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欄

陳超根是第一次打黃沙子，他下手狠，牛圈枋連捶在黃沙子的臉和背脊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黃沙子慘叫著，在圈里急旋，拼命地躲避。陳超根似乎要把這些天的怨氣全撒在黃沙子身上，他不停手，邊打邊罵，我叫你叫，我叫你喊，喊你媽那個屄。在手電光的照射下，黃沙子的眼睛此刻忽然發(fā)出了綠光，陳超根一愣，舉著牛圈枋的手還未劈下去，黃沙子就猛然沖過來，擦身而過，奪門逃出，跑進(jìn)了黑暗中。

唉！黃沙子也是該挨打。陳超根夜里去柱子表叔家搓麻將，他的手氣太差，上半夜僅自摸和了一次牌，下半夜一次也沒和，身上的三百多元錢全摳出去了，一個子兒也不剩。他唉聲嘆氣地回了家，腳也不洗，口也不漱，就那樣倒在床上，拉過被子來搭著。也許是慪了氣，他睡不著。耳畔總有“嘩啦嘩啦”的響聲，眼前總有麻人在晃動。他用被子把臉蒙上，想躲過煩擾，可一會兒他又掀開了，被子里太憋氣，受不了。這時(shí)有貓叫聲傳過來，還是那只母貓，一早一晚待在對門梁家樓頂上，一聲聲叫喊著。它是在“嚎春”，那聲音傳遞著一種渴盼，一種急不可耐，還有無望的怨艾，真折磨人的神經(jīng)。陳超根用被子塞著耳朵，可塞不住，那聲音像水流，總往耳朵里灌。他爬起來找東西驅(qū)趕母貓，木塊和石頭什么的，可什么也沒找著。他想大聲喊，把母貓嚇走，可又怕驚醒了梁家人。他怒悻悻地走回床邊，無可奈何地躺下。偏偏黃沙子這時(shí)趕趟兒，也叫喚起來，在萬籟俱寂的暗夜，那“哞哞”聲特別刺耳。陳超根大罵，這個牛瘟喪，深更半夜喊你媽么子！黃沙子不因陳超根的罵聲而停止，依舊叫喊著。似乎邊喊邊沖撞墻壁，“咚咚”直響。陳超根怒火直流，開門朝牛圈奔去……

陳超根再也無心睡覺了，他炒了一碗剩飯，泡了點(diǎn)冷禾渣，以嫩廣椒蘸鹽，當(dāng)咸菜，呼啦呼啦吃下去。然后出門去找牛。牛不找到可不行，春種正忙，不把地抄出來，苞谷下不了種，吃什么呢？別人家已經(jīng)在做營養(yǎng)托了，我還沒辦田。他欲去后峁上找，峁頂上有一個坪，絲毛草茂盛，樹葉兒也多，牲口都喜歡往上面跑。峁子的半中腰，有一個小池，淺淺的，池水清澈，映著灰色的天空和蓬松的刺草，偶爾有不知名的小雀掠過，尖叫聲里，滑下無邊的落寞和空寂。這池子是陳超根三爺子花了三天時(shí)間挖出來的，石頭太多了，陳超根借來一把洋鎬，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鑿底子，妻子和父親就用石頭砌坎，用水泥砂漿勾縫。池子建成了，一家人興高采烈，特地放了一掛鞭炮慶祝。自此陳超根就不挑遠(yuǎn)水吃了。不挑遠(yuǎn)水就可出門打工，掙點(diǎn)活錢回來，這日子也就慢慢好起來。可是，馬有轉(zhuǎn)韁之災(zāi)，人有旦夕禍福，他父親摔了一跤，摔成了腦充血，七竅流紅，駕鶴升天了。父親走了，母親被大哥接過去了。田寬豬多兒子小，妻子忙不過來，他只得打道回府。可忙田里忙不出個所以然，苞谷洋芋值不了幾個錢，開支又大，農(nóng)藥化肥價(jià)格高漲，小家伙光吃奶粉一個月都要幾百元。人情會面也重，簡直抵擋不了。他去跟母親商量，把苞谷種了，就出去打工，婆娘也去，您過來招呼一下孫兒和牛牲口。或者干脆把黃沙子賣了，您要輕省些。母親同意過來，但不同意賣牛。老大也說，牛是不能賣的，這是我家祖祖輩輩的規(guī)矩。母親幫你做事，在我那里吃飯，你們一年稱點(diǎn)苞谷籽過來，給母親的，行不行?陳超根連連點(diǎn)頭，行！行！不賣牛。陳超根心里卻打著另外的主意。現(xiàn)在喂牛，怎么劃得來。一條牛又值幾個錢，還要纏一個人服侍。況且現(xiàn)在種田又不要牛糞，都是用化肥。至于犁田，掙了錢請牛不行嗎，請微耕機(jī)還撇脫（簡單）一些，劃算一些。

可他嘴上卻不說這些話。他知道，他如果說了這些話，母親會不高興的，甚至?xí)l(fā)火，罵他。陳超根的父母對黃沙子是有感情的，黃沙子小時(shí)候長不開，像個鐵疙瘩。漸漸地，就出落成個“美女”了。毛衣純黃，無雜色，太陽下，閃著光，金亮亮耀眼。個子越來越“塊兒”，簡直像用吹火筒吹的，還不到兩歲，身架比那些三四歲的還要大。雖膘肥肉滿，卻也勻稱。它的腰身微彎，臀部略翹，呈現(xiàn)一種曲線美。

黃沙子老實(shí)，憨厚，父親把駕擔(dān)往它頸上一掛，一扶犁鏵，鞭子一揚(yáng)，它便拉犁往前走。辦麥田那幾天，搶季節(jié)，父親天一亮就牽黃沙子下田耕地，一犁一整天，黃沙子不喊不叫，昂頭拉犁前行。休息時(shí)在木籽樹下啃草，一邊用溫順的目光望主人。黃沙子的媽也是個“美女”。可惜的是，在生下黃沙子不久，得病死了。陳老爹兩口子便仔細(xì)照顧這可憐的“孤女”，冬天里，用苞谷稈和稻草把牛欄墊暖和，喝的水也要燒熱，還撒點(diǎn)鹽進(jìn)去。夏天，在牛欄里先用野蒿熏一陣，把蚊子薰跑了，再把黃沙子牽進(jìn)去。有時(shí)黃沙子有了疾，怏怏地，不愛吃東西，陳老爹便早早起床，去割露水草，鮮嫩嫩地，喂給它吃，或磨粉漿和渣讓它喝。犁地時(shí)，犁一陣要歇一會兒，不讓牛吃虧。他有“四不犁”，在鴨子塘成為美談。暴曬時(shí)不犁，下雨雪時(shí)不犁，牛餓肚子時(shí)不犁，牛生病時(shí)不犁。陳老爹善待牛，是受了上輩人的影響。他經(jīng)常向家人擺一個故事。

陳家老祖宗喂有一頭黃牯，身胚大，壯實(shí)。一日，一只老虎從林中躥出，撲向正在田坎上歇?dú)獾睦献孀凇｜S牯那時(shí)正在一個巖殼里吃草，聽到虎嘯，猛地沖出巖殼，挺角撲向老虎，一角將老虎頂在一道土坎上，任憑老虎如何咆嘯咬嚙，黃牯總是不松，拼全力頂住。頂了三天三夜，老虎被頂死了，而黃牯也不行了，渾身的骨頭散了架，筋肉被虎咬爛完了。老祖宗便挖了個大坑，將黃牯埋了，又感念救命之恩，在墳頭立了塊碑，寫上“永謝牛恩”四個字。

陳家祖祖輩輩都記得這個故事，都要反反復(fù)復(fù)地給后代講這個故事。他們都真心喜歡牛心疼牛，視牛為家人。可陳超根卻不是這樣的。

水池里映出一張煩躁的臉，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怎么弄成了這副模樣，陳超根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他叉開五指，梳了梳頭發(fā)，又用衣角揩了揩眼屎，然后往上走去。他現(xiàn)在寄希望于峁頂了。在峁頂?shù)牟萜豪铮S沙子肯定在埋頭吃草，它的頭彎著，長舌如刀，將嫩綠的芭茅草卷入口中。它不緊不慢地咀嚼著，尾巴悠閑地輕搖，有時(shí)又輕抽著屁股和雙胯，驅(qū)趕叮在上面的牛蚊子。然而這只是他的幻想，坪里連黃沙子的影子也沒有，他的眼前除了密密匝匝的芭茅草和稀稀朗朗的柏枝樹，剩下的就是清靜和寂涼。他不由得一把火又燃起來，粗氣在胸腔里鼓脹，呼呼地從鼻孔里躥出。他一腳朝一根白蠟樹踢去，力下得狠，白蠟樹被踢破了皮，有綠色的汁液滲出來，像淚。他還不解恨，撿起一塊石頭，朝一砣臥石砸去，“砰”，硬碰硬，火星直濺。他坐下來，用拳頭捶著草地，一下一下，像舂碓似的，拳頭上沾滿泥巴和草葉。他拿起拳頭看了看，不禁咧了咧嘴，很酸澀。這時(shí)太陽照著，暖暖的，他覺得困了，便躺了下來。咦，天上有幾只羊，在悠悠地走。走在頭里的有兩只尖角，下巴上還有一綹胡子，彎彎曲曲。它們走到草坪里來了，在歡快地吃草。小而尖的羊尾巴一翹一翹的。忽然，那尾巴不動了，有豆粒樣的顆粒從尾巴下面冒出來。羊在“解溲”，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轉(zhuǎn)過頭，掐匹草葉在嘴里銜著。頭羊“咩咩”直叫喚，野牲口來了？他警覺起來，朝四面望。可并沒有野牲口，頭羊還是聲聲叫喊著。那幾只小羊圍在母親身邊，也連聲叫喚起來。忽然，頭羊沖出“包圍”，跑了出去，跑到一棵野板栗樹邊，以屁股蹭樹。這家伙發(fā)情了，他丟了個石頭過去，母羊居然不跑，繼續(xù)蹭著樹干。他的“下頭”倏然鼓脹了，他用手捏，硬梆梆的，越捏越硬，把褲子都翹起來了。呼吸急促起來，臉上有些燙。肯定紅得不得了，這個樣子怎么見人，幸好沒有人。去戳母羊嗎？他胡思亂想起來。它正在發(fā)情，正好。牲口怎么搞得。假如生下人娃子怎么辦？肯定是人不像人，羊不像羊。那就是“羊人”，人面羊身，頭上兩只角，四只腿落地，爬著走，后面有個小尾巴。不咩咩叫，說話既像人又像羊。有個地方生下一個豬人，豬頭豬腦，卻長著人手人腳，站著走路，像豬八戒那樣的。肯定是人豬相交后生的。人與牲口怎能相交呢？太丑了。如果有女人在這里，那就顧不得了，無論如何是要戳的，不戳，不泄一泄，怎么過得。那個割草的女孩就是被他戳了的，就在這個草坪里。那個女孩不干，罵他，揪他，他完全顧不得了，“我要燒焦噠，不搞就要死！”“你做個好事喲！”他急急地扯掉女孩的褲子，強(qiáng)硬地進(jìn)入了，女孩一聲慘叫……那女孩后來成了他的女人，有時(shí)女人重提往事，罵他不是個好東西，他嘿嘿地笑，不放那管子，就要爆炸喲，你曉得嗎，當(dāng)時(shí)恨不得有石縫縫都要戳……

陳超根正津津有味地回想，突然被一個聲音打斷了。聲音從山下傳來，是母親在喊，根娃！根娃！牛在對門坡上。陳超根應(yīng)了一聲，便急急忙忙下山，趕往對門坡。黃沙子果然在對門坡上，它和幾條牛站在那兒，互相嗅著，一邊哞哞地叫，追逐著。這牛瘟跑到這里來了，害得我好找。他攥一塊石頭在手里，“要收拾收拾那家伙”。忽然，他看到黃沙子尾根舉起，彎腰弓背，接受一頭大黃牯的趴胯。黃沙子一動不動，那情態(tài)，溫溫順順的。大黃牯急慌慌，弄得響聲很大，鼻孔里“呼哧呼哧”出著粗氣。陳超根一飛石砸去，正擊中黃沙子的肚子，黃沙子驚叫一聲，轉(zhuǎn)過頭，憤怒地瞪著陳超根。瞬間，它和另幾頭牛跑走了。

看到根娃沒把黃沙子牽回來，無精打采的，母親沒好氣。你腦殼上頂?shù)氖秦i鬃呀，不曉得它在“悶欄”（發(fā)情）嗎？前幾天就不怎么吃喝，悶著頭在欄里轉(zhuǎn)圈，一轉(zhuǎn)一通夜，角在壁上頂，屁股在墻上擦，后來就一早一晚地喊。你難道還不會看嗎？它屁股后頭紅了，還有粘液。你要趕快去“放窩”（配種）才行，你還打它。你還打，把人都打跑噠，還打。母親的話，刺激了陳超根。他黑了臉，欲發(fā)火，又沒有，咽了口氣，便進(jìn)屋去了，生火做飯，燒火棍戳得灶膛子咚咚響。母親呀！您總是揀我的痛處說。我何苦要打她呢。我還不是失悔喲。真是不該呀！

陳超根前年剛度完蜜月，便和村里幾個玩伴去福建莆田打工。把新婚妻子撂在家里，他實(shí)在是有些不舍，更主要是不放心。離別時(shí)，妻子眼淚汪汪的，要他別去。“再窮，守在一起，幾多好。”他安慰妻子，不要緊的，掙些錢就回來。也要像對門羅三娃，修棟小平房。錢從哪里來？不出去掙行嗎？妻子要隨他去，他不同意。第一次出門，不知深淺，去看看再說，要受罪我一個人受。都走了怎么辦，母親年紀(jì)大了，屋里事情又多，都走了怎么行。在莆田那邊，他每天跟妻子通一次電話。問吃了沒有誰來過這些瑣事。遠(yuǎn)在異鄉(xiāng)，聽聽妻子溫柔的話語，他感到舒服。哪怕是埋怨、責(zé)怪，甚或嗔怒，也感到幸福，渾身通泰。每天充一次電，搞事也有勁，月月得表彰。后來通話稀疏一些了，妻子說，電話費(fèi)受不了，打工就只掙點(diǎn)電話費(fèi)嗎。他說，我聽你的，有事就打。就是想你想得很。妻子說，我也想你，要么你回來吧。他說，那不可能，沒掙到錢，我不會回來的，多丟人。想有么子辦法，熬吧。

陳超根就這么熬著。他現(xiàn)在最怕獨(dú)處，一靜下來，或一睡上鋪，妻子那俊模樣就出現(xiàn)了，細(xì)聲細(xì)氣地和他說話，有時(shí)也笑眉笑眼地掐他，日絕（諷刺）他。當(dāng)然也干那事。醒過來，褲襠里已濕了，背脊上有汗。他很少去看電影，進(jìn)錄像廳，那些肉麻的鏡頭撩得他心如貓抓。休息時(shí)，他也不扎堆了。他怕聽那些葷段子，聽得耳熱心躁，難以自持，失了態(tài)，丟人。

那一天，他真的失了態(tài)。妻子打電話來，說前兩天奶子紅腫，疼，找許毛娃扯些草藥貼了，松了勁。你怎么要他弄藥？他在電話這頭說，語氣已不悅，你還不曉到他是個么子人吧。他纏族房弟媳婦，挨了打的。他摸過你的奶子沒有？若摸過了，我回來要砍他的手。妻子在那頭生了氣，他是個醫(yī)生，我不找他找哪個。你這人怎么這么狹隘，這么小氣。啪，她擱了電話。

過了兩天，他又打電話給妻子，向她賠不是，說那天火氣大了點(diǎn)，惹你生氣了。妻子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打電話解釋，這兩天在搞么子，真穩(wěn)得住。我不生氣，也不能生氣。你要當(dāng)老漢兒（爸爸）了，我還能生氣么。真的嗎？他驚喜萬分，大聲說，太好了！太好了！我要當(dāng)老漢兒了。妻子說，你癲了喲。兒子二回有個癲子老漢兒就拐噠。嘻嘻。

驚喜過后，他又起了疑心，度了個蜜月就懷上了？度蜜月也不是天天晚上就干那事。聽說要在女人排卵期前后干那事，精子和卵子才有機(jī)會相遇受精，才能懷孕。他努力回憶，好像那幾天去萬寨做茶葉生意去了……他不敢再想了，直覺氣悶，心跳得厲害。但愿她不會騙我，如果她給我戴綠帽子，老子就捅了她。

從莆田回來，兒子已幾個月了，小家伙一點(diǎn)也不認(rèn)生，竟然伸手要他抱。母親對他說，到底是真骨真脈，一回來就要你抱，你看這鼻子嘴巴、這四方臉，跟你一樣，像一個模子倒的。他的心里舒服得了不得。他看妻子，咦！妻子的眼光好像躲躲閃閃的。這是怎么回事？難道真是別人的。可小家伙又為何這么像我呢？會不會是老大的。他想起老大看妻子的那個眼神，好像有把鉤子伸了出來。老大和我長得極像啊……

當(dāng)晚，他和妻子爆發(fā)了戰(zhàn)爭。他要妻子說出小家伙是誰的？是不是許毛娃的，還是老大的？“說了，老子今天就饒你！不說，就出脫（干掉）你！”妻子火了，罵他不是個東西，疑神疑鬼的，不像個男人。“你說是誰的就是誰的！”“啪”，他一耳光扇過去，扇得妻子一個踉蹌，差點(diǎn)滾了。妻子憤怒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臉鐵青，嘴唇直哆嗦，“你，你敢打人！我不跟你過了！”陳超根紅了眼，提起椅子，欲砸妻子。這時(shí)，母親進(jìn)來了，她大罵兒子，你這個背萬年時(shí)的，你媳婦在屋里這么遭孽，這么辛苦，又是老又是小，你還埋怨她這那，你哪里是人喲。你跟老子滾！我沒養(yǎng)你這么個兒子。“滾就滾！”陳超根把椅子一丟，跑了出去。第二天中午，母親在鎮(zhèn)上的麻將館里找到陳超根，又把他一頓痛罵，你還有閑心賭錢，你媳婦子都跑了，把你的后人也帶走噠。你還不去找哇！陳超根慌了神，把撲克牌往桌上一甩，急步走出麻將館，去找媳婦子。可到哪里去找呢？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了，沒找到。他去找村主任，請求幫忙找一找。村主任攤開手，有些為難，陳老二，不好辦啦！到哪去找呢？誰曉得她跑到哪去噠。也怪你自己，好好的，打么子，和氣生財(cái)嘛，越打越生。你也是，小心眼，大男子主義，脾氣要改一改才行吶。有些事情嘛——主任三角眼瞇了瞇——睜只眼閉只眼，現(xiàn)在是這么個時(shí)代，再則，你好久好久不回來，她一個人在家里，自然是寂寞嘛，也難怪喲。你說呢。陳超根聽得背脊流冷汗，心口窩緊緊地，車轉(zhuǎn)身走了。

黃沙子是水井溝的譚大伯送回來的，那時(shí)，他喂的大黃牯把黃沙子引回來了。趁它們在一起低頭吃草的當(dāng)口，譚大伯一把抓住了黃沙子的鼻韁兒，生拉活扯地把它牽到陳家來，交給陳超根的母親。陳超根的母親趕忙把黃沙子關(guān)進(jìn)牛圈，拴牢牛欄，害怕黃沙子再跑了。然后上坡去割嫩草，安慰安慰它。殊不知她一走，黃沙子的災(zāi)難又來了。陳超根望著圈里的黃沙子，怒火中燒。他把牛鼻繩捆在圈枋上，掄起一根牛栓子，用力朝黃沙子腿上打去，打得黃沙子亂蹦，邊蹦邊悲戚地叫喚。

第二天早上，陳超根吆喝黃沙子下地，黃沙子躺著不動，陳超根用腳踢它，還是不起來，它眼里有一種悲涼和絕望的神情，流出一股冷氣，使人寒顫。見陳超根火冒冒地去抽牛栓子，它才勉強(qiáng)站起來，極不情愿地往外走。

溫順憨厚勤快的黃沙子再也看不到了，它變得暴躁，執(zhí)拗和懶惰。原來犁一塊地，一會兒工夫就犁完了，現(xiàn)在好久也犁不完一壟。它慢吞吞地走著，像喝醉了酒一樣，偏偏斜斜的。你若打它，它索性停步不前，隨你怎么打，它就是不邁步。有幾回還掙脫了繩索，跑走了，害得陳超根一陣好找。

那天犁后槽，犁著犁著黃沙子又不走了，犟著脖子，望著遠(yuǎn)處，尾巴噗噗地掃著地面，黃塵亂濺。陳超根從背后抽出一根棒子，向黃沙子的尾部打去，黃沙子被打得跳了起來，但它沒跑，轉(zhuǎn)回頭，惡狠狠地盯著陳超根。忽然，它發(fā)瘋般沖將過來，用角向陳超根狠狠觸去，“哎呀！”陳超根仰面朝天，他覺得肋間一陣鉆心地痛……

那一次，陳超根被頂斷了三匹肋巴骨，住了半年院，才勉強(qiáng)做得點(diǎn)輕省事。

作者檔案

白公：本名吳柏松，土家族，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恩施市文體局。曾在《民族文學(xué)》《長江文藝》《延河》《黃河文學(xué)》《芳草》《雪蓮》等多家報(bào)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報(bào)告文學(xué)多篇。有散文集《感動時(shí)代》（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感知鄂西》（大眾文藝出版社），長篇報(bào)告文學(xué)《恩施模式》(珠海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