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 院
庭院當得一個“深”字。如果在黃梅雨季,墻腳的青苔像燈心絨一樣開始厚實,青磚青中開始泛黑;夜里,屋脊上的野貓和家貓的凄厲叫春伴著檐角的雨水一滴一滴滴瀝下來。如果等候了許久的陽光像一片磨薄的刀鋒,透過花格子窗,打在黃銅的門環上……這一切都當得一個“深”字——庭院深深深幾許啊。這深,就徑直往臉色蒼白的文弱書生的心里去了,當然,也像一個猛子,扎入待字閨中的姑娘的閨夢里去也。庭院的深,包含在一些通往墻外的石級上——甚至徑直通往河埠頭,最后一條石級脈脈含住的水——一個晃晃悠悠的舊夢。庭院之深,是因為還藏著這樣一些舊事物:井——此生,將有多少次,低頭目擊那臨終之眼的波光;井欄——光溜溜的歲月之吻痕;花墻頭——一排大肚子的甏嵌在泥墻上,甏里已積滿了一年又一年的雪水;銹跡斑斑的廊柱上的鐵釘——我總是懷想它嵌進木頭里去的那一部分,呵呵,它還是那么透著一分鋒利的光亮;還有橡皮筋勾勒出的我們的童年;漆黑的淤泥吐出的一個分幣——面值越大則我們的驚奇越大;一縷烏黑的發絲——像炊煙一樣裊娜,像肢體一樣糾纏在一起;穿過長廊的叩門聲——那聲音似乎也被狹而窄的走廊擠瘦了;還有滿月撒落的一地碎銀——那么輕盈,仿佛它的等價交換部分歷經宋元明清已經花費殆盡;頭頂千年的月光,經過瓦楞草,經過冰裂紋的毛玻璃(這就是十年寒窗之“窗”),也不會拐彎,卻讓假山和池沼分出了層次;其實庭院最深部分,是大少爺與另一個滬上女人的愛情,這水底下的愛情火焰,被一聲斷喝徑直帶到棺材里去了……清寂的庭院還有另一層意義上的深——民俗之深,在層層圍墻之中,紅白喜事,小兒出生,滿月,抓周……花樣兒百出的排場,輪番上演;那隨時間而來到的節氣——元宵、清明、端午、七月半、中秋、冬至、除夕……一個輪回接著一個輪回,每一次都是那么的熱氣騰騰。而看護庭院之深的,除了兩個忠誠的石獅子,還有兩只高掛的紅燈籠——我想,這就是中國民間詩意的最通俗的部分。由幾何形的點線面構成的中國庭院,除了以上的實在內容,當然還包括了虛情假意的中國式狡黠。出于一般大戶人家財富不外露的心理,我在江南的某些庭院的最外面看到的,絕對不是張揚醒目的建筑,而是極其平常,與大多數普通人家并無二致。只有深入到庭院的內部,才會陡然驚訝,小鎮庭院之深,不是普通的尺子所能衡量的。因為在這樣的庭院里,除了世俗的精明,還有儒家的倫理,還有古代中國把藝術的元素融會到日常生活里去的那份情懷。
木 頭
木頭與人有關的方言是: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木棺材、木瓜、木卵……總之,凡與木頭搭邊的,人皆取其貶義,難道是木頭太聰明了,以至與它一沾邊,人即刻蠢笨如牛。按理,木頭老實巴交,蘊藉質樸,既不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又不會以花里胡哨取悅世人,它該得到贊美才是。雖然,木頭看似不智,卻暗含儒家尊崇的“仁”之品質。然而,木頭含冤,已非一朝一日。吾鄉這些借用木頭數落具體個人之方言,不知道始于何時。因為有了這些方言,木頭成了愚笨之人的一種修飾物。作為一種修辭,木頭是委屈的,幸虧木頭沒有嘴巴,否則,它一定會喊冤;幸虧木頭的自尊心自從它被清算出森林的那一刻,就已經干涸了,否則,它閃身就會回到遠古的洪荒時代里去。在人類的古典時代,是木頭幫助我們趕走了野獸,渡過了大河,藏好了尸骨以及來生的夢想。可以說,是木頭給了我們一個具體的家園;是偉大的木頭庇護了我們,使我們有了一個棲身之所。但是,在時間的長河中,溫暖、樸素、敦厚、寧靜、單一的木頭,何以成為了愚蠢的一個代名詞?其間,木頭能指的這個變化,真是匪夷所思,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從木頭被請出森林以來,人類好像忘記了,恰恰是木頭內質中鉆出的火,照亮了人類直立行走的路;是一根根老實巴交的木頭,帶給了我們文明。隔著一段空間的距離,我以為,古代的游子對于家園的實物記憶,就是一根木頭,以及木頭的無限化身——兩扇木門、廊柱、椽子、木閣子窗、八仙桌、書案、一條狹長的春凳、一張雕花的楠木大床……人只有在一只木條凳上坐下來,額頭靠在八仙桌上失聲痛哭,他才會感覺現世的安穩,他才能傾訴一生在外所遭遇到的坎坷。在一間木頭結構的老房子里,我們做過的所有夢想都帶有古典的氣息。所以,那些已經成了楷模的木頭,比如存世不多的明式家具,其簡約、舍得放棄的風格,是可以做一個越來越復雜時代標本的。我們現在的許多玩具,已經拒絕了木頭而用輕巧的塑料,它們完全滅除了觸覺的快感、柔和感和人情味。對木頭具有特別好感的,除卻我,還有法國巴黎的一位作家——羅蘭·巴特,他對木頭做了深得我心的總結——“木質材料就其硬性和柔性以及其自然的觸覺熱度而言是一種理想的材料;木質材料可以從它支撐的任何形式上減除鋒利棱角的傷害和金屬的化學涼意;在兒童玩它時,磕碰它時,它不振動,也不吱嘎作響,它出聲低沉而干脆;這是一種熟悉的富有詩意的物質……即使它死亡,也是在縮小中死去的,而不像那些在一種破壞性動力的局部突起的作用下消失的玩具那樣是在鼓脹過程中死去的。”在此我像羅蘭·巴特那樣懷念木頭,無條件地對偉大的木頭帶有好感,因為三十年前,我曾經生活在偏僻鄉村的一間木結構老房子里,我曾與長長短短的木頭為伍——是的,我曾用盡吃奶的力氣,扛起門角落里的一根門栓;躺在兩只木塌拼湊而成的簡陋木床上,我曾那么固執地做著一個成長的小夢;我家的兩扇如同父親性格般敦厚老實的木門——木門戶轉動時,那一記生澀的“吱嘎”聲——曾是如此地牽動著我的魂魄——我記得,我記得。當然,江南農村的一間普通農舍,一般是見不到牛腿和雀替的(那些創造了它們的無名工匠,從來沒有將其看成藝術品)。但那些輕盈、漏光通氣的木格子花窗,在我十五歲之前,我見到、摸到的,遠不是少數。它們美麗的形象,曾引發我最初的想像力。后來,在快速而冷漠的城市生活中,我自己幾乎成為一根出土的木頭。我有機會見到更多雕刻著戲劇或花卉圖案的老木頭——幾乎是中國民間處處皆在的一個個微物之神。我知道,中國人的情趣,中國人的歷史,中國民間的信仰,就在這紅漆或鎦金的木頭表面。
舊 橋
橋在小鎮的邊上。我有時候覺得,橋應該離小鎮再遠一點,遠到荒僻的野草叢里去,以便徹底和小鎮分離。現在的小鎮,早已背叛了原先的古典風格。它變得輕浮,脂粉氣,邋遢。小鎮日新月異,新得連我的眼睛都跟不上它的節奏了;新,不是不好,但這新里頭,有一種塑料味,鋁合金味,那是多么沒心沒肝的氣味;與此相應的,小鎮的居民,開始愛上每天千篇一律的點數鈔票的生活,仿佛只有在深夜拍上最后一塊長條形大門板,將一張一張粉紅顏色硬鈔清點完畢的時刻,他們的生活才獲得了提升,靈魂才得救了似的。小鎮上,到處是相同的小聰明,小伎倆,人們普遍地安于一種現狀,只關心銀行卡上數目字的攀登,對于本源的心靈,幾乎是渾然的木知木覺;而我要說到的舊橋呢,遠遠地呆在一邊,性格上有點木訥,仿佛患了抑郁癥。橋深沉而固執地沉醉在與水流的對話中——盡管這水流,已是越來越無可救藥的粗糙。原先,橋和小鎮是一個整體,有著相同的面容和性格,只不過橋更老成穩重一些。日頭沉下去,滿月浮起來,日子周而復始。小鎮在時間緩慢的流逝里,鐵打的頭顱終于也要徹底地破碎,而橋繼續堅持著一個碎片時代里不合時宜的完整,這是我一年里三番五次來到它身邊的原因。和江南的每一座石拱橋一樣,這橋當然是有響當當一個橋名字的,但我想,這個極普通的橋名,已經沒有必要寫在這里昭告世人了。就我所知,橫臥在京杭大運河上如此長跨度的石拱橋,已大多無存,如此的完整,形體上的修潔,它差不多是一個僅存的標本了,那么就稱呼它舊橋吧,因為它今日的顯赫,是犧牲了數量繁多的同伴的結果。為了它們極不情愿的毀棄,它應該謙遜,應該隱姓埋名,徹底放棄本名。于是,在我這里,舊橋成了過去年代里所有石拱橋的一個總橋名。說及它的時候,我眼前就會出現一個偉大的石拱橋的隊列。舊橋之舊,我當然知道,只有在月光底下,才會看得更清楚一些。于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緩慢地移步換影,以一種日間所無的莊敬心情,仔細地辨味每一塊石條上的凹痕。沒有人跟隨,只有一顆懷舊的心,砰砰直跳,試圖喚醒舊橋的睡眠;坐在橋頂,極目遠望,平日里難看之極的樓房被夜晚的巨手一抹了之,樹木連成了一片,成了一片云煙,仿佛是宣紙上洇開去的墨跡;沒有所謂的盛世之音,只有柔軟的水流與硬朗橋墩的纏綿聲息,還有,青草叢中蟋蟀的“瞿瞿”的清音,那是為舊橋守夜而唱的挽歌吧,調子清越,異常的凄涼。從踏上舊橋的第一條石級,一二三四……直到橋頂,東邊,五十七級,西邊,五十七級;橋頂中央,方正的石塊上,是盤龍的圖案,呈圓形,面向天宇,正好對應著今晚上的滿月。兩邊的橋欄,用石鑿的榫卯聯接,側里的一面,鑿成頗具人情味的弧形。由于年代久遠,舊橋的兩旁,石塊與石塊銜接的地方,滋長著蓬松的藤蘿以及瘦小的樹枝,仿佛安臥于云端的舊橋長出了翅膀正欲展翅高飛一般。從橋堍側著望過去,三個拱形的橋洞,錯落有致,它的虛空和兩旁引橋的壯實形成了一個和諧的形體,一虛一實,共同賦予了天地以大美;大美無言,卻讓后世之人敬畏。沒有記住舊橋的橋聯,大致有三對吧,它們是書法的條幅,以狹長的石條形式,高掛在舊橋兩旁。一座實用的橋梁,偏要那么多審美的東西,這是古人的偏執和智慧,實用與審美的聯姻,是中國古代把庸常生活提升到詩化藝術的最了不起的成就。
舊 井
舊井是配合著舊院子而活著的,仿佛一節站立的電池,那幽深的、呈圓柱形的水,就是電池里面的電。如果說,這舊式的庭院,是一個氣若游絲、即將枯萎的血肉之軀的話,這嵌于地下深處的舊井,倒是一顆很光鮮的靈魂呢;舊井只略微地高出地面,它可以長久地波瀾不興;它的謙遜,讓它歷久彌新,不至于干涸。舊井是老宅的見證人,數百年間,它目睹了太多傷心的故事;它聲音哽咽,幾乎已經不會說話了;它記得的,那穿長衫、哼平仄聲的老主人,用木蓋子將它蓋住未久,就撒手人寰了;因為一個小小的遮蓋,這個時代的長腳灰塵,就這樣被擋在了外面;很幸運的,在風云決蕩的時日,舊井保存了最后的尊嚴;同樣地,非常的歲月,舊井還保住了一位端莊少婦的貞潔。舊井并不廣為人所知。推開木門,一條碎石子鋪就的小徑,直通內屋,轉過一個門墻,有一個潦潦草草的墻角落,靠墻一邊,有一叢葳蕤的細竹,有亭亭如蓋的葡萄架子,濃陰的架子底下,秋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舊井在焉。高于地表的井圈,刻痕累累,青苔生焉;略微呈紫紅色的井圈,有了一層燈心絨似的毛茸茸的質地,這是已逝歲月所有舊物的一個標記吧。有一天,我就這樣懷著一顆陳舊之心,踏了進去。我的本意是要打探庭院主人的生活,結果,腳步被老主人用過的舊井吸引,我撫摩著舊井豎起的領子,似乎看到了主人一顆保存完好的靈魂。是的,清晨冒著絲絲水汽的舊井,已經向我發出了邀請。于是,蓋子被小心地揭開,剎那間,一汪清水(清朝的水啊)撲上了藍天,藍天俯身屈就,聽它無言絮叨。舊井是一面真正的鏡子,兀自深不見底呢;舊井有如許魅力,讓藍天甘心做一塊巧克力,徹頭徹尾地融化在里面。我擔心我的臉也會融化在里面,因此就沒敢過多地照影。我找來了一只小木桶,拱形的提手上系一條麻繩,一寸一寸地從手心里放出來,將小木桶垂至井中,直到“噗”的一聲,手和心都感覺到一份柔軟,于是,手腕左右一晃,小木桶像翻身的鷂子,“噗”的一聲,我知道,頑皮的小木桶吃到大清朝滿滿一桶或甜或苦的清水了。接著,重新一寸一寸地,將木桶提起來,實在提不動了,麻繩扣在井圈的邊沿,歇會兒,再提;小木桶并不安分,在幽深而空洞的井里,左右亂晃,仿佛不大情愿面對如火如荼的當下生活似的。費了如此這般的力氣,木桶提出了舊井,木桶里的水,仔細一瞧,只剩了半桶。手指一沾,透骨的清涼,舌頭一辨,自有一股有別于塵世間的水味。我用井水抹了抹眼睛,我想,我是為了更好更透徹地看清水的本質。井壁上,偶然看到了極細極嫩的草絲,裊裊娜娜,像是舊井主人深長的呼吸。井壁是用小青磚架起來了,硬邦邦的痕跡,極有規則,一直到井口,被一塊整石鑿空的井圈一個嚴厲的收縮,成就了我們心意之中的這一口“井”,這正暗合了儒家不以規矩不成方圓的箴言。多年以后,高大軒敞的深宅大院灰飛煙滅了,獨有這靈魂鮮潔的舊井,因為幾乎藏身在大地的腹腔里,才得以完整保存。中國的文化,我此刻覺得,正如這舊井以及舊井里的凜冽清水,幾乎是以不為人知的方式,躲藏在某個頹敗舊院的角角落落,修養生息著;它們無言,但是鮮活,只要你有心觸動它們,就會站出來說話。它們不會說時髦的話,但是每一句,都發自一具完美軀體的肺腑。
木 樓
木樓在灶間與后門頭之間,二層,完全的木結構,上下同一架樓梯,在靠近后門的墻邊上。木頭樓板因長年蒙塵的緣故,是一律的灰褐色,除了少數幾塊稍有突出,總的來說還算是平坦。樓梯口的墻上,有連著軸的一塊門板樣的東西,掛在墻壁的鐵扣上,這木樓的唯一進出口子,原來是可以蓋牢的,但是,就我所知,除了我的偶爾幾次搗蛋,樓梯口的蓋子是從來沒有放下來過的。樓梯不很陡,坦坦的,也不窄,噔——噔——噔——上樓的步子是緩慢、沉悶而悠閑的。還有,木頭的臺階與臺階之間,你是不會看到下面黑糊糊的地面的,否則,女孩子上樓,容易引起頭暈。木樓一般人家還不會有呢,有個木樓,在村子里,一般就算得是那個時代的小康人家。我外婆家有,前有矮門,后有木樓,還有狹長的過道。我外公在世的時候,也算是塔魚浜村像模像樣的人家。我很少一個人上樓去,感覺怕怕的。其實,除了晚上睡覺,大白天,樓上一般不會有人閑坐著,除非家里有人生病臥床。一個人來到樓梯口,是被自己蹬出來的噔噔的腳步聲趕上去的,真要上了樓,孤單就粘上了他。樓上很是安靜,門窗少有開著,窗縫里漏進來的光線,翻滾著塵霧,像是一根棒棒糖似的——它到底沒法照到長腳灰塵倒掛著的角落。有時候,樓上沒有聲音的那種寂靜,實在是到了耳朵里捉得出鬼來的程度。而木頭樓板的彈性,會隨著腳步的移動發生震蕩,晃晃悠悠,與我來到船艙里的感覺差不多。我記得最清晰的一次上樓,是剛剛退伍回家的大舅找對象那陣子,兩口子坐在墊家床上,兩個人低著頭(心里頭甜滋滋的吧),可是誰都不說話,各自憋著一口氣似的。我呢,站在樓梯的臺階上,貓腰低頭,豎起耳朵打聽舅舅與未來舅媽的悄悄話。呆了好長時間,還是沒有聽到好聽的話,忍不住了,就嘣地跳了出來,嚇了小倆口一跳。大舅見了我,嘿嘿地笑,也沒趕我走。自然,那一次,我吃到了大白兔奶糖——上海貨,那個年代稀罕的好東西哪。不久,大舅結婚成家。我在這木樓上,掀開女方嫁妝之一的馬桶的蓋子,洶涌澎湃地撒了一次童子尿,作為撒尿的回報,我拿到了馬桶里的一尺云片糕(隱喻步步高),棗子(隱喻早生貴子),甘蔗(隱喻生活甜甜蜜蜜)和紅蛋(即喜蛋,鄉下用紅紙染紅且煮熟了的雞蛋)。得到這些好東西,自然高興,就蹦蹦跳跳起來,這一高興,樓板上放置著的大小柜子上的銅鎖扣,叮叮當當地響,像是樓上躲著一個鄉村樂隊似的。這一高興,屋頂上的長腳灰塵有意見了,板著臉,軟軟的,黑黑的,一大朵,摔到我的額頭上,從眉頭掛下來,鼻涕似的一條,撣也撣不干凈——其實,這在鄉下,是常有的事呢。自從木樓做了舅舅的新房,就更少上去了。難得的一次,赫然看到床后面,有一支油光锃亮的步槍,這讓我既吃驚又興奮,就悄然搬了出來,槍口靠窗沿上,瞇著眼,瞄準,嘴里“叭叭叭叭”不停。槍膛子里,其實并沒有子彈。我拉動槍栓,一次次地摳動扳機,“啪啪”的聲音,脆生生的,神秘而好聽。大舅剛退伍,是大隊的基干民兵,步槍由他保管,子彈大概另一位民兵保管著。這似乎是村子里的一個秘密,那天,我窺見了這個秘密,我異常的興奮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此后,我來到外婆家,總要神秘兮兮地找個機會,上樓,玩槍,至于上世紀七十的槍桿子意味著什么,那是我不去深究的。我們鄉下,除夕有住宿外婆家過年的習俗,我在外婆家的木樓上,住過難得的幾個夜晚。睡在樓上,只要屏息凝神,左鄰右舍的活動,全都會鉆到耳朵里,因為,這家與那家,只有一塊薄薄的木板間隔,隔音的效果一點都不理想。第二天,碰到村上的老油條,就會一臉壞笑地問我:昨晚上有沒有聽到“咯嘰咯嘰”好聽的聲音啊?周圍是一陣哄笑,而這哄笑聲中,通常是我一臉的惘然。
河 埠
河埠頭是幽暗時光的一部分。秋天日漸消瘦,河埠頭跟著日漸消瘦——起初,水面上有七八級石級,接著增至八九級,河流緩慢地把河埠頭還給我們,但是河流每年一次的歸還一如教科書上的改良運動,其持續的革命終究是不徹底的。河埠頭一定得保持它最后的本錢——它最低處的兩三個石級,是永遠不肯歸還的——除非我們用打水機把河水抽干。只有在夏天,嚴家浜的河水經常地被抽干,我才看得到家門口那個沒有水的河埠頭。沒有水的河埠不耐看,像一個老太婆牙齒掉得差不多了,張著一張空洞的大嘴巴。像所有的事物一樣,一目了然的東西,是沒有人愿意細細打量它的。但是,河埠頭是幽暗時光的一部分,春天來了,小河水上漲了,河流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收回了失地,一個飽滿的河埠頭又回來了。年復一年,我們稍稍長大了。我們勇敢到可以脫了布鞋,提著肥大的褲管,側著單薄的身子,眼睛盯著粗糙的石級,一個厘米,一個厘米地接近水面……水,是水鄉一個迷離的夢境,親近它,原是水鄉人的本性。透心的涼啊,但是,透心的歡樂攫住了我。于是,彎腰掬水,全然不顧及水及膝蓋,褲腿全濕,用小嘴巴使勁兒向著水面吹氣,直到鏡子般的水面微微凹出一個圓心——一個圓,和另一個圓……前赴后繼,無休止地向著巨大的河面擴展。我們沉浸在水一般的歡樂中,直到——腳指頭、腳踝上,冷不丁地,被小銀魚親密地咬上一口。因為完全沒有提防的驚嚇,因為麻麻的那個癢癢,尚未發育的小身子猛地倒退著躥出水面,蹦到了水面之上的那個臺階——俯視著1970年代的故鄉的水,以及,仿佛被水擴大的水中的石級,我原以為,此生是可以在這個清涼、清澄、清澈的小世界終老一生的。趁著水鄉尚未渾濁,我曾貪婪地盯視著河埠頭——水面下,總是有壹分、貳分、伍分的硬幣,撒落在軟泥中,白愣愣地反射著太陽光;還有黑的白的紐扣、沒有完全浸泡的飯粒;甚至一只藍花小碗、塞滿了黑泥的小酒盅、發黑的橫七豎八的木筷子……而最多的,當然是吸附在條石與條石縫隙里的肥美的螺螄——青殼螺螄和小香螺——中午來客人了,大人喊小孩去石頭下摸一碗螺螄,撒一簇逼青逼青的小蔥,鮮美無比!還有,無數的、近乎透明的蝦——老古話說,淘籮打彎仔(蝦)——影子頭都沒。鄉下人將蝦通稱彎仔。每一個依戀著河埠頭的少年都曾用竹淘籮或者洋鐵淘籮打過彎仔。在晴好天氣,山溫水暖,一個少年盡可能地走到河埠頭的最后一個臺階,將淘籮沉入水里,稍歇,蝦們被香甜的米粒吸引,紛紛游入淘籮中,然后,將淘籮提出水面,淘籮像一個撒水壺,細激的水流涌出,水滴瀝殆盡,淘籮中唯剩一動不動的小蝦和彈跳不已的小銀魚——那些稍大的蝦和稍大的銀魚總是在淘籮拎出水面的那個瞬間跳出了羅網——這就是河埠頭,幽暗時光帶給我的記憶。當我的雙腳從冰涼的春水里拎出,鮮紅的顏色(同樣的鮮紅屬于河對岸一直不敢靠攏的鴨腳子),伴隨著微微的刺疼,是我再也無福品嘗的歡樂。
責任編輯 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