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的外景與近鏡頭
那年冬天,我們在周口開了一個河南青年作家研討會,墨白是研討的主要對象。到周口的第二天下了雪,大家冒雪到鄉下去看一個村辦小廠。中巴在豫東的鄉野間奔馳,農舍零落,樹影蕭索,雪落在村路上,變成泥濘濁水。趟過村莊里的爛泥,走進幾間大房子,看到一些女孩坐在縫紉機旁為剪裁好的白棉布鑲邊,繡花。這些床單、枕套都是出口產品,當老外們享用它的時候,可知道它們是這些鄉村女孩在沒有暖氣、沒有煤火甚至沒有門窗的寒氣逼人的大房子里縫制出來的?不知是因為一天能掙幾元錢,還是因為能在寒冬里聚在一起開心,她們一邊干活,一邊說笑,屋子里充滿淳厚、樂觀的氣氛。這次冒雪到鄉下去的印象能夠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不只因為豫東平原的質樸,更因為墨白作品里的氛圍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鄉土那令人感動、令人牽掛的情懷。墨白在這兒出生,在這兒長大,在這兒經歷著人生最寶貴的少年時光,他是豫東平原鄉野的兒子,血液里流動著與生俱來的執著、堅韌和自尊。在周口的兩天,我更加理解墨白的作品和他的憂患感,也算真正和他相識。在此之前,我對他的了解只限于作品和會議上的發言。近距離的私下交談,使我洞察到這個豫東小伙子內心世界異常豐富,對文學充滿了激情。聽他操著一口地道的豫東鄉音,講起文學激昂慷慨,充滿理想主義和遠大志向,評價作品使用著世界經典的標尺。那時候,他那純樸的外表與他作品中表現出的強烈的探索精神、談吐不凡的文學觀形成一種反差,讓我內心涌出無法壓抑的驚喜。我經常不遺余力地抨擊河南文學觀念的保守、俚俗,曾經不無偏激地提出,“只有農民軍退出舞臺,文學才有希望。”說真的,我對農民意識對中國文化的破壞深惡痛絕,多年來,我們崇尚所謂農民作家、鄉土文學,其實是在不斷對文學進行庸俗化、實用化改造,使它背離文學的基本精神,扼殺作家以獨立人格去發現和思考,從而扼殺藝術個性。現在,這片農民意識深厚、農民軍依然占據文學的主流平臺的可愛而又可怕的鄉土上,居然生長出一個有追求、有底蘊、有個性的作者,他的思想和創作已經從鄉土走向人性,我有理由對他寄托更多的期待。
此后我一直關注他的創作,幾乎他發表的每篇作品我都讀了。在家鄉的背景中,他更像一個地道的純樸的豫東人,而在他的作品里,我看到的是一個知識者、思想者面對生活的嚴肅思考,語言的文化氣息和形式的現代追求使他的作品展示出一種廣博的胸懷和開放的視野,墨白在自覺地進行著知識分子的寫作,有著自己的哲學和文學觀。最可貴的是,他執著于自己的內心,不去投合潮流。對于一個初露頭角的作者,能不趕熱鬧,堅守自己,在這個時代,除非對文學抱著赤誠的信仰,對自己的追求充滿信心,否則是難以做到的。
他從家鄉調入省城已經將近十年,如果說從前我和他相距幾百里路,現在我與他只隔著幾個社區,步行也就十幾分鐘就能到。雖然平時依然相聚不多,但心靈上是相通的。文學也罷,處世也罷,性格也罷,多有相像。而今的墨白,已經卓有成就,從被指導的角色轉換成指導別人的角色。偶爾參加作品討論會,起初好像還如當初一樣內向、低調、謙虛,不肯搶先發言,等到會議接近尾聲,美麗的語言編織出的美麗喜劇即將達到高潮的時候,他靦腆地笑一下開始說話。幾句之后,露出崢嶸本色,把持不住說真話的沖動,慷慨激越,犀利雄辯,不遮不蓋,往往語驚四座,使場面上庸俗的東西一下子顯露出尷尬。說真的,墨白有點迂,他與吹吹拍拍拉拉攏攏的世風格格不入。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私下里勸告他,我可是常被人勸告,被人詬笑,不是想讓大家來捧捧場嘛,那么認真干嘛呀?好像人一認真就顯得幼稚可笑。墨白在這方面表現出的單純決不意味著他的智慧和他對處世哲學的領悟比別人差,只是他對文學的虔誠和骨子里的清高使他不愿做隨波逐流的庸常之輩。即使大煞別人風景,他也不屑于說違心的鬼話。其實說鬼話比說真話容易多了,甚至連書都不必讀,信口開河,信手掏一疊高帽出來,瞎說一氣,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既討好了別人,也省去了自己智慧的浪費。然而我相信墨白的哲學,既然荒廢了半天時間不在屋里寫作,就必須說點真東西,以免浪費自己和別人的生命,玷污文學的圣潔。幫助傳播虛偽,是一種罪惡。
從與墨白相識,到相互成為朋友,他的沉穩、不事聲張、坐得住、守得住真讓我羨慕,無論什么時間打電話,總能聽見他那舒緩、柔和的回應,證明著他一直坐在桌邊,過著平靜的日子。他的聲音給人安詳、自適的感覺,反映出怡然自得的心態。交往這么多年,從沒見他流露過煩惱,一副樂樂呵呵的樣子,好像只要有文學,生活就很稱心。時下文人不僅難以安于寂寞,更不肯安于不做官。我不幸做了幾天官,盡管并不自愿,說到文人的官癮還是有點礙口。我很遺憾,在任時沒為墨白謀得一官半職,還常勸他,啥也別管,只管寫你的東西。然而墨白好像并不介意,看著別人很在意官呀位呀,話語權呀,座位名次呀,他不但一點不動心,反而好像更篤定。我發現,這個文學上很現代的人,心靈上守持的卻是中國傳統文人的傲骨。正直、正派、有氣節、有抱負,這是中國傳統文人的品格。說他是性情中人也好,耿介也好,他自己都不在意。我行我素,自得其樂。他比我強,我做了幾天官,出污泥而有染,有時候還很入世,墨白卻是對文學之外的事情沒一點興趣,因而他的心靈更純凈,處世也更寧靜、淡泊。反映在他近幾年的創作上,作品里固有的筋骨感更強,多了些練達、超脫,形式和語言也都更見境界。
1992:陳年書簡
墨白:
你好?前幾天把你的《幽玄之門》和令兄方友的《謊釋》都抽空拜讀了。你曾說過讓我談談讀后印象,也就不避偏頗,隨便聊聊。
相比較而言,令兄畢竟長了幾歲,對人生看得淡多了,作品在題材、寓意與語言上都更顯超脫,而你的《門》讓我讀完難免生出許多悲涼。你依然是農民的兒子,潛意識里流動著河南作家天生的難以擺脫的憂患感。這是河南作家的根,中原文化的根,百年來中原人民的苦難現實深深烙印在文化人的心里,使他們無以解脫,不自覺地總在那兒仗義命筆,表達著由人治、貧困惡性循環演出的無盡的悲劇。真不知何時才能倒轉為文明——人權——法制的良性循環?更令人悲哀的是,中原文化狀況其實是中華民族的最典型切片,《謊》與《門》恰恰連通為一軸長卷,由現實而溝通著歷史,透射了這個循環。在這個意義上,方友的《謊》與前二年他見好的《虛幻構成》也仍然并不超然,并不虛幻,而是實實在在的中原的生存狀態。恕我直言,毋寧說,你們所靠的并不是現代先鋒意識的人性深處的憂思,依然是現實主義的最具力度的寫實力量。在這個意義上,可不可以說它們是河南的新寫實主義?它們區別于八十年代前期的寫實,在于它從社會層面的思考回歸到人生命運,焦點更集中于人的生存狀態,即,它們更合乎人性。不再由傷痕、反思導致對政治的思考。政治不能拯救人性。圖解政策,闡釋歷史,并非現實主義的真諦,甚至可以說是虛假、粉飾、偽現實主義,從根本意義上背離現實主義,因而被卡#8226;何#8226;塞拉(198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斥之為“次文學”“非文學”。
我曾如你一樣在這樣一條路上滿懷熱情地走,今后也許仍不會丟棄它,但我覺得我們的憂患拘泥了我們。中原農民是可憫可憐的,但僅僅憫憐無濟于事。更重要的是,吳殿臣的不顧一切不要命的掙扎,帶著悲壯絢麗的色彩,中原災難中的人,靠這種野獸般的本能生存繁衍,強韌地活下去,而且不因任何災難而萎頓。這是一種近于原色的野性,一種未被現代文明異化的剛勇。現代文明使人更理性,更智慧,同時也使人更脆弱。小說未能從這個意義上發掘中原人的深層的人類意義,就是因為作者被太濃的悲憫意識拘泥的原因。我們談了多少次,中原作家十年來一再討論這個問題,我們之所長——生活、憂患的人生,亦即我們之所短——哲學、美學思索的欠缺。所以,《門》中語言、結構、意蘊氛圍的不足依然很明顯。比較之下,《謊》在這些方面就更嫻熟,更老到。方言痕跡過重,也容易破壞閱讀快感,我以為文學還是應該講究語言的高雅、純凈。
我覺得也許將自己的創作置于清醒的領域意識里會更好地解決憂患意識與哲理思索。如斯坦貝克,《伊甸之東》是人性哲學小說,《憤怒的葡萄》則是社會世態小說。不知讀過后者否?如果讀讀,對照《門》(它們屬于同一寓意),可能會明白許多問題。
囿于所見,信口開河,只是真誠的交談,一己偏好,不足為訓。書以參考。
順祝愉快!
田中禾
1992、10、30
1996:在夢境中追尋現實
這是1996年我為墨白《尋找舊書的主人》寫的一篇短評,拿十幾年前的眼光來對比今天墨白的創作,也許不無啟迪。
墨白是屬于九十年代的(雖然他在八十年代后期已經發表了一些有影響的作品)。他生長在中原,潁河邊,一個農民家庭。他讀師范,學美術,干過工人、漆匠、教師,現在是編輯、作家。直到要寫這篇小文,不得不把近幾年讀墨白小說的直覺琢磨一下,我才意識到以上背景的重要。
最早我曾注意到墨白在一個會上的發言,由于我總是不遺余力地抨擊陳腐的鄉文學觀念,強調文學的雅致、創新和藝術性,因而聽到一個來自生活底層、以寫鄉土題材為主的小伙子虎虎有生氣地提出小說的形式問題,當然很高興。后來讀了他不少作品,覺得這是一個既有才華又有自己想法的青年作家,從一開始就非常自覺地追求藝術形式的創新。對于浸透了農民文化、泛濫著俚俗趣味、感覺遲鈍的河南文學,他使我看到新的文學觀念已經不再是空的認識。后來有人批評墨白趕時髦玩形式,我說,其實他遠沒有從傳統現實主義掙脫出來。他知道必須掙脫,他有了這個自覺性,這就非常可貴,河南作家必須有強烈的創新意識才有可能改變平實的舊面貌。即使是形式游戲也意味著睿智閃光,有利于啟迪心智、激發幻想和激情。沒有幻想和激情,文學還有什么生命力?那時我和墨白還不算認識,也沒有交談過。
這幾年,他在全國一些有影響的刊物上發表了近百萬字作品,大多數我都讀了。混沌學里把混沌運動最終都要趨向一點的這個點,稱為“吸引子”,小說創作也是一種混沌運動,在看似隨意、千變萬化的創作活動里,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吸引子”潛意識中的心理情結,墨白的心理情結是什么? ——讀他的小說我時時感覺到墨白的痛苦(盡管創作過程肯定給他帶來愉快),我感覺到他內心深處兩個精神世界的沖突和失調。到目前為止,他一直靠這兩個世界支撐著他的作品:一個是浪漫的虛幻的構想,一個是嚴酷的現實苦難和人生苦難。
毫無疑問墨白很善于編織故事,這是作為小說家必不可少的素質,由于他更重視營造講述本身的技巧,他就把自己的小說經常放置在虛擬的氛圍里,使他的作品帶著九十年代的特點,因而區別于傳統的寫實。它使我透過風沙彌漫的黃河故道依稀看見穎河靜靜的流水,懷想中原文化的性靈——寧靜的冥想,癡狂的神游,在發人幽思的民風和神話里的鄉村的童年,故事無所不在。敏感的少年,耽于幻想的少年,愛做白日夢的少年,他總在追戀著美麗的情感,追尋著一個虛幻的影子。到了后來,這目標變得并不重要,他沉迷的是這追尋的歷險過程,世界呈現出的歧路的迷茫,生命運動的混沌的神秘,使他備嘗迷失的樂趣。所以,他的小說常常以追尋、重訪、鉤沉為載體。他追尋的并不是一個過往的遺夢,其實是要帶著自己進行一次假想的旅游。
但這個一出世就開始了艱辛人生旅程,至今依然與他的鄉土一起經歷著苦難的農民的兒子,他的心靈能夠像博爾赫斯那樣籠罩著平靜、和煦的陽光嗎?他敏感的天賦深印著噩夢般的磨難,當他步入交叉小徑的花園時,智慧游戲不斷被父親多皺的臉龐、母親佝僂的身影遮斷,貧困、愚昧、粗鄙、邪惡是墨白心底的幽靈,時時從他的意識里冒出來,使他追尋美麗的幻游最終變成可怕的夢魘。故事總是悲慘的,結局總是沉重的,過程也布滿陰郁的暗影。構成他小說的核心,使他借以制勝的,仍然是一個撼人心魄的悲壯故事;仍然是人道主義和深重的憂患感。
這便構成他小說的藝術特點,同時也成為他的程式:以童話的眼睛切入,以美夢不斷被破壞展開,以現實的嚴酷結束。大致是前期作品更側重現實苦難,更依靠人道主義(《黑房間》《同胞》《幽玄之門》《寒秋》……);近年作品更側重追尋情感,朝向生命的悲劇意義(《白色病房》《重訪錦城》《航行與夢想》《俄式別墅》……)。
《尋找舊書的主人》很典型地代表著他近期的藝術思路。它構思工巧,彌漫著美麗的憂傷。它的前半部充分展示了作者富于才華的想象力和對人生追想的激情,一直到被燒傷的女人露面之前,作品致力于營造平凡的人世的莫測感,雖然花費了許多與情節無關的筆墨,但讀來仍然感覺它是集中的,流暢而饒有興味,是一種動態的把握,被蒙太奇調動著。我想,照這樣的氛圍走下去也許同樣可以揭示人生的苦難和無奈。可是,陳平這個名字似乎觸發著墨白心底的幽靈,他沒法把握自己,他不但要為她組織出最悲慘的人生遭際,而且還要把美好的往昔一起推入陰影。為什么她不可以有平淡一些的生活呢?平淡,也許是更深層次的悲哀。為什么她不可以真的從“我”的視野里消失而讓舊書永遠成為一個期待?大約不展示苦難作者就覺得沒有了力度。開頭他并沒有擔心讀者的悟性,一張燒傷的女人的臉使他的紳士風度失措,節制變為煎迫,夢幻一層層被揭破,醫生用具體的說白試解朦朧,讀者的好奇心實際起來,即使結尾再出奇筆,仍然無法挽回人生莫測的迷霧散去之后的悵然。陳平的故事本身的陳舊感還不如不追敘更好。(看起來這仍然是技術處理的問題,卻又不僅是技術問題。深層原因在對人生的認識,對人生情節在人性層面上的意義的發掘,但這理性的思索又必須用技術來解決,那當然要難得多了。所以,像我這樣評說,也如空談人文精神、終極關懷一樣,比寫小說輕松多了,又能見出自己的高人高見。)對照他在《收獲》上發表的《重訪錦城》,不難看出墨白的心理軌跡。他堅持不懈地想要在智慧游戲與現實苦難中找到一座橋,或者說,他頑強地想要把現實的猙獰、丑惡融入美麗的夢游。這當然是有意義的,他也已經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
我總是認為一個作者的所長就是他的所短,作家不會在不成熟中死亡,卻總是死在自己的成就里。他借以取勝的東西也是他最容易失陷的所在。我害怕評論別人的作品,愈是誠心誠意愈容易干擾別人的思路。即以墨白論,在《幽玄之門》之后,我曾寫過一封信和他討論人性與現實的問題。幾年時間過去了,他發表了那么多作品,足見他的勤奮和孜孜以求的精神。讀他的作品,覺得他有時在拼命掙脫現實的負累,有時似乎又在拚命掙脫虛幻的蜃景,表現在敘述的結構和語言上也可以看出有時優雅,有時粗實。以我的一己之見,如果能像《尋找舊書的主人》的前半部那樣氣韻貫通,情緒集中,也許他的作品面貌會大為改觀。但我真的覺得別人的話只能參考,因為牙疼的是自己,別人說話的時候都不牙疼。
作者檔案
田中禾:河南省唐河人,當代著名作家。曾任河南省文聯副主席、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第五、六屆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現為河南省作協名譽主席。出版長詩《仙丹花》;中短篇小說集《月亮走,我也走》《印象》《轟炸》《落葉溪》《故園一棵樹》;長篇小說《匪首》《父親和她們》《十七歲》等。曾榮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第四屆《上海文學》獎、《奔流》文學獎、《莽原》文學獎、《天津文學》獎、《山西文學》獎、《世界文學》征文獎及第一、二、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部分作品以英、日、阿拉伯語譯介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