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小姐

時間:中國歷史上一個特別的轉型期

地點:鄉村，離城不遠，士紳家的廚房，旁邊是仆人的住所

人物(以出場為序):桂思娣老爺家的廚娘

項強男仆，去城里打過工，見過世面

朱麗小姐，跟洋傳教士念過書

1

[傳統節日之夜，音樂起，更夫敲一更。

[村民們在幕后的禾場上舞獅子，人聲樂聲喧嘩，十分熱鬧。

桂思娣:(在廚房灶上忙碌著，唱)

禾場上鬧哄哄人歡獅子叫，

廚房里冷清清煙熏火燎。

為男人情濃濃溫酒烹肴，

不許他興沖沖忘了相好!

(走到廚房門口焦急地張望，白)

死項強，還不快點回來!(回到灶前起鍋裝碗)

[項強手里拿著獅子舞的頭套氣喘吁吁跑上，和桂思娣撞上，被潑了一身水。

桂思娣:你怎么才回來?

項強:噓——才回來?我這還是溜走的呢。

桂思娣:“溜”走?

項強:那小姐好生奇怪，還是跟洋和尚讀書的，深更半夜來跟下人一起舞獅子!

桂思娣:小姐剛剛退了城里姑爺的親，心里頭又是火又是騷著呢，你可別去沾她!快來喝酒吃菜，都是老爺家的好東西，老爺叫我賞給你的。

項強:(得意)老爺賞給我的?

桂思娣:本來是賞給我的，老爺把我許給了你，就算是賞給你的吧。(把一雙厚底靴重重地放在桌上)

項強: 如此多謝老爺!(急忙放下獅子頭套，對靴子鞠躬行禮，突然一愣)哎!老爺把你“許給”了我?好像你是老爺的千金似的!

桂思娣:喲!你還想娶老爺的千金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本小姐可是老爺身邊的——(不說破，讓觀眾自己體會，用眼神示意項強)肯下嫁就是抬舉你啦!(項強不理睬她，只管坐下假裝斯文地吃喝)哎，你說，小姐今日也太不像話了，和一群男人一起拉拉扯扯的!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她還是個千金小姐，這、這成何體統啊?她這樣胡鬧，連我這個做下人的也要看伊不起了(上海話)。

項強:好了，好了，闔府上下，誰能比得上你呀!哈哈哈哈，過來陪大爺我喝兩盅。

[桂一屁股坐項腿上，一同大吃大喝起來。

朱麗:(先聲奪人，內唱)

鑼鼓響嗩吶喧眾聲齊放，

(舉著舞獅的繡球帶著醉意上，唱)

鬧節慶逗舞獅煩惱全忘。

可恨那仆人他有福不享，

撇下我獨自個溜進廚房!

[朱麗一腳踢開門。

[項強推開桂思娣，本能地低頭站起來，嘴里還在使勁吞咽著滿嘴的食物。

桂思娣:小姐!(急忙爬起，畢恭畢敬接過小姐的斗篷)

朱麗:(把繡球往桌上一擱，拿起酒壺，往杯子里倒酒就喝)良宵美酒，佳人相伴，愜意得很啊!(蔑視地觀察四周)過來，陪我同飲。

項強:這——小人豈敢?

桂思娣:他是下人，你理他做啥呀!

朱麗:(瞪她一眼)廚娘，要你多嘴!(對項強)來。

項強:這——

(唱)這小姐真是好孟浪。

朱麗:(唱)這莽夫莫非不識相?

桂思娣:(唱)這混蛋能讓小姐看得上?

朱麗:(唱)膩煩了珍饈還是野味香。

(舉杯對項強，白)洋人教的規矩，男士要陪女士飲酒。來!

項強:(唱)她這是花嘴皮子將我誑?

還是迷上了項強心真癢?

朱麗:(唱)富家子四體不勤五谷盲，

灌滿了墨水亦是軟皮囊，

你這個農家健兒性情爽，

焉能夠枉為男人陽而不剛?

桂思娣:(唱)她這是喝高了突發奇想，

借醉態戲弄我可憐的項強!

朱麗:廚娘，快去上房，與我取上等好酒來——

[朱麗自飲。桂思娣暗扯項強衣角，示意“快溜”。項強不睬，桂思娣掃興地下。

項強:(白)朱麗小姐——(唱)

適才聽得思娣講，

小姐退親休了準新郎?

驚嘆你心高氣傲有膽量，

竟然把豪門公子甩一旁。

莫非是京城天高地更廣，

放長線釣大魚你另有主張?

朱麗:哈哈哈!(喝酒，唱)

不知者休得謬猜想，

細藤蘿方需攀高墻。

朱麗已然木秀林上，

何必攀附借蔭涼?

(白)飲了這杯!

項強:(唱)你真要不顧體統邀我飲瓊漿?

朱麗:(唱)縱豪情狂放暢飲逍遙一場。

哈哈哈哈!

2

[音樂聲中，更夫緩緩敲二更。

項強:(拿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向朱麗敬酒)小姐，這廂有禮了。……我這里先干為敬。

朱麗:(坐下來，挑逗項強)先罰上三杯，再來敬我。

項強:(一口喝干杯中酒)飲酒三杯，本為美味，若以為罰，恕不奉陪。我呀，還是給老爺刷鞋吧。(捧起老爺的厚底靴坐下來刷，似乎完全不把朱麗放在眼里)

朱麗:喲，你還有點骨氣?過來，給我刷鞋。

項強:小姐的鞋無需如此打理。

朱麗:方才舞獅的時候，被你踩臟了。(翹起一只腳)刷。

項強:(倔強地)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誤給老爺刷靴子，小姐一定要刷，請稍安勿躁。

朱麗:老爺今夜不在，先刷我的，有特別犒賞。

項強:什么犒賞?

朱麗:我——讓你親我的——

項強:什么?

朱麗:繡襪!

項強:親繡襪?哈哈!(唱)

想當年我還是童稚小娃，

常來這莊園邊玩樂戲耍。

某一日追小球鉆到墻下，

乍睜眼見仙女渾身發麻——

娥眉翹膚脂凝朱唇秀發，

恨不能撲上去親她的鞋襪!(上下左右打量她一番)

昔日景又浮現如影似畫，

嘆仙子已長大，白襪上繡了花。

(白)罷罷罷!(唱)

闖蕩江湖浪天涯，嘗遍炎涼甜酸辣，

兒時夢付之一笑哈哈哈!(欲擒故縱回去繼續刷鞋，用眼角瞟朱麗)

[朱麗站起來，盯著他，一步步走過去。突然，桂思娣放過來一只小鳥——是嗩吶聲和朱麗的表情。并告訴觀眾，她心愛的寵物飛來了。朱麗伸出手接住小鳥。

朱麗:靈哥，你怎么到這里來了?給我回去。(命它飛走。桂思娣又把鳥轟回來，小鳥在空中轉了一圈又回到朱麗手上)靈哥，怎么又來了!噢噢，靈哥乖，靈哥聽話，我這忙著，你先回去，過一陣再跟你耍。(終于把它支使開去)

項強:小姐真會逗鳥——

朱麗:戴上你的頭套!(項強一愣)現在我要逗獅子——

項強:理當效勞。可是——小姐深夜舞獅，不怕人看見讓人笑?

朱麗:本小姐怕誰?誰人敢笑?

項強:不過，思娣看到會發飆——

朱麗:哼，我管你跟誰相好!難道我會跟她去搶，你這無用的草包!戴上!

項強:得——令!(拿起獅子頭套戴上)

朱麗:(拿起繡球舞了幾下)這地方太小，咱們出去。(舞出門外)

[項強跟出門外和朱麗舞起來。開始是朱麗逗項強的獅子，漸漸獅子發起情來，正舞得來勁，傳來聲音——舞獅子的村民喧鬧著走近了!

村民:(內)哎，弟兄們你們看那是什么?花里胡哨，上躥下跳，吱吱扭扭，咿咿呀呀……噢，原來是雞飛貓跳!

朱麗:(突然停住)是那些舞獅的村民?

項強:(摘下頭套)糟了!(推開門，對朱麗)只好委屈一下，快到屋里躲躲。

朱麗:(探頭一看)這是什么所在?

項強:在下的臥房。

朱麗:如此齷齪——

項強:你只怕腳下齷齪，就不顧面子受挫?

[朱麗咬咬牙，一跺腳，跟項強進屋。

[舞獅子的喧鬧聲來了又去了。

3

[桂思娣上。

桂思娣:(四面張望)啊——她鉆進了項強的房間?!咳!我干嗎把舞獅子的引過來?本只想嚇唬她一下，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乖乖回閨房睡覺去。誰想他們逼得太近，倒把她逼進了——咳!(唱)

獅子舞還在鬧鬧哄哄，

黑屋里怎會無息無聲?(走來走去，耳朵貼到門上探聽)

死沉沉難道已在做春夢?

撲通通這顆心要蹦出胸!

格拉拉忽聽得床第搖動，

眼昏昏像看見顛鸞倒鳳!

(恨得舉起拳頭正要擂門，突然收住，聽到屋里傳來聲音)

噼啪啪小姐果然亮身份，

惡狠狠扇起耳光讓他疼!

(白)讓他疼!讓他疼!讓他疼!!(下)

4

[音樂聲中，更夫敲三更。

[小屋里傳出項強如雷的鼾聲。朱麗恍恍惚惚上，心煩意亂。

朱麗:(唱)夜深沉萬籟靜天昏地暗，

月上仙一眨眼跌落凡間。

千金軀陷沉淪渾身抖顫，

花容損貞節失我自怨自憐。

[項強上

項強:哈哈!(唱)

小姐送上俊臉蛋，

搖頭擺尾來求歡。

昔日墻下小不點，

今朝騎上仙女玩。

馭獅下海撈明月，

駕霧騰云上青天!

(朱麗咳嗽。項強白)娘子——

(唱)親熱的掌印猶扎眼，

臉上為何愁云添?

闖江湖，遣憂煩，

項強教你把心放寬。

我帶你去遠方開個客棧，

美嬌娘坐前臺何愁財源!

待到銀元堆如山，

去向朝廷把官捐，

平步青云宏圖展，

厚祿高官世代傳——

朱麗:你要我和你私奔?

項強:我帶你去尋出路!

朱麗:(不屑地)你那也叫“路”?我現在就是千金小姐，爵祿傳人。

項強:呸!原倒是小姐千金，可如今不值一錢!千金小姐為何勾引下人、酗酒尋歡?爵祿傳人怎會辱沒老爺官聲、敗壞宦家體面?不要忘了，從此后我才是你的天!——跟我走!

朱麗:(唱)如此私奔必遭咒，

永生永世莫抬頭。

項強:(唱)只要功成壯志酬，

流言蜚語自然休。

朱麗:(唱)小人可以不知羞，

大戶最怕鑠金口。

項強:(唱)“大戶”財主臉皮厚，

心狠手辣賽惡獸。

荒年逼債奪田疇，

逼死多少老村叟!

我帶你出走將你救，

你理當謝恩熱淚流。(伸手摸她臉)

朱麗:(推開他唱)巧語花言混美丑，

揚鑣分道不相謀!

項強:(白)哼——

(唱)告辭之前需付酬，(掏出一個銀元扔給她)

銀元一塊陪半宿。

朱麗:(唱)千金之軀焉能售?

小姐先祖乃王侯!

項強:(唱)你若不愿與我同舟，

豈非將此當青樓?

朱麗: (憤然把銀元扔還給他)

(唱)竟敢誣我賣花鬻柳?

你才是行尸走肉臭!

項強:(唱)非賣春你就跟我走，

壯志未酬誓不休!

朱麗:(唱)區區仆人何所有?

你憑何能將我救?

項強:(唱)且看我創事業，顯身手，

青史標名萬古留!

(語氣軟下來，表白)聽我相勸，趕快上樓打點行裝，帶足“盤纏”，趁老爺回來之前逃出城去，從今后夫唱婦隨，相依相伴。

朱麗:這——

項強:快些準備去吧!

[項強開始整理行裝，從床下拿出偷藏的老爺衣服以及幾吊錢。朱麗驚愕，項強解嘲似的一笑，脫下仆人衣服一丟，穿戴起老爺的衣服。正得意之時，桂思娣破門而入。

項強:思娣——

朱麗:(大驚)你——起得早啊?

桂思娣:(冷冷)您——沒睡好吧?

朱麗:(轉身)我睡得好不好，與廚娘何干?

桂思娣:(高聲)你睡了我男人，我當然要管!

項強:小點聲——(一把捂住桂的嘴)該干啥干啥去!(示意朱麗收拾好貴重東西)

[朱麗急下。

桂思娣:你想跟她私奔，先從我尸首上跨過去!

項強:啊——哈哈!思娣你真是不開竅，我怎么會跟她去出逃?嬌生慣養一包草，哪像你心靈手又巧!

桂思娣:哼!花言巧語說得妙，你當我瞎眼沒頭腦?指使朱麗去偷盜，你們好攜財遠走樂逍遙!

項強:咳!我哄她替我去找財寶，錢到手你我一起拔腿跑!快回房去收拾行李打好包，你要磨蹭我可不等你到明朝!去不去?

[桂思娣一跺腳下。項強得意地從另一方向下。

5

[音樂聲中，更夫敲四更。

[朱麗挎一個小包袱上，嗩吶聲和她的表情說明她隨著先飛出的小鳥而來。

朱麗:(唱)整行裝無方向兩眼一抹黑，

見金雀有靈性一定兩相隨。

這鳥兒歌喉妙遠比人聲美，

哪像那大老粗鼾聲響如雷。

朦朧中且隨他跋山涉水，

(滑步、翻身等技巧。慢慢站起來，接唱)

天蒼蒼野茫茫，不知何日再覓芳菲!

[項強上。

項強:收拾好了?

朱麗:事已至此，且隨你闖蕩天涯去吧!

項強: 對，這便才是!(上下打量朱麗，不見大件行李，試探著問)東西都收拾完了?

朱麗: 完了。

項強: (又前后打量看是否有裝財寶的箱子)你、你你，收拾完了?

朱麗:是啊，收拾完了!

項強:(看著她手上的鳥)你這又算何意?

朱麗:我最心愛的鳥兒，去哪兒都離不開的。

項強:你還要帶著它走?!

朱麗: 有何不可?

項強呀呀呸——(唱)

這樣的金絲嬌雀如何供養?

如此的蠢頭木腦太過荒唐!

你家的金銀財寶為何不想?

趕快去搬出來咱遠走他鄉!

朱麗:金銀財寶?

項強:金銀財寶!越多越好，開客棧要本錢!

朱麗:(腦子里一片茫然)平日里我衣食無憂，過年爹爹給的壓歲錢至今還在妝盒之內。金銀財寶有何用?沒有金銀財寶，就不能開客棧了?

項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說什么?!

朱麗:況且，貴重之物都在爹爹房內，箱上有鎖，焉能取得?

項強:(嘲諷地，輕聲)箱上有鎖，焉能取得?哈哈哈哈!

[項強歇斯底里般地大笑，滿臺走八字。他知道“沒戲”了，他的宏圖大業被朱麗的幼稚思維搞得灰飛煙滅。

朱麗:(六神無主地)不要笑，我害怕!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項強:不知道怎么辦?哈哈!你居然不知道你該怎么辦?我告訴你，我來告訴你!(邊說邊從朱麗手上一把抓過虛擬的鳥，猛地擰下鳥頭，朝地下狠狠一摔)

朱麗:啊——(幾乎昏厥過去，唱)

野蠻人竟然會如此殘忍，

心愛鳥霎那間身首兩分!

那魔爪擰折了我的脖頸，

我早已沒頭腦瞎了眼睛，

[朱麗癱倒跪在金絲雀尸首旁邊。與此同時，項強把朱麗身上的小包袱一把搶過，企圖找到些許銀兩。包里的小內衣等散落一地。

項強:呸!是你瞎了眼?還是我?

(唱)錯把肚臍當眼睛，

竟要千金坐臺去收銀。

細皮嫩肉有何用，

只配給死鳥去守靈!

[項強走八字，揉胸!想拉小姐起來再去找銀子。

桂思娣:(內，高聲)老爺回來啦!

[音樂節奏加快。

項強:(一驚，自言自語地)老爺回來了?天亮尚早，老爺怎會回來了呢?

[音樂節奏再加快。

桂思娣:(內)老爺回來啦!家院、門官、轎夫、馬童，快來好生伺候——

[音樂節奏再加快，高潮處加京胡Solo。

[項強大驚失色!顫抖著脫下老爺的衣服，穿起仆人的號衣，但在伸袖子時沒伸進去，最后只能斜膀一系。

項強:(卑躬屈膝地拱手作揖)老爺，老爺，您辛苦啊!

6

[音樂聲中，更夫敲五更。

朱麗:(唱)望窗外似有一絲蒙蒙亮，

探心中卻是無限凄凄惶。

鳥兒啊鳥兒，你從此再也不歌唱，

留下我獨自個好不凄涼。

朱麗啊朱麗，你怎能忍受男人如此窩囊?

你怎能接受女人這般無望?

你怎能經受世間如許惆悵?

你怎能承受乾坤如此荒唐!

舞獅子的歡笑猶在耳旁，

金絲雀的慘叫痛斷肝腸。

夜已盡地面依然無曙光，

我的鳥正在喚我去天上——

[朱麗游絲一般的聲音唱著，慢慢“下腰”“臥魚”地倒下，先前舞獅子的繡球拉開而成的紅綢帶從空中飄下，落到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