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少年

五月的一個晚上，，吳國山正和他老婆苗翠花討論兒子的小雞雞問題。

苗翠花說:十個雞雞九個彎，一個不彎做大官。你摸摸看。吳國山噴著酒氣，伸手到小孩子的褲襠里，抽出來時他“嘿嘿”一笑說:X他媽，尿了一手!這時候，門環放肆地響了起來。

村長吳大胖子站在門口，他瞇著豬眼躲閃著手電說:收了收了。吳大胖子低聲說:有人報告，吳長順進村了。吳國山回頭瞥了瞥老婆敞著的半個白奶子，打個哈欠說:進就進唄。吳大胖子恨聲道:要你這個治保委員干嘛?那娘們又懷上了!吳國山把手中的尼龍繩往脖子上一套，用力一揮手掌說:趕緊組織人手，當場活捉!

“好幾次我都踩到吳長順的腳后跟了。”吳國山后來對村長說，“追了二里地，前頭就是水渠。我想，這下子你兩口子往哪里跑?嘿，兩人神了，一抬腿就跳過去了。我一急，人栽水渠里了。等別人把我拉上來，兩人早進了蘆葦蕩了，哪里找?”

鉆進蘆葦蕩里的吳長順老婆深一腳淺一腳，互相拽著往蘆葦蕩里最深處跑。后來她趴下了，說:我肚子疼，不行了!汗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滾，沖刷著蘆葦葉子劃出的血道道。浩淼的蘆葦隨著東風起伏跌宕，水鳥不時地咕咕鳴叫。嬰兒的啼哭聲纖細，但很頑強。吳長順粗獷地喊起來:兒子，是兒子!水鳥四下里撲嚕嚕飛了起來。吳長順跪在女人身旁，淚流滿面。他問:蘆葦蕩里生的，就叫蘆生吧?臉色蒼白的女人突然睜開了眼睛，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叫勝利。勝利到底的勝利!

1985年，吳家村添丁進口，收獲了兩個“勝利”。吳國山的老婆生了個兒子，小名叫勝利。三個月后，吳長順的老婆也超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勝利。苗翠花哭著去找吳大胖子，說:村長，這事你得管吶!凡事都要講個理字，起名能故意重人家的名字嗎?吳大胖子齜著牙花子說:他們罰款也交了，女的也結扎了，取名的事你們兩家商量，兩家商量。

苗翠花咣當摔上了門，出去就罵大街。她列舉了吳長順老婆肚皮不爭氣的事實，從招弟、引弟、帶弟都是女娃，明確指出，吳長順老婆能生個帶把子的，全是吳國山的功勞!他故意放他們一馬。如今竟然恩將仇報，故意重人家的名字!苗翠花拍著巴掌，最后強調指出，重又怎么樣?你就起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名字，難道就是毛主席了?做夢!

吳長順的女人在苗翠花罵的意興闌珊的時候，抱著兒子從村前逛到村后，這家門口站站，那家樹下說句話。她的眼神時不時瞟一眼狠命吃奶的兒子，還有誰不懂她的意思嗎?我有兒子我誰也不怕!

苗翠花的罵街最終沒能阻擋吳長順的兒子叫勝利。村里人都明白，上級都沒計劃掉她的大肚子，誰又能拿一個小名字怎么樣呢?老母雞掐完了架還是要扎堆啄食，鄉村攪一攪終歸要回復平靜。孩子們茁壯成長，他們在村前的爛泥溝里，在村后的草垛里，滾著、爬著，轉眼就6歲了。到底是大三個月啊!老人們坐在樹蔭下說，吳國山家的勝利就比吳長順家的勝利看起來壯實。這樣說著繞口，他們就用胖勝利和瘦勝利來區別兩個小孩。傍晚來臨，苗翠花和吳長順的女人村前村后追趕著孩子群，拉長聲音喊:勝利!吃飯了。兩個“勝利”常會一起回頭，一個跑開，一個不動。

孩子們總會從大人那里聽到一些歷史掌故，關于胖勝利，他們沒有什么好說的。起了爭執的時候，孩子們會撇著嘴說，瘦勝利，你媽生你是胖勝利他爸幫的忙。旁邊的大人們一陣哄笑。孩子們又說，瘦勝利他媽在蘆葦蕩里取得了勝利。立刻就打成了一團，直到潑辣的招弟尖聲罵著跑過來，給對手每人一個耳刮子。

招弟是個厲害的角兒。她比吳長順的女人更像媽一樣護著弟弟，直到出嫁。她能像少婦一樣站在人家門口罵一個上午，清脆、有板有眼、尖刻又犀利。這—點連苗翠花都自愧不如。與招弟相比，吳長順的女人自從生了孩子以后就逐漸暗淡下來，似乎一生的精血都己用在了當年的蘆葦蕩里。她整天做飯、喂豬，早晨叫醒四個小孩，晚上催他們睡覺。這個從東北嫁過來的帶著點播音員口音的女人似于完全明白了她人生的歸宿，那就是把孩子養大，或者像人們開玩笑時說的那樣，再獲得一個大勝利。她的兒女們的確都在噌噌往上竄，而六歲的引弟已經顯出了美人坯子樣來。后來人們談到這—點時，還不由地會想起來她小時候的天真、漂亮和嫵媚來。

平靜的生活時不時地總要被打斷。這一年，吳家村所在的鄉在六一節的時候要組織一次學齡前兒童文藝匯演。吳家村幼兒園的吳大牙阿姨精心排演了一個節目，叫“三句半”，就是由四個小孩上臺，變換隊形，交叉跑動。按照節拍，在節目的高潮處，輪流說出四句話，其中最后一句是半句。吳大牙定下四個乖巧的小孩，其中就有兩個勝利。可是在第三次排練的時候卻出了點事情。三句半的臺詞是這樣的;黨中央發號召，計劃生育要搞好。一對夫妻一個孩，不少!要求瘦勝利念第三句，胖勝利念最后半句。瘦勝利念道:一對夫妻一個孩。胖勝利突然撲哧笑了，他說，不好!吳大牙阿姨趕忙說:是“不少”。胖勝利捂著肚子蹲下去，還是說，不好。吳阿姨很生氣:怎么不好?這是基本國策。胖勝利好客易直起腰來，他指著瘦勝利說:他媽生了四個，就不好。還沒等吳阿姨開口，瘦勝利就—把抓在了胖勝利的臉上，那正是孩子們風行的“九陰白骨爪”。胖勝利臉上五條血印漸漸明朗起來，他翻身一舉，瘦勝利的鼻血就出來了。演員破了相，吳阿姨又氣又急，只好臨時換上四位小姑娘，引弟就是從此開始她人氣飚升的業余文藝表演的。

引弟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她的黑眼睛活潑潑的，在長長的眼睫毛下面，就像水草里藏著兩條小魚。粉白的臉兒，紅紅的嘴唇，哪一點都看不出吳長順的影子。吳長順個頭不過一米六，臉色黑黃，又瘦，很少有舒展開的時候，一看他的眼神，似乎就能猜到一聲“唉”字馬上就從他的嘴里吐出來。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生出了這樣嫵媚的女兒。

引弟由于她的漂亮、聰明、能歌善舞，從幼兒園直到初二，一直是班里的文娛委員。在各種節日、晚會來臨的時候，引弟就像公主一樣嫵媚動人。她的成績也不錯，老師們都說她以后肯定會走進陽光明媚的大學校園。這是多么幸運的祖國的花朵啊!而她的弟弟卻比她遜色多了。

兩個勝利在《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歌聲中離開了幼兒園，共同進入了吳家村小學，并且分在了一個班級。班主任是村里十年前的殺豬匠，現在的民辦老師吳小刀。開學的第一天，他拿起花名冊點名，點到吳勝利的時候，他聽到兩聲“到”，他把花名冊一扔說:X他媽，改一個，改一個。不改以后怎么弄。吳小刀看一眼，又看一眼，沉思了好半天，才用粉筆在黑板上拖出三個大字:吳成功。他得意地說，回家和你們父母商量一下，誰愿意改名的就叫這個。勝利和成功是一對近義詞。

吳國山對胖勝利說:老師放屁!要改先讓吳小刀把名字改成吳大刀。大刀和小刀都是刀。

瘦勝利說:媽，改不改?女人目光堅定地說:不改。記住，勝利就是勝利，勝利不是成功。

同學們都能看出兩個勝利在較勁。老師課堂提問，兩個勝利都把手舉得比對方高，有一次瘦勝利竟激動的突然先站了起來。每次作業本發下來，優還是良，兩個勝利都要巧妙地借助同學互相打探。第一個學期，兩個勝利都獲得了雙百，而同在一班的引弟也是雙百。在吳長順看來，在數量上自己取得了勝利。假期里他特地買了兩斤肉，全家包餃子吃。吃飯的時候，吳長順不多見地發表了演說。他說:不管大的小的，都要爭氣。你媽當年受的不是人罪!女人淚下來了。

整個小學期間，兩個勝利的成績常常不相上下。人們都說，兩個孩子有種。試卷剛發下來，引弟靈巧地一把從胖勝利手中搶過去，看一眼說:啊，96，那個勝利是95，差1分。胖勝利開始還有些氣憤，后來也就不說什么了。在小學最后一個學期，胖勝利和引弟有時竟會為一個題目的解法爭得不可開交了。

初一下學期，事情有了變化。瘦勝利的成績開始落在了胖勝利的后面。胖勝利這時已經戴上了近視眼鏡，文質彬彬的，也并非像人們說的那樣胖，而瘦勝利確是名副其實的瘦，還沒有發育的樣子。兩個孩子在一個班里，可是很少有同學看見他們一起玩，一起做作業，甚至連拉過手似乎都沒有。

這時候出了一件意外。當時流行一種游戲，用一截樹條做弓，兩端系上尼龍繩子做弦，蘆葦桿做箭，孩子們樂此不疲地互相開弓放箭，爭當大漠里的“射雕英雄”。那一次，激戰正烈的時候，有人喊了一聲:吳勝利!瘦勝利以為是喊自己.剛從土堆后探出頭來，一支箭就飛了過來。

瘦勝利的左眼沒有瞎掉，但卻留下了一道難看的疤。他不得不把前面的頭發留長，一直遮到眼睛，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小痞子。而他從此以后看人的眼光似乎也有些不對，老是往一旁逡巡什么東西似的。那支箭是誰射的，學校最終也沒有調查出來，吳長順大鬧了一場，還踢倒了學校的茅廁。

瘦勝利的脾氣開始壞了起來，他已經明顯感到了女同學們嘲笑的目光。引弟對他說，你別那樣好不好?你看你的成績都掉到哪里去了。他一拍桌子，咆哮說，別煩我。你最好別再跟那個人粘粘糊糊。引弟就“哇”地一聲跑進了房間。

吳長順嘆口氣說，要是招弟在家管管你就好了。瘦勝利“咣”地用腳跟把門踹開，他說:誰叫你們生我的。

按照這種情況，兩個勝利的高低以后就會慢慢分出來。或許兩個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學;或許一個走出吳家村，一個留在這里種地，再生幾個孩子。但是，世上的事誰又能預料的到呢?莫泊桑說:一件小事，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敗壞你。

那天，吳鄉中學組織學生參加了一次全鄉公審公判大會，接受了一次法制教育。大會搞得很晚才散。引弟本來是坐弟弟瘦勝利的自行車來的，散會的時候卻到處找不到他。吳國山家的吳勝利騎著車從她身邊掠過去了，他打個旋，又繞了回來。他摁了一下鈴，車哪?引弟苦笑了一下。吳勝利說，上來吧。引弟就跳上去了。

車在引弟家門口停下，門還鎖著。引弟開了門。她說:他們還沒回來。吳勝利單腿撐住車，問，聽說你家貓下了5個小貓，你偷一個給我吧。引弟笑了笑。吳勝利把車停住，兩人就走到東廂房里。挑了一會，揀了一只黃色毛皮的。引弟說，給你這只。我爸要問我，就說被老鼠叼走了。兩人又笑了一會，吳勝利說，快點，我得走了。我怕你爸。

等他們再退出來的時候，發現廂房的門好像在外面被鎖上了。兩個孩子互相看看，有些驚慌起來，又拉又拽。老貓受了驚，突然躍起抓了引弟一把。引弟“啊”地一聲尖叫，抱住了吳勝利的胳膊。這時候門“轟”地被踹開了。畜生!吳長順擼著袖子沖了進來。

胖勝利被吳國山搶出來的時候已遍體鱗傷。

吳國山“咣”咣地敲吳長順家的門，敲不開。他又紅著眼去找村長吳大胖子。“我兒子怎么會強奸引弟?栽贓啊!”他撲在吳大胖子的大腿上嚎起來。吳大胖子直搖頭，他吸著涼氣說:兄弟，冷靜點，第二天咱再親口問問引弟。啊?

這一晚，吳家村的狗一直叫到了后半夜。

他們沒有等到引弟的答案。

引弟的尸體第二天在村后的水庫里浮了上來。有人沿著河灘搜索，找到了石頭壓著一張紙條，紙是引弟寫的，上面只說了一句話:把我家的貓送一只給胖勝利。水庫邊上站滿了人，聽吳大胖子一字一頓地念這幾個字。大家都看著那幽深的水面，沒有人走動。

這是吳家村當年最轟動的一件事。

第二天傍晚，吳長順和瘦勝利抬著引弟的尸體堵在了吳國山家的大門口。在全村人的注視下，這個美人胚子蒼白又安詳。吳國山和苗翠花緊緊把住大門，聲嘶力竭地爭吵，辯解。誰也沒有注意，有一個孩子竟從豬圈的墻頭上爬了出去。他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空無一人，人們都涌到他家門口去了。他抹著淚，直往村后的大水庫走去。吳國山家的少年吳勝利，當年是15歲。

當年的吳家村，最被人們頻繁提起的一個詞就是“強奸”。在頭幾天的公判大會上，吳鄉中學的學生們就親耳聽到法官對一個剃光頭的罪犯判“強奸罪”。有的學生似乎還記得，當時，吳長順家的吳勝利還悄悄地問一個帶大蓋帽的胖子:什么叫強奸?那個胖子說:強奸?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女的不同意。胖子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說:叭。要槍斃的!胖子又揮手說:去去去，小孩懂什么!

但瘦勝利記住了，他把廂房的門悄悄鎖上后，又飛快地跑到田里，對吳長順說了一遍這個詞。

胖勝利的尸體被撈上來后，吳大胖子吧嗒著嘴巴，抹抹眼淚說，把兩個小孩合葬了吧?兩家誰也沒有同意。

1985年，吳家村獲得了三個“勝利”，其中兩個與人口有關，另外一個則是在兩個孩子出生前，全村人大干苦干一冬天，在村后開挖了一條大水庫，放了鞭炮，取名叫“勝利”水庫。

責任編輯 青鳥

作者簡介:

宋世明，男，文學博士，現從事記者工作，出版有長篇小說《死街風箏》、長篇報告文學《法醫迷案》等，編著有《正義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