住在青石堡里的父親母親。兩個女兒雖然嫁到縣城里做了婆姨,但兒女都在上學,往往為學費發愁,一年兩年來看老爹老娘一回,因為窮苦,不能周濟爹娘而哭得眼淚嘩啦,爹娘就勸女兒別哭了別哭了,等孩子上出大學,掙了錢,你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了,我們老兩口子不也沒怪怨過你們嗎?女兒走的時候,老漢給女兒背點自家打的花樣糧食,說是沒上化肥,是真正的好糧食。青石堡下邊的村子里已經有了自來水管,老人有時背著塑料桶到下邊背水上山,也比過去下到山底背黃河水省勁一些了。
仝喊老婆也是老得腿腳不好使喚,三年兩年不下青石堡,常常坐在堡墻邊一棵老杏樹下,長久地凝望著下邊山坡上的村莊,那村莊離山巔上的青石堡也不過三四百米的樣子,可對老太太來說,這一段緩緩的山坡卻像幾十里的路程。有時候老太太見有人走路,便敞開嗓子和走路人搭腔,有人搭理她,有人卻理也不理,老太太就覺得心里難受。老太太最多的時候是看自己養的雞子,雞子小的時候就像一顆一顆滾動的土豆,讓老太太極為愛見。雞子養大了,公雞打鳴,母雞下蛋,搞得青石堡里吵吵嚷嚷,很是熱鬧。雞子單立起一條腿來,歪著身子,撐開一側翅膀,偏過頭去,嘣嘣地用嘴啄著翅膀,好像在翅膀里啄食蟲子。公雞更有意思,一旦看見食物就站在那里咕咕咕咕咕咕地叫個不停,叫母雞過去吃食,它自己卻舍不得吃那些食物,老太太就高興地笑,笑出很天真的樣子。雞子下了蛋,五塊錢一斤賣出去,賣的錢給老漢買藥吃。人們都說那雞蛋好,蛋黃金黃,而且那種金黃給人一種厚重感,不像養殖雞下的蛋,蛋黃顏色發淺,讓人覺得那雞蛋很輕浮。老人的雞子能下出那么好的雞蛋,完全是因為雞子在山上吃著草籽螞蚱和蟲子,所以雞蛋黃就厚重。有時村里人上來買雞子,買一只六十元錢,做熟了賣給住下的游客,賣一只八十元,添一點油鹽佐料,凈賺二十元。旅游的人們來這里尋找幽靜,坐在河邊聽斑鳩咕咕咕咕地叫。河兩邊都是懸崖峭壁,斑鳩的咕咕聲從這邊的峭壁傳向那邊的峭壁,那邊的峭壁再把咕咕聲傳過這邊來,若是看不到斑鳩呢,你就很難知道斑鳩聲是從內蒙那邊發出來的,還是從山西這邊發過去的,很是神奇。黃河灣流里有打魚的小木船,一般是夫妻倆在船上打魚,因為黃河鯉魚已經十分稀少,有時候好幾天都難得打到一條魚,所以不能以打魚為生,只能是夫妻倆或親弟兄上船去碰碰運氣。打到了更好,打不到也不必花工錢。灣流里架設著網箱,打到的魚存放在網箱里,有人買就撈出來賣,沒人買就留在網箱里活著。打魚人賣一斤魚是五十元,開店的農村人做熟了魚每斤按七十元賣給店客。黃河鯉魚是真正好吃,做魚時不費什么工夫,用麻油和蔥姜蒜熗一下鍋,鍋里舀兩瓢井水,然后再甩進鍋里一撮咸鹽,到時候連吃帶喝,味道十分鮮美。這里離縣城遙遠,沒有養殖鯉魚,這里的人還沒學會用養殖鯉魚代替黃河鯉魚來哄人掙錢,這也是改革開放沒有滲透到這個地方而留存下的一點好處。有一個很有錢的內蒙人看出了這里的旅游商機,和管轄青石堡的縣領導聯系過,把青石堡和這座山崗承包了,承包費是一個秘密,當地人沒人知道。有錢的內蒙人雇了民工,在村子里和山坡上埋種下一棵一棵漚掉了樹皮的死樹根,黑不溜秋的樹根,奇形怪狀,如豺狼虎豹一般佇立在山坡上和村子里。內蒙商家更看好山崗上荒蕪的青石堡,想要在青石堡里重新碹起一些石窯做客房,要攆走青石堡里居住的兩位七旬老人,要獨霸青石堡。兩位老人的平靜生活突然就被打亂了,突然就惶惶不可終日起來。
投資商派了四五個后生到仝喊家要攆走仝喊和老伴兒,兩個老人嚇得哆哆嗦嗦,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說離開這里沒有住的地方怎么活?
后生們說,我們董事長說了,給你們五千塊錢安置費,讓你們到別處去安家。
老漢說:“五千塊錢連半間石窯都碹不起來,這不是讓我們去死嗎?”
后生們說我們董事長已經把這座山承包了,包括山下的黃河都是我們董事長的了,你們要是不走我們就不客氣了。
山里人沒見過什么陣勢,心里當然害怕,但離開山上的石窯真是沒個去處,所以害怕也走不了,只能賴在自己昔日的石窯里。
老太太顫抖著手用抹布擦抹鍋臺,鍋臺的臺面是當年壘灶時蓋上去的一塊大石板,這塊石板已經被擦抹得十分明亮,十分光滑,像鏡子一樣能照見人的影子,這簡直就是一塊石鏡。這塊石鏡,閃爍出乳黃色光澤,看上去綿綿的,給人一種溫柔溫馨的感覺,記錄著綿長歲月。
老漢說:“我這院里有十二間石窯,下院還有老祖宗留下的三間石窯,光窯房就十五間,咋才值五千塊錢?”
后生們說,這我們就不管了,我們董事長承包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就全都是我們董事長的了,叫你走你就走,說啥廢話都沒用。你說吧,你們是走不走?
仝喊說我不是不走,我是沒地方可走,要是有地方可走,我早就走了,早就離開這沒電沒水的地方了,我真是沒辦法啊。老漢心想,這事情也真是奇怪了,怎么自己住在自己家里好幾輩子了,到現在卻像是賴著不走,卻像是一個賴皮了呢?
老太太害怕,不敢說話,就用手心摸一下光亮的鍋臺,摸一下光亮的鍋臺,好像要摸出一點天理良心。
年輕人們說,我們要在這里施工了,你們影響我們施工。
仝喊說:“我們祖祖輩輩住在這里,也沒招誰也沒惹誰,咋就影響你們了?”老漢還說,叫你們董事長來,我跟他講講這個理。
年輕人們忽然被逗笑了,年輕人笑著說,你說你想見我們董事長?你是老年癡呆了吧,我們董事長能見你?我們董事長連你們縣長縣委書記都不待見,能見你?你真是個老年癡呆癥!
老漢說,你們董事長是啥官,是多大的官,這么邪乎?
年輕人們說,我們董事長不稀罕當現在這破官,我們董事長是生意人,啥也沒有就是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也照樣能使官推磨,你知道嗎?
仝喊說那總得講點理吧?
講理?講什么理,山都承包了,這一段黃河也歸了我們董事長,全都是自己的東西了,還要跟誰講理去?你真是老糊涂了。給你五千塊錢,你快拿著走吧你。
老漢和老婆子不要五千塊錢,也不走。后生們就把青石堡的石門洞用石頭給堵住了。仝喊看著封死的石門洞,心里很納悶,他想這石門洞自打明朝崇禎年間通行以后,從來就沒有封死過,已經讓人們通行了三百多年了,怎么這一下子就讓一個董事長派來的人給封死了,這不是欺負當地人嗎,這不是沒有一點天理王法嗎?仝喊不服氣,要從坍塌的堡墻上爬出去,老婆拽著他的手,一邊幫忙一邊擔心地說,老頭子,你別心急,你注意點,跌下去就沒命了。仝喊說:噢噢噢。仝喊爬出一段豁口墻,一瘸一拐地去找村長書記,村長書記說人家把這地方承包了,承包了就是買下了,買下了就是人家的東西了,人家的東西歸人家,想咋就咋。村長還暗示有錢的內蒙人早給上面的人花足了錢,現在是說個啥也沒用了。
仝喊沒轍了,這村子里就數村長書記官大,他們管不了,看來就真是管不了了。再想找誰?山高皇帝遠,也真是沒個找處了。
過去是世有強權而無公理,現在卻變成世有金錢而無公理了。
仝喊拄著一根杏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在村子里,看見唱戲的戲臺下坐著一群村里人,人們在那里嘮閑話,等客人。仝喊心里就有了親情感,就打算走過去和村民們訴訴苦情,希望得到村民的同情。他們祖祖輩輩在一起生活,攀起來還都是親戚。這個戲臺下,經常聚集著村里人,人們在這里等生意,一看見游客的汽車進村了,人們就轟一下站起來,就失魂落魄一般跑向汽車去拉客。這里是全村具有代表意義的一個地方。
仝喊來到人群跟前,跟人們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就說開發商派人把石門洞給堵死了,不讓人走了,這不是欺負人嗎?這不是欺負當地人嗎?這不是欺負青石堡的老祖宗嗎?他想他說出這些話來,人們一定會憤怒不已,一定會為他做主的,可結果是,人們表現得非常冷淡,好像對當地人和老祖宗已經毫無興趣了,已經根本沒有什么當地人和什么老祖宗的概念了。
仝喊說,你們說說,這還像話嗎?
人們說,人家開發商要在青石堡里施工,要建設青石堡呢,要把青石堡建好呢,要招來更多的客人呢,客人來多了,咱們家里也能多接回一些店客,就能多掙錢,人家是來給咱們帶動經濟,咋說是不像話呢?
仝喊聽人們都這么說,就懷疑大家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專門氣他,就當真生氣了,他看看這些人,有一種陌生感,但還是選中了其中一個叫祖根的人生氣地說:“我說祖根,你爹建窯的時候,就是我給建的,你就是那窯里生出來長大的,照理說咱們可是早就有情分了,你咋能向著外人說話呢?”
祖根冷冷淡淡地說:“你給我家建窯,也不是白建吧,我家也給你錢了吧?”
仝喊說:“這人活著,鄉里鄉親的也不能全說錢吧?”
“不說錢說啥,你說說啥?”
仝喊被問住了,想了想又說,說錢是得說錢,可祖祖輩輩一個村子,總不能遇著啥事兒,不向著自己人說話卻要向著外人說話吧?
鄉親們說:笑話,向著你說話能向出錢來嗎?
人們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就不再有人搭理他了。
好像這些村里人全都不認識他了,他也有點不認識這些村里人了。仝喊覺得很無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仝喊走到爬出來的那段破墻下,見老婆還坐在豁口上,就有一股心酸涌上了喉頭。老婆子拉住他的手,一邊往墻上拉,一邊問:“村長和書記咋說啦?”仝喊一邊往墻上爬一邊說:“人家內蒙的有錢人把這里承包了,承包了就是買下了,買下了就是自己家的了,也沒啥說的了。”
老婆子說:“他買下了山,可沒買下咱的家呀?五千塊錢憑啥買咱的家?”
老漢爬到墻上,氣喘吁吁地站著,老婆子彎倒腰給老漢拍打身上的土。老漢感慨地說:“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擱到年輕的時候,這一步高點墻頭,我一跳腳就跳上來了,還用著你拉我爬?”
老婆子撲哧一聲笑了,老婆子說,你那時候可了不得,到我家去勾引我,跳我家的院墻就像跳地圪塄子,一下就跳過去了,好像能飛檐走壁呢。老兩口面對面地笑了,笑著笑著,兩個老人就抽抽嗒嗒地哭開了。他們在青石堡里住了一輩子了,可有錢人突然就不讓他們住下去了,把大門洞也給封死了。
老漢傷心地說,全村人都不向著咱們說話,都說向著咱們說話向不出錢來,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為了錢,連一點情分都沒有了。
大門洞給封死了,老漢也不容易走出青石堡了,兩個老人就在小院兒里往這兒走走,往那兒走走,摸摸這兒再摸摸那兒,好像就要生離死別了。有時候面對面坐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仿佛總也看不夠的樣子,仿佛心里有好多要說的話,就是不知怎么說。老漢撿起一根長樹枝,站在杏樹下往下打杏子,老婆子就在杏樹下撿杏子,一邊撿一邊說,咱家那娃,小時候總是爬到樹上去吃杏子,從杏子綠的時候就開始吃,一直吃到杏子黃了的時候,那時候多好。老漢說,咱那娃,已經有些年頭兒不回來吃杏子了,也不知平時想起來想不起來咱院子里這棵杏樹呢。
老婆子說:“要不讓咱娃們回來一趟?”
“回來做啥?”老漢說。
“回來說說讓咱們搬走的事情。”
“你這不是給娃們添麻煩嗎?村長書記都管不了的事情,娃們能管得了?娃們都忙著做營生,已經夠苦了,咱們就別給娃們添負擔了。就咱這兩把老骨頭,他愛咋就咋,莫非你還怕他們把咱倆扔出去?”
老婆子嘿嘿地笑了,老婆子笑著說,不怕不怕,有你在我啥都不怕。老婆子說,別打了,打下的杏子已經吃不了了,留在樹上,也許娃們有回來的,還能吃個新鮮。老婆子捧著杏子回到石窯里,把杏子放在灶臺上,亮晶晶的灶臺就把杏子照耀出一個一個影子來。
老漢說水甕里沒水了吧?老婆子說最多再做一頓飯也就沒了。老漢就提起塑料桶對老婆子說:“我咋也得出去背點水去。”
老兩口來到堡墻豁口處,老婆子接過塑料桶,說是你先下去,下去以后我再給你把桶遞下去。老頭子就趴倒了,拽住老婆子的手,慢慢地褪下那一米多高點破堡墻。老漢下去了,老婆子問站穩了?老漢說站穩了,老婆子說站穩了就給你塑料桶呀,老漢說給吧。老婆子叮囑道:“少背點,別累壞了。”老漢說:“噢。”他們的行動和語言都已經非常緩慢了。
老婆子坐在豁口處,看著老漢拄著一根杏樹棍子,背著塑料桶,一瘸一拐地走向山坡上的村莊。老婆子一邊坐在豁口上等老漢背水回來,一邊回憶起年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這山上山下由她隨便跑跳,可現在是一點小坡也不敢下了,一點小坡也不能爬了,已經有些年沒走出過青石堡了。年輕的時候,她領著兒女,在山坡上逮螞蚱,逮松鼠,又是跑又是跳,多好。她發現她的兒子真正長大的時候,是有一次在黃河邊打撈木材,河上漂著一棵直徑一尺粗的樹,兒子站在岸上,刷一下就把拴著繩子的撓鉤扔到了樹上,然后便隆起胳膊上的肌肉,三捯兩捯,就把那棵大樹從黃河里拽上來了。黃河里經常有樹漂過來,那些樹都是被黃河拔起來的。冬天的時候,黃河凍了冰,河冰漲到岸上,把岸上的樹很輕易地掬起來,就把樹連根拔起來了,無論是多大的樹都經不起黃河冰往起拔,好像凝固的黃河更能顯示黃河的威力。那些拔起的樹,有時被消融的黃河帶向下游,下游的人們就在河邊打撈樹木。老婆子看見自己的兒子那么輕松地從黃河里打撈出那么一棵大樹,就知道兒子是真正長大了,該娶媳婦了,可惜家里沒錢,給兒子娶不起媳婦,兒子才給人家當了倒插門女婿,養下孩子也姓了別人的姓,這是讓老人真正的傷心之處。有時候,老婆子找出一件一件小孩兒衣裳,摸摸索索地翻來覆去地看,翻來覆去地看。她不怪怨他們,她知道他們都在忙著拉扯兒女,真是沒有閑工夫來守著她安度晚年。老婆子想著事情,有時和旅游的人搭訕搭訕,旅游的人就跨過堡墻豁口,進入亂石橫陳的青石堡,外面來的人都要走上山頂來看看青石堡,覺得上面很古老很神秘。
老漢背著半塑料桶水,往青石堡上走來。他拄著一根杏樹木棍,用木棍向前點一下,圓圓的羅圈腿才能慢慢騰騰地往前挪一下,老漢走得非常艱難。老漢走到堡墻豁口處,看見老婆還坐在豁口上等他,就氣喘吁吁地說:“天這么熱,你一直沒回去?”
“等你呢,也沒覺著多熱,你是背水費勁,所以才熱。”
老漢把半塑料桶水用雙手舉上去,等老婆子接住了塑料桶,又從褲兜里掏出一束黃黃的打碗碗花遞給老婆子,見老婆子笑了,就坐在豁口下一口一口緩氣。兩個老人,一個坐在上邊,一個坐在下邊,一個在上邊說話,一個在下邊說話,相依相伴,有問有答。
其實這個豁口只是一段略陡的土墻坡。這土墻古代時被青條石包裹著,三丈六高,十分堅實,十分威嚴,只是漸漸的被一代一代后人刨走了包墻的青石,就裸露出了里面的黃土,土墻被風吹雨蝕,顯露出破敗的樣子。但整個城堡的輪廓還很明顯,特別是未被拆毀的青石墻還斷斷續續地矗立在山頂上,還是三丈六高,還是很威嚴的樣子。外面來的人,都想上去看看。
太陽已經西沉,西沉的太陽放射出刺眼的光芒。
老婆子沖著下邊說:“緩過來了嗎?”
老漢朝上邊回答:“緩過來了。”
“緩過來就上吧。”
“噢,上呀。”
老婆子彎著腰把手伸下去,老漢把手抬上去,兩個老人的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老漢說,人老了不中用了,上這點破墻還得老婆子拽。老婆子說,可不是你年輕時跳我家墻頭的時候了。老頭子看著老婆子笑,老婆子看著老頭子笑,老頭子突然看見老婆子挪動的身體把塑料桶蹭歪了,再蹭一下就把桶蹭倒了,老漢急忙說:“注意別把水桶碰倒了!”
老婆子心一急,扭回頭看水的一瞬間,老漢的手突然從老婆子手里滑脫出去,人就像一截木樁一樣往山坡下滾開了。
老婆子站在堡墻豁口上,扯開沒有牙齒的嘴大聲呼喊:“救人啦……救仝喊啦……”
正在給開發商在坡坡坎坎上埋種樹根子的人聽著老太太發瘋一樣的尖叫,就停下手里的活兒,往青石堡上走。
救人啦……救仝喊啦……快救仝喊……
人們把仝喊抬回青石堡的一間石窯里,可惜的是,躺在石板炕上的老人已經死了。老婆子說,按說那點土坡是摔不死人的,可老漢卻死了,老漢一定是傷心死的。老婆子跪在老頭子身邊,瞪癡了眼睛,傾出身體里全部的生命力呼喊道:仝喊……仝喊……仝喊……
老婆子喊著喊著斷氣了,喊著喊著斷氣了。
村民們很快就沉不住氣了,都非常著急,說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這五黃六月的,用不了幾天尸首就臭了,尸首一臭準生蛆,到時候就會滿山臭氣,大蛆爬得到處都是,外面的人誰還敢來這里旅游,來了的人還不得讓死人臭跑了?外面的人都跑了,我們還怎么開店,還怎么掙錢?這時候,村民們才開始真正關心起那個孤獨的老人來。人們開始到處打聽仝喊兒女怎么聯系,一定要想辦法打通電話,讓他們來埋葬死人。
自打崇禎九年開始建起青石堡,至今已經三百多年,從那時延續下來的人,到仝喊死時,就在青石堡里徹底斷絕了。以后,開發商會把青石堡變成旅游客店,會猛力掙錢,會把過去的幽靜美變成日后的繁華美。
老婆子從此生活在孤獨和恐慌的日子里,有時候半夜里,突然聽到一點動靜就嚇醒了,就心驚肉跳,就再也睡不著了。老婆子害怕承包了這座山的人來這里施工,害怕推倒她的窯房。白天的時候,老人總是坐在古堡上,心里慌跳著,向遠處望,向四周望,看看有沒有施工隊伍向這里走來,老人已經被心慌和害怕折磨得沒有一點力氣了,好像一閉眼就會死去。人知道有災難要來卻又遲遲等不來時,最折磨人心。那種心理恐懼深深地折磨著老人的心,老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這種內心恐懼。
古堡上蹲著一只斑鳩,咕咕咕咕咕咕,叫聲十分響亮,甚至是非常吵鬧地在不停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