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進洞
鎮(zhèn)上最近連續(xù)死人,大家無不覺得怪異。我的看法是:死得好。
我就不太想活了。
爹媽死在“連續(xù)死人”里了,給學(xué)校開除了,女同學(xué)又找到了新男友……就算這些是真的吧,但都不是我不想活的理由,我也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可能秋天來了,天沒有預(yù)期的那樣晴朗,一直昏著。前兩天從趙莊到錢村的路上,還看見一棵半死不活的樹上黏著一只春上的風箏,顏色倒是沒褪掉多少,但蒙了半年的灰塵,破舊得要命。順著樹枝看開去,田里有人堆起枯草在燒,煙散開來,嗆到了我,眼淚都掉了下來。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難過。
去錢村,目的是找王奎。他不在家。他父母坐在小凳子上剝豆子。他妹妹調(diào)皮,不幫著父母剝豆,卻在兩棵樹間跳皮筋。她比去年長高了,衣服短了許多,手腕和腳踝都露在風里。我就說,你不冷嗎?她就對我一笑,說,熱死啦。我說,我覺得好冷,你爹媽又不給我進你家,我走啦啊?她說,好啊,再見。再見。然后,我就回來了。
沒想到王奎正坐在我家門坡上。他埋著腦袋坐在那兒打瞌睡。我就輕手輕腳走過去,到了跟前,使勁喊了一聲他名字,把他嚇得一跳。我就笑。他沒笑,問,你去哪兒了?我說,去你家找你了。他說,我不在家。我說,知道了。他說,我不在家是因為我來找你的?我問,什么事?他也問,你先說你去找我什么事?我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他就說,那就對了,我找你其實也沒事。我說,那你現(xiàn)在就回去嗎?他看了看天,我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看天,天還是很昏沉,看不出時間來。然后,王奎對我說,不急,玩玩吧。
也沒什么玩的。王奎和我坐在我房間說了些話,我們談到了一些人和事,這些人事都不新鮮了。后來,他問我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想了想,從床底下掏出一本書給他看。他捧著書湊到窗口看了看封面,說了聲“真黃”,不過,還是看了下去,而且很快就入了神。我問了他幾個事情他也不答我,我就躺在床上眼望房頂。房梁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五根。在順著數(shù)第二根房梁附近有塊亮處,這使我想到,難怪一下雨家里就漏呢,原來如此。我還記得夏天漏的時候,我沒辦法,先是用碗接著,很快碗就滿了。然后,我就用臉盆接,如果雨一下下半天,臉盆也會滿。不過,我記得雨往往最多只下半天。當然,這并不說明雨不會連續(xù)下個三天三夜,那么我該搞什么接雨水呢?有多少碗或多少臉盆?洗澡盆是否裝得下?這是一個計算題,并不難算,可我沒算得出來,因為我困了,就那么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王奎不在窗前看書了。書在我的枕邊,一歪腦袋就能碰到。他還挺自覺的,其實他一直這么自覺。我就坐起來,站到窗前伸個懶腰,沒伸直就看到王奎又從院門外進來了。
我說,我以為你走了呢?他說,我是走了。我說,那你怎么又回來了?他說,我想叫你把那本書借給我看。我說,那你拿去吧。他就拿上出了門。我仍然通過窗戶可以看見他,剛才是看著他走進來,現(xiàn)在是看著他走出去。從我的房門到院門有五十米,他一步步走過去,遲早要走完這五十米,然后在院門一個拐彎消失。這么想著,我就有了三個想法:1、希望他走快點,趕緊走出去;2、希望他別走了,再陪我玩玩;3、希望他停下來,站在院子中央對著我的窗戶說點什么。果然,他選擇第三條了,說,剛才我出你家門的時候遇到張亮了?我就扶住冰冷的生滿銹的鋼筋窗條問道,哦,好幾天沒看到他了,他干嘛去了?王奎說,他說他這幾天一直在鎮(zhèn)上玩。我說,好玩嗎他說?王奎說,他沒說,他說明天喊我們一起去玩,你去不去?我問,你呢?他說,不一定。我說,再說吧。
第二天。我是說看見那只風箏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說,這一天我還是很難過。
第二天清早張亮就來了我家,我裝著不知道,問,找我什么事?他說,到鎮(zhèn)上去玩。我問,有什么好玩的?他說,去了就知道了。我說,你不說我就不去。他就說,總比家里好玩。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問,王奎呢?張亮說,不知道,昨天跟他說過了。我就說,如果王奎不去,我也不想去了。正說著,王奎像昨天那樣又進院門來了。
不僅如此,王奎的妹妹也跟著王奎進來了。
怎么回事,張亮說,你把你妹妹也帶來干嘛?
她非要跟著我,我也沒辦法。王奎低下腦袋說。
我就對著王奎妹妹說,你回家去吧。
她說,不,我就要跟我哥一起。
張亮搗了搗王奎,意思叫他勸他妹妹回去。王奎就把她妹妹往外拉,到了門口,使勁一推,說,滾。
他妹妹沒被他推出去,因為她兩手使勁抓住了門框。但嘴還是扁了扁,眼淚緊跟著掉到了門檻上,然后用蓋過她哥哥的聲音吼道:就不!可以看得出來,她在吼的同時,手也將門框抓得更緊了。
王奎揚揚手,做出要打的樣子。張亮就說,算了,打她干嘛。
我也說,就是,她是你親妹妹,一個媽生的,你真舍得啊你。
王奎臉紅了一下說,我又沒真打,只是嚇嚇她啊。
張亮對著我,說,你說呢?
我說,他妹妹也不是外人,就帶著吧。
好吧,張亮說,無所謂的。
我們同時向王奎妹妹看去,她果然笑了笑,雖然眼淚鼻涕還連在一塊兒。
去鎮(zhèn)上并不遠,因為它本來也是個村,后來蓋了許多樓房,通了一路公交車,就鎮(zhèn)起來了。兩邊全是樓,而且還在蓋新樓。路上也全是人。所以,看不到田了,雖然還是能聞到燒枯草的氣味。但我們來得并不多,因為我們好像確實找不到來鎮(zhèn)上的理由。
到了鎮(zhèn)上,王奎妹妹看到鎮(zhèn)中心那個不知道像手還是像腳的雕塑跑過去了。這時候,王奎在我后面拉了我一下,然后把他昨天借去的那書遞到我跟前。我說,你媽的,剛才在我家怎么不給我,你現(xiàn)在給我叫我放哪兒?王奎解釋說,剛才我妹妹在,我不好意思給你,另外后來跟她一吵,我就忘了。我說,那我不管,我沒地方放,還是放你那兒吧。張亮在一旁說,什么書?我看看。說著就從王奎手上拿了過去。翻了翻,怪叫一聲,啊,黃書。我說,你喊那么大干嘛。他就笑嘻嘻地說,放我這兒吧,再借我看看。說著只見他將書插在了屁股口袋里,然后把上衣往下拽拽,果然看不見了。
我們就這樣在鎮(zhèn)上轉(zhuǎn)。
先去了那個最大的商場看了看衣服,張亮還試著穿了兩件,然后又放回去了。他也叫我們試一試。我們都不好意思。他就笑。轉(zhuǎn)到賣吃的地方的時候,王奎妹妹就不愿意走了。她也不說要吃,但就是不走;說是走,走著走著又轉(zhuǎn)回去了。王奎看看我和張亮,臉又紅了紅,然后跑到她妹妹那兒壓低聲音說,別看了,這些東西好貴,看了也沒用。他妹妹好像從來就不愛聽他的話,所以還是不走。張亮就走過去對他妹妹說,我們?nèi)ゲ藞霭桑抢镉匈u水果的,各種各樣的都有,還有哈蜜瓜。王奎妹妹掉頭問,什么是哈蜜瓜?是什么瓜?張亮正要解釋給她聽,我趕緊上前拉住他,對她說,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嗎。
于是我們?nèi)チ瞬藞觥N覀冊谝粋€賣水果的老頭面前問他有沒有哈蜜瓜,老頭指了指,說那就是。王奎妹妹湊上前認真看了看,并問張亮,你吃過沒有?張亮說,當然吃過了。她說,什么味道?張亮說,說不上來,不好比。她說,好吃嗎?張亮說,當然了。王奎妹妹又問她哥,哥,你吃過嗎?王奎臉又一紅,沒回答。然后她對著我說,你呢?我如實說,我也沒吃過。張亮就替我們沒吃過哈蜜瓜的人嘆了一口氣,然后開始跟那老頭商量起來。
張亮說,老頭,你這瓜新鮮嗎?
老頭說,廢話。
張亮說,那就是不新鮮了。
老頭說,滾旁邊去,別擋我生意。
張亮說,那我們不買了。
老頭說,買得起嗎?
張亮說,買不買得起關(guān)你屁事。
老頭說,喲喝,毛沒長齊就會狠了啊?滾!
他這么說著,并亮起了瓜刀。
張亮邊讓邊指著老頭說,你等著。然后示意我們跟他離開。王奎妹妹被老頭嚇到了,所以這次沒黏,聽憑她哥拉著走了。
張亮帶著我們?nèi)チ藗€巷口,然后他又示意我們停下來,然后才從懷里掏出一瓣哈蜜瓜。他哈哈一笑,說,你們吃吧。我吃了口,王奎吃了半口,剩下的都給王奎妹妹吃了。張亮一點沒吃。我們?nèi)齻€人看著王奎妹妹把那瓜吃完,并吃得那么香,心里十分愉快。
其實張亮并不是一分錢沒有,午飯就是他請大家吃的,在一個餃子店,一共下了兩斤,混在一起吃,誰不知道誰吃了幾個,反正一個沒落,每人還喝了兩碗清湯。吃過,大家又跟著張亮去車站附近的一個游樂室玩了。那游樂室也只是幾根棍子扎起來的墻,上面蓋上幾塊硫璃瓦,可以看見不遠處那幾棟正在建設(shè)的樓房,一些桔紅色的建筑工人像蟲子那樣爬上爬下。球室面積也不大,放著幾張球桌。每個桌子上都趴著人在搗臺球。更多的是站著看的。
我們也站著看。
除了張亮,我、王奎及其妹妹,沒人能懂那些花花綠綠的球滾來滾去到底是在干什么。在我看來,這些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外星球,要搞懂它們可能得學(xué)習(xí)很長一段時間,就像要我去考大學(xué)那樣復(fù)雜。球室里面絕大多數(shù)都是男的,除了王奎妹妹,另外一個女的就是坐在條凳上磕瓜子的老板娘了。她只在某桌一局結(jié)束之后才會從那凳子上起身,拍拍腿上的瓜子殼,然后拿著球框套球、碼球。看樣子,老板娘也對球局不感興趣。看來女人都不會感興趣。王奎妹妹沒有凳子坐,和所有男的一樣得站著,也沒有瓜子磕,所以,沒一會兒,她就吵著要走。王奎只好不停地拉扯她,要求后者別再說走的話,并如前幾次那樣做一些威脅。我也想走,不僅是因為看不懂,而且剛才吃飽了,感到瞌睡,想找個地方睡一下。即便不睡,也別呆在這里。但我不好和張亮提,剛才他請了大家吃了,而且我不是王奎妹妹,也不是老板娘,總之我不是女人。張亮是那么興奮,他和球室里許多人一樣嘴里不停地發(fā)出一個指令性的詞:“三角進洞”,我只能隱約猜測,這大概是打這種球的最高技術(shù)吧。可是,三角進洞怎么樣呢?還有,不遠處那幾個桔紅色的建筑工人為什么越看越像蟲子呢?……我再次陷入了難過。
不是王奎妹妹鬧得太厲害,我們大概會在那球室里呆到天黑。
出了球室,我們都有點發(fā)怔。都有點困了。往哪兒去呢?回家?我試探性地問張亮。張亮立即說,不,不回家,晚上廣場上有活動,會有大姑娘跳舞,你們不想看嗎?王奎沒回應(yīng),他看著妹妹。我也看著他妹妹。其實我好像不想看大姑娘跳舞了,我想睡覺了。但是,一直鬧著要回家的王奎妹妹卻突然來了精神,她說,看啊。
我說,你們就不累嗎,我好想睡一覺啊。
張亮說,當然了,我也想睡。
王奎說,那就回家吧。
張亮說,不用,我們?nèi)ツ枪さ亍?/p>
我說,去那兒干嘛,危險。
張亮一笑,說,不危險,我們?nèi)スさ毓と说墓づ锢锼X吧。他們要到天黑才回工棚呢。
沒什么好說的了。去吧。
工棚并不暖和,大概跟天氣有關(guān),但我們還是很快就睡熟了。
我醒的時候,一時搞不明白自己睡在哪兒。透過棚隙,我再次看到那些像蟲子一樣爬上爬下的建筑工人,這才想了起來。我看看身邊,王奎妹妹還在熟睡。而張亮和王奎早已醒了,他們倆腦袋湊在一起正在看我那本黃書。
我也湊過去看,但三個腦袋太擠了。這時候,王奎說,我想拉屎。
到后面找窩草拉去吧。我們勸他。
他卻沒動。
什么意思?
撕兩張給我擦屁股吧。
我踢了一張工人們鋪在地面上的報紙給他。
太臟了,還是撕兩張這個吧。
哈。張亮笑。
滾!我說。與此同時,我感到腦子有點疼。我還是感到難過。
王奎去拉屎了。我和張亮并頭看了會兒那本黃書。然后我們才想到王奎妹妹還在熟睡。后來,張亮把書遞給我,湊過去試著掀她的衣服,我和他同時看到王奎妹妹的身體。這時候,王奎妹妹醒了。她問張亮,你要搞什么?張亮說,沒什么,你衣服短了。她說,我長個子了。張亮說,是,你脫了吧。她說,為什么啊?張亮想了想,說,你脫了我量量你衣服長短,過會兒去商場給你買新的。她說,真的嗎,可是脫了好冷啊。張亮于是在工棚里找了一件工人的破棉襖給她。她也就脫了。
她脫了,張亮也脫了,他騎到王奎妹妹身上去,動了幾下就滑了下來。這時候,我看見王奎妹妹像個傻子那樣盯著我看。于是,我也把褲子脫了,爬了上去,也動了幾下就滑了下來,時間并不比張亮長。
我沒有急著把褲子拎起來,而是盯著王奎妹妹的肚皮看了看,有一些毛在肚子稍下的地方,我們在那些毛上留了點東西,如此而已。這使我絲毫不感到快樂。我感到自己的身下發(fā)酸,有一種從來沒有的絕望開始從那里像蟲子一樣向上爬動。
我煩躁不安地站了起來,王奎就站在我面前。
他看著我,問,你干嘛了?
我羞愧不已地低下腦袋,然后抬起頭,我猜我肯定又流淚了。我似乎還看到有幾個桔紅色的建筑工人從天上掉了下來,他們在一片鑼鼓喧天之中往下掉,那聲音來源應(yīng)該是大姑娘在廣場上開始跳舞了吧。這些桔紅色蟲子就在這些聲音里往下掉,像下到鍋里的水餃。
王奎上前抓住我胳膊,并面向張亮,再次問:你們對我妹妹干嘛了?
張亮很負責任地說,我們把你妹妹日了。
聽了張亮的話,我頭痛欲裂,但我還接著他說道,王奎,你也把你妹妹日了吧。
大隊部
我心情不好。
經(jīng)過大隊部的時候,具體是經(jīng)過服裝廠大鐵門而且全身就要經(jīng)過之際,突然一個聲音叫了起來:小孩,你過來下。聲音是男的。看過去,在服裝廠院子當中那個圓形花壇后面果然蹲著幾個人影。
這個圓形花壇只是大體上的圓,細節(jié)已很殘破。多年前被砌起的磚頭已經(jīng)松動,整塊的和斷裂的磚散在四周,有的還被支在車剎不太靈光的三輪車的輪胎下,防止人不在的時候,車子自己在院里跑。更多的磚頭是被人取下來當小板凳坐。另外,花壇也沒有花,夏天的時候好像確實有過點紅色的東西閃了一閃,但主要是瘋長的雜草。現(xiàn)在是冬天,還是雜草,只不過都枯死了。風風雨雨,也趴了下去。總之,這個花壇就像服裝廠院里一塊黃褐斑,反正在我印象里一直就是這樣。
他們蹲的那地方,每天都有人蹲,曬太陽。但是今天沒有太陽,天很不好。他們蹲那兒搞什么呢?因為花壇高于地面,那些枯草又略高于花壇,他們的臉在草后晃動,這使我看不清他們是誰,也搞不清楚剛才叫“小孩,你過來下”的人是誰。他們都回過臉心懷鬼胎地看著我。
應(yīng)該繼續(xù)走我的路,不用理他們。這是我的性格。但我還是從服裝廠大鐵門上的那個小鐵門里進去了。并且一路走著,一路因為他們叫了我我就聽話地走過去而對自己很失望。可能我是想把搞不清楚的給搞清楚,或者我是故意的——吶,你們喊我,別以為我不敢來,老子就來!——其實都不是,是:我心情不好。
確實都不熟,只有一個臉不太生,但一下子想不起他誰了。
我說,哪個叫我?
一個有兩小撇胡子的家伙說,怎么講話呢小家伙,懂禮貌才是好小孩。
你們到底哪個叫我?我沒理他,不耐煩地把話重復(fù)了遍。
小家伙,別管哪個叫你,先一個個喊聲叔叔,喊得甜,就把你糖果吃。這是個戴帽子的在說,他說著真展開掌心,確實有糖果。
我沒立即走,而是認真地看了看他的掌心,也數(shù)了數(shù),有三個。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有三個糖果”,這才掉身往回走。說不定他有四個,我就按他的要求做了,我邊走邊想,可惜。
站住!
這是個相當兇的聲音,跟老師的口氣很像。而且字少,就像命令。我不由地遵從命令站住了,并回轉(zhuǎn)身再次面對著他們。
叫我站住的那個人的神情也跟聲音一樣,很兇。他四方臉,像解放軍,也像公社干部。他還慢慢地從屁股下那塊磚頭上站了起來,然后果然身體筆直地豎在我的面前,硬梆梆的樣子。他真高,也魁梧,像鐵打的,一動不動。濃眉大眼,盯著我死活不放。我不敢看他眼睛,只好把頭低了下來。
那個臉不生的對我放了個笑,并且拉了拉命令我站住的人的衣角,說,別嚇到小家伙了。那個人沒理他,還是一動不動死死盯著我不放。我突然很討厭那個臉不生的,如果讓我想起來他是誰,我會記他記一輩子的,因為我確實被嚇到了。
站好!他又命令了,我趕緊站直了,但仍然不敢抬頭看他。
三年級的?他問。
我點了點頭。
倒數(shù)第一?有人笑了起來,但笑聲不大。
我搖了搖頭。
語文考多少?
85。
數(shù)學(xué)?
92。
這么差,還犟?!
我感到眼眶里眼淚越來越多。還沒有人說過我差,雖然我這次沒考好,但我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下次不會考這么差的,但確實沒有人說過我差。
下次還敢嗎?
不知道他說敢是敢什么東西,是敢不聽話還是敢考這么差,所以我沒說話,也沒搖頭或點頭。即便我知道他指什么,也不會說話,不會搖頭或點頭,那樣的話,眼淚會掉下來。我打算不讓它們掉下來。
怎么不說話?
是啊,怎么不說話,說啊,說了就放過你。這是那個臉不生的的聲音,我已經(jīng)記住他了,雖然我還是沒想起來他誰。
這時候,另外一個人開始遞煙,他們都一個個點上了,包括站在我對面的人。有一個劃了三根火柴才點燃,前面兩根都叫院口涌進來的西北風給吹熄了。
我一動不動地低著頭站在那里聽他們抽煙和說笑的聲音。他們說到服裝廠的邊角料子被一些女工塞到懷里偷回家的事。她們偷回去也做不成什么,都剪鞋墊用了。他們之所以說這個,是因為他們不好意思叫女工們脫光衣服給他們檢查。然后他們又說到最近的一件事,最近有一大捆呢料子被偷了,如果不是小偷,那就是廠里內(nèi)部人干的,而且很可能是負責騎三輪車進出運貨的人順手帶出去的。如果他們再沒有人站出來承認,那只好報到派出所了,公安員一來,什么都清楚了。他們說的這些事情我都知道,爸爸回家說過好幾次。但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樣,要讓我站在這里聽他們說這些?
在他們抽煙、說笑和談?wù)撨@件事的整個過程中,我眼眶里那些淚都風干了。于是我抬起頭看看那個命令我的人,他仍然站在那里,但已經(jīng)不是正對著我了,也不再硬梆梆地,而是斜站在那里,一只手抄進口袋,另一只夾煙的手因為說話在空中揮來揮去。
我看他才使他注意到我。其他人也同時地注意到了我。他們又不說話了。
你是趙會計兒子吧?他繼續(xù)問,神情顯然已不兇了。
是他兒子。
那捆呢料子就是你爸爸偷的。他說著自己線笑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是!我大聲喊道,然后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補充道,是你偷的!
他一時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然后微笑著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伸過兩根手指捏住我鼻子,說,不是你爸爸偷的就是你偷的。
我跳離原地,躲過他的捏弄,大罵,放你媽的屁!
他們都一愣。然后那個臉不生的站起來說,逗你玩呢,不要罵人,罵人不是好小孩。
就是,逗你玩的。那個人又上來彎腰伸手在我腦袋了摸了幾把,然后像變魔術(shù)那樣從身后調(diào)來另一只手,手掌上面是先前的那三個糖果。
我一揮手打開他的手,三個糖果向空中飛去。在它們落下之前,我罵道,你媽逼!罵完我轉(zhuǎn)身就往大鐵門跑。
操,我聽到他在身后發(fā)出不可思議地感嘆,然后也反應(yīng)迅速地朝正在門前掃地的看門老頭喊,老李,別讓這小家伙跑了。
我認識老李,剛才進門時,他還在門房里沖我笑了笑。但我這時候誰也不信,于是我一個90度急轉(zhuǎn)彎,向廠房那邊跑去。然后又向另一排廠房跑去。我還途經(jīng)爸爸他們的辦公室。但他今天出差去了,不在,所以我沒停下奔跑。我就這么在廠里所有能跑動的地方跑。
我也聽到身后追趕的腳步聲。他們已從花壇四散到廠內(nèi)各個方位,他們認為這樣就可以在個什么地方堵住我。那個家伙甚至在我后面威脅,如果我不停下,他們馬上打電話到派出所,叫公安員來抓我。我知道服裝廠有一部電話機,此外大隊部里還有一部電話。全村只有這兩部電話機。撥打電話需要由公社總機接線、外轉(zhuǎn)。我甚至還知道那個接線員是個中年婦女,我曾和爸爸去過那兒。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就是不想停下來,我堅信我可以這么跑出去,跑到服裝廠外面去。
但是他們?nèi)颂嗔耍竺娴娜司o追不舍,那個臉不生的突然在前面的路口出現(xiàn)了。我想起來了,他叫林家才,是服裝廠的統(tǒng)銷統(tǒng)售部的業(yè)務(wù)人員,業(yè)余跟爸爸學(xué)做賬,他也想當一名會計。他去過我家一次,所以臉熟,但因為他只去過一次,搞得我現(xiàn)在才想起來。我還想到媽媽的擔心,她擔心爸爸教會了林家才反而把自己飯碗給弄砸了。所以,即便我想起了他的名字,我也不會相信他。林家才與那個追我的人是一伙的,他們都是一伙的。于是,我爬上了一堆經(jīng)久未用的碎磚上,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翻越服裝廠的圍墻。圍墻很高,但來不及了,他們兩人已在我的身后匯合。不能跳!他們在我身后驚恐地叫道。幾乎同時,我“啊”得一聲大叫著跳了下去。
沒有什么,我只是感到腳底板有些疼。隔著墻我聽到他們慌張地喊著“快出去看看”。于是我趕緊沿著圍墻向北跑去。如果向南,可以進學(xué)校,雖然寒假,但門是開著的。進了學(xué)校可以從教室后面靠近廁所那截圍墻的豁口里鉆出去,學(xué)校外面就是田地,我可以沿田埂跑回家去。但我不想進學(xué)校,因為我沒有考好,因為我考得很差。我只能向北跑。
我繞過那兩根用來掛大白布放映電影的水泥桿子,從飼料加工廠后面那個堆積草料的拐角跑到了大路上。我聞到了大隊部里大隊干部們使用的那個公共廁所里的臭氣,即便如此寒冷,它依然散發(fā)著臭氣。在經(jīng)過大隊部辦公室的時候,我聽到了里面的電話鈴聲。那也許正是派出所打過來的。跑出很遠,仍然可以聽到那鈴聲。于是我更加瘋狂地向家跑去,就像懷抱一捆呢料子逃跑的小偷。
【編者點評】
據(jù)說小說家卡佛的桌前有這樣一張卡片:“別耍花招”。這是卡佛借鑒作家沃爾夫(Geoffrey Wolff)的話“別耍廉價的花招”的變形。事實上,卡佛進一步確認:在寫作中,你只要做一個誠實的人,什么花招也別使。“我痛恨花招,在小說中,我一看見小花招或伎倆,不管是廉價的還是精心制作的,我都不想再往下看。小伎倆使人厭煩。”是的,自以為是、時髦浮夸的寫作與愚蠢透頂?shù)膶懽髟诒举|(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它們背離事物的真實,背離我們需要的美和理解。作家沒有必要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娜耍滓氖且粋€誠實的人,面對生活面對世界保持誠實的人。
閱讀曹寇的小說,我們就會明白作家“不耍花招”的妙處,直面真實不僅需要勇氣,還要智慧。誠實的寫作,使曹寇摒棄了一切裝飾性的文藝腔,也許它會使我們感到不自在,但這就是世界的真相——我們無可逃脫。
責任編輯 育邦
作者簡介:
曹寇,男,1977年生,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小說集《操》。現(xiàn)居南京。