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孩子

一般而言，“明天”意味著對未來圖景的期許，但并非憑空而生，其往往順沿歷史和現實的路徑前行，在這個意義上而言，“明天”本身就不僅表現為單純的想象和憧憬，而更多地尋求社會層面的落實。因而，“明天”又是指向現實存在的，是需要切切實實建構起來的生活真象。

報告文學作品《以明天的名義》涉及的是未成年人犯罪問題，作者深入到教管所、法院進行實地調查訪問，通過趙小強、張麗、廖波、章飛等人的案例，探討青少年犯罪的根源以及他們的情感疑惑和現實困境。針對未成年人的犯罪問題，預防犯罪的任務主要是由政府機關、學校和監護人擔當，執行審判和懲罰由法律和監獄施行，而“義務教育”則由教管所請有資質教師擔任，道德教育方面，“管教所還請民盟的專家學者來給未成年犯講中國傳統文化，用古往今來的道德佳話來感化冥頑的心。”在這種情況下，文學何為?報告文學的力量又如何得以體現?

未成年人犯罪儼然不是新的話題了，一般而言，對于犯罪問題的探討，不外乎法、理、情幾個方面，《以明天的名義》以報告文學的方式對這一題材加以處理，既通過深入到未成年人的家庭生活環境和個人成長經歷，探究他們犯罪的現實根源和精神動機，而且從教管所一千多片“娃娃臉”中提取出若干典型，進行集中的敘述和討論;不僅如此，作者借“明天的名義”，以文學的方式對未成年人犯罪情況進行詳盡的書寫，并且以飽滿的情緒，不時打斷敘述的進程，在文本中加入自己的見解，當中也表現出了急切的憂慮與厚重的關懷。

事實上，生活本身沒有給予趙小強們太多的想象和憧憬，于是，現實的擠壓破壞了他們內心貧瘠的精神土壤，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逾離了常規的軌道，也遭受了審判和懲罰。因而不可否認的是，“明天”必須建立在必要的現實支撐的基礎上，才能夠以“名義”的方式呈現，形成良性的社會判斷、價值取舍和法治準繩，并最終實現救贖的可能。但是作者并沒有以某種法律式的一刀切形式，對青少年罪犯作出粗暴的道德否定，而更多地以富于人文意味的精神關懷，將問題的討論引向深入。對于犯了搶劫罪的趙小強而言，父母和親戚沒有給予他應有的家庭歸屬感，而“在南京，趙小強結識了老陳和小彭。三人一起拾荒、逛街、睡橋洞，生活得像一家人一樣。”可以說，他在老陳和小彭身上獲得了親情和友情的補償。在這種情況下，文中提出了“善與惡、是與非在他們身上融為一體，密不可分。”在這里，作者顯然并不是想要模糊善惡是非之間的界限，而是將社會問題還原為一個立體鮮活的復雜現象，避免對其作出表面化的簡單理解，以此呼吁家庭、學校、社區和政府等元素能夠通過彼此的協調和聯結，形成一股整體性的力量，進而參與到解決未成年人的犯罪難題中。

不僅如此，《以明天為名義》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將未成年囚犯、家庭、獄警、審判人、學校、甚至熱心的資助人等等社會因素聯系起來，道出了彼此交互中的現狀及困惑，充分考慮其中所透露出的社會涵義的豐富性和現實困境的復雜性。如果說監獄的高墻把穿囚服的人圍困在了里面，那么穿制服的——獄警同樣如此，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是有期限的囚禁，而后者的生活困境和精神上的無奈，如果不能加以疏導，則可能是無期限可言的;而且，作品還將目光對準了少年法庭庭長陳美芳、被偷竊的領導、未成年罪犯的家屬等人，描述了他們在青少年的成長挫折與改造學習中，所作出的努力與所面臨的困惑。在此，作品明顯逸出了未成年人犯罪的文本框架，將筆觸伸及更為廣泛的限度和范圍，揭示出在“以明天為名義”的集體召喚中，究竟包含了多少隱忍與痛楚，這恐怕不設身處地是難以揣度的。而作品也通過對這些方面進行還原和深化，寄寓了強烈的人性關懷。

在此基礎上，作者進一步將關注的焦點放在了趙小強們的“明天”上，既然犯罪和刑罰已成定論，那么出獄之后該如何重新設定自己的人生，顯然成了迫在眉睫的問題。面對外部世界的偏見與歧視，面對少年罪犯本身難以克服的自卑與自尊，作者希望能夠家庭、學校、社區和法律等諸種社會要素的多方努力，共同擴大挽救的限度及可能性。這一點提示了作者不僅關注的是孩子的現實處境和未來出路，而且將挽救未成年人犯罪從教管所中引申出來，置于廣闊的社會范疇中進行討論，形成開放式的訴求，從而實現更為深刻而內在的拯救。

在成長與犯罪、審判與懲治的背后，似乎還藏匿著一條隱形的線索，在未成年人身上，對物質和欲望的要求往往超過了自身所能承受的范圍，從而導致了犯罪的發生。作者也曾在文中指出未成年人的欲望“令人咋舌”，然而，真正的問題在于，孩子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作者在與趙小強們的訪談中，主要詢問的是他們最開心和最不開心的事各是什么。可以說，這樣的問題是如此的切中肯綮，頓然揭示出了孩子們靈魂深處簡單而直接的喜與悲、愛與恨。于是，當趙小強坦言他最開心的事是在邁皋橋和老陳、小彭坐在墻角一起吃烤紅薯時，難道我們還會說這是欲望在作祟嗎?況且，欲望本來就不是可以消滅的，但卻可以通過適當的引導和轉化，使其歸入良性的循環。

在《狂人日記》的結尾，魯迅對未來顯得頗為悲觀:“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以明天為名義》則同樣表示出了憂慮和困惑，但卻以廣泛的社會和法律的“名義”，指向了具有實在意義的“明天”，而我們的孩子——“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也許暫時會被遮于霧霾之后，但終將破開云圍，發出光熱。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