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女性朋友是服裝設計師,年紀輕輕就已經成名,但她卻和一個出身平凡的保安戀愛了。她毫不介意他的出身,帶他去看服裝,引他認識圈中名流,小保安漸漸獲得了某種自信,甚至能就服裝設計發表一些意見。聚會上,他坐在她身邊,顯得十分快樂。
然而我卻想,如果他和她分開了呢?恐怕他再難有這樣的機遇,獲得她這樣身份的女孩子的垂青,也難再獲得這樣強度的、自覺的、細膩的、有建設性的愛,如果他能忘記還好,但我怕他多半忘不了。
由三島由紀夫的小說《肉體學校》改編的同名電影,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劇中女人叫多梅尼克,服裝設計師,住大房子,穿好衣服,過上等生活,已經人到中年,欲望卻沒死。偶然在不大名譽的地方結識了一個英俊性感的服務生,開始是金錢交易,漸漸成了半信半疑的交往,而后是小心翼翼地同居。他們是不平等的,在欲望的世界里,他比她宦有,所以他以為是他在支配她,所以敢于不羈地說:“我經常出去,我們是否能繼續,取決于晚上我是不是回來。”但在人的世界里,她比他富有,她知道怎么收拾他,她把他趕了出去。幾年后他們再在街上遇見,他落魄潦倒,生了一個女兒拖在手里,穿著一身廉價的不合身的衣服。糟糕的是,半路的瞎比天生的瞎更痛苦,他已經見識過更好的生活:更強烈的欲望、更細膩的情感,卻無力延續。沒有比這更惡毒的報復了。
讓人知道這世界上有更好的、更強烈的、更豐富的人和事,是不是一件好事?著那人有能力追求,有資格延續,是造福:若那人沒辦法得到,沒能力經營,就是禍害。知道比不知道更糟。《長恨歌》里就有這么一段,被選成“上海小姐”的王琦瑤和外婆回到鄉下去,外婆看著王琦瑤,知道王琦瑤的日子將會很難,而且會越來越難。因為“一個人如果長得好,是最怕她自己知道的,偏偏在上海那樣的地方,人人都要爭著搶著告訴你”,人一旦知道這些,又怎能甘心于落地生根呢?
王琦瑤還算是有資質的,尚且如此,那些沒資質的呢?看《今生今世》,逃亡路上的胡蘭成,一路留情,到處招惹小地方有點小秀麗的女人,認真地啟發她們沉睡的感情。但他注定是要走的,她們還得留在原地,情感認知度卻已經被調教到半空中,卻再難遇到這么體貼入微、這么會說話、這么懂情調、這么會調情的主兒。從此,普通的男人都難入法眼,再好的人都得被她們撿起來和那個影子進行比較,她們得用剩下的半輩子做個悵望窗外的包法利夫人。她們的日子從此也很難了,而且越來越難。
有時候,讓別人知道外面的世界,知道有更多的可能,從此生出不安穩的心思,也是福禍難料。我有個作家朋友到小地方體驗生活,大力夸贊房東的兒子“聰慧”、“是個天才”,他本是無心。但過了幾個月,那個孩子捧著自己寫的小說來了,并且還打算繼續寫下去,他本來可以安安穩穩地在小地方結婚生孩子,實現他開一間超市的夢想,這下全毀了。
所以,愛被啟迪未必是福,欲望始終沉睡未必是禍。有時,喚醒欲望,啟發精神,需要智慧:而不動聲色,靜觀其變,任它自生自滅,需要更大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